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敘事下的構(gòu)思與想象

讀完《會盟天下》，感覺張鴻福的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要化繭成蝶了。此前，他擅長清代題材，靠《左宗棠》《李鴻章》《林則徐》《盛宣懷》《大清1860》等幾部作品，在該領(lǐng)域占據(jù)了一席之地，擁有了海量讀者。

《會盟天下》故事起始于公孫無知誅殺齊襄公并取而代之，告功于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的霸業(yè)大成?？缍热嗄?，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春秋首霸的輝煌篇章。面對齊國的權(quán)力真空，齊桓公贏得了自己的立國之戰(zhàn)，時代的序幕正式拉開了。

接下來是著名的管子與齊桓公的祖廟論霸。管子的建議是“心懷天下，稱霸諸侯”。他認為“禮崩樂壞，天下大亂，覆巢之下豈有完卵？處當今之世，齊國想獨善其身，偏安一隅，又如何能夠?qū)崿F(xiàn)！治國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不強則亡。為人君者如貪圖安逸，無異于自取滅亡?！?/p>

為此制定了八字策略：尊王攘夷，扶危救困；做到這八個字的前提是以人為本：士、農(nóng)、工、商四民，乃國之根基。如何以人為本？又是八字：富民順民，尊賢尚功。摒棄以魯國為代表的僵化的“親親尊尊”政策。

富民強軍的具體政策是“三其國，五其鄙”。藏兵于民的“三其國（國是指國都臨淄及近郊）”：國都士人最多，設(shè)三軍，桓公率一軍，國高二卿各率一軍，這便是“統(tǒng)帥三軍”的歷史由來；治國理政的“五其鄙（鄙是指遠離國都臨淄的地方）”：屬轄縣，縣轄鄉(xiāng)，鄉(xiāng)轄卒，卒轄邑，邑轄軌。這或許是中國歷史上傳至今日最早的吏治版本。

管仲口中的霸業(yè)是有特殊解釋的：“霸者，伯也，諸侯之長也。如老父年邁，兄長主其事?！庇矛F(xiàn)在的話語來理解：霸業(yè)即為國奉獻，是耗己利人。即，霸業(yè)非霸道，乃王道之舉。面對兩任國君被誅，民不安業(yè)的亂局，管仲用“鐻枝蘭鼓錦”成功化解了困擾貧民的高利貸問題：不向巨族富商征稅；以齊錦等價置換，國家不負人民；農(nóng)人感恩，樂意復(fù)耕；在國內(nèi)外弘揚了齊地特產(chǎn)“鐻枝蘭鼓錦”的品牌效應(yīng)。一箭四雕，為霸業(yè)先“安內(nèi)”，堪稱絕妙！

歷史早已告訴我們，人類每前進一步都是艱難的。按管仲的策略，地狹人稀，貧窮落后的齊國，強國需靠長、短兩策：短策就是以軍賦贖罪，彌補軍費不足；長策就是“官山海”“煉惡金”，以鹽鐵之利富甲天下?！肮偕胶！钡暮诵纳唐肥呛｛}，實質(zhì)是變民辦民銷為民辦官銷，也鼓勵官辦官銷，即國家壟斷食鹽的銷售。這算華夏最初的計劃經(jīng)濟的雛形。以社會總需求為核心，以擴大消費來發(fā)展和刺激生產(chǎn)。管仲此舉被張煒先生譽為“最老的凱恩斯”（見張煒先生《芳心似火》）。煉惡金（冶鐵）實質(zhì)是三千年前桓管版的制造強國。它的成功與普及使鐵制農(nóng)具走進了社會，釋放出了巨大的生產(chǎn)力。之前有限的冶銅產(chǎn)量僅能滿足禮器和部分兵器，民間只能望銅興嘆。

“大爭之世，何以存國？兼收并蓄，方成其大?！?/p>

有這長、短兩策做保證，開放包容互惠，農(nóng)工商并舉，齊國的強大勢必水到渠成了。而長勺之敗，又使齊侯清醒了自己，終于采納了管仲霸業(yè)之始以治內(nèi)為重的建議，使國家走上了富國富民而后強軍的正道。霸業(yè)鼎盛時期的召陵之戰(zhàn)，展示了桓管不一般的戰(zhàn)略定力和非凡的外交智慧，巧妙實現(xiàn)了齊楚兩大國的和平相處。

無論哪個朝代的興衰，人才總是第一位的。在“因其俗，簡其禮”的基礎(chǔ)上，桓管崇尚尊賢尚功。管子乃一商人，能被拜為齊相；一介草民寧戚能任國家的“大司田”；為吸引一名冶鐵（惡金）胥徒（相當于技工）呂冶子，不惜用齊國肥沃的堂阜之地換取魯國貧瘠的嬴邑等等，只有在當時的齊國才能做到！

《史記》《左傳》《戰(zhàn)國策》等一本本史冊，告訴我們的，只是這段歷史是真實的，人物是真實的，但都留下了大段大段的空白。怎么個真實法，需要有人去填充、修補、歸納、精煉。就像地圖里見不到村莊一樣，史實里難見歷史人物日常起居的，如何變歷史人物為人，需要文人的微觀探究。歷史不容虛構(gòu)，不管多么久遠。還原它的真面目，需要歷史學(xué)家；讓歷史故事化，讓它生長起來，活下去，飛入尋常百姓家，需要文學(xué)家。書讀完了，一個個鮮活的面孔卻一直飛揚著。

一遍遍的反芻里，我們不禁要問，齊國從霸業(yè)里得到了什么？

齊國出兵救燕，不僅將收復(fù)的令支、孤竹等白白相送，還將燕侯歡送齊侯誤入齊國的五十里國土相贈（按周禮，諸侯相送不能出國界），國內(nèi)外再無二例了吧！與此相比，魯國的“墨守成規(guī)”真算不上什么了。

一方恥笑魯國的陳舊，一方又不惜血本，維護周禮（周天子的統(tǒng)治），這是桓管霸業(yè)矛盾的地方。在人心逐利的時下，這個口碑算得了什么，又能維持多久。齊在“固本”，魯在“守末”，都算“復(fù)禮”，均稱不上革命的。但是，若把“復(fù)禮”看作是維護和平正義，是對大同世界的向往與爭取，他們又都是正確的。百年后孔子的克己復(fù)禮，二百年后孟子的仁政、王道，包括孫子的不戰(zhàn)而屈人之兵，他們的復(fù)古不是倒退，恰恰是一種進步。即便兩千年后的今天，也是要極力維護的，這便是傳承的本意，是老祖宗留給我們最寶貴的精神財富——這世上，曾經(jīng)有過和平的實踐在的；有和平的理論在的。這是張氏史觀，張氏作品的時代貢獻。

管仲尊王攘夷的思想有顯明的時代邏輯，而這種邏輯恰恰是它的局限。照搬那種思維是可笑的，會讓人想到刻舟求劍的那個楚人；而富民順民，尊賢尚功思想確有持久生命力。否定這種思維注定是失敗的，因為他們都是成功者，曾是歷史的實踐者、弄潮兒。

毫無疑問，齊國的霸業(yè)是有缺憾的。助邢遷都，祝衛(wèi)復(fù)國，齊國財賦里七成用于外。“長兄”考慮大家庭太多，“長嫂”及長嫂身后的家人肯定會怨聲載道。而同時期的楚、晉走的卻是擴疆拓土的路子。正如書中所言：“豈不知，土地和人口才是最大的實力。齊國爭霸，只為天下，不并國，不拓地，只為他人做嫁衣。”王道與霸道，名聲與實利。兩種截然相反的理念。損己利人未必救得了天下，損人利己更為天下所不容。

桓管論霸的有些片段，像極了愚公與智叟之爭。愚公“移山”，做法是錯的或說不明智的，對的是他的精神。愚公移的不是山，是在向世人宣志；桓管是在向歷史宣志。

那么，歷史從桓管霸業(yè)中得到了什么？

古遠這兩個字是很有意思的。意味著久遠卻不意味著消失。沒有人說不能飛躍時間的長河，用現(xiàn)代詞語“穿越”可能更貼切?！稌颂煜隆废駱O了一部望遠鏡：使我們非常直觀地閱讀了那個大開大合的時代；《會盟天下》又是一部顯微鏡：讓讀者切膚感觸了歷史細節(jié)、生活細節(jié)、社會細節(jié)、情感與思想細節(jié)。歷史的魅力總閃顯于瞬間的。作者探究或復(fù)原的正是一個個堪稱經(jīng)典的瞬間。若把瞬間理解成細節(jié)，勢必要決定成敗，決定歷史走向的。這是本書最先告訴我們的事實。

桓管霸業(yè)，不僅僅力保中原各國國土完整，還保全了中華文化大一統(tǒng)的理念。不以兵戎，而是以會盟、協(xié)商的方式解決矛盾，這是中華智慧的創(chuàng)舉。將歷史的大秦與大齊比較了看，一個是征服，一個是奉獻或曰服務(wù)，都是成功的模版。一個適用于動亂年代，一個則利于和平發(fā)展。而歷史的實踐早已告訴我們，和平是相對的，真實的和平是不存在的，因此齊國純是在奉獻，維護天下的和平，消耗的是自身的國力。大秦和大齊，一個逐利，一個要名，哪個更持久，歷史早已給出了答案。后來的后來，齊國是不存在了，它的文化卻留了下來。動亂分裂時期大秦的強權(quán)統(tǒng)一才是出路；而和平發(fā)展時期要靠齊文化的。兩個不矛盾，是互補的。沒有大齊的霸業(yè)，很難說會有大秦的統(tǒng)一。大齊的霸業(yè)開啟了一個時代，齊都作為一個地理符號存在了幾百年已屬不易，勃興與消弭，是規(guī)律，是必然；是終結(jié)，更是開始。它的高光魅力驅(qū)使其他諸侯紛紛效仿，且都以齊桓公為標桿，你方唱罷我登場，使大戲得以延續(xù)并精彩紛呈。這樣做的結(jié)局是，有效拉長了這個“樂于奉獻”的時代，拓展了它的寬度、厚度和高度，為我們爭取了幾百年的時間，用來醞釀、鍛造、凝練中華民族大一統(tǒng)的文化基因。這是大齊霸業(yè)最不可磨滅的歷史貢獻。

尊王攘夷的歷史意義毋庸置疑。以書中提到的黃河水患治理為例，較好地解決了“以鄰為壑”的難題。大齊功不可沒?？墒怯幸姰愃歼w、左右搖擺的小聰明在，挫折就在所難免了；且齊國的本意是“尊王”，而最害怕齊國強大的卻是周惠王，莫大的諷刺！周天子一次次的掣肘、作梗，齊國往往疲于奔命，空耗國力。最明顯的例子就是葵丘會盟的不歡而散。有見利忘義者在，文明無法對付野蠻的?；腹軓姶簖R國是成功的，務(wù)實的，尊王攘夷對齊國本身而言，是天真幼稚的，甚至是可笑的。事理的依據(jù)既然是“父親老邁，兄長主事”。那父親去世了呢？應(yīng)當取而代之，才會后繼有人啊。問題是，此時“父親”還沒到“去世”的時候。有些盛世是不可復(fù)制的，歷史的車輪總是向前的。

將時間跨度拉長了看，歷史都是重疊的、矛盾的。不管哪個理論，落地都是有難度的，需要高昂代價的。慶父不死，魯難未已。真正的問題是慶父死了，魯就沒有災(zāi)難了嗎？在慶父面前，人心又算得了什么？于是，他們才向往周天子一統(tǒng)天下的時代。

周天子的大同世界，是人民的共同向往。這一點，從《詩經(jīng)》里也不難讀出些端倪。不論齊侯的“尊王攘夷”，還是孔子的“克己復(fù)禮”，孟子的仁政、王道都系時代的需要。這對當下的世界是極具借鑒意義的。那個時候的行政區(qū)劃單位一律稱國，于是就有了大大小小無數(shù)個國家，或許老祖宗已預(yù)測到千年以后或幾千年以后世界會有無數(shù)個國家存在的，于是提前給我們演繹了謀求和平，擺脫戰(zhàn)爭的智慧與方案。提醒后人不要貳過。戰(zhàn)爭不說，諸如全球的氣候治理等問題，真應(yīng)當借鑒歷史上我們的黃河治理。國與國之間的平衡，牽一發(fā)而動全身。零和博弈的思維——我贏了你就得輸——真的得改改了。

不難看出，作者是矛盾的。因為桓管本就是矛盾的。一個國家的理想，竟是為別國去犧牲?？墒?，放長了看，這正是我們祖先的高明。戰(zhàn)事頻仍的亂局，像極了那翻來覆去的潮水，等退去了，沙灘還是沙灘——他們做的，是保持沙灘的完整。

文學(xué)作品最終要落腳于生活。

歷史是不斷生長的，歷史人物也是會生長的。古為今用、名垂青史實際就是一種生長，為現(xiàn)代人而生長。歷史需要挖掘，人物需要刻畫，食五谷雜糧，哪個人不是有血有肉？只是出生的年代不同罷了。這就是歷史的溫度。把歷史人物寫進生活里，歷史才能走進現(xiàn)實的生活里。這正是張氏寫作與眾不同的地方。張鴻福先生筆下的歷史及歷史人物總是鮮活的，也總在復(fù)活著，全書幾乎沒有一頁使人興味索然?？康氖瞧浜Ａ康闹R儲備，和多少年如一日的潛心耕耘。一幕幕對歷史對人物命運氣數(shù)的沉重書寫里，洋溢著文明的綿延與厚重，這不僅是一名思考者的見地與特權(quán)，也透出民族固有的高光智慧。

《會盟天下》里，作者濃重書寫了歷史的大人物，也刻畫了一個個被遺棄或被時代矮化的小人物，悲情的黨孟任，刻薄的宋閔公，忠烈的弘演，巾幗不輸須眉的許穆夫人，還有“老馬識途”的那匹老馬等等，無不使閱讀者眼界大開，直呼時間花得值。貼近民間的語言魅力，接近“山東話”的對白堪稱此書最接地氣的地方了。

《會盟天下》一書還讓我們領(lǐng)略了《詩經(jīng)》的魅力與韻味，鐵骨錚錚里勾兌了些微的柔情：

知我者，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

厚重而多彩的歷史文化，正是我們民族文化自信的底氣。

卡夫卡說過，筆是作家的器官。那作品就是作家的行文或行為規(guī)范了吧。作者的家鄉(xiāng)先屬魯后歸齊，對齊國和齊文化有著天然的親近。對齊地的鄉(xiāng)俗俚語了如指掌，如至今民間還在稱呼母親的mi（上“彌”下“女”，齊人呼母）字，就是齊地特有的文化。故鄉(xiāng)就是母親和方言。

是時代促成了歷史，還是歷史推進了時代，沒人能說得清。就像面對風(fēng)吹經(jīng)幡而爭論的那兩個唐朝的僧人：一個說是“風(fēng)在動”，一個說是“幡在動”，而他們的師傅六祖慧能禪師給出的答案卻是：“心在動?！?/p>

是的，讀了《會盟天下》，心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