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潘金蓮這一人物脫胎于明代施耐庵的《水滸傳》。1927年,歐陽予倩創(chuàng)作話劇《潘金蓮》,對她的形象作了另一番更具啟蒙性的解構(gòu)。周繁漪這一人物則出自現(xiàn)代劇作家曹禺的《雷雨》,這部作品被譽為“中國話劇現(xiàn)實主義的基石”,直至今日仍是賣好又賣座的熱劇。在這兩部以批判封建社會對人的壓迫及宣揚自由解放思想為立意的劇作中,受壓迫最深,也最能表現(xiàn)反叛精神的兩名女性,潘金蓮和周繁漪,她們的遭遇在某種程度上無比相似。但以婚姻對于二者的意義、二者對出軌對象的感情以及二者的愛情觀為切入點對她們進行深入剖析卻能發(fā)現(xiàn),作者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的是兩個截然不同的女性形象。相較而言,潘金蓮是更具進步性的那一個。
【關(guān)鍵詞】潘金蓮;周繁漪;封建壓迫;自由解放;人物塑造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076-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21
“五四”前后二十多年間,中國戲劇在西方戲劇文化的影響下由古典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同時確立戲劇的現(xiàn)實主義原則。戲劇比小說有更強的情緒渲染能力,因此成為進步知識分子表達政治訴求、宣傳進步思想的又一重要陣地。這一階段涌現(xiàn)的諸多現(xiàn)代戲劇中,“中國現(xiàn)代戲劇之父”歐陽予倩的《潘金蓮》當屬代表作品之一。他用人道主義和女性主義的眼光重新觀照潘金蓮的悲慘命運,采用大膽的筆觸和精巧的構(gòu)思,賦予一個被冠以“千古第一淫婦”罵名的扁平反面人物以個性解放、反抗封建倫理道德等旗幟鮮明的“五四”精神,成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重塑潘金蓮形象的第一人。
六年后,二十出頭的曹禺開始寫作已在腦海中盤桓了五年之久的劇本《雷雨》,而周繁漪是他在八個主角里“最早想出的,并且也覺較為真切的” ①,這個女人有著最“雷雨”的性格,同時也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的最主要動力。她身上“極端”和“矛盾”的兩種基調(diào)正是這滂沱大雨本身,而那困獸猶斗的孤勇則是追求個性與自由的最嘹亮呼聲。
這兩名女子都歷經(jīng)從陷入囚籠到絕處逢生再到心灰意冷的心路歷程,她們的悲慘境地在某種程度上竟相似到如此程度,這在一定程度上造就了她們形象的相似性。然而兩位作者在形象刻畫方面的不同思路以及塑造人物的不同目的造就了這兩名女性形象在描寫視角和進步程度上的差異。
一、潘金蓮與周繁漪相近的心路歷程
(一)陷入囚籠:初遭封建社會壓迫
“那清河縣里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余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于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②
潘金蓮在《水滸傳》的第一次出場中所展現(xiàn)的就不是個忍氣吞聲、奴顏婢膝的舊社會典型弱女子形象。她是一個有節(jié)操有主見,對感情不隨便的人,與話劇第一幕里被張大戶如金魚兒般對待的姬妾形成反差。然而她的反抗使她既出龍?zhí)?,又入虎穴。張大戶為報復她的“不識抬舉”,將她許給“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郎,意在“折磨她的性子”,叫她拋卻獨立意志,在強權(quán)面前低頭。
《潘金蓮》這部話劇掐取從西門慶與潘金蓮合謀毒殺武大后到武松回陽谷縣揭穿陰謀前這一時間點開始敘寫,在劇本的第一幕,就借張大戶之口點明了潘金蓮當下所處的窘境。在張大戶的手下高升與王婆的對白中透露出來兩個重要信息。其一是潘金蓮“本來是我們這兒的丫頭,員外爺要拿她收房,她不肯,偏去愛上我們這兒的一個同事的” ③??梢娕私鹕彺饲耙呀?jīng)心有所屬,因此斷然拒絕張大戶,而張大戶強取豪奪不成,惱羞成怒將其強配武大,斷送了她的愛情與人生。其二是對武大形象的描寫,高升說他“高不過三尺,頭大腳粗,酒糟鼻子,迷覷眼,滿臉的鍋煙子,滿嘴的鼻涕,說話好比敲破鑼,走道兒好比滾冬瓜” ④,言語中盡是鄙夷不屑。可見武大郎不僅相貌生得丑陋,為人也怯懦畏縮,是人人輕視的對象。潘金蓮嫁給武大,正是鮮花插在牛糞上,這名二十出頭的青春女子受盡階級壓迫,慕強的她希望嫁得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然而她的希望破滅了,婚姻成了套在她脖子上的枷鎖??梢哉f在嫁給武大之后,她就被擺上了封建倫理道德的審判臺,一舉一動都會被評頭論足。在別人眼中,她已然成為武大的所有物,因此任何反抗夫權(quán)、追求自由人性的行為都會被看做是傷風敗俗。所以,在遇到武松之前,她對自己的未來已經(jīng)死心,她已經(jīng)屈從了命運的安排,雖有不忿,但也打算就這樣湊合著過活,不再對將來有所奢求。
周繁漪是受過新式學堂教育的舊社會女子,她是周樸園的第二任妻子,明媒正娶,門當戶對,但她的婚姻生活遠沒有想象中那樣美好,而是幾乎到了要把她逼瘋的地步。她不同于思想陳舊的傳統(tǒng)女子,而是一位自由大膽的受啟蒙女性。但她的新思想被封建大家長周樸園視作或者說歪曲作精神失常,隔斷了她與別人正常的精神交流。周樸園甚至通過強迫她喝藥、限制她的行動以及為她請專家診治等看似關(guān)心實則狠毒的手段,費盡心機地要摧毀她身上與封建思想格格不入的先進性?!澳悴×恕辈皇且痪潢愂觯炊鴿M含著男權(quán)話語的惡意,周樸園的強迫對周繁漪而言不僅是一種精神上的打壓,更是一種男性話語體系對女性本真的入侵和踐踏。在走投無路之下,周繁漪將一切美好的愿望都投注到她的兒子周沖身上,所以他才會是全家最有活氣的人,純真、正直、善良,為一切不公現(xiàn)象打抱不平。周沖說她“不是一個平常的母親,是最大膽,最有想象,最同情我的思想的” ⑤;周萍說她“你是我認為最聰明,最能了解人的女子” ⑥;周樸園在周沖為工人遭受的不公而憤懣時,說他“學得很像他母親了”,從這些蛛絲馬跡中拼湊出的周繁漪形象,是正直、剛強、浪漫、果敢的,但如今只余下偏執(zhí)與瘋狂?;楹蟮乃偹憧辞辶说V下的白骨,看清了周樸園虛偽卑劣的本性,明白過來自己這輩子都將活在梅侍萍的陰影里,看著丈夫為彌補自己犯下的罪過而假惺惺地故作情深。她意識到這婚姻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于是她抗爭,卻被用苦澀的湯汁灌滿喉嚨。這時候她的心死了,她“預備好棺材,安安靜靜的等死” ⑦了。
(二)絕處逢生:尋得新的精神寄托
用潘金蓮自己的話來說,她是“地獄里頭的人,見了武松好比見了太陽一樣” ⑧。當武松攜著打虎英雄的余勇來到陽谷縣,潘金蓮幾乎是震驚于他與自己那不爭氣丈夫的云泥之別。武松品行端正,武藝高強,是一個鐵骨錚錚的漢子,而這正符合潘金蓮的情感預期和伴侶預設,即便是她拿來解悶兒消遣的西門慶,除卻品行不端,也是有一身俊功夫,三兩下就打得高升連滾帶爬,叫潘金蓮直呼痛快。潘金蓮對力與美的崇拜,正是她強烈的反封建精神的體現(xiàn)。她自己也是個潑辣剛強的女子,“拳頭上站得人,胳膊上跑得馬” ⑨,這樣一個慕強的女子,毫無疑問會被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武松吸引,隨即陷入飛蛾撲火般的狂熱迷戀。她重又燃起了對愛與自由的希望。打著親情的名義,她對武松噓寒問暖,將他照顧得無微不至,她陷入了高燒般的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憧憬。
周繁漪的活是因為周萍,她名義上的兒子,“突然從家鄉(xiāng)出來”。在那些她為死氣沉沉的宅邸、為了無生趣的人生掩面而泣時,偌大的屋子里只有這個繼子,嘆息著附和她,向她訴說自己對父親不齒行徑的痛恨,說他寧愿犯下滅倫的罪過,也不愿與他同流合污,這樣的陪伴帶給周繁漪的心靈觸動是極大的??杀氖牵芷紝嶋H上是怯弱無能的,他像一具徒有其表的空殼,經(jīng)過舊家庭的雕琢,本性里的那股蠻勁因隔絕于冰冷似鐵的現(xiàn)實而無處安放,于是轉(zhuǎn)化成強烈的沖動與熱情。當他正處于這樣的熱情中時,就如同潮水般有力,似乎能夠沖破舊社會的羅網(wǎng),給人帶來生的氣息。他們在那個“鬧鬼”的大屋子里說的許多許多話,滋潤了周繁漪干涸的心田,往里頭注入甘泉。周繁漪大概率就是被年輕人處于理智邊緣時所展現(xiàn)出的勇敢與熱切,以及他所表露出來的想要與她正遭受著的磨難相抗衡的愿望所誘惑,于是她把自己的性命、名譽和愛交給他,渴望得到愛人的救贖。在周萍面前,她不是周樸園的妻子,不是周沖的母親,甚至不是周萍的情人,而只是周繁漪她自己。如果說處在這樣一個如墳墓般壓抑的牢籠里還能做些什么聊以自慰的話,與她名義上的兒子亂倫或許是她最大限度的自由和最決絕的反抗。
(三)心灰意冷:希望的再一次滅失
武松在哥嫂家中住了月余,潘金蓮頓羹頓飯,歡天喜地地服侍他,想的是喜結(jié)良緣,從此不必跟著武大飽受欺辱。到月底,武松踏雪歸來,她以為是時候剖白心意了,卻叫那“頂天立地噙齒帶發(fā)男子漢”好一通批駁,一顆火熱的心被冷水兜頭澆下,已是死了三分。再往后,武松臨走前囑咐武大晏出早歸,閉門不出,更似個縮頭烏龜,惹人討厭。家庭實際上已經(jīng)成了牢獄,武大郎則成了看管她的獄卒,潘金蓮知曉武松言下之意是叫武大防備著她,她自尊受挫,但也無可奈何,自此心已死了一半。脫離苦海的希望已經(jīng)破滅,卻不料出了個與武松有幾分肖似而且有權(quán)有勢的西門慶。心火燃起后不是那么容易熄滅的,于是潘金蓮此后的諸多行徑,已是欲望扭曲后的破罐子破摔。她其實是將西門慶當作了苦悶生活的透氣孔,而非單純的肉體欲望的宣泄對象。武大郎的捉奸將唯一的透氣孔也堵死了,這才促使潘金蓮起了殺心。
武大死后,張大戶邪心再起,武松對兄長死因存疑,街坊鄰居開始指指點點,以及武大郎在自己面前氣絕的可怖景象,樁樁件件都壓在潘金蓮肩上,她所承受的壓力不可謂不大。是以在第二幕一開場,她頂頭一句就是“可悶死我了”,言語間都是想尋死的意思。她的苦惱已不再是囿于婚姻的束縛,而是闖破了夫綱,謀害了人命。從此綱常倫理和道德律法都如憧憧鬼影,時刻叫她膽戰(zhàn)心驚。她明白西門慶并非如意郎君,男人,甚至說他人,都不是能全心全意依靠的,而唯一能相信的自己卻又迫于男權(quán)社會的層層枷鎖而柔弱至斯?;仡櫷?,堅決反抗張大戶卻落到下嫁武大的境地,于是她只能化剛為柔,在男人之間周旋,耍些心計,企圖叫自己過得好些,然而也不可得;燃起她希望的武松如今又緊緊相逼,事情敗露只在須臾,倒還真不如一死了之。但在此之前,她還想作困獸的最后一搏。
第五幕是全劇的高潮,在這一幕,武松已然掌握了武大死去的真相,殺掉奸夫西門慶,并在武大靈前自設公堂,要審淫婦潘金蓮。在公堂之上,潘金蓮吐露心聲,語驚四座。其實在此之前,武松第一次試探潘金蓮時,她曾向其表達過一點真實想法,她訴說起“明珠暗投不如死” ⑩,說起自己宛如池魚籠鳥的窘境,說起古往今來女性遭到的折磨,然而武松的一句“禮義綱常是萬年不變的”,叫人心灰意冷。
武松是正直的,他秉持著扶弱抑強、殺人償命的樸素正義觀,卻忽視了慘案之所以會發(fā)生的根源性問題,無視了被禮義綱常吞吃的婦女。從潘金蓮勾引他的第一刻起,他就把她釘在了道德敗壞的恥辱柱上,他心里那根名為道德的弦繃得那樣緊,緊到只是一句“上樓去睡”就叫他警鈴大作??梢舱沁@樣黑白分明的愛憎,才讓武松能快意恩仇,懲惡揚善,手里那兩把雪花鑌鐵刀才能耍得暢快。正如潘金蓮所說的,“你還是糊涂點兒吧,你要是明白,你就作不了圣人之徒了” ?。這樣的武松,絕無可能明白潘金蓮的心。雙方第一次交鋒的最后,對于潘金蓮的描寫是仰視的,她太聰明又太剛強,所以她才喘不過氣來,但她的希望畢竟又因武松而重燃,于是她在明知自己難逃一死的情況下,仍恭祝武松糊涂一世,長命富貴。拋去她殺人的罪過不談,這時候的潘金蓮竟有些像低眉順目的佛陀,滿懷著悲憫俯瞰混沌的武二,并率先原諒了他對自己生命的剝奪。
到了第五幕,潘金蓮更是直面詰問,看似石破天驚,實際有理有據(jù)地將致使武大死亡的矛頭直指張大戶及武松,無比熱烈直白地吐露自己對武松“恨到極處也愛到十分”的矛盾情感,抨擊讓女人無立錐之地的封建社會,并大膽地表達了自己尼采式的人生觀和價值觀。她體內(nèi)爆發(fā)出的強大力量震驚四座,然而當她做出最出格、最大膽也最進步的動作——袒露胸膛并直抒胸臆時,眾人卻帶上了色情意味的興奮目光,而這完全和她的初衷背道而馳。世俗的目光可悲地無法穿透她那雪白的胸膛,看到里面跳動著的一顆紅心,而緊接著這顆心也被喚醒它的人毫不留情地一刀刺穿。熱與冷,有情與無情形成鮮明的對比,怎能不叫人嗟嘆唏噓,怎能不引人凝神苦思?
周繁漪一出場就給人以矛盾的初印象,她的狂熱與野性掩埋在文弱沉靜的外表之下,像是燒成燼的灰堆里那幾星暗紅的火星,借著雷雨欲來的罡風忽明忽暗地閃爍。那便是她的心在烈火中焚燒后的余燼。在那些仿佛沒有窮盡的長夜里,那個正處于理想與沖動的激流中的青年是她最后的一豆燭光,于是她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他,于是她“疼大少爺,比疼自己的孩子還熱” ?。她愛周萍,不是因為他是她畢生的摯愛,她靈魂的伴侶,而是因為愛他才能顯示自己尚未失去愛別人的權(quán)利與自由,是因為只有男女之愛這樣奮不顧身又摧枯拉朽的強烈情感才能給她足夠的刺激,給她為自由而燃燒的心以必需的氧氣。只有當她還在愛的時候,她才能感覺到自己還活著,才有勇氣繼續(xù)活下去。
然而那位青年只是個“美麗的空形”,他背叛了她,拋棄了她,避那段過往如蛇蝎,甚至將此視為罪過,為自己曾愛過周繁漪而憎惡自身。當熱情的激流退去,他和周繁漪就像兩塊礁石露出了真容,面目猙獰地對望著。對方的軟弱讓周繁漪明白過來自己狂熱的愛與犧牲,自己沖破倫理的枷鎖去追求的人原本不值得。他不是能救自己脫離苦海的良人,他更惡劣:救活了她,又撇下她一個人枯死。這件事就像一根刺,扎進兩個人的心底,從此以后每一次對視都讓它扎得更深。待到周樸園從礦上回來,另一番更冷酷赤裸的折磨重又在她身上上演了,她被指控為精神病,被禁足于樓上,被周樸園用他的兇橫將棱角磨去。她眼見舊情人另交新好雙宿雙飛,而丈夫?qū)ψ约旱钠珗?zhí)掌控又愈演愈烈,她困在死氣沉沉的周公館里,為“已故之人”關(guān)上的窗戶隔絕了新鮮空氣。她于是三番五次地抗議著“熱極了,悶極了”,怒火在胸膛壓抑成火山,她只想“熱熱地燒一次” ?,而后凍死成灰。
當周萍和四鳳終于要在她面前遠走高飛,而自己的兒子卻令人震驚地高尚到放手時,她的希望完全破滅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懷著摧毀一切的怨毒意圖想要拉所有人一同沉淪。她沒想到自己歪打正著地撞破了一個更悲慘的命運,這命運毫不留情地帶走了她的兒子和舊愛,這一切最終使她精神失常,一輩子都困在了那棟老房子里。
二、潘金蓮與周繁漪的同與不同
《潘金蓮》與《雷雨》這兩部話劇創(chuàng)作時間相近,所以在塑造潘金蓮和周繁漪這兩名飽受封建勢力壓迫的舊社會女性方面存在驚人的相似之處,但她們之間又有著明顯的不同之處。
從二者經(jīng)歷上來看,潘金蓮是所托非人后出軌,周繁漪也是一樣,她們都不甘心被失敗的婚姻捆縛手腳,并且都選擇了出軌這種不為世俗所容的反叛方式以求改變現(xiàn)狀,但二者的不同點也十分明顯。
(一)婚姻對于她們的意義不同
潘金蓮與武大的婚姻是完全沒有情感基礎的,只是封建壓迫的產(chǎn)物,而特地刻畫得一無是處的婚姻對象更像是婚姻這道枷鎖上的尖刺,是張大戶對潘金蓮的懲罰。再加上跟著武大郎賣炊餅的安穩(wěn)生活對她來說吸引力太小,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有擺脫武大的可能時,她不會有半點留戀之情。
反觀周繁漪,她與周樸園在一開始是情投意合的,至少從女方來看是這樣。而周樸園的形象則要高大許多,他相貌周正而且家境殷實,是周公館說一不二的主人。不同于武大郎的耙耳朵,周樸園是一個強硬的人。留學經(jīng)歷使他接受了進步思想,但舊社會將他鍛造成了冷酷的鐵板,虛偽的資本家。這一轉(zhuǎn)變有可能是在與周繁漪的朝夕相處中發(fā)生的,周繁漪處在對丈夫由愛轉(zhuǎn)恨的情感落差中,她對婚姻既痛恨又依賴。當然,周公館殷實富裕的生活也不是她能輕易放棄的。所以她的一切反抗都是默然的、躊躇的,她一直鼓不起勇氣與周公館的人和物一刀兩斷。
(二)她們對出軌對象的感情不同
潘金蓮的出軌對象是她拿來消遣解悶兒的西門慶,而周繁漪所獻身的則是被她視作救贖的周萍。從一開始,潘金蓮就明白男人是靠不住的,也知道造成自己現(xiàn)狀的不是具體的男人,而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舊社會。她是太明白了,太明白自己身如飄萍命不由己,所以干脆棄禮義綱常于不顧,榨干自己最后一絲利用價值,把自己像把煙花一樣放掉了事。
但周繁漪是真的愛過周萍這個人的,他們不是欲望使然的一拍即合,而是經(jīng)過無數(shù)個深夜,無數(shù)次流淚和無數(shù)次剖白后靈魂與靈魂的共鳴。周繁漪這樣一個受過新式教育,能讀書作詩的女性,必然是要被周萍身上的某種秉性吸引,才能放下后母的身段,無畏地投入戀愛當中去的。因為是真的愛過,所以當她發(fā)現(xiàn)周萍與四鳳暗通款曲時才妒火中燒,試圖除掉情敵;才會卑微地低下頭顱,乞求周萍帶自己離開周公館,甚至于“把四鳳接來——一塊兒住” ?都可以;才會不顧一切地表白心意,只要周萍給她一個名分。因為這是真正的愛情,盡管扭曲極端,但仍有左右人理智的力量。她是真切地愛周萍這個人,所以才一次次地放低身段,所以當周萍說她瘋了,展露出虛偽怯弱的一面時,她才會那樣失望,但失望后又想要挽回。
(三)她們的愛情觀不同
潘金蓮對武松的愛情來得迅速且濃烈,她在見到武松的第一眼就起了心思,直到死去也沒有半分動搖,這發(fā)生在話劇中的潘金蓮身上不禁令人感到奇怪。她有主見有思想,知道男人依賴不得,將壓迫女性的舊社會看得如此透徹,可為什么會不理性地把愛戀寄托在不可能與她有結(jié)果的武松身上,甚至因此退而求其次地傍上西門慶,最后將自己害到殺人償命的結(jié)局?唯一的解釋是她對武松抱有的不是純粹的男女之愛,她將武松看作是溺水時的一根救命稻草,或者說是她所欽羨的美好品質(zhì)的載體。愛情容易被現(xiàn)實擊敗,而承載著希望和美好的幻影則堅不可摧。
說她是愛武松,倒不如說是她崇尚男性的力量,渴慕好漢快意恩仇的瀟灑,她愛武松是因為他符合自己對理想配偶的預設,所以她的愛油然而生,不需要深入了解,且不會因武松對她思想的不理解而過分悲傷,甚至在他對自己刀劍相向時也無半分郁色。那是由于她愛的從來不是一個具體的人,而是一個特質(zhì),只要有這個特質(zhì),武松、西門慶都可以。她死前袒露胸脯的大膽舉動,與其說是對武松一片癡情,倒不如說是對自由平等這一進步理念的高調(diào)表白,是一次無畏獻身的飛蛾撲火。
周繁漪是從愛情中汲取力量,她愛得愈深,就積攢起愈多勇氣與希望,當這勇氣與希望陡然轉(zhuǎn)化為憎恨與憤怒,也就爆發(fā)得愈加猛烈。她忍受不了低聲下氣地說話,忍受不了思想被禁錮,言行被框定,但她同時也為自己銬上枷鎖,她逼自己依靠男人而活。她看清了周樸園,但沒有看清自立自強才是唯一的出路。她受壓迫,于是反抗,她是被迫的而非主動的,是迷惘的而非清醒的。她聲嘶力竭地反抗封建婚姻關(guān)系,反抗自身命運軌跡,傾吐的是苦水而非志向,所以她致死都沒有了卻逃離周公館的夙愿。但潘金蓮是不同的,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她得到的是永恒的自由。
三、總結(jié)
在歐陽予倩的筆下,潘金蓮的形象發(fā)生了逆轉(zhuǎn),他用人道主義和女性主義的關(guān)切,寫出的女性形象是散發(fā)著光輝的??梢哉f,從頭至尾對潘金蓮的描寫是仰視的,道貌岸然的張大戶,形貌猥瑣的武大郎,色迷心竅的西門慶甚至于堅守綱常的武松,幾個主要的男性角色都帶有或多或少的缺陷,而謀殺親夫的潘金蓮,卻能在與正義的化身武松的論辯中占據(jù)上風,說得他連連后撤,張口結(jié)舌。她無疑是所有人當中思想最進步的人,而這一點讓她承擔了類似“施舍者”的身份,她施舍沒用的武大以死亡,施舍急色的西門慶以肉體,施舍貧窮的乞丐以零錢,施舍糊涂的武松以祝福,她的死既是舊社會壓迫的結(jié)果,也是她自己一手促成的結(jié)局。她既是親歷者,又是旁觀者,她不需要別人的憐憫,她所需要的就只是驚嘆。
曹禺筆下的周繁漪則是籠子里的金絲雀,在雷雨中扯著嗓子放聲唱最后的悲歌。她處于新舊交織的思潮里,一方面追求個性解放,痛恨壓迫束縛,另一方面依舊鄙視下人,依附男性。她是最“雷雨”的人物,極端,矛盾,但沒有雷雨那樣摧枯拉朽的力量,無法拯救自身。她在群像中最主要的作用,一是推動情節(jié)發(fā)展,二是增強故事曲折性,三是展現(xiàn)舊社會對女性的迫害。可以說她生來就是要被憐憫的,作者從“上帝視角”俯視她,強迫一個驕傲的女人灌下苦藥汁,讓她在情人面前低入塵埃,讓她在所有人面前丑態(tài)百出,就是要給讀者看她的凄慘,激起同情和反思。她是自俯視筆調(diào)下誕生的反面教材,讀周繁漪就是讀她的不幸,讀她的不爭,讀她作為一個舊時代女性的歷史局限性。
所以,潘金蓮和周繁漪這兩個角色,雖然遭遇磨難相似,同樣經(jīng)歷了失敗的婚姻和改變命運的出軌,也同樣有對悶熱天氣的抱怨和對愛人大膽表白的舉動,結(jié)局也是一死一瘋,悲慘得類似。她們有相似的命運,但究其內(nèi)里,二者卻是如此不同。不論是從創(chuàng)作意圖上來說,還是從作者最終呈現(xiàn)出來的人物形象上來分析,出身低微的使女潘金蓮都要比周公館的太太周繁漪進步許多,也清醒許多,她是真正意義上的、從頭到腳都貫徹著“五四”精神的“摩登女郎”。
注釋:
①劉子凌:《話劇與社會—— 20世紀30年代中國話劇文獻史料輯》,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231頁。
②施耐庵:《水滸傳》,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5年版,第301頁。
③④⑧⑨⑩?歐陽予倩:《歐陽予倩全集》第1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0年版,第64頁,第65頁,第89頁,第70頁,第76頁,第77頁。
⑤⑥⑦???曹禺:《雷雨》,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37頁,第69頁,第68頁,第21頁,第72頁,第170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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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劉若彤,浙江大學文學院在讀本科生,研究方向:漢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