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普通話中“鬼”用作名詞、形容詞,在廣州話中“鬼”還有作語素構(gòu)成副詞的用法。研究分析“鬼”在廣州話中的用法,從歷時的角度入手,探求“鬼”在歷時中的演變情況,構(gòu)擬出歷時層面“鬼”的演變路徑為:名詞>形容詞;再從共時層面分析“鬼”作為構(gòu)詞語素與“好”“死”“咁”等副詞連用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的成因,其成因主要有三:詞匯雙音化、高頻使用、結(jié)構(gòu)像似。在特殊結(jié)構(gòu)“麻鬼煩”中,“鬼”逐漸脫離“好”“咁”等程度副詞仍表示程度加深,呈現(xiàn)從副詞構(gòu)詞語素向副詞發(fā)展的趨勢。
【關(guān)鍵詞】廣州話;“鬼”字;程度副詞;語法化
【中圖分類號】H178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132-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35
一、引言
《現(xiàn)代漢語詞典》對“鬼”的解釋為:1.某些宗教或迷信的人所說的人死后的靈魂:鬼魂。2.陰險,不光明:鬼話。3.對人的蔑稱或憎稱:鬼子。4.惡劣,糟糕(限做定語):鬼天氣。5.機靈,敏慧(多指小孩子):鬼精靈。6.表示愛昵的稱呼:小鬼。7.星名,二十八宿之一。
“鬼”最初作名詞,其核心義為“人死后的靈魂”。在“鬼”的使用過程中,“鬼”出現(xiàn)了作形容詞的用法,如:表示氣候惡劣的“鬼天氣”,表示陰險不光明的“鬼話”等。對于“鬼”字,已有學者進行了相關(guān)研究。如:陳波、張君、張律、覃慧嫻分別探究了詞匯“鬼”的消亡與新生;“鬼”的本義以及作為構(gòu)詞語素的變化過程;對以“鬼”為義符的字和以“鬼”為核心語素的詞、短語進行了結(jié)構(gòu)、語義、語法等方面的分析和研究;或是從構(gòu)式的角度對“X鬼”和“鬼X”這兩個結(jié)構(gòu)在形成、句法、語義、語用等方面的異同進行了考察研究。
方言中也不乏研究“鬼”的例子,孫玉卿探究了晉北方言中“鬼”的構(gòu)詞特點;賀雪梅研究陜北晉語貶義形容詞“鬼”的用法及形成;梁楚琪從隱喻、轉(zhuǎn)喻的角度對粵語“鬼”的產(chǎn)生做出了認知分析;李歡以粵語為研究對象,分析了“鬼”字作副詞的用法。文章從共時層面分析“鬼”在廣州話中的用法,研究表明“鬼”在廣州話中并非單獨作副詞,而是充當雙音節(jié)副詞的構(gòu)詞語素,和“好”“死”“咁”等副詞連用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再從歷時的角度入手,探求“鬼”在歷時中的演變情況,由此擬構(gòu)出“鬼”的演變路徑。
二、廣州話中“鬼”的用法
《漢語方言大詞典》中收錄了不少廣州話中關(guān)于“鬼”的詞語,比如“鬼打鬼”在廣州話中就是窩里斗,特指壞人和壞人之間的斗爭;“鬼頭仔”多用以指稱“漢奸、內(nèi)應(yīng)”;“鬼五馬六”多用來形容這個人不正經(jīng),或是做事亂七八糟;“鬼聲鬼氣”本指奇奇怪怪的聲音陰森嚇人,但現(xiàn)在多用來表示某人說話陰陽怪氣。
“鬼”大多是作為名詞和形容詞參與構(gòu)詞。鬼打鬼、鬼頭仔、鬼聲鬼氣中的“鬼”均作名詞,而鬼鬼鼠鼠中的“鬼鬼”則是形容詞,形容的是像鬼魅一樣來無影去無蹤的狀態(tài)。
(一)“鬼”作名詞
廣州話中“鬼”可單用,但也可在名詞、動詞、形容詞后加“鬼”表示某類人,表達說話人對該類人的情感態(tài)度,如:孤寒鬼(吝嗇的人)、大頭鬼(冒失的人)、冇膽鬼(膽小的人)、走鬼(到處走動的小販)等等。普通話中也習慣用“X+鬼”來指代某一類具有明顯特征的人。
(1)你睇下你,人唔似人鬼吾似鬼嘅樣。①
你看下你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樣子。
(2)你點解成只鬼咁,行路無聲嘅。
你怎么像鬼一樣,走路沒有聲音。
例(1)(2)中,“鬼”作名詞單獨使用,形容某人像“鬼”般飄忽的狀態(tài),或是臉色、身形、行為不似常人。
(3) 佢系個孤寒鬼,我哋唔同佢玩。
他是個小氣鬼,我們不跟他玩。
(4)倆個衰鬼,食嗮我啲餅干又唔話俾我知,搞到我而家冇野食。
兩個壞蛋,吃完了我的餅干又不告訴我,搞得我現(xiàn)在沒東西吃。
(5)城管一來, 啲走鬼冚唪唥走嗮。
城管一來,那些走鬼全部走光了。
普通話中有“小鬼”“小鬼頭”等表達,多用于稱呼機靈的小孩表達喜愛之情,廣州話中也有同樣的用法,如例(4)中的“衰鬼”,雖是在說吃完餅干又不告知這個行為的不妥當,但言語間并無責怪意,同樣的在廣州話中還有“傻鬼”等表達,用于特定語境中也可表示喜愛。此外,“X+鬼”還可以表示中性色彩,如例(5)中的“走鬼”,就是流動商販。“走鬼”并不表示一種情感態(tài)度,不管是對鬼魅的厭惡還是喜愛,“走鬼”中的“鬼”是借“鬼”來無影去無蹤來表示小販走街串巷沒有固定位置的狀態(tài)。例(3)(4)由“形容詞+鬼”構(gòu)成,例(5)由“動詞+鬼”構(gòu)成。
(6)鬼叫你唔聽阿媽話,夾到手唔俾嗌。
誰叫你不聽媽媽的話,夾到手不準叫。
(7)呃鬼乜,鬼唔知你攞咗錢就會走人。
騙鬼嗎,誰不知道你拿了錢就會走人。
(8)你搞乜鬼啊,我已經(jīng)整完咯你又搞亂嗮。
你搞什么鬼,我已經(jīng)整理完了你又搞亂了。
(9)你咁嘅成績仲讀乜鬼啊。
你這樣的成績還讀什么鬼啊。
“鬼”可以作代詞指代任何人,如例(6)(7)中的“鬼叫你”“鬼唔知”,這里的“鬼”相當于“誰”。例(7)中的“呃鬼乜”(騙鬼嗎),這里的“鬼”既可以指代任何人,也可以指代自己;結(jié)合具體的語境,可以看出說話人知道對方在騙他,表示自己已知曉事實。
“鬼”也可以指物,如例(8)(9)“搞乜鬼”也就是“搞什么鬼”,“讀乜鬼”即“讀什么鬼”,這里的鬼均代指聽話人所做的事情。同時“讀乜鬼”這類用法也表否定,“你還讀什么書”也就是“你不要讀書了”。
廣州話中,“鬼”作名詞可以單獨使用,用以形容類似“鬼”飄忽不定的狀態(tài);也可和名詞、動詞、形容詞組成詞組,如“賭鬼”“酒鬼”“走鬼”等,寄托某種情感態(tài)度;還可作代詞指代人和物。
(二)“鬼”作形容詞
“鬼”作形容詞的用法在普通話和其他方言中也常見。
(10)哩個鬼天氣啊,已經(jīng)成個星期冇見過太陽啦!
這個鬼天氣啊,已經(jīng)一個星期沒見過太陽啦。
(11)人仔細細就咁鬼馬。
小小年紀就這么機靈古怪。
(12)有乜嘢不怕系本人面前講,系都要鬼鬼鼠鼠咁。
有什么不怕在本人面前講,就是要偷偷摸摸的。
(13) 佢份人好盞鬼,講嘢風趣又幽默。
他這個人好有趣,說話風趣又幽默。
例(10)中的“鬼天氣”均是由形容詞“鬼”+名詞組成的偏正結(jié)構(gòu)的詞和短語?!肮硖鞖狻眲t是用鬼形容天氣,指天氣不好或變化無常。
例(11)—(13)中“鬼”作為語素構(gòu)成形容詞,“鬼馬”用以形容人機靈古怪,而“鬼鬼鼠鼠”就是鬼鬼祟祟的意思,“盞鬼”形容人或事物有趣可愛、有創(chuàng)意。
廣州話“鬼”作形容詞的用法和普通話類似,主要有兩種:一種是表達不好、不滿、抱怨的情緒,如“鬼天氣”就是在抱怨天氣不好;另一種是表達對某事、某人的贊賞和喜愛,如“鬼馬”就常用于說小朋友機靈古怪,表達對小孩子的喜愛之情。
(三)“鬼”作復(fù)合副詞構(gòu)詞語素
在廣州話中,“鬼”是副詞的構(gòu)詞語素,而不是副詞,“鬼”沒有單獨修飾形容詞和名詞的用法,必須和“好”“死”“咁”這樣的副詞合用,才能用以修飾形容詞、名詞等,所以構(gòu)成副詞起修飾作用的是“好鬼”“死鬼”“鬼咁”“咁鬼”這樣的結(jié)構(gòu),而不是單獨的“鬼”?!肮怼焙透痹~“好”“死”“咁”構(gòu)成“好鬼”“咁鬼”“鬼咁”“鬼死”“好鬼死”,這樣的結(jié)構(gòu)可以分為以下六種:
1.好+鬼
(14)這張圖片我好鬼中意。
mlA2VvcfgKeQnFTiqDM6Mw==這張圖片我好喜歡。
(15)今日個打針嘅姑娘好鬼大力,打到我只手淤嗮。
今天打針的護士好用力,打得我的手淤青了。
(16)琴日撞到個臺角,真系好鬼痛。
昨天撞到桌角,真的好痛。
2.咁+鬼
(17)聽日七點就要去到學校,咁鬼早!
明天七點就要去到學校,這么早!
(18)又感冒,你啲抵抗力咁鬼差嘅。
又感冒,你的抵抗力這么差的。
(19)系唔系琴日冇訓啊,今日踢波咁鬼無水準嘅。
是不是昨天沒睡啊,今天踢球這么沒有水準的。
3.鬼+咁
(20)睇下我行花街嘅戰(zhàn)利品!真系鬼咁靚??!
看下我去花市的戰(zhàn)利品,真的好漂亮啊。
(21)未到手前就鬼打咁癡纏,而家到咗手就唔珍惜啦。
沒有到手(在一起)之前就那么癡纏,現(xiàn)在到手了就不珍惜了。
(22)樓下裝修,鬼咁大聲。
樓下裝修,那么大聲。
(23)本書放系最頂啊,鬼咁高②,攞唔到啊。
那本書放在最頂上,那么高,拿不到啊。
4.鬼+死
(24)系屋企成日俾老母盯住,悶鬼死我了。
在家整天被老媽盯著,悶死我了。
(25)到咗現(xiàn)場先話俾我知張票唔用得,激鬼死我了。
到了現(xiàn)場才告訴我這張票不能用,氣死我了。
5.好+鬼+死
(26)果條題,好鬼死簡單啊。
這道題超簡單啊。
(27) 咁多作業(yè)做,三張卷啊,好鬼死煩?。?/p>
這么多作業(yè)要做,三張卷子,超級煩啊。
6.放置在雙音節(jié)形容詞中間
(28)請假,麻鬼煩,直接逃課啦。
請假,太麻煩了,直接逃課啦。
(29)細蚊仔真系百鬼厭,成日系你耳邊大聲嗌,吵到死。
小孩子真的好討厭,整天在你耳邊大叫,吵死了。
(30)孤鬼寒,怪唔知得冇乜朋友啦。
這么吝嗇,難怪沒有朋友啦。
首先,“好鬼”“咁鬼”“鬼咁”等結(jié)構(gòu)放在名詞、形容詞或動詞前,起到加深程度的作用。如例(23),書放得太高了拿不到,“鬼咁”加深了“高”的程度,突出了書放得高。但是“鬼”單獨使用卻不能表示程度的加深,如例(14)中的“好鬼中意”表達的是非常喜歡,可以說“好中意”,但是在日常使用中卻沒有“鬼中意”這樣的用法。又如例(17)“咁鬼早”表示的是非常早,但是卻不能省略“咁”單獨用“鬼”修飾“早”。所以起修飾作用表示程度加深的,是“好鬼”“咁鬼”這樣的結(jié)構(gòu),而不是單獨的“鬼”。
其次,“鬼咁”在例(2)中表示“像鬼一樣”。“咁”作代詞,表示“這樣”,而“鬼”則是名詞,這里的“鬼”具有實詞意義。而例(20)中的“鬼咁”,“鬼”不再作名詞表示“鬼”這樣的狀態(tài),“鬼”已經(jīng)虛化,與“咁”一起組成一個副詞結(jié)構(gòu),修飾“靚(漂亮)”。據(jù)董秀芳的研究,判斷雙音節(jié)副詞主要有以下依據(jù):若組合中的實詞成分的詞義虛化,形成的一個表示范圍、時間、程度、語氣等義的復(fù)音組合,只做狀語,用于修飾動詞和形容詞,則可以分析為雙音節(jié)副詞。據(jù)此,可將“鬼咁”這樣的結(jié)構(gòu)判定為雙音節(jié)副詞,“鬼”作雙音節(jié)副詞的構(gòu)詞語素而非副詞。
綜上,可以歸納出“鬼”作副詞構(gòu)詞語素的用法具有以下特征:
第一,“鬼”用在句子中,可以是褒義也可以是貶義,沒有固定表義。如例(20)(27)“鬼咁靚(好漂亮)”“好鬼死煩(非常煩)”。
第二,“鬼”在廣州話中多與其他副詞“咁”“好”“死”等連用表示程度加深或情感加強,組成“好鬼”“鬼咁”“咁鬼”“鬼死”“好鬼死”等結(jié)構(gòu),其中“鬼咁”“咁鬼”組合的順序不同,但所表達的意思相同,都表示極性程度。
第三,“鬼”組成的復(fù)合副詞出現(xiàn)的位置大多固定,像“好鬼”“鬼咁”“好鬼死”往往放在所修飾的成分前做狀語,如例(16)(22)(26)“好鬼痛”“鬼咁大聲”“好鬼死簡單”。
第四,“鬼”組成的復(fù)合副詞所修飾成分可以是名詞、形容詞,兼有少量動詞,如例(14)“好鬼中意”,還有“好鬼羨慕”,“中意”即是喜歡,這里的“好鬼”作程度副詞修飾動詞“中意”“羨慕”,表示“超級喜歡、超級羨慕”,其所表達的感情比“好喜歡”“好羨慕”要深。
第五,“鬼”修飾雙音節(jié)形容詞時可放在形容詞中間,表示程度的加深,常帶有某種厭惡的情緒。如例(28),“麻煩”是一個可單獨表意的詞語,如需表示麻煩程度的加深或厭惡程度的加重可以說“好麻煩”“非常麻煩”,均是在“麻煩”前加副詞作狀語,廣州話中也有“好鬼麻煩”這樣的例子。但廣州話的“麻鬼煩”在口語表達中常出現(xiàn),且不加“好”“死”“咁”等副詞,“鬼”插在“麻煩”中間加強了“麻煩”的程度,表明“鬼”在此類結(jié)構(gòu)中行使了副詞功能。
與普通話不同,廣州話中的“鬼”可作語素構(gòu)成副詞,表“很,非常,極,那么,如此”。“鬼”在廣州話中多與其他副詞“咁”“好”“死”等連用表示程度加深或情感加強;在修飾雙音節(jié)形容詞時,“鬼”可單獨放置在雙音節(jié)形容詞中間起到加強程度的作用,此時的“鬼”有向程度副詞發(fā)展的趨勢。
三、“鬼”的語法化過程及原因
《說文》曰:“人之歸為鬼?!薄抖Y記·祭義》有云:“眾生必死,死必歸途,此之謂鬼?!薄墩摵狻ぷI月》也云:“鬼者,死人之精也。”古者認為人死后就會成為“鬼”,就如《禮記·郊特牲》所言:“人死之后,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人死后,腐化的軀體被埋葬,而人則改變了形態(tài)成為“鬼”而存在,所以迷信的人認為人死后有“鬼魂”。
甲骨文中“鬼”作 或 ,由“人”和“田”構(gòu)成?!疤铩笔?字古文的異體, 義為“大頭”,屬于象形。從人構(gòu)形,表明鬼由人所轉(zhuǎn)化。
甲骨文造字之初,“鬼”就是名詞,具有了“人死后不滅之精”之義,在使用中逐漸保留并固定,先秦文獻中就存有不少用例。
(31)昔楚國南郢之邑,沅、湘之間,其俗信鬼而好祠。(屈原《楚辭·卷二·九歌》)
(32)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靈,子魂魄兮為鬼雄。(屈原《楚辭·卷二·九歌》)
(33)因氣變而遂曾舉兮,忽神奔而鬼怪。(屈原《楚辭·卷五·遠游》)
(34)鬼神實不逞于許君。而假手于我寡人。(《春秋左氏傳·隱公》十一年)
例(31)中的“鬼”字取自“迷信者以為人死而魂氣不滅,稱之為鬼”這個基本義。而例(32)說將士們有沖鋒陷陣的勇氣,更有誓死不屈的精神,這樣為國捐軀的將士們死后當為鬼雄,這里的“鬼雄”不單是“人死后不滅之精”,更是“鬼中之雄者”。例(33)中的“鬼怪”則指人死后變成的妖魔。這一時期的“鬼”多為單用,或是與“神”“怪”并列連用,均無明顯的情感色彩。
到了秦漢時期,“鬼”產(chǎn)生了一定的虛化。
(35)陸終氏娶于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隤,氏產(chǎn)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啟其左脅,六人出焉。(戴德《大戴禮記·帝系第六十三》)
(36)武帝祭太一,并祭名山于太壇西南,開除八通鬼道,故言用事八神也。一曰,八方之神。(班固《漢書·卷六》)
例(35)中的“鬼方”指商周時西北部的方國,其中“鬼”字脫離了“人死后的靈魂”的本義;例(36)的“鬼道”指古代郊祀與祭壇相連接的通道,這里的“鬼”也沒有以基本義出現(xiàn),由此,“鬼”作“人死后不滅之精”的基本義發(fā)生了虛化。
魏晉以前就有“愚鬼”“惡鬼”等用法,僅見于少數(shù)文獻中;到魏晉時期,“X+鬼”的用法增多,出現(xiàn)了“惡鬼、邪鬼、貓鬼、斷頭鬼、忠鬼、賤鬼、餓鬼、傖鬼、老鬼、淫鬼、群鬼、厲鬼、仇鬼”等的組合,如例(37)(38)。
(37)王室如毀,雄安用生為!今日即戮,得作忠鬼,乃所愿也。(《晉書·卷八九》)
(38)與導箋曰:“仆雖吳人,幾為傖鬼?!逼漭p易權(quán)貴如此。(《晉書·卷七》)
“忠鬼”指的是生前就是忠心的,變成鬼了也依然忠誠;“傖鬼”就是北方之鬼,南北朝時,南人稱北人為“傖”。這時“鬼”常被形容詞修飾,位于偏正短語中心語位置,位置固定下來。此外,鬼的語義也有了較明顯的改變,先秦時期的“鬼”無明顯的色彩意義,而魏晉時期構(gòu)成的“X+鬼”的形式就具有強烈的褒貶色彩,“忠鬼”是褒義,而“傖鬼”則具有明顯的貶義色彩。
至魏晉后期、南北朝時期,“鬼”的用法進一步虛化,出現(xiàn)了“鬼+某”結(jié)構(gòu)。
(39)凝之不從,方入靖室請禱,出語諸將佐曰:“吾已請大道,許鬼兵相助,賊自破矣?!保ā稌x書·八卷》)
(40)鄰人好事鬼術(shù),殘賊群生,蕩女色,酒亂不孝,自謂得志,輪轉(zhuǎn)三道,苦毒無量。(《六度集經(jīng)》卷第一)
(41)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古今注》卷中·音樂第三)
(42)章句以為鬼火,或謂之磷,未為得也。(《全三國文·卷十八》魏十八)
(43)使覡視之,告曰:“若能說此冢中鬼婦人形狀者,當加厚賞,而即信矣?!保ǜ蓪殹端焉裼洝肪矶?/p>
(44)阮瞻,字千里,素執(zhí)無鬼論。(干寶《搜神記》卷十六)
(45)星應(yīng)輿鬼,故君子精敏,小人鬼黠。(常璩《華陽國志·蜀志》)
(46)士衡正色曰:“我父祖名播海內(nèi),寧有不知?鬼子敢爾!”(劉義慶《世說新語·方正》)
例(39)—(46)均為“鬼+X”的結(jié)構(gòu),如“鬼術(shù)”“鬼伯”“鬼婦人”等,這里的“鬼”充當修飾語,“鬼+X”可以被譯為“像鬼一樣的什么”,如例(39)“鬼兵”,民間俗稱“由鬼組成的兵”;又如例(42)“鬼火”就是磷火,磷沸點低極易自燃,突如其來的火焰讓人不知所措,是不知其源的無名火苗,所以稱之為“鬼火”,即“如鬼魅般詭異的火”。又如例(45)“鬼黠”,“黠”即聰明而狡猾,據(jù)《方言》:“自關(guān)而東趙魏之間謂之黠,或謂之鬼”,“鬼”和“黠”為同義連用,表示同一個意思,為機巧狡慧;“黠”作形容詞,由此可得“鬼”在此處也用作形容詞。從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借用名詞“鬼”的特征在“鬼+X”結(jié)構(gòu)中作修飾語,用以形容某個東西或某件事物具有“像鬼一樣”的性質(zhì),由此,“鬼”出現(xiàn)了作形容詞的用法。
從先秦時期到魏晉南北朝,“鬼”完成了第一階段的演變:名詞>形容詞。
歷時文獻中均無“鬼”與“好”“死”“咁”等副詞連用的用法?!昂霉怼薄肮硭馈薄肮韰睢薄皡罟怼倍际墙F(xiàn)代才出現(xiàn),且多數(shù)出現(xiàn)在粵方言區(qū)。李歡認為“鬼”在粵語中作副詞使用,但筆者認為“鬼”并非單獨作副詞,而是和“好”“死”“咁”等副詞連用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充當雙音節(jié)副詞的構(gòu)詞語素。
Hopper&Traugott提出語法化的主要動因是“語用推理和語言接觸”;劉堅、曹廣順、吳福祥提出漢語詞匯語法化的誘因是“句法位置改變、詞義變化、語境影響及重新分析”;吳福祥認為語法化的外部動因是“接觸性動因”,內(nèi)部動因是“效率性、創(chuàng)新性、互動性動因”。正如Traugott&Trousdale所提出的“把詞匯化和語法化統(tǒng)一為模式化進行研究”的觀點,詞匯化的過程中有時也伴隨著語法化,詞匯化和語法化演變的動因存在共通之處,不能完全分割開看。因此要綜合分析“鬼”語法化為雙音節(jié)副詞構(gòu)詞語素的動因,主要有以下三個動因:
第一,詞匯雙音化趨勢。王力認為雙音化是漢語語法發(fā)展的一大特點。從需求上來說,隨著新鮮事物的傳入,人們使用新詞匯的需求大大增加;當單音詞無法滿足人們交際和表達的需求時,雙音化就成了創(chuàng)造新詞匯的重要方式之一。從表達上來說,雙音節(jié)詞匯能使語義表達容量更大、更準確。如例(16),“好”作程度副詞修飾“痛”也常見,但是加上“鬼”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之后,“好鬼”所表達的情感態(tài)度要更強烈。
第二,高頻使用。曾莉提到“如果一個結(jié)構(gòu)或該結(jié)構(gòu)的某種用法使用頻率很高,那么它就很有可能會逐漸固化成詞,詞匯化程度不斷提高”。粵語中“咁”的意思是“這么、那么”。它經(jīng)常用在形容詞或形容詞性詞組前面充當狀語,表示程度加深;有時也可以放在動詞前面表示強調(diào)?!肮怼弊畛踝鳛槊~或形容詞,可表示“像鬼一樣”的某種狀態(tài),則“鬼咁”或者“咁鬼”中的“鬼”最初是作為名詞或形容詞出現(xiàn)的,如例(2)。而在后續(xù)的使用中,“咁鬼”“鬼咁”的高頻出現(xiàn),讓“咁+鬼”的結(jié)構(gòu)固定,由“像鬼一樣”的狀態(tài)逐漸虛化為“表示程度的加深”。同樣的,“鬼死”“好鬼死”的產(chǎn)生與“咁鬼”相似。
第三,結(jié)構(gòu)像似。程度副詞“好”是由表示“美好”義的形容詞“好”虛化而來的始見于晚唐五代時期。程度副詞“好”除了單用以外,還組成了一些雙音節(jié)的相關(guān)形式,比如“好生”?!昂蒙笔怯沙潭雀痹~“好”加詞尾“生”構(gòu)成的雙音形式,如好生利害、好生客氣、好生了得。而“好鬼”的構(gòu)成結(jié)構(gòu)就類似“好生”,由“好”和構(gòu)詞語素“鬼”組成。
“咁”可以插入少數(shù)雙音形容詞中間起強調(diào)作用。
(47)屋企巴咁閉。
家里鬧哄哄的。
前面說到“咁+鬼”在高頻使用下逐漸固化成了雙音節(jié)副詞,“咁”“鬼”都表示程度加深,“鬼”有類似程度副詞的用法,所以在使用過程中容易用“鬼”代替“咁”。如廣州話中“咁”可以插入雙音節(jié)形容詞中間,如“巴咁閉”,同樣的用法在“鬼”中也有出現(xiàn),如麻鬼煩、百鬼厭、孤鬼寒等。這時的“鬼”在一定程度上類似副詞“咁”,但不能脫離這種結(jié)構(gòu),說明“鬼”在從副詞構(gòu)詞語素向一個具有完整語法意義及功能的副詞發(fā)展。
在韻律及雙音化、高頻使用、結(jié)構(gòu)像似等多種因素影響下,“鬼”從名詞、形容詞逐漸成為詞尾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
四、結(jié)語
甲骨文造字之初,“鬼”就是名詞,具有了“人死后不滅之精”之義;秦漢時期,“鬼”產(chǎn)生了一定的虛化;魏晉以前就有“愚鬼”“惡鬼”等用法,僅見于少數(shù)文獻中;到魏晉時期,“X+鬼”的用法增多,出現(xiàn)了“惡鬼、邪鬼、貓鬼、斷頭鬼、忠鬼、賤鬼、餓鬼、傖鬼、老鬼、淫鬼、群鬼、厲鬼、仇鬼”等的組合;至魏晉后期、南北朝時期,“鬼”的用法進一步虛化,出現(xiàn)了“鬼+X”結(jié)構(gòu),“鬼”出現(xiàn)了作形容詞的用法。
到近現(xiàn)代的粵方言區(qū),受到韻律及雙音化、高頻使用、結(jié)構(gòu)像似等多種因素影響,“鬼”與“好”“死”“咁”等副詞連用組成雙音節(jié)副詞,“鬼”成為副詞的構(gòu)詞語素。而在“麻鬼煩”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中,“鬼”插入雙音節(jié)形容詞中間,表形容詞程度性質(zhì)加深,說明“鬼”在逐漸脫離“好”“咁”等副詞,從副詞構(gòu)詞語素向副詞發(fā)展。
注釋:
①所使用的共時語料主要來自香港粵語語料庫、泛華語地區(qū)漢語共時語料庫和BCC語料庫,并借助粵語母語者進行篩選,盡量避免選用受到外來語影響的句子,避免選用不符合規(guī)范的句子。所使用的歷時語料主要來自瀚堂典藏語料庫和中國基本古籍語料庫。
②“鬼咁”“咁鬼”意思相同,順序不同,普通話中的“那么高”在粵語中可以說成“咁鬼高”也可以說成“鬼咁高”,所表達的意思是一樣的,都表示一種極性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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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伊荻,女,漢族,廣東廣州人,湖南理工學院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字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