我讀書的場所跟別人有點不一樣。
那時二十歲上下,我被分配在海軍某導彈護衛(wèi)艦,當上了一名正式的聲吶兵。班里分配給我的戰(zhàn)位是僅我一人看守的聲吶升降艙,戰(zhàn)位的操作非常簡單,每當軍艦出海需要打開聲吶演練或搜尋海底目標時,位于甲板上聲吶工作室那頭的班長便會下達命令,由我把聲吶搜尋桿下降到海水深處,過后再把它上升恢復到原位。
這給我提供了大把的一個人可以做主的時間。幾年時間中,都是因了這個與人隔絕的聲吶艙,我在悄無聲息又自由自在中偷偷讀了許多書。
這個聲吶艙距軍艦甲板至少有二十多米深,屬于整艘軍艦船艙的最底層,從甲板來到這里,隔著一層又一層的艙體才能到達。在一個水兵艙過道的一側(cè),掀開兩層鐵蓋的蓋板,再沿著一架垂直的鐵梯而下,才能來到這個有點神奇的地方。這里也是整艘艦體濕氣最重的部位。
這就是我當兵時的“書齋”。處在水平面以下的海水深處,只要側(cè)耳聽去,四周都是水波沖流與摩擦的聲音。一個人坐在這里,邊上像有人正細細地與自己喋喋私語,仿佛海底中有人正附體在船艙地板下找你聊天。
如果我這時正處在閱讀中,我便會感到眼前所有值得領(lǐng)會的文字,也會在輕輕的蕩漾中進入大腦喧響起來,產(chǎn)生可以融入大海而鼓蕩起來的效果。因為海水這時正在你的左側(cè),也在你的右側(cè),或者既在你的腳下,也在你的頭頂。你,就是在大海的一個房間里讀書。大海四周都是你要看到的文字。
更神奇的是,每當軍艦出航后,我的閱讀又出現(xiàn)了另一種情景。那時,整個人與這艘軍艦都是漂浮著的。船在行進,我的閱讀也在行進。感覺到在向后退去的浪涌中,有兩樣東西在并排著向前走,一樣是我正在閱讀中的書籍,另一樣是穿越在水波之間的艦船,而它,也像在一米又一米地閱讀著海水。
這讓我在閱讀中有新奇的行進速度。這種速度放在書籍的章節(jié)里,有著整個身心和文字被誰一起端走的感覺。
這種感覺十分迷人,在你與一本書或一段文字共同前進的時候,你分不清是自己帶走了一本書,還是這本書正在把你整個身心帶遠。你翻動書頁,內(nèi)心中突然有了迷人的幻覺,感到自己同時也在一頁又一頁地翻動著大海。
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這種置身于海水底下的閱讀,會讓人感覺自己的肉身形同虛設(shè)。因為在那閱讀當中這個人已經(jīng)化作了大海的一部分,他的思維也會在整體的海水里喧響著,鼓涌而起或者突然陷落,一切都是隨著大海的呼吸而呼吸,靈魂不知是在下沉,抑或飄升。
而后軍艦突然停住,靠岸,我從最深的艙底爬上來,登上甲板一看,發(fā)現(xiàn)自己的船已經(jīng)來到了另一座城市的另一個港灣。也像是,大海翻出了嶄新的一頁。
這種迷幻的經(jīng)歷與感覺,后來都在我的寫作中有了深刻的體現(xiàn)。我后來的文字顯得那樣搖晃及虛實難辨,還有多維的對待事物的視覺與習慣顧左右而言他的伎倆,不得不說都與這段閱讀經(jīng)歷所帶給我的奇幻的感受有關(guān)。
人生的開悟處往往是在一燈即明的暗室,而我的暗室就在這四處都是波涌之聲的海底中。
而我還要感謝允許這樣去閱讀的另一個人,他就是我的班長。整艘軍艦上百人中,只有他一人知道我在自己的戰(zhàn)位上偷偷閱讀大量的文學書籍。
后來,我這位闊別四十年的老班長,帶著他的太太以及幾位朋友來到我所在的家鄉(xiāng)霞浦旅游,當他在這里的一些景點上看到我的文字時,才知道當初那位小兵偷偷摸摸躲在船艙底下看書,便是為了能夠?qū)懗鲈诮裉焖吹降倪@些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