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與“老”為彼此開啟另一扇門

一門課學3年，學費“白菜價”，有同桌、有班委、有個人的志趣……近年來，老年大學越來越多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讓人們從更多渠道了解到“銀發(fā)族”的真實樣貌、真實需求。

其間，還有不少年輕人變身老年教育的倡導者、參與者，實現(xiàn)“小”與“老”的雙向奔赴。

“老”與“小”的天然隔閡

“老年人有一個問題，他覺得，我是老的，你是小的；而年輕人始終說的也是你們和我們；我一直在想，為什么兩個人群不能變成咱們？”采訪中，一位老人與記者說起一個讓他困惑的問題。

這位老人坦言，退休后，自己很重要的樂趣就是和人待在一起，也特別希望和年輕人接觸，“他們有思想、信息來源多，還會應用先進的工具去接收信息”。

然而，日常生活中，“老”與“小”之間，似乎存在天然的隔閡。

在一些人的刻板認知里，銀發(fā)人群通常被認為是被同情和忽視的人群。

因此，初次接到福建老年開放（互聯(lián)網(wǎng)）大學兼職代課的邀約，在福建一所大學任教的青年攝影家韋日英有點“抗拒”。

她覺得，相比于接受能力、理解能力、執(zhí)行力、創(chuàng)新能力更好的大學生群體，老年人的學習效率可能比較低，“教師很吃力，也不容易出教學成果”。

但最終，出于對不同平臺的好奇和想要嘗試的初衷，韋日英決定接受邀請。

10年前，從事文旅工作的康繼鋒開始去廈門老年大學兼任旅游文化課的教師。當時，他是學校里最年輕的老師。

“兼職的課酬不算多，不少人就很難理解我作為一個年輕人來這里的心態(tài)?！笨道^鋒解釋，自己之所以堅持，一方面是因為廈門老年大學旅游文化班是全國的老年大學里較早以“旅游文化”命名的班級，比較獨特；另一方面，則是因為一種“志愿者”的心態(tài)。

“我大學期間的英語老師在這里教英語?！笨道^鋒說，他還知道廈門老年大學有一個志愿服務品牌，叫“老媽媽關愛團”，30多年來一直愛心幫教幫扶老年人，“我在給她們上課的過程中，自己也是一個志愿者，彼此之間能夠同頻共振”。

雙向奔赴中收獲的驚喜

即便帶著顧慮，但來到老年大學后，不少年輕教師們還是拿出看家本領。

韋日英計劃一學期教老年學員們6個知識點，將每個知識點細細掰開、揉碎輸出，同時帶大家做實驗，“感受高速快門、慢速快門，感受不同的光，讓每個人都動手、都理解”。

要上一門新課，康繼鋒也不怵。在他看來，旅游文化課不是組織旅游或者談旅游攻略，旅游是文化的載體，文化才是旅游的翅膀和扎實的根基。因此，他教給學員的不僅是各地的風土人情，還有其背后的文化底蘊。

隨著學習的深入，老年大學的老年學員們帶給年輕老師的卻是一個接一個的驚喜。

“學員把他們在本專業(yè)、本行業(yè)里幾十年總結的學習方法、工作方法全都帶到攝影課堂里?！表f日英舉例，她班上有學員是軍人出身，特別能吃苦，甚至每次上課都坐得端端正正。

大伙兒的學習能力也打破了她先前的認知?！拔覝蕚涞闹R點根本不夠。大家的學習理解能力很強、動手能力更強，也不需要額外花時間抓紀律，所以每節(jié)課我都是去抓精抓細教學質量、打磨教學內容。”韋日英說。

課外，老年大學的學員們還總是催促小韋老師帶著大家去采風?！霸诟咝６际抢蠋煴容^卷，帶著學生們去采風，他們倒過來了?！表f日英笑著說。感受到大家的熱情，她也是干勁兒滿滿。

在校內，她和學生們當志愿者，拍攝老年大學的開學儀式、畢業(yè)匯演、書畫攝影展；在校外，進社區(qū)、進高校、進公園，拍攝日落日出、舞臺表演、大學生的畢業(yè)典禮、福州民俗等。這些實踐活動，不僅贏得了老年大學師生的滿屏喝彩與謝意，也讓大家在學中練、練中學，在技術上有了更多突破。

攝影班成立一年以來，學員作品獲得省級以上的獎項達到10多次，還有30多幅作品被媒體選登。班上的“尖子生”田英先后加入福建省建設攝影協(xié)會、福建省民俗攝影協(xié)會、中國女攝影家協(xié)會、中國攝影著作權協(xié)會等，并與韋日英3次同臺領獎，進步“神速”。

“每周一次課，感覺更多的是溫暖?！表f日英說，教年輕的孩子們，她有時候感覺是單向奔赴，孩子們覺得老師對我好、家長對我好是理所當然的，老年學員則是相互尊重，“外（出）拍（攝）的時候，他們都會不約而同帶上很多零食。”

“在老年大學上課，是腳下有土、心中有光，碰上一些大學生們有躺平的想法，我也會把老年學員的作品、老年大學發(fā)生的故事帶到課堂?！表f日英驚嘆于老年學員的學習能力，也常去反思自己面對不同學生群體時的教學方式，“把年輕人的網(wǎng)絡用語，帶進老年大學的課堂，做一些好玩的跨界融合”。

康繼鋒說，盡管老年學員的文化基礎參差不齊，但他們都有豐富的人生經(jīng)歷，有人很懂禮儀，有人充滿愛心，有人知識淵博，“在交流的過程中，他們會感染到你”。

不同于部分年輕人的被動學習，很多老年學員都是主動來學習的，“我講完課之后，他們會跟我要課件，把兩節(jié)課90分鐘內容帶回家再沉淀、再吸收”。

因此，每堂課，康繼鋒都要花很長時間備課，找書、找論文、找實證，確保課件全新、所有人都聽得懂，還要確保有明確的教學目標、完整的教學過程以及課后的思維延伸。

針對學員的學習消化情況，康繼鋒還和廈門老年大學對接，將課程細化為基礎班課程、提高班課程、研修班課程。

“有學員學了8年，相當于從本科讀到了博士，但大家都覺得自己沒有畢業(yè)?！笨道^鋒說，他的課件從不重復，這是他對自己的要求，也是他給學員的承諾。

讓“你們”“我們”變成“咱們”

老年大學的專職教師、管理人員則“主打一個聽勸”。

2016年12月，甘肅省臨夏州臨夏開放大學成立臨夏社區(qū)大學（臨夏州社區(qū)教育指導服務中心），“本著‘老年切入、先易后難’的原則，開展了形式多樣的老年教育活動”，今年6月，正式組建臨夏老年開放大學。

臨夏開放大學社區(qū)教育培訓處主任宋慧娟告訴記者，通過采納校內外各界人士在教學和服務方面的寶貴意見，臨夏開放大學制定《臨夏社區(qū)大學老年教育“十四五”規(guī)劃》《老年教育工作方案》。

“我們推行點單式教學，根據(jù)學員需求，相繼開設中老年合唱、國畫、書法、電子鋼琴、舞蹈、二胡、國學經(jīng)典誦讀、葫蘆絲、養(yǎng)生保健等專業(yè)，并在校內成立合唱團、舞蹈藝術團等?！彼位劬暾f，師生們還希望與社會有更多鏈接，學校就與臨夏州書畫院合作，設立“第二課堂”；每學期，組織各班開展不同形式的游學活動；舉辦線上閱讀活動、線上畫展、文藝展演、“百姓學習之星”、“終身學習品牌項目”宣傳展示等一系列全民終身學習活動。

調到社區(qū)教育板塊，宋慧娟也在逐步摸索管理經(jīng)驗。“學員是我最好的‘智囊團’，他們隨時提意見，我隨時調整?！?/p>

她舉例，去年，學校新引進一位剛從大學畢業(yè)的聲樂教師，這位老師課堂經(jīng)驗不足，心氣兒又比較高，以致學員紛紛反映課程進度快、難度高?！拔蚁胫苯优u，又怕挫傷年輕人的積極性。對方說不定還不服，畢竟我沒學過聲樂。”宋慧娟說。

了解到她的顧慮，聲樂的班委提出一個好點子：“建議我設計一個問卷，分發(fā)給老師、學員作答，讓老師自評教學中的特色亮點、改進方向，也讓學生給出建議?！彼位劬暧X得，這個辦法開誠布公，新老師在心理上也不會有抵觸。于是，宋慧娟和同事們開展了名為“如何提升教學質量”的主題討論。在深入討論中，那位新老師很快認識到自己的問題，并提出相應的改進辦法。

“現(xiàn)在，工作干到后面，基本上是學員推著我們干，越干越有意思?！彼位劬暾f。校內很多同事也和她有著同樣的感受：班主任只要沒課都愿意跟班，了解學員動態(tài)；專任教師花工夫打磨教學質量，通過分層教學、趣味教學，讓學員積極性更高。

聽勸之外，年輕人還主動思考，豐富老年教育的內涵。

在國家老年大學直屬學院教研中心主任張翔宇看來，老年教育的一個重要的功能就是促進老年人的社會參與。

“現(xiàn)在代際之間的差異很大，必須通過學習，去彌合不同代際間產(chǎn)生的尖銳問題?！彼f，“時代已經(jīng)在往前走了，人們的思想并沒有跟上，沒有學習的意識，就被時代拋遠了。”

張翔宇開設了一門名為“潮流手工與文化創(chuàng)意”的課程，將扭扭棒等手工創(chuàng)意類材料帶入課堂，引導學員制作出符合年輕人審美的作品。

“過去，老年大學上手工課，學員大多做一些紙藝作品，看上去偏傳統(tǒng)，年輕人也不想把它擺到家里?，F(xiàn)在，結合潮流，借鑒一些市集上的手工藝品，我們學員的作品更容易被家里的年輕一代所接受。”張翔宇舉例，此前，她有學員用扭扭棒做了一捧花，還沒回家，就被一位小朋友“攔截購買”，“學員很有成就感，也增進了不同代際之間的溝通”。

現(xiàn)在，她還計劃將傳統(tǒng)文化以更加現(xiàn)代的方式進行呈現(xiàn)。“比如，今年是龍年，我們就可以根據(jù)不同歷史時期龍的形象的演化、北京的各種建筑里龍的身影等，找到不同年齡群體興趣的重合點，再結合歷史環(huán)境、生活環(huán)境等進行二次創(chuàng)作。”

“我希望，手工不是單純地為了動手，我想借它建起老人與家庭、社區(qū)、城市之間的鏈接，最終可以讓‘你們’‘我們’變成‘咱們’?！睆埾栌钫f。

在國家老年大學直屬學院的魏公村校區(qū)，另一門名為“家族故事寫作”的課程也旨在促進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

在張翔宇看來，老年期在整個人生階段的目標是“完滿與整合”，通過整理和梳理自己的人生故事，能讓人更安然地接受衰老。“寫作是一個很好的梳理工具。我們老師強調，學員寫作過程中，要多和親人交流，圍繞某個主題進行回顧，尋找線索，這樣或許能解開一些在生命歷程中埋下的‘結’。”

張翔宇認為，有組織的教與學，能幫助老年人突破固有的生活狀態(tài)。當下，各地老年大學針對學員人際關系、心理健康等方面的需求，開設了心理學與美好生活、家庭教育、隔代教育等課程。結合“銀發(fā)經(jīng)濟”進行積極嘗試，開設退休生涯規(guī)劃相關課程，教老年人做網(wǎng)絡直播、開網(wǎng)店、做有聲演播等。

“只有老人更多地參與進來，才能夠享受時代發(fā)展帶來的便利，在代際傳承中發(fā)揮出更大的價值?！睆埾栌钫f。

年輕人面對“老去”課題

作為每個人終將要面對的課題，在更多的接觸中，很多年輕人從老人身上，想象起自己老去后的可能性。

不少人發(fā)現(xiàn)，當下，老年人的心態(tài)更年輕、精氣神更充沛、緊跟時代的步伐更有活力——老年人會更傾向于沒有年齡感，即無限延長的中年。如果跟著這個時代一起向前，老年人跟任何年齡階段的人沒有本質上的區(qū)別。他們有能力讓自己的精神文化生活更加豐盈，也教會年輕人重新認識生命的意義。

在這個畢業(yè)季，96歲的鄧仰清從沙縣開放大學農(nóng)業(yè)經(jīng)濟管理專業(yè)畢業(yè)，收獲了人生中第一張大學畢業(yè)證書，這也讓他成為全國高校最年長的“畢業(yè)生”。

早在2005年，這位退休教師還為家鄉(xiāng)福建省三明市沙縣區(qū)麥元村的老年活動室，捐贈了彩電，定期來這里為大家上課，宣傳黨的方針政策、為人處世的道理、老年人的保健知識等。

在他看來，要給學員一碗水，自己得有一桶水。每一次上課，他都會花三五天備課，打印講稿。一些老年人不識字、聽不懂普通話，他采用雙語教學——普通話教一遍，方言再教一遍。私下里，他盡自己所能，幫學員解決一些具體困難，教他們操作手機、帶著他們辦理證件。

“什么時候走，什么時候才停止學習。”鄧仰清說。

沒有想象中的暮氣沉沉，抬頭看到的還是“來到學校我們就年輕了”的標語。在廈門市思明區(qū)老年大學前埔南分校，老年學員召開學員代表大會、選舉成立學員委員會，倡導實行自我教育、自我管理、自我服務的“三自管理”模式，至今已經(jīng)有10余年時間。

“委員們既是學校的義工，又是學員的服務員”，但他們依舊樂在其中，吸引一批批“新生力量”接過學長學姐手中的接力棒，將學校辦得有靈魂、有溫度、有章法，產(chǎn)生越來越大的向心力。

走出課堂，“老有所為”也是當代老年人追求的新目標。

在廈門的白鷺洲上，國家老年大學廈門分部、廈門老年大學攝像學社的邱榮川常常和同學們一起進行無人機操作訓練。有游客在沙灘上玩水，光靠人有點管不過來，邱榮川也會和其他操控無人機的志愿者，主動參與警航隊節(jié)假日“守護生命”以及各種大型活動的空中安保任務，消除潛在的風險。

這些做法，讓不少銀發(fā)族返老還童，也讓年輕人備受鼓舞。

“課間，我經(jīng)常能遇到學員手舞足蹈地講述自己剛才在課堂上學到的歷史知識，或者驚呼自己還能畫這么好的一幅畫！”在張翔宇看來，老年學員的眼里有光，他們興奮的生命狀態(tài)特別有感染力，經(jīng)常治愈到自己。

“我的學員還特別喜歡說，你看你多好，你還這么年輕?！睆埾栌钫f，這讓她意識到自己所擁有的東西，學會了感恩，也開始用新的角度，去看待自己與父母之間的相處，彼此之間更加理解。

與此同時，學員子女成為老年教育的“堅實后盾”。一位年輕攝影師花費近1年時間用鏡頭追蹤母親在老年大學的學習生活，她感嘆：“老年大學為我的人生打開了一扇窗，讓我走進了另外一個世界?！?/p>

還有一位女兒在社交平臺上分享，父親去世后，母親走出家庭，去老年大學學習攝影，用非專業(yè)的手機拍出了超有意境的作品。

此刻，在她眼里，“我的媽媽有自己的愛好，有自己的特長，有自己的角度和審美，還有特別棒的想象力，她不再是那個病房里的某某家屬和葬禮上的某某遺孀。她可以做自己了，真好?！?/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