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幼時的一幕經常浮現在我腦海里。
昏暗的老屋里,幼小的我安靜地坐在一張矮凳上,驚恐和不解地望著已年逾古稀的外曾祖母。她那雙老榆樹皮般枯瘦的雙手正伴隨著輕聲啜泣而微微顫抖著。
記憶是時間的灰燼,年近九旬的她經常在記憶的枯井里打撈往事。拂去歲月厚重的風沙,那些陳年舊事,一點點被打撈上岸,仿佛一部泛黃的影片,在時光的迷霧中緩緩展開。
當她從記憶中抽離出來,回到現實中,她常偷偷哭泣。幾近枯竭的油燈發(fā)出微弱的光芒,近九旬的外曾祖母捂著臉嚶嚶哭著。干癟的肌體發(fā)著微弱近無的聲音,像一只老貓。突如其來的淚滴,仿佛院中那棵歲月已久的毛白楊上遺掛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的樹葉般隨風掉落在地。
最后一片樹葉即將飄零,生命的火焰將至盡頭。外曾祖母默數著屬于她最后的時光,念叨著她生命里的一個個親人。
看著哭泣的外曾祖母,聞訊而來的祖母,在一旁輕聲嘆息著。
“你太姥姥想你舅姥爺了?!弊婺敢慌郧鍦\地解釋著。
外曾祖母在垂暮之年依然在期待著舅姥爺的歸來。
2
命運看似平常,卻總在不經意間展露它猙獰的面孔。
一場漫天的風沙突然在外曾祖母的生命中刮起。那是1928年農歷三月的一天,一場無情的風沙吹來,外曾祖母從此失去了她的兩個兒子,我的兩個舅姥爺。在春天這場再尋常不過的風沙中,她兩個餓極了的兒子偷偷跑去村外摘榆樹葉充饑,卻不幸遭遇了土匪的搶劫,時年十歲的舅姥爺興被嚇死,十三歲的舅姥爺順慌忙逃跑,下落不明。舅姥爺順生死未卜。無數個日日夜夜,外曾祖母望著門外的風沙,癡癡地等著自己的大兒子歸來。 凜冽的風沙一天天吹裂著外曾祖母的心,在她心底留下一道道深深的傷痕。她感覺日子像風沙一般混沌,黯淡無光,直到四年后一個嬰兒的到來。
1932年農歷五月暮春的一個黃昏,一聲“哇”的嬰兒尖銳的啼哭聲響徹了寂靜的村莊,毛白楊上幾只灰白色的鳥雀一下子受到驚嚇,紛紛撲展開雙翅飛向遙遠的天邊。老屋里,疲憊不堪的外曾祖母癱躺在泥炕上,一縷昏黃的陽光透過窗欞射進來,照在她斑駁的臉上,她深陷的眼眶發(fā)紅,里面盈滿了淚水。身旁,一個又瘦又小渾身緋紅的嬰兒微閉著雙目,輕輕發(fā)出香甜的鼻息聲。
望著這個初生的嬰兒,外曾祖母枯竭的心潭重新燃起一股希望與溫暖的火焰,烘烤著她潮濕的心房。這個嬰兒就是我的祖母。祖母的到來,為陰郁的家里帶來了光亮,外曾祖母和外曾祖父心理上受到了很大的安慰,仿佛死去的日子又活過來了。那年秋天,院中那棵多年不結果的棗樹竟奇跡般地綴滿了深紅色的棗子。
祖母長到六歲,便挎著書包去村里小學讀書,接受教育。但她只讀到小學三年級。祖母說,她喜歡那些文字,還想接著讀下去,偏偏外曾祖母在家想她想得不行,天天哭,只好沒再去學校了。在祖母不停地講述中,我仿佛看見了祖母在學校認真聽課學習,外曾祖母在家抹著眼淚啜泣的情景。
年幼的祖母像干渴的禾苗一樣在學校里接受教書先生各種知識的甘霖。她端坐在狹仄的土房子搭建的學堂里,晃著小腦袋,一臉認真地哼唱著先生教的歌謠,她的小手一邊指著書本上的漢字,一邊跟著先生大聲地朗讀,她沉浸在了知識無邊的海洋里。散學后,她和小伙伴們牽著小手一起開開心心地回家去。然而,等她走到胡同口,望見了自己的母親,她正在揚起的風沙里癡癡望著遠方,等她放學歸來。她也看見了祖母,頓時眼淚漣漣。祖母的心突然被揪起一股隱隱的痛。望著自己母親那一雙桃子般紅腫的雙眼,小小的她知道,在她去學校后,她一定又一個人在家不知偷偷哭了多久。想到這些,祖母堅持讀書的心如蟲蝕般開始一點一點動搖。
外曾祖母怎么會想念祖母想得不行呢,不就是讀個書?年幼的我實在想不明白。我每天背著書包蹦蹦跳跳去村里小學讀書,我的母親總是不停催促我生怕我遲到。直至長大后,我做了母親,才明白在兵荒馬亂的年代,一個曾失去孩子的母親沉重的心。丟失孩子產生的陰影籠罩著外曾祖母的一生,她時常深陷在莫名的焦慮和不安里,生怕再一次失去她至親的骨肉。祖母就是在這種情形下被迫輟學的。
親情,血濃于水的親情,經歷過割舍的痛,倍感珍貴。
祖母成年后就嫁在本村,和外曾祖母家只隔一個胡同。打我記事起,外曾祖母每天都要顫巍巍地邁著她那裹過足的三寸金蓮,一步一步挪到祖母家。一個尋常的一天清晨,天剛剛落過雨,外曾祖母吃過早飯,像往常一樣趕往祖母家。經過街角一處小水洼時,她腳底猛地一滑,一不小心跌倒在了地上,污泥弄臟了她的衣衫,她幾經掙扎都無法起身。幸虧鄰居田嬸正巧經過,扶她起來送她到了祖母家門口。望著她蒼皺的臉磕破了皮,一絲血色滲了出來,祖母的心如刀割一般。這些祖父都看在了眼里,他沒有言語。三天后,幾個工匠在祖母家門口叮叮當當地勞作著,原來,為了方便外曾祖母隨時看到祖母,祖父索性把家里朝東的大門改至朝西,和外曾祖母家門對門。
春天黃昏的余暉里,微風揚起一陣風沙,隔著一層風沙,外曾祖母小心翼翼地溫存地望著祖母,也一年年小心翼翼地守護著祖母的兒子——我的父親。
3
時光流逝,昏暗的燭光下,父親奮筆疾書,他在寫一篇日記。
1990年初春的一個晚上,燭光映照著父親年輕的臉龐,因為激動、興奮,他臉上泛起一圈紅暈。他有太多的情緒要通過文字釋放出來。他又一次站在了人生的十字路口。彼時,父親三十一歲。
白天,他聽說,他一個遠房哥哥剛被任命為副市長。
父親畢業(yè)于一所師范學校,理工科一直是他的強項。讀高中時,他曾拿下了市物理知識競賽二等獎,獎勵他在人民公園種植一棵小樹苗。一年前,他帶著六歲的我和弟弟去公園探望它,已長成碗口粗,父親滿面春風。
父親一直渴望進城。但祖父母只有他一個孩子,他們殷切地希望他能留在自己身邊。“不要去城里,就在鎮(zhèn)上,離家近,就幾里路多好!” 祖父母的話回蕩在父親耳邊。父親犟不過他們,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工作包分配,他報名選擇在鎮(zhèn)上教書。
他還年輕,這些年進城的夢一直蠢蠢欲動。
他不想錯失良機。僅一個月,父親迅速和遠房哥哥取得了聯系。父親的條件完全可以調到市區(qū)小學任教。父親頓時看見一條筆直、嶄新的陽光大道出現在自己面前,很快就可以摘到多年企盼的夢想的果子。他禁不住地激動和開心,仿佛聞到了一股果子的清香。
冷靜下來,想著身邊目不識丁的妻子,兩個嗷嗷待哺的孩子以及日漸衰老、疾病纏身的父母,一個天天湮沒在失去兒子心病下的外曾祖母。父親舒展的眉頭再次皺了起來,他進退兩難。
搖曳的燭光下,一滴燭淚順著蠟燭滾落下來。年邁的祖父靜靜地躺在炕上,一旁的祖母輕輕撩起他的上衣,將一塊散發(fā)著濃重中藥味的虎皮膏藥貼在他裸露的腰部。祖父年輕時常年在東北一帶漂泊,以各種小生意為生。年老后,他帶著一身傷回到故鄉(xiāng),腰椎間盤嚴重勞損、類風濕病、脾胃虛弱,這些疾病如無形的繩索束縛著他的生命軌跡。越是炎熱的夏天,祖父越感覺一股侵入骨髓的寒冷。一股濃郁的中藥苦味時常彌漫在祖父家里,成為他生命的底色。
父親邁進屋門,張了張嘴巴,試圖詢問什么。沒等父親開口,祖父一滴濁淚滴在了破舊的棉被上。他早已洞察了兒子這一個月來的心事。祖父瞥了父親一眼,心里掠過一縷憂傷,淡淡地說:“城里,不見得有你想得那么好?!币慌缘淖婺敢残÷暤貞椭T谕庠婺负妥婺笌资暧H情的浸染下,祖父的心也在一點點悄無聲息地發(fā)生著變化。
外曾祖母失去兒子的心魔不知不覺間烙在了祖父的心坎上。祖父怕失去父親,他唯一的兒子!他不愿割舍親情,他寧愿用幾近殘酷的親情去捆綁他的兒子,也不要放他自由。
父親一臉為難。他擰起眉頭默默地走出了祖父的家。
一夜無眠。次日薄暮時分,父親拖著疲憊的身軀從鎮(zhèn)上的學校歸來。夕陽的余暉里,村口道路兩旁的浮土隨風飛揚,塵沙被赤黃色的夕陽渲染成金色,像點點金子。外曾祖母扶著拐杖,呆坐在村口一張石凳上,一雙眼睛正茫然地怔怔望著遠處小路上的風沙,那癡望的神情像一座要被風化的泥塑。父親知道她還在等她的大兒子歸來。父親苦澀的心里掠過一陣鉆心的痛。
像一根尖銳堅硬的刺直扎入他內心最柔軟處,這一幕,深深觸動了父親。在個人發(fā)展與親情的天平間,父親最終選擇了親情。他放棄了進城的機會,選擇了繼續(xù)留守在鎮(zhèn)上教書。
年幼時,我常看見父親一張僵硬、面無表情的臉下隱埋著一種無法言說的惆悵與無奈。之后幾年,他常常醉酒。刺骨的寒冬深夜,衣衫單薄的他醉倒在別人家的麥秸垛下,嘴里念念有詞。我常常冒著嚴寒,在蒼茫的夜色里,硬生生地把醉醺醺的他拽回家。
后來,他漸漸戒了酒,開始一點點接受命運的安排。他像是一張被親情強力拉彎的弓,極力隱忍著,苦苦支撐著。只有當他看到祖父、祖母一臉溝壑的臉上洋溢著開心、知足的笑容時,才隱約感到一絲安慰。
4
外曾祖母失去孩子的心魔,浸入到家族的骨子里。
昏黃的燈光下,八歲的我獨自一人默默地面對墻角站立著,一滴眼淚不甘地滑落下來,腿腳脹得酸麻,院子里弟弟歡笑的聲音不絕于耳。我多想跑去院子里和弟弟一起無拘無束地玩耍。可我不能,父親嚴厲的呵斥聲響徹耳邊。這一次,父親猙獰的臉孔猶如魔鬼,讓年幼的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
我被父親罰站一周。每晚吃完晚飯,我被迫面壁思過。一周前,我沒和父母打一聲招呼,獨自騎自行車去了七里外的外祖父家。玩了一會兒,恰逢天下大雨,幾個還未出嫁的姨母挽留我住上一周。那時,村里還未通電話,怕我父母擔心,姨母讓回娘家的鳳姑順便捎信給父親。但等我玩完一周回家后,還是遭遇了一場暴風雨。“去哪兒,都要先告訴我們!我和你媽同意后才能去!”父親一臉陰沉,高聲呵斥。祖母在一旁也焦灼得不行,“桐桐哇,你這次真是太不懂事了!”次日清晨,外曾祖母聽說后,更是把手里的拐杖一個勁兒地往地上直搗:“不行啊,孩兒,不行?!狈路鹞以谕庾婺讣易∫恢?,他們個個失去了我。
我觸犯了全家人默認的家規(guī),一個無形的有關安全的底線。因為經常被告誡安全,我們家的孩子總比別人家更小心翼翼,臉上多了一絲自然的怯生。還未下馬頰河,弟弟已經將入水注意事項牢記于心,甚至父親還教會了弟弟如何在水中自救與他救。
年幼的我一直不解,心里暗怪父親太過小心。多年后,我漸漸理解了父親。一個曾失去過骨肉的家族對后代生命的重視遠遠超乎任何人的想象。生命,只有失去了,才真正懂得珍貴。幾十年如一日的傷痛,一點點蝕骨般啃噬著祖輩的心,這足以讓整個家族膽戰(zhàn)心驚,也讓親情的濃度愈加濃郁。父親像一把大傘,把我和弟弟庇護在傘下,為我們遮風擋雨。隨著我漸漸長大,我越來越感受到一種限制與束縛。初中時,父親把我安排在他所教的班級中,他是我班主任。我沒有一個朋友,完全在自己父親的監(jiān)視之下。十六歲,我終于考去縣城一所重點高中,開始了寄宿生活。脫離了父親的視線,我喘了一口氣,感到一絲歡喜的雀躍,幾年來一直緊繃的神經終于得到了放松,空氣中處處充滿了自由的味道。高考那天,紅彤彤的太陽剛剛升起,我開開心心地和好友紅一起奔向另一個學校的考場,準備在高考戰(zhàn)場上好好廝殺一番。來到校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我竟驚訝地看到了父親。他正四下眺望,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尋找我的影子。我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示意紅先走,我不想讓好友看見我的窘態(tài)。父親猛然看見了我,一臉掩不住的開心。他說他特意趕來校門口陪考,怕我一個人會緊張。不打一聲招呼的!我心里泛起一股莫名的怒氣,感覺自己沒受到尊重。高二時,我特意在日記本上上了鎖,并在扉頁上寫下“請尊重別人,不許偷看。偷看別人日記就是小偷!”父親還是老樣子,依然把我當成孩子,強硬地把我罩在他的保護傘下。叛逆如我,我支吾了一聲就急忙溜進了考場。那一年,第一場語文,氣鼓鼓的我并沒有發(fā)揮出自己應有的水平。
我決定要遠離父愛的枷鎖,越遠越好。我先報考去了煙臺讀大學,后來又考研去了西安。我離父親越來越遠。
最終,我和父親還是決裂了。
2010年的春天來得格外傷感。三月的一天,晨曦微露,整個村莊靜悄悄的,人們還沉浸在睡夢中,我提著一只沉重的手提箱在村口公交車站焦急地等待著,母親挨我旁邊,緊緊依偎。
一周前,我決定跟隨男友去更遠的廣東發(fā)展,這遭到了父親強烈的反對。他揚言我膽敢隨男友離開家就和我斷絕父女關系。父親并不喜歡男友,他有種種理由:家庭條件不好,個人不優(yōu)秀,并不像我想的那樣愛我,等等。我再一次感受到了父愛令人窒息的桎梏。當時,沉浸在愛河,天真、年輕的我,哪能理解一顆老父親的心!我甚至認為他是故意阻止,“你是因為你自己不幸福,所以才不想看到我幸福!”幼稚的我出言不遜,父親氣得一句話說不出來,轉身離開。我開始以絕食威脅父親,僅一天沒吃飯,惹得心疼我的祖母眼淚漣漣,父親軟了下來,他放棄了阻攔我,卻拒絕和我講話。
離家那天,父親果真沒來送我,這么多年來,頭一次。公交車遲遲不來,周圍的一切漸漸明朗起來。遠處路旁的飯店,老板打開門,清掃著門前的塵土。一陣微風吹過,卷起路兩邊的泥沙,漫天風沙,漫天的悲傷。父親對我的愛也丟在了風沙里。
父親放飛了我,我也失去了父親。
5
家族的命運,仿佛是一條無形的繩索,在某個場景總有著驚人的相似性。
行走在異鄉(xiāng)的日子,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
我和男友一開始在東莞好不容易找到一份非在編教師的工作。學校坐落在一個不知名的山旮旯里面,交通極為不便。剛去時,山路未開通,每次去市區(qū),都要步行半個小時的路程。薪資不高,日子過得很緊巴。
一個極其普通的周日,像往常一樣,我們去市區(qū)采購一周所需的蔬菜和物品。火辣的太陽頂在頭上,在蜿蜒的山路上匆忙走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抵達市區(qū)的一家大型超市。兩個人都汗流浹背,口干舌燥。我突然很想喝冰鎮(zhèn)可樂。在超市冷柜邊轉悠了好半天,卻始終不舍得伸手拿兩瓶出來。反復思量了好久,盤算了下一個月的開支,我小心翼翼地買下一瓶可樂,兩個人分著喝。
2011年秋日的一天,我欣喜地發(fā)現,自己懷孕了。一個月后,趁著工作的空隙,兩人匆匆忙忙領了結婚證,沒有任何慶祝。三個月后,命運再次給我重重一擊。由于工作繁忙,我不小心流產了,猶如外曾祖母失去她的兩個兒子,我丟失了我第一個孩子。躺在床上養(yǎng)病的日子,我天天瞪著天花板發(fā)呆。像一只圈養(yǎng)的小鳥剛被放飛就遭遇了暴風雨,我感到心灰意冷、萬念俱灰。
彼時,兩人吵架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他甚至起了要離婚的念頭。
這些,我只得在電話里偷偷告訴母親。母親在那頭哀嘆著氣,口氣里全是無奈。父親從不搭話,我知道,他一直在母親身旁忍痛偷聽著。
2013年的一個初秋,兒子出生了。兒子的出生給我死灰一般的生活帶來了光亮,仿佛剛剛行走在懸崖邊,又來到了寬敞平坦的大道上,我對這個可愛的小生命傾注了滿身心的愛。
當幾個月的他不知為何哇哇大哭時,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初為人母,我一臉驚慌,手足無措。我太怕稚嫩的他受到傷害,哪怕一點都不行。
一歲的他,搖晃著小小的身體邁著不穩(wěn)的步子趔趄前行,突然猛地向前一撲,我一下子慌了,連忙跨前一步,條件反射地伸開雙臂一把抱住了他。剛學會走路一臉興奮的他竟在我懷里蟲子般極力扭動著,奮力掙脫著。剎那間,我想起了遠在千里外的父親,想起了年幼時外曾祖母在昏暗的油燈下暗暗哭泣的樣子。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他們。
不知何時父女之間飄落的那場風雪漸漸停了下來,親情的距離在無聲地拉近。
我不想再和父親這樣僵持下去了。2014年寒冬,學校剛放寒假,我便徑自帶著孩子從東莞坐火車回了老家。
記得到家那天是臘月二十四,北風凜冽。下午三點,父親貓著腰在院子里吃力地殺魚。他一言不發(fā)地刮魚鱗、去內臟,然后用水桶里冰冷的水反復沖洗。他的手凍得像一根胡蘿卜,頭上的根根白發(fā)在寒風中不停地顫抖,滿是褶皺的臉,像是被歲月揉皺的紙團。四年沒見,我的父親竟如此蒼老!他完全變成另外一個人,一個卑微的老頭兒,俯著身子為千里歸來的女兒做魚吃。
父親極少做飯,魚塊切得并不均勻。炸好后,他小心翼翼地扶著盤子,端到我跟前,執(zhí)意要我先嘗一口?!霸趺礃樱俊备赣H抬起一臉褶皺的臉小心翼翼地問,“嗯,有點老?!蔽也唤浺馔铝藢嵲挕8赣H二話沒說,轉身鉆入廚房,開始叮叮當當做起第二條魚。這次他用了另外一種做法:先在油鍋里微炸后,再清蒸?!斑@次怎么樣?”父親再一次端到我跟前問?!班牛@次可以?!蔽見A了一口說。父親滿意地笑了,一臉溝壑堆成燦爛的花朵。那一刻,魚肉頓在我喉嚨里,難以下咽,我差點流出眼淚。我知道,父親在用這種方式向我和解。
四年了,倔強的我頭次回老家。四年了,我只和母親通電話。四年了,我遠在異鄉(xiāng),顛沛流離,經歷了我前二十多年來從未有過的貧窮、心酸與坎坷。但四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明白很多東西,讓一個未經世事的人成長起來。還好,父親一直在。他仿佛在等他叛逆的女兒成熟,等她漸漸地理解他,漸漸地填補幾年來親情的間隙。
原來,一直以來,我并沒有失去父親。
6
我在東莞定居后,家里只剩下父母相依為命,他們成了我最大的牽掛。
2008年,祖父因腦溢血去世,2013年,祖母也因癌癥離去。六年時間,父親悲涼地完成了為上一代親人養(yǎng)老送終的使命??粗娓缸婺干熬幼〉姆块g,往事藤蔓般纏繞心間。
2015年,父親趁著房價合適在縣城物色好了一套樓房。待房子裝修晾透,他要帶著母親入城,完成他年輕時未完成的心愿。
2017年春日的一個清晨,已退休的父親打掃干凈好小院,輕輕地在外面鎖上了院門。
微風吹過父親因失眠而惺忪的雙眼,在胡同口,揚起一陣熟悉的風沙。站在陣陣風沙里,望了一眼破舊的老屋、空下來的院子,父親的心頭莫名涌上了一種復雜的情緒。幾個小時后,父母到了縣城。幾個小時的路程,父親卻走了一生才抵達。
進城并沒有他想象中那么欣喜,他甚至感到一絲失落。他開始懷念以前,深冬時節(jié),屋外寒風呼嘯,他和自己的父母簇擁在爐邊烤地瓜、烤花生談笑的日子。一些歲月帶來的遺憾開始漸漸釋懷。
怔怔地望著風沙緩了好一會兒,父親才帶著母親坐車離開。人到暮年,在縣城居住后,父親時常在夢里夢見老屋的一草一木。他隔三岔五會和母親回老屋住上一段時間。閑暇時,父親經常會打電話跟我講老家發(fā)生的一些事情。
7
嶺南的氣候,溫熱潮濕,風較溫柔。城市的地面非常干凈,刮不起家鄉(xiāng)的風沙。春雨綿綿,淅瀝不斷。
我一直尋找和等待一場風沙的來臨,企圖尋找一些與故鄉(xiāng)相似的東西告慰傷痕累累的靈魂。一條河流,一片落葉,一陣相似的風,一些長相似親人的人,幾縷熟悉的鄉(xiāng)音。
陽春三月,我像往常一樣幽魂般沿著虎門的太平河在長堤路邊游走,行至港澳碼頭。港澳碼頭路面正在施工,突然,一陣風刮過,卷起路上殘留的一些泥沙,揚在半天空,又緩緩落下,眼前頓時模糊不清。多么熟悉的場景!這微妙的風沙竟讓我感到一股莫名的感動,像一位故人,從故鄉(xiāng)而來,帶來了故鄉(xiāng)的氣息。
我腦海里突然浮現出外曾祖母去世那天的場景。那個不尋常的春日,風沙格外得大,直迷人眼。當幾個族人扛著外曾祖母漆黑的棺木在田邊滿是浮土的小路上踉蹌前行時,不得不暫時停下來,等那一陣風沙過去。人們仰望著漫天的風沙,紛紛猜測說,是舅姥爺順和興回來了,來送外曾祖母一程。
年幼的我守在路邊,看漫天的風沙在天空漫舞,變幻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像各種各樣的親情。舅姥爺順和興,何嘗離開過外曾祖母?他們一直住在她心里,靜靜地陪伴她度過漫長的人生歲月。仿如身居異鄉(xiāng)的我也從未離開過父母,從未離開過故鄉(xiāng),我像一個殖民者,永遠占據著他們內心的重要位置。在時光的沉淀下,他們慢慢也時時刻刻深藏在我心中。
親情就像空中漫舞的風和沙緊密偎依,彼此掛念,在歲月之河靜水流深。
責任編輯 夏 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