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叔在大學(xué)里干后勤,住學(xué)校家屬院。房子在一樓,南面是片兩層樓高的自行車棚,也不知道誰先蓋的,反正把他家陽面窗戶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高叔提過幾次,管事的說要不你把車棚扒了。高叔抹抹嘴,手插上衣兜里,轉(zhuǎn)身走了。
從我記事,高叔就一個人過。我生病不上學(xué)的時候,能聽到他出門上班,每次都是十點多,腰里掛著扳手、螺絲刀啥的,長長短短,叮叮當(dāng)當(dāng),像一隊人馬。高叔是管道工,長得也像管道工,圓臉圓鼻子,敦敦實實,成天穿一身藍(lán)色工作服,也不知道洗不洗。周末天晴的時候,我還能聽到他蹲在自家窗戶下吃飯,捧著黑黢黢的鋁飯盒,使勁往嘴里扒拉,聲賊大。我湊近看過一次,大米飯白菜干豆腐,沒啥顏色。吃完了把飯盒往窗臺上一放,吧唧吧唧嘴,瞅我一眼說,走哇,叔帶你爬墻去。
高叔喜歡和我們小孩玩,不僅爬墻,夏天抓螞蚱、烤苞米,冬天掰冰溜子、打出溜滑。高叔有個特長是打耗子,敢在街上露頭的都逃不了。只見高叔綽起一把大笤帚,追得耗子滿街亂竄。高叔也是為了玩,就在耗子每次將將要鉆入隱蔽處前,大笤帚都能及時把它掃到一邊,連滾帶爬。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就跟在高叔身后瘋跑,山呼海嘯的,從樓上看像老母雞帶一群小雞仔。幾個回合過后,耗子往往就認(rèn)命了,縮在角落抬著兩只前爪,像是作揖求饒,黑亮的小眼睛還在努力搜尋最后的逃生希望。這時高叔也沒了興致,往往交給身后的小雞仔們解決。小雞仔們處理完耗子也立刻散去,爬墻的爬墻,回家的回家。剩高叔一個人拖著大笤帚,把它放回原處,腰上的扳手們還叮叮當(dāng)當(dāng),響得沒勁。
高叔平時最大的事不是修管道,那活都沒他吃飯時間長。高叔人粗手細(xì),從家電到自行車他都能修,關(guān)鍵是修得好,院里人都找他。后來發(fā)展到磨剪子搶菜刀,洗油煙機(jī)這種活兒也得接。有次三樓一老頭把鑰匙鎖屋里了,高叔找了兩條粗麻繩,一頭系自己腰上,一頭拴窗框上,讓兩個男的拉緊,把自己順?biāo)臉顷柵_吊下去,從窗戶鉆進(jìn)屋給開的門。高叔好說話,電話打過去,不一會兒,就揣著兩把螺絲刀一個鉗子一卷絕緣膠帶敲你家門。進(jìn)屋不喝茶,脫鞋直接開干,修好了收拾收拾,才開始和你嘮家常。院里都是大學(xué)老師,好面子素質(zhì)高,這時候多少意思一下,有給煙的,有給菜的,也有直接給錢的。高叔先推后拿,然后就起身告辭,剩下的茶水也不多喝一口。一天傍晚,我家樓下老李太太找高叔修電視,電視黑白的,年頭太久,八個換臺鍵掉了三個,天線上套了一串易拉罐還滿屏雪花。高叔弄了一小時,算能看清楚人影。然后就坐下和老李太太嘮嗑,結(jié)果白話了有一小時,熱水喝了一壺,老李太太都去打洗腳水了,還是啥也沒見著。下次老李太太再叫他,幾個電話打過去都說忙,最后好歹來了,進(jìn)門前還跑兩步,直說大娘對不起,剛忙完。大熱天的,頭上一滴汗都沒有。這回整的時間更長,雖然最后修好了,但是中央一套黃金時間電視劇正好播完。
可能周圍都是大學(xué)老師的緣故,高叔也染上了點附庸風(fēng)雅的愛好,喜歡拿個傻瓜相機(jī)到處拍,但是舍不得買膠卷,一盒樂凱用半年。所以別人叫攝影,他充其量是拍照片。高叔拍照片有點不一樣,別人追日追山,波瀾壯闊。他不拍人也不拍景,專挑房前屋后,犄角旮旯。我經(jīng)??吹剿麑χ鴺沁叡犬嫲胩欤M(jìn)一步退兩步,看看太陽再看看表,快門跟焊死了一樣,最后陰天了只能回家。有和他要好的小孩淘氣,故意往鏡頭前擠,他就揮手趕。有一次不小心真給拍進(jìn)去了,那是我第一次看高叔急眼,但也就是假裝要踢一腳,在空中旋了個圈就收回去了,小孩早跑了個干凈。有圖省錢的人家想找他拍個全家福,但不像修電器,高叔從來不給別人拍照,只說拍不好,而且洗出來的照片也不拿給人看,有見過的,當(dāng)面點頭背后搖頭,說橫平豎直的,裱起來都不用加框。高叔家房子兩室一過道,終年少光,索性把窗戶一封,做了個暗室專洗照片,只洗六英寸的,洗出來也不掛,連同膠卷一起放在一個金利來皮鞋盒里。鞋是高叔結(jié)婚時候買的,就穿過一次,褶都沒有。前幾年高叔拿出來仔細(xì)打了通鞋油,把鞋底縫里的石子一個個挑出來,放太陽下曬了一天,拿到二手市場給賣了。
高叔的媳婦,院里大部分人都見過。他結(jié)婚那天,兩捆紅氣球從二樓窗臺一直連到地上,樓前樓后都貼了囍字。新娘子是坐一輛拉達(dá)來的,下車腳沒沾地,高叔一路抱進(jìn)婚房。婚結(jié)完剩下一地鞭炮碎屑,幾個小孩聚在那翻沒響過的。那些沒炸爛的氣球掛了好幾天才癟下去,臟兮兮的隨風(fēng)蕩悠。那時候我剛會走,記不住新娘子啥樣,就聽我媽說放炮給我嚇得夠嗆,回家半夜想起來還抽抽呢。
高叔結(jié)婚第二年有了孩子,女孩,高叔挺開心,但院里有人說他背后也不怎么高興,還自己出去喝了頓酒。又有人說當(dāng)時高叔托人做B超看出是女孩,最后沒舍得打,留下來了。那時候高叔還不拍照片,也不修電器,下班就回家做飯,不是燉雞就是燉魚,也不咋會做,門口總腥薅薅的。吃完飯就蹲窗戶下面洗尿褯子,嘴里叼支煙壓味,搓得干干凈凈,夾在門口晾衣桿上,一般十來條,多的時候二三十條,啥顏色都有。孩子一歲了,將將會走,小臉圓嘟嘟的直抖,抓周抓了支筆,高叔喜歡,以后去大學(xué)上班,有文化,有地位,興許還能分套家屬樓的房子。抓過周,老婆帶孩子回范家屯的娘家,臨走高叔給帶的煙和人參,沒讓拿重的東西。親自送到車站,臨上車還把包被好好裹了一遍。第二天高叔接到電話,這娘倆沒到娘家。
高叔去派出所報警,民警說不是在我這丟的,你得去找鐵路公安。高叔就去找鐵路公安,那邊說得搞清楚在哪站丟的,我們好聯(lián)系當(dāng)?shù)嘏沙鏊?。保不齊下車以后走失的,那就不歸我們管了。最后都是登個記,等消息。高叔就沿著到范家屯的路一站一站、一個村一個村地找,手里拿著娘倆的照片,見人就問。有幾個站長都認(rèn)識高叔了,見面打個招呼,又來找了呀。說完遞根煙,一起抽完就回屋了,站臺上風(fēng)呼呼的。
幾年后高叔找不動了,另外再這么找工作就要沒了,于是開始印尋人啟事,到處貼,到處撒。剛開始每天守著電話,給人修家電拍照片都是后來的事。有人勸他再找一個,高叔都答應(yīng),就是沒合適的,不過尋人啟事一直沒停下,隔倆月就要出去貼一輪。
這些事,都發(fā)生在1997年以前。
香港回歸了,普天同慶。
高叔接到一個電話,說兩句手開始抖,掛了電話眼淚已經(jīng)在工作服上洇了一片。
第二天高叔家來了個女人,大約三十幾歲,白襯衫,黑褲子,黑布鞋,穿得板板正正,但是都挺舊。人是漂亮的,大高個,白皮膚,長頭發(fā)編了個麻花辮,沒燙過。女人開口說,我從通榆過來。高叔說,你怎么知道我老婆的事?女人說,我沒見過你老婆,五年前我去范家屯辦事,過一座橋,聽到下面有聲音,下去一看是個孩子在爬,臉上手上被草劃得全是血印子,哭都沒勁了。高叔問,沒看見孩子媽?女人回,沒有,只有孩子,可能是失足掉河里沖走了。高叔問,你確定是我孩子?女人回,不確定,只是我遇到孩子的時間,穿的衣服和包被的顏色都對得上。如果你同意,過兩天我?guī)Ш⒆舆^來你認(rèn)認(rèn)。高叔又問,岸上有沒有我老婆留下的東西。女人回,當(dāng)時我都嚇蒙圈了,光顧著孩子,沒看。高叔點點頭,約定了見孩子的時間,還給了女人三十塊錢路費(fèi)。臨走前女人說,我生不了孩子,男的跟別人跑了。這孩子我抱回去一個人當(dāng)親生的養(yǎng)著,說我是她親媽,她爸死了。高叔說,我明白,說不漏。女人走后,高叔在暗室哭了一場,哭完又把屋子胡亂收拾了一通。
女人按約定回到了高叔家,帶著一個小女孩,六歲的樣子,比同齡孩子瘦點兒。但臉是圓圓的,乍一看有高叔的樣子,細(xì)看看又不太像。女人對高叔說,這是蘭蘭。又對蘭蘭說,叫叔叔。蘭蘭臉上沒表情,往后退了半步,還是叫了一聲叔叔,之后就沒說過話。
高叔記得女人說過的話,盡力克制自己。雖然是大白天,他還是把家里的燈全都打開。慢慢走到蘭蘭面前,半蹲下看著她,幾次抬起手又放下了。過了不知多久,女人說,蘭蘭,你去外面玩會兒吧,別走遠(yuǎn)了。高叔趕緊翻兜,湊了五塊錢,給蘭蘭,說院門口有個小賣部,買點兒吃的去。蘭蘭不接,女人接過塞在她手里,別亂花,剩下的拿回來。
蘭蘭出門后,高叔透過窗戶盯著蘭蘭走出院子,三步一蹦,直到拐進(jìn)小賣部,回頭用大拇指肚抹了一把眼睛。女人問高叔,你啥想法。高叔說,你娘兒倆過來住,我養(yǎng)。女人問,確定是你的嗎?高叔說,像我。說完,不好意思笑了一下。女人再問,這房子是你的吧?高叔說,學(xué)校分的。馬上接著說,暗室我清出來,陽面那間給你們住。女人最后問,那咱倆啥關(guān)系?高叔看著女人的手,手指本該很細(xì),但骨節(jié)部位都膨脹出來,手背上看不到任何血管,指甲短短的,上面有明顯的楞條。高叔回答,聽你的。女人說,那住住看吧,還不知道孩子習(xí)不習(xí)慣呢。高叔問,還有啥要求嗎?女人說,別在屋里抽煙。高叔看著窗外,蘭蘭一顛一顛回來了,手里只有一根棒棒糖。
高叔把封在暗室窗戶上的木板扒下來,光線立刻闖進(jìn)屋子,激起一片灰土,他捂著口鼻,握住窗子把手,一下沒推開,加了點力,只聽吱嘎一聲,新鮮的空氣噴到高叔臉上。高叔趕忙吸了一口,回頭看了看整間屋子,一切都變了。
女人帶來的行李很少,兩卷薄被子,一只棕色大木箱。箱子不重,高叔幫忙扛進(jìn)屋里,往水泥地上一撂,震起一層灰,女人皺了皺眉,問高叔,你家有圍裙嗎?沒等高叔回答就掏出一把小鑰匙,打開箱子上的黑色大鎖,從里面扯出一條,往腰上一圍,隨手打上結(jié),就進(jìn)了屋。門一關(guān),里面?zhèn)鱽磬枥锱纠驳穆曇?,夾雜著咳嗽聲。這會兒,高叔的眼睛一直沒離開蘭蘭,但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很多余,就囑咐蘭蘭聽媽媽話別亂跑,沖屋里喊了一聲我買菜去,轉(zhuǎn)身出了家門。剛出去就折了回來,在門口鞋架里一頓翻騰,找出一只鑰匙,搓了搓,穿了一段松緊帶,掛在蘭蘭脖子上。
高叔沒直接去菜場,而是拐了個彎兒從另一條街走的,至于為什么要繞遠(yuǎn)他也不清楚。今天是星期日,時間已近中午,除去有些吃兩頓飯的,大部分人家的廚房已經(jīng)響起了滋滋啦啦的聲音,伴隨著油煙機(jī)的轟鳴,一股股飯菜的味道散了出來。高叔從前是不喜歡油煙味的,嫌嗆嗓子,在家做菜大多水煮。不過這會兒他反而深吸了幾口,讓這股油煙氣充分地浸潤在肺里,他覺得自己變得同其他人一樣了。
到了菜場,魚肉蛋菜滿地都是,只留下中間窄窄的一行地磚。高叔兩只眼睛左右搖擺,始終找不到目標(biāo),最后停在黃瓜攤前。自己家早上剛摘的黃瓜呀,頂花帶刺的,老脆生兒了。攤販沖著高叔喊。高叔蹲下拿起一根,確實水靈靈沉甸甸的,頭頂鵝黃色的小花還新鮮著,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刺扎得手癢。不過高叔不想要這一根,生得不夠直溜。又拿起一根,有點粗,不好啃。換了幾根都不滿意,又決定去買肉,蘭蘭這么瘦,還是得多吃肉。到了肉攤前,想拿條里脊,怕做硬了不好咬,提起一個肘子,想想女人應(yīng)該是不愛吃肥肉的,又放了回去,要不買塊排骨吧。
等高叔拎著菜回家的時候,女人已經(jīng)在房山朝陽的一面洗上衣服了,蘭蘭在一邊摳著墻縫里的水泥。高叔看出女人洗的是他的工作服,兩條裸露的手臂在洗衣板上咔嚓咔嚓地搓,一條條纖瘦的肌肉交替暴露,白色的泡沫不斷飛濺開,落在盆邊,密密麻麻。
女人把工作服往水里投了兩遍,想擰干力氣不夠,看了一眼高叔,高叔忙放下菜去幫忙。擰過之后,女人把盆里的臟水嘩的一聲潑在路面上,水遇到地面馬上變成黑色,在白色泡沫的帶領(lǐng)下沖下斜坡,最終形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扇形。女人甩甩手,用小臂抹了一把額頭,一只手端起盆,對蘭蘭說,回家吧。又對高叔說,太臭了,不洗洗屋子里都是味兒,費(fèi)了半塊肥皂。
高叔跟著女人和蘭蘭進(jìn)了家門,女人接過高叔手里的菜,看了一眼,直接進(jìn)了廚房。高叔低頭看著蘭蘭,蘭蘭一只腳站著,依舊沒啥表情。高叔注意到,蘭蘭脖子上掛鑰匙的松緊帶換成了一段五彩繩。
女人做了兩個菜,排骨燜豆角和尖椒干豆腐。高叔吃得不多,倒不是不好吃,是他在看著蘭蘭吃。蘭蘭吃飯像啃樹皮,排骨肉恨不得拆成絲。高叔給蘭蘭夾了一塊最大的排骨,飯都涼了蘭蘭還沒吃完,急得高叔左顧右盼。女人看見高叔這樣,就說,拿瓶啤酒去吧。高叔一激靈,能喝嗎?女人說,今天特殊,以后只準(zhǔn)晚上喝,最多一瓶。高叔回身拎起一瓶銀瀑,用筷子一別,瓶蓋飛出去老遠(yuǎn)。蘭蘭看著哈哈笑。高叔趕緊用嘴堵住瓶口涌出的白沫,順勢喝了一口。女人說,給我倒一杯吧。高叔說,那我再給你啟一瓶。女人搖頭,不用,我就喝一杯,意思一下。高叔起身去廚房,沒找到杯子,取了一只破口碗,倒了半碗。女人沒嫌棄,接過碗,倆人輕輕碰了一下,各自喝了一口。
吃過飯,女人收拾好碗筷,進(jìn)了廚房,又探出頭說,你走的時候,80棟203打電話過來,我說你不在,他說晚上再打。高叔說,肯定是他家洗衣機(jī)又壞了,先不管。女人問,找你去修?高叔說,他家洗衣機(jī)電機(jī)上一個螺絲禿??哿耍洳簧霞?,一甩干就到處跑,你要不管它能從廚房溜達(dá)到客廳。女人說,那你趕緊去吧,一會兒我把床鋪一下。高叔說,我快去快回。女人問,總有人找你?高叔說,還行吧,一周一兩回。女人又問,給啥好處不?高叔說,啥都有,有煙,有錢,還有醬油啥的。女人說,那下次盡量要錢,錢實用。高叔嘆氣,哎,街坊鄰居的。女人說,他們都好意思叫你去,你有啥不好意思開口的,去吧。女人轉(zhuǎn)回頭,打開水龍頭,白色的自來水澆在碗筷上,嘩嘩作響。
高叔修好了203的洗衣機(jī),其實特簡單,就是加個墊片,再擰緊一點,能將就一個月,不過高叔搞得看起來很復(fù)雜,手在洗衣機(jī)里鉆進(jìn)鉆出,七七八八拆了一地,又全裝回去,忙活了一個小時。203拿出一盒“人參”煙,高叔推回去,203又遞過來。高叔四下看了一圈,發(fā)現(xiàn)門口有半箱酒瓶,算算比一盒“人參”少兩毛錢。就說,那我把瓶給你退了吧。203也算算,覺得可以,就說那太麻煩你了,哪好意思。于是高叔就拎走了酒瓶,到小賣部退掉,給蘭蘭帶了根棒棒糖。
高叔回到家,女人已經(jīng)給蘭蘭洗過澡,換好了線衣線褲。高叔把錢交給女人,女人掐了掐塞進(jìn)抽屜里,說,還行,沒想到你有點外快。高叔說,都一個單位的。然后掏出棒棒糖給蘭蘭。女人擋下說,今天吃過了,留著明天吃。
這天晚上,高叔家第一次亮起了兩盞燈,直到深夜。我站在陽臺上,看著里面閃動的人影,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覺得高叔家的燈比其他人家亮,照得窗外柏油路上一層雪白。
高叔重新過起了日子,這在家屬院算個大新聞。這女人干嗎的,蘭蘭是不是高叔親生的,是香港回歸之外討論得最為熱烈的話題。每次女人帶蘭蘭出門,都會迎來各式目光,掃過女人,直奔蘭蘭。每個人心里都在對比,蘭蘭哪里像高叔,哪里不像,各自都有理論。203是搞雕塑的,他說蘭蘭的面部骨骼和高叔很相似,別看現(xiàn)在不太像,以后肯定越長越像。大伙信他。
小孩們是無暇顧及這種新聞的,我所知道的只有院子里多了個叫蘭蘭的小女孩,她從來不和我們玩,每次出門都緊跟著她媽媽。我甚至沒聽蘭蘭講過一句話。要說與我們有關(guān)的就是高叔很少帶著我們玩了,他的時間全部給了蘭蘭。沒有了暗室,高叔便不再照相,他把傻瓜相機(jī)掛在墻上,以前的照片膠卷都扔在那只金利來的鞋盒里,往衣柜頂上一放,再沒動過。
蘭蘭不愛動,高叔就不帶她爬墻,給她摘花編毛毛狗。蘭蘭喜歡吃糖,女人不讓她吃多,高叔就下班偷偷藏一塊回家,趁著女人做飯塞給蘭蘭。蘭蘭會接過去,但從不說謝謝,高叔不讓她說。蘭蘭懂事,你不給,我不要。只有一次院門口來了個賣雞仔的,一個個淡黃色的小肉團(tuán)擠在紙箱子里,上下翻騰。小孩們圍著看,嬌慣的人家已經(jīng)買走了幾只。蘭蘭站在最外面,隔著一段距離,動也不動。高叔看到,等孩子散得差不多、雞仔不剩幾只的時候,就湊過去問,多少錢?賣雞仔的說,六毛一只,一塊錢一對。高叔說,便宜點吧。賣雞仔的回,那不能再便宜了,我這樣已經(jīng)五毛了。高叔瞅準(zhǔn)一只小的,翅膀有點張不開,但一打眼根本看不出。這只吧,便宜點。
蘭蘭把小雞捧在手心,一路盯著回到家。高叔找了個小紙盒,里面墊了兩層舊報紙,再弄兩只酒瓶蓋,一個放了點水,一個放了點小米,蘭蘭就把小雞放了進(jìn)去??尚‰u不僅不吃,幾下就把兩只瓶蓋都踩翻了,還在里面拉了一泡綠色的稀屎,然后就嘰嘰喳喳亂叫。女人看了一眼說,浪費(fèi)錢,都是帶著病來的,根本養(yǎng)不活。果然,第二天一早,小雞直挺挺地躺在紙盒里,身邊一圈小米,報紙濕乎乎的。蘭蘭哭了一通,高叔請假帶著蘭蘭去了公園,找棵粗大的楊樹,在下面挖了個坑,把小雞連同紙盒一起埋了進(jìn)去,再拿土填實。過兩天,高叔帶著蘭蘭再去看,只剩下了個坑。
女人對高叔說,陽面窗子的光被這車棚給擋死了,蘭蘭在家一點陽光都曬不到,能不能想點辦法。高叔說,沒招,我去找,人家說要不你把車棚拆了。女人說,那就拆。說完,拿了把鐵鍬就出去了,叮叮咣咣一上午,拆了兩片玻璃鋼棚頂下來,正好能透進(jìn)來一條陽光。高叔要去幫忙,女人說,你回屋看孩子。第二天管事的過來說,你這樣是破壞公物,違法。女人說,車棚擋我們家光,也違法。管事的說,得罰款。女人拿著鍬說,我他媽給你臉了。管事的就再沒來,車棚也沒人修。
這天晚上,高叔給蘭蘭講過故事,起身回自己那屋,路過廁所,里面?zhèn)鱽硭?。透過黃色油漆木門上的玻璃,一個人影,忽閃忽閃。高叔不知怎么就停了下來。水聲忽然息了,高叔趕忙跑回自己屋子,關(guān)緊門,縮在床里。過了一會兒傳來開門的聲音,一雙沾水的拖鞋在水泥地上啪唧啪唧走過。高叔的手在床頭柜上一陣亂摸,想抓個東西給自己定定神,可每拿起一樣都顯得非常突兀。他又想每天這時候自己在干嗎呢,可他想不起來,這個時間段的記憶好像不存在一樣,就像盛過清水的碗碟,還是干干凈凈。又過了會兒,過道的燈就暗了,拖鞋的聲音又朝這邊走來,接著輕輕兩下敲門聲。高叔說,進(jìn)來。聲音像被鹽齁了。女人走進(jìn)屋,回身把門關(guān)上,兩手叉在胸前。屋里沒開燈,但高叔能看見女人只穿了件白色跨欄背心,薄薄的,腰上還有個洞??赡懿皇亲约旱囊路?,有點箍身,兩只肩膀都裸在外面,淡藕色的胸罩探出一條。女人說,你養(yǎng)家不容易,有些事該隨你的。高叔連說,沒有沒有。女人說,但我得先說明白。高叔說,你講。女人說,第一,我確實不能生孩子。高叔說,咱響應(yīng)國家號召。女人說,第二,我現(xiàn)在身上有點病,等好了來找你。高叔點點頭,我不急、我不急。說完就感覺不對,忙想改口,可是越改越亂,不過高叔分明覺得女人臉上有些笑意。
蘭蘭明年要上小學(xué)了,高叔一直在動心思,有天忍不住,找女人說,這房子是大學(xué)家屬院,能直接進(jìn)附屬小學(xué),沒擇校費(fèi)。女人說,明白了,過幾天回趟通榆,看看能不能把蘭蘭的戶口遷過來。高叔盤著腿說,那這樣咱倆是不是得領(lǐng)證?女人說,你還結(jié)著婚呢,咋領(lǐng)?高叔說,明天我去民政局問問。女人說,咱倆情況比較復(fù)雜,處理好了再說。高叔說,都為了孩子。女人說,可不是。高叔沒忍住,問,那要是蘭蘭戶口遷過來能不能把姓改了,不然院里人說閑話。女人點頭,那是的。
過幾天,女人從通榆回來,跟高叔說,蘭蘭的問題有點兒復(fù)雜,當(dāng)初給她上戶口信息不全,現(xiàn)在要補(bǔ)材料。高叔說,那咋辦?女人說我讓娘家人想辦法,過幾天能有信兒。高叔說好,得抓緊,不然怕來不及。女人說,知道,現(xiàn)在還有個事兒。高叔問,啥?女人說,蘭蘭前些天老說胳膊疼。高叔說,咋不早說,趕緊帶著她去看看。女人說,這不忙活戶口的事呢,沒顧上。
第二天,高叔帶蘭蘭去了省醫(yī)院,掛的外科專家號。老大夫拉過蘭蘭的胳膊,輕輕捏了捏,蘭蘭就往回縮,緊皺眉頭。老大夫輕聲問,孩子你疼不疼?蘭蘭不說話,老大夫又捏一下,蘭蘭叫了一聲。老大夫就拿出本子,嘩啦嘩啦寫了好多字,然后哐一聲蓋了個小印章,把紙撕下來交給高叔,說,去拍個片子,先到二樓繳費(fèi),然后去樓后面那一片平房那排隊。
高叔回家后,拿著蘭蘭的片子對著窗戶橫豎地看,怎么也看不出老大夫說的軟骨瘤在哪里,這就是人家是專家的原因吧。老大夫還說,這瘤子咋才來看,都要長冒出來了。雖然是良性的,但是必須手術(shù),不然再長大這胳膊就廢了。高叔說,那做手術(shù)得多少錢?老大夫說,孩子有醫(yī)保沒?高叔說,戶口不在這。老大夫說,自費(fèi)估計得三千多,但是為了孩子呀。高叔說,是是,為了孩子。老大夫最后說,盡早手術(shù),別耽誤。
高叔找女人商量,女人說,你能拿出多少?高叔說,我這沒啥錢,前幾年找她們母女班也沒正經(jīng)上,攢的全花路上了。你娘家能借點不,我添利息還。女人說,我娘家不向我要錢就不錯了。高叔說,這咋辦,大夫說手術(shù)得趕緊做,不然落殘疾。女人說,這院里都是大學(xué)老師,多少有點存款,你去試試借點,平時沒少幫他們。高叔擰擰鼻子說,好。
高叔開始借錢了,先挑關(guān)系好的借了一輪,帶回來一千多。第二次不管關(guān)系好不好都借,但是不如第一次借得多,就幾百。
高叔借錢又成了院里的新聞,這次有種觀點占了上風(fēng)。這女人早知道蘭蘭有病,故意帶著來訛高叔錢的,估計手術(shù)做完轉(zhuǎn)身就跑了。高叔借錢的時候老李太太給拿了二百,高叔接了說謝謝。老李太太順勢拉過高叔的手,攥得緊緊地說,小高哇,錢你不著急還,但這過日子呀,可千萬得擦亮眼。高叔點頭說,大娘,我知道。
不管咋樣,還差一千多。蘭蘭天天喊疼,高叔急得轉(zhuǎn)圈,煙癮大了不少。女人每天做飯擦地,照顧蘭蘭,家里一塵不染。
這天高叔回家,眉頭舒展開了。他對女人說,我一個朋友,要帶我去廣州。女人問,去廣州干啥?高叔說,帶衣服回來賣,一次扛四百斤,他一個人整不過來,我去幫他,一趟給我二百。女人問,靠譜不?高叔說,小時候兄弟,一直沒斷聯(lián)系,聽說我缺錢才帶我的。女人說,那你小心。
高叔臨走那天,女人幫他把衣服上上下下熨了一遍,領(lǐng)口都直挺挺的。高叔說不用,上了火車都完犢子。女人說,那回來我再給你熨。高叔說,三四天就回。女人說,路上小心。
第四天,高叔回來了,真拿回來二百塊錢。還給蘭蘭買了袋芒果干,給女人帶了一盒老婆餅。女人吃了一口,笑著埋怨高叔浪費(fèi)錢。高叔說,你不知道,廣州太大了,遍地是人,遍地是錢。等給蘭蘭做完手術(shù),我就準(zhǔn)備辭職不干了,跟著我朋友一起做生意,讓你娘倆過好日子。女人說,你就吹牛吧。高叔說,你看,我這一趟就是二百,一個月跑五趟就一千,然后再順帶弄點別的貨,你就說這院里,院長都沒我掙得多。女人說,你小聲點。高叔說,我還怕他了我。女人說,那你這一趟光背衣服就行了?高叔說,也不是,好衣服貨少,得搶,那些沒人要的帶回來也賣不上價。女人說,別逞強(qiáng)。高叔說,放心。
高叔是第三次去廣州時出的事,在院里最后一次成了新聞。有人說他是跟當(dāng)?shù)貓F(tuán)伙搶貨,逃跑的時候失足掉進(jìn)珠江的。有人說珠江旁邊都是護(hù)欄,一大老爺們怎么可能掉進(jìn)去,就是被人扔下去的??傊?,高叔確實是掉到了珠江里,淹死了。高叔的遺體是一輛煤車運(yùn)回來的,還好天氣冷。女人去認(rèn)了一次,點了點頭就走了,一滴眼淚沒掉,也沒帶蘭蘭。院里的人可憐起高叔,一輩子讓這女的給坑完了。
高叔歿了以后,女人也沒了經(jīng)濟(jì)來源,后來再管鄰居借錢,一分錢都借不出。沒辦法,只能把家里值錢的東西收拾出來賣,院里又是一陣唾棄。賣到最后家徒四壁了,剩一個衣柜,女人把里面衣服清理走,接著看到了上面的金利來鞋盒。女人踩著凳子把鞋盒拿下來,吹吹灰打開,里面是橫七豎八的膠卷盒。女人隨手抓起一只膠卷,覺得重量不對,在耳邊晃晃,然后打開了蓋子,里面是幾張疊得整整齊齊的人民幣。女人趕忙將所有膠卷盒都拆開,人民幣嘩啦嘩啦地掉出來,厚厚一疊。女人數(shù)了數(shù),有幾千塊。又看看鞋盒里,有一只信封,里面裝的照片,都是高叔拍的那種橫平豎直的。女人一張張看著,覺得挺有意思,翻到最后,是張全家福,臟兮兮的,邊緣都磨得透出了白色的相紙。上面印著三個人像,一個是高叔,另一個應(yīng)該是他媳婦,中間是個胖孩子。女人貼近了看過去,照相的時間應(yīng)該是夏天,孩子就穿了個肚兜,女人看到孩子手臂上有一片深色,她又把眼睛貼近看,她確認(rèn)了,那是一片胎記。女人扔下膠卷,號啕大哭,聲音籠罩著整個院子。
開春,蘭蘭的手術(shù)做完了,恢復(fù)得不錯,跟正常孩子沒有區(qū)別。她開始說話,也同我們玩在了一起。女人跑到息園,要買塊墓地。工作人員帶她挑了半天,選了一塊小的,價格很實惠。女人親手把高叔的骨灰放進(jìn)墓室后,用花崗巖石板蓋好,在上面撒了捧土,又放了幾顆白色石子。最后拉過蘭蘭,說,叫聲爸。
安葬好高叔后,女人收拾行李,帶著蘭蘭離開了。不久,對面的車棚修了起來。又過兩個月,一對年輕夫妻搬了過來,孩子也就不滿一歲。我依然能在陽臺上看到他們家的燈光,很亮。
責(zé)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