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的樹堅強

在我家的堂屋背后，生長著一棵高大威武的老榆樹，這棵樹是我家大哥小時候栽的，已經(jīng)有六十多歲的年齡，這棵樹二十米高，粗壯得需要兩個人才可以摟抱過來。

這棵榆樹看似普通，卻也不普通，它有著其他樹所不平凡的生活經(jīng)歷，它飽受風(fēng)霜雪雨，刀砍雷劈，歷遭數(shù)次劫難，仍然昂首挺立，被我們稱之為樹堅強。

依據(jù)村里規(guī)定，院前屋后各一米的范圍，歸戶主個人所有，可種植高大的喬木，定干在四米以上，用以加固地基、遮擋風(fēng)雨、方便路人、美化環(huán)境，保護路面和墻檐。當(dāng)然，長成參天大樹還能當(dāng)木材做家具。這也是村里祖祖輩輩多少年積累下來的寶貴經(jīng)驗，既有良好的社會效益，更有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一舉兩得，故而備受廣大群眾歡迎與擁護。

可是就我家而言，卻是個例外。房后面有鄰居人稱勺子，愛爭分明，見好即搶，有利必爭，占小便宜就認為自己吃了大虧，是個人見人厭的主兒，誰都惹不起，誰都不敢沾，硬是將村里九米寬的大街當(dāng)成了他家的自留地曬糞場，把從豬圈里挖出的新鮮土肥隨意地曬到大街上，幾近將公用大街占去了一半。如果我家在房后再栽上樹，確實會影響到路人行走。父親宅心仁厚，更不想多事，就一直沒有栽樹。好好的自留地，就這樣白白地荒廢著，讓人看了不由得著急上火！

為了解決吃菜問題，家家戶戶都分得一分菜地，豬圈的土肥就是種菜用的。本來，村集體都為農(nóng)戶規(guī)劃了土肥存放的地點，但是，勺子耍小心眼，硬說有人偷他的土肥，非要曬在大街上不可。

事實上，那時的農(nóng)村，家家都養(yǎng)豬，哪家都不缺土雜肥，多數(shù)人家還有剩余，根本沒人會偷！勺子是典型的沒事找事！結(jié)果把整個村子搞得糞屎滿地臭氣熏天。當(dāng)然，我家是此事最大的受害者，村干部也看不慣，反復(fù)協(xié)調(diào)過多次，怎奈勺子胡攪蠻纏油鹽不進，最后也只能不了了之。

到了汛期，村里排水是個大問題。勺子違反村規(guī)，硬是把自己家的地基私自抬高了十多公分，硬是把原來的排水溝給淤阻填塞了，導(dǎo)致西鄰排水不暢，淹了人家的院子。故而一到汛期，勺子的西鄰就打我家后墻的主意兒。這也難怪，勺子家地基一抬高，我家后墻的地基就矮了下去，名副其實地就成了泄洪通道。每個人都明白，這樣的行洪結(jié)果，會讓我家的地基松垮塌陷，房屋和人身安全受到嚴重威脅。父母性情溫和，鄰里百世，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好話好說，然這事兒說來說去，多少年都沒有結(jié)論兒。

大哥心思耿直，待他懂事后，實在氣憤不過，就從村北溝渠中移來了十棵榆樹，這些榆樹都是自然野生的，根系龐大，適應(yīng)力強，正常情況下還苗快、生長也快。但父母都告誡大哥，想栽樹，就得做好生氣的準(zhǔn)備，生不起氣就不要栽樹，可大哥執(zhí)拗，偏就不信這個邪！

事情不幸被父母言著，當(dāng)然也在意料之中。大哥栽上樹的當(dāng)天夜里，十棵榆樹全部被攔腰斬斷，有的甚至還被連根拔起，只有靠近后窗邊的一棵，估計是歹人怕是被我家看到，只砍了一刀，樹干還連著皮肉，沒有完全倒下。母親看到這樹兒小小年齡備受摧折，實在覺得可憐，就把樹扶正接好，用破布包裹，再用樹枝從外側(cè)固定好，然后嘆息搖頭抹著眼淚回了家。

對這件事，父親早有心理準(zhǔn)備，所以并沒有太多的反應(yīng)，只是大哥氣憤難當(dāng)，哭叫著罵了幾句，也被母親勸了回來。

吃過早飯，幾位村干部就來到了我家里，安慰我的父母：這件事兒是誰干的，不用說明擺著，老頭子要是想出氣，讓民兵去找他，不怕他不承認，先讓他賠償再說。

事實上，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父母最清楚，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只是不想說破兒。幾句客套話說過去，再沒有下文，這事后常有人說起，父母都不讓再提。

然而最該說的，就是那棵被母親小心救助的榆樹。樹的頑強，母親的眼淚，還有大哥的忍耐，大抵感動了上蒼，它竟然奇跡般地活了下來，而且是越來越粗，越來越壯，越來越高，越來越枝葉繁茂生命盎然。

只是，它的腹部正中那一道醒目的大疤痕，就像一只憤怒的眼睛猙獰地看著這個世界，看著它周邊來來往往的蕓蕓眾生。從那以后，樹堅強的名號就悄悄誕生了。它高大雄渾，成了全村人的吉祥樹、勵志樹，不少村子里的男女老少都爭相光顧這里，為的是一睹它的風(fēng)采與芳顏！

這棵劫后重生的榆樹，最受父親和母親疼愛：年年都會給它澆水、施肥，夏日防旱，冬天護根，生怕被人碰壞，還要常常為它培土加固。這榆樹兒好像懂得感恩，無病無災(zāi)，努力生長，不需人牽掛，幾年功夫就長到了碗口一般粗，五六米高。每到春天，成串成串的榆錢兒擠滿樹枝，讓人頓生貪戀不由垂涎。父母親常說，這榆樹可是咱的寶貝，榆皮、榆葉都能吃，尤其這榆錢兒，豐年可解饞，災(zāi)年可保命??！

轉(zhuǎn)眼到了1961年，春節(jié)剛過村里就開始斷糧，野菜、樹皮都成了解難救命的寶貝兒，好在鄉(xiāng)鄰團結(jié)互助共渡時艱，稀湯寡水勉強能填充肚子。最慘的當(dāng)數(shù)勺子一家人，遠親近鄰沒有一個跟他來往的，幾個兄弟姐妹也沒有一個上門的，一日三餐連菜葉糊糊都吃不上。眼巴眼望地瞅著我家的樹堅強開花、散葉，卻也羞慚難當(dāng)無以啟齒。

父母深知勺子家的困難，更懂勺子的小心思。在榆樹盛花期至，天還沒亮，父母就敲響了勺子家破舊的大門。

樹堅強主干以上僅留下了三組枝丫，特殊之年，這也算是給我們的樹堅強好歹留下一條延續(xù)的生命?？诚碌娜恐θ~都一并送到了勺子的家里。這一對被全村公認為鐵石心腸、無情無義的夫妻，竟然被當(dāng)場感動得涕淚橫流嚎啕大哭！

當(dāng)天一大早，勺子全家老小齊上陣，很快運走了盤踞大街多年的糞堆，疏通了長期封堵的下水道，九米寬的大街就像洗凈了臉的農(nóng)村少女，第一次呈現(xiàn)出它生動樸實的容顏！

當(dāng)年冬天，大哥要建新房，還缺一根檁木，算來算去，也只得忍痛決定把樹堅強伐掉。勺子聽說了這事兒，連夜告知給村支書。第二日艷陽高照，村支書找人把自家生長了二十多年的梧桐樹伐了。

勺子連夜將自己家唯一的一根長得粗壯直溜的大楊樹給刨了，除根去枝收拾得干凈利落，一早就送到了大哥家，務(wù)必得讓大哥收下。在他的心里，我們家的樹堅強就是他們一家的救命恩人，說什么也不能讓它倒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