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老套是個光棍兒。我記事時,崔老套已經(jīng)五十來歲。我記得他腦門大,下巴上翹,側(cè)面望去臉型像一彎月牙。他還是個羅鍋,雖然背上扣著一口鍋,但走路比一般人快,身子一擰一擰的,總給人急匆匆的感覺。老套是個熱心腸,也很會來事兒,誰家辦紅白喜事,他都不請自到,去給人家當(dāng)“撈忙的”,去時還會主動把自家那張八仙桌馱在背上。那張八仙桌桌面向上,四條桌腿圍起來的部分扣在背上那口“鍋”上,就像頂了一只烏龜殼。
崔老套之所以馱著桌子去,是他知道主家要擺席時,肯定用得著。因為那時候還沒有專門租賃桌椅餐具的,誰家辦事,桌椅板凳、杯盤碗筷全靠七拼八湊,從鄰居家借。
誰家辦事擺席,還會先請總管。這個總管,是操辦紅白喜事的總指揮。除了請總管,主家還要請幾個“撈忙的”,只是負(fù)責(zé)洗菜燒火端盤子等具體活兒,不需要啥能耐。被請的這些“撈忙的”,一般都是街坊四鄰和跟自己沾親帶故的人。鄰里和親友之間講究個互相幫襯,知道誰家要辦事,不用上門請,也會主動打招呼:“需要撈忙的,言語一聲?!币灿械暮痛蘩咸滓粯樱挥么蛘泻艟椭鲃訙愡^去了。崔老套跟別人不同的是,不管是不是鄰居,也不管是否沾親帶故,只要得了信,就主動扛著自家的桌子去——他撈全村的忙。去前,崔老套還要打上肥皂給自己洗把臉,換上一件干凈衣裳。有人說崔老套這么辦是為了給自己積攢個人緣,也有人說是為了好吃好喝混個肚兒圓。
開席時,極為熱鬧,大廚掌勺,大伙打下手,洗菜燒火刷碗端盤子,人手眾多卻井然有序。
誰來吃席,自然要隨禮,我們這里叫出份子,那時候的鄉(xiāng)親份子一般就是一兩塊錢。
負(fù)責(zé)記錄禮賬的賬房一般是兩個人,一個寫賬,一個收錢。誰把一塊錢遞過去,收錢的說一句:張小三,一個。一塊不說一塊,說一個。還生怕記錯賬,捏著一元或兩元紙幣,手懸在裝錢的紙盒上,眼盯著記賬的把“張小三喜禮一元”幾個字寫完,手指頭一松,讓錢自己掉到錢盒里,盡顯老到和從容。
崔老套撈忙,而且他也寫份子,但他寫份子卻不出錢。
崔老套干活賣力氣,任憑總管指揮,讓干啥干啥。燒大灶、洗碗碟,手上不閑著,嘴里叼支煙,煙灰老長了,也不彈,而是把一口濃煙直接“噗”地吹過去,那軟塌塌青白小蛇一樣的煙灰便飛散成天女散花。
崔老套當(dāng)然也要出份子。一般都是大部分人都寫完賬了,賬桌旁人少了。他這才磨蹭著走過去。賬房是老賬房,給人寫了半輩子賬,還沒等崔老套開口,先笑了,問:“老套,還是老規(guī)矩?”
崔老套說:“嗯哪,老規(guī)矩?!?/p>
賬房笑著提筆在賬本上寫上“崔老套喜禮一元”幾個字,然后在后邊綴上一個小括號,小括號里寫上個“欠”字,連起來就是“崔老套喜禮一元(欠)”。
人們發(fā)現(xiàn)崔老套寫賬,都圍上來看熱鬧,大家一起笑著打趣他。
“老套,干嗎寫一個?寫五個、十個多好,顯得多大方,反正不用出錢!”
崔老套說:“別介,別冒調(diào),就寫一個?!?/p>
崔老套出份子記賬,好多年了。老賬房寫了半輩子賬,在崔老套之前,從沒見過湊份子還欠賬的。崔老套第一次讓他寫“欠”時,頓覺哭笑不得,不敢落筆,忙請示總管,總管跟主家商量,主家挺大度,說,他一個光棍兒,別跟他一般見識。開始,大家把這事還當(dāng)笑話講,但崔老套從此后總是出份子欠賬,次數(shù)多了,也就見怪不怪了。其實你若替他算算賬,也是情有可原。崔老套是個光棍兒,也沒個辦事收份子的機(jī)會。鄉(xiāng)下出份子隨禮,講究個有來有往,今天你給他出一塊錢,明天你辦事人家就又把那一塊錢還回來了。他呢,出份子隨禮屬于干賠。他本就是個光棍兒,日子也過得不咋的,自然是能省一個就省一個吧。人家崔老套主動來撈忙,還主動把自家的八仙桌馱過來,這也是一份情意呢,主家又怎么好意思跟他計較!
誰承想,本來要打一輩子光棍兒的崔老套,也有了別人給他出份子的機(jī)會,六十歲那年,崔老套要娶媳婦了。
崔老套的表姐,給他介紹了一個寡婦。崔老套很樂意這門婚事,當(dāng)下就把事情定下來了。表嫂好事辦到底,借給老套二百塊錢,讓他把婚事辦熱鬧些。
崔老套也要擺流水席。他和別家一樣,也請了總管,一切都準(zhǔn)備好了,就等過兩天戴上大紅花喜氣洋洋當(dāng)新郎官了。但崔老套這時候被一件事折磨得睡不著覺了——他給誰出份子都是欠賬,人家鄉(xiāng)親們?nèi)绻矊W(xué)他,也給他來個“欠”可咋辦?尤其是那些被他欠過賬的鄉(xiāng)親,人家不寫“欠”字,人家寫個“頂賬”,那可是天經(jīng)地義呢!崔老套此時后悔得要死,就娶個二婚頭老寡婦,兩條枕頭放一起不就得了?還辦啥勞什子流水席!弄不好,這回可真賠大發(fā)了,但此時后悔也來不及了。
好日子到了,鄉(xiāng)親們都來捧場,給崔老套賀喜。崔老套滿臉歡笑接待客人,心里卻不踏實,就連拜堂時,眼神兒還在往賬房那里瞄。但那天,鄉(xiāng)親們竟然沒有一個欠賬和頂賬的。一元、兩元的錢票兒裝滿了錢盒。一開始,崔老套多少有些意外,但很快便明白了一件事兒——總管老早就私下安排老賬房寫了個牌牌支在桌角。那糊著大紅紙的牌牌,有幾個大字可是寫得端端正正——謝絕“頂賬”和“欠賬”。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