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袁宏道晚明文壇地位的確定是內(nèi)在因素和外緣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與其私交甚厚的江盈科在此方面中扮演了重要角色。通過為袁宏道在吳時期刊刻的幾部小集作序,江盈科使文壇認識到袁宏道的創(chuàng)作成就與理論主張,同時深化完善了袁宏道的性靈文學思想,助力了性靈文學思潮的發(fā)展,確定了袁宏道的文壇地位。
【關鍵詞】江盈科;袁宏道;晚明文壇;性靈文學思潮;文人小集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37-0035-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37.011
“明詩其復古也”[7]序1,興復古典審美理想的呼聲在明代詩壇上不絕于耳,形成復古潮流。按錢謙益的說法,便是“王、李之學盛行,黃茅白葦,彌望皆是”[6]丁集567。復古派竭力揣摩、模仿前代作品聲色情調(diào),學而不化,極易走向字剽句竊的極端,且不論其末流,即如李、何、王、李,亦為世譏病。而真正蓋過這一片黃茅白葦,打破詩壇沉寂的是袁宏道:
中郎以通明之資,學禪于李龍湖,讀書論詩,橫說豎說,心眼明而膽力放,于是乃昌言擊排,大放厥詞……中郎之論出,王、李之云霧一掃,天下之文人才士始知疏淪心靈,搜剔慧性。[6]丁集567
獨木難成林,袁宏道及其親友共同掀起這場文學革新運動,后世稱為公安派。公安派中三袁以外還值得我們重視的是江盈科,他促進了公安派詩文理論的整合與完善,被視作公安派的副將。當然,江盈科的意義還在于為袁宏道令吳期間刊刻的小集作序,幫助袁宏道確立了文壇地位,他與袁宏道同聲相應,相互成就,是性靈文學思潮重要人物。
一、袁、江二人交游簡述
江盈科(1553—1605),字進之,號綠蘿山人,湖廣常德府桃源縣人。萬歷二十年(1592)中進士,歷任長洲縣令、大理寺正、四川提學副使。[3]卷之十七725-727江盈科所作詩文,由今人黃仁生輯校成《江盈科集》上下兩冊。
袁宏道的行跡已有較為可靠的行狀、年譜可依,對照江盈科的生平經(jīng)歷,再結合二人著述,可將他們的交游情況分為三段。
(一)第一階段:吳地三年(1595—1598)
袁宏道與江盈科俱于萬歷二十年(1592)登進士并結識。此后三年袁宏道回鄉(xiāng)待選,江盈科令長洲。萬歷二十三年(1595)至萬歷二十六年(1598),袁宏道任吳縣縣令,后辭官游歷吳越。吳縣與長洲同城而治,故三年間二人相互關照,情同手足:
公與中郎游,若兄弟。行則并輿,食則比豆。迎謁行役,以清言消之,都忘其憊,若江文通、袁淑明云。[3]卷之十七726
同時二人賦詩論文,互相吐露心曲。江盈科為袁宏道《敝篋集》《錦帆集》《解脫集》作序,并參與其集刻印。這一時期袁宏道寫給涉及江盈科的詩文書信收于《錦帆集》《去吳七牘》《解脫集》。
(二)第二階段:京師二年(1598—1600)
萬歷二十六年(1598)至萬歷二十八年(1600),袁宏道任京兆校官、國子監(jiān)助教等職,江盈科官大理寺正。公務清簡,加之袁宗道、袁中道、陶望齡等人在京,他們遂于城西崇國寺結葡萄社,相聚論學,談禪賦詩。1600年,江盈科《雪濤閣集》刻成,袁宏道為之序。這一時期袁宏道寫給涉及江盈科的詩文書信收于《瓶花齋集》。
(三)第三階段:別后七年(1600—1607)
萬歷二十八年(1600)秋袁宏道乞假南歸,此后至萬歷三十五年(1607)末一直居家。江盈科則先后前往云、川任職,于萬歷三十三年(1605)卒于任上。
這期間二人交集較少?!对{》中僅見《望淥蘿山,有懷江淥蘿年兄》《哭江進之》《與王百轂》《游崇國寺,得明字》《游金山寺見舊作有述,同游者兩謝君、方子公、張明教及童子》《答曹孟縣》六篇作品,包含四方面內(nèi)容:一,表達對江盈科的思念;二,哀悼江盈科早逝;三,回顧與江盈科的深厚情誼;四,評價江盈科文學創(chuàng)作得失。這一時期袁宏道寫給涉及江盈科的詩文書信收于《瀟碧堂集》《破研齋集》。
以袁、江二人別集為統(tǒng)計范圍,袁宏道著述中直接寫給或間接涉及江盈科的作品有五十題,共八十一篇,反過來,江盈科著述中這一數(shù)據(jù)約為十六題、二十九篇。袁宏道寫給或涉及江盈科的詩文超過一半(四十四篇)都在二人交游的第一階段產(chǎn)生,江盈科方面,最能體現(xiàn)他與袁宏道文學互動的幾篇文字也恰在這段時間寫成。
綜上,袁、江二人交游經(jīng)歷分作三段,尤應關注的是吳中時期。袁、江二人本就有同年情誼,又同在吳地為令,來往方便,為他們密切交往奠定了基礎。再者,吳地特有的人文景觀促成其文學互動,相關研究認為:“明中后葉,吳地文人嗜愛聲色游樂、縱情適性,士風放浪自任民眾不尚節(jié),‘競節(jié)好游’,世風侈靡。二者相互推轂,共同構成吳地人文的一大特色,不僅鼓動中郎著意追求人生的放任適意,也深化了他對‘自然人性’的感悟,為其自然人性理論的形成提供了感性體認和理論依據(jù)?!盵13]最能體現(xiàn)袁宏道性靈文學特征的兩部小集《錦帆集》和《解脫集》在吳地寫成并刊刻,與吳地之風的影響不無關系。文本是文學活動核心,但文本生成后,不管是后人追認,還是時人揄揚,文學家的聲譽最終還須以讀者的閱讀體驗為指歸,這兩部小集的出版確乎體現(xiàn)了袁宏道的文學成就。然而文學影響力的擴大還須借助外力,在袁宏道心中,這個最佳人選是江盈科。袁宏道三部小集之序皆由江盈科作即是明證。
二、“世誰復有定中郎文者?”——袁宏道小集的刊刻與江盈科的作序
吳中三年,袁宏道的三部小集《敝篋集》《錦帆集》《解脫集》先后出版,據(jù)已有研究,《敝篋集》《錦帆集》《解脫集》刻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年袁宏道離任吳縣縣令前后及漫游東南期間。[15]三部小集之序皆出自江盈科之手。
先看《敝篋集》。該集收錄袁宏道出仕前所作之詩,按江盈科《敝篋集引》之說,袁宏道對這部分作品頗有悔其少作之意,長期束之高閣,若非友人偶然得見稱賞,是集恐無緣問世:
友人方子公為檢其圖書付行李,從敝篋中得君詩一編,讀而旨于味……于是稍稍裒次,付諸梓,題曰《敝篋集》。[5]卷之八398-399
再看《錦帆集》。集名得自當時將吳縣與長洲隔開的“錦帆涇”,是集收錄了袁宏道令吳兩年所作的詩文。出版過程中,江盈科更多以一個知己的形象旁觀:
余因嘆曰:同一錦帆涇耳,當吳王之時,滿船簫鼓,及吳令之身,兩部鞭箠;吳王用之,紅姝綠娥,左歌右弦;吳令御之,疲民瘵黎,朝拊暮熙。昔何以樂,今何以苦?[5]卷之八400
吳地本富貴溫柔之鄉(xiāng),不乏聲色之樂。袁宏道來此卻是為令,沉溺于冗雜艱巨的公務中,苦不堪言。同令于吳的江盈科感同身受,可謂一語點破?!跺\帆集》多騷怨之音,袁宏道在其中反復表達對仕宦的厭倦,便可從江序中得到解釋。事后袁宏道對江序也極為滿意,寫信致謝道:“序文甚佳?!跺\帆》若無西施當不名,若無中郎當不重;若無文通之筆,則中郎又安得與西施千載為配,并垂不朽哉!”[2]卷六306
最后看《解脫集》。顧名思義,袁宏道辭去吳縣后身心如得解脫,浪跡吳越,題詠自成一集,江盈科為之序:
中郎以病解官,官解而病亦解,于是浪跡兩浙、新安諸山間,凡數(shù)月。還過姑蘇,余晤君江上,奚囊所貯詩凡若干首,自題曰《解脫集》,余愛之不忍去目,因為序而傳之。[5]卷之八402
從江盈科見到《解脫集》的反應及袁宏道在刊刻《解脫集》時說的“《解脫》為江令索刻,計當完矣”[2]卷十一513來看,江盈科為之作序,很可能是主動為之。
綜上所述,江盈科對這三部小集的刻印背景比較清楚,包括袁宏道宦游前后境況與心態(tài),這便有利于更好把握袁宏道的詩文成就與文學主張;其次,江、袁二人以文字訂交,江盈科對袁宏道這部分作品倍加贊賞,且其評論非泛泛之論,而是扣合袁宏道之心意,道袁宏道欲道之言。那么,這四篇序文就不啻袁宏道借助江盈科之口向文壇發(fā)出自己的吶喊,表明文學主張,建立文學陣地。后來公安派迅速崛起,性靈文學思潮風靡海內(nèi),實現(xiàn)了袁宏道的愿景,而無法磨滅的便是江序之功,其序與袁宏道詩文相輔相成,相得益彰。以此觀之,袁宏道后來哭悼江盈科時說的“進之死,世誰復有定中郎文者?”[2]卷三十四1091可能反映袁宏道對這位文學知己的感激與緬懷。另一方面,“世誰復有定中郎文者”還顯示著江盈科的不可替代性,他是當時為小集作序的最佳人選。
就時地因素而言,袁宏道與江盈科彼時恰好同令于吳。江南素為人文薈萃之地,對書籍需求量大,而得益于刻印技術進步與靠近刻印原材料產(chǎn)地,江南在明中葉后成為刻書中心,使思想、輿論和信息流通加強,在此刻印小集流通效果最佳。[9]1-84當然,文人一官一地或一地一集的做法在南宋時已成為一種文化風尚[14],袁宏道為令江南,在此出版小集而延請江盈科為之序,多是偶然。而鐘惺揭示了另一點:
袁儀部所以極喜進之者,緣其時歷詆往哲,遍排時流,四顧無朋,尋伴不得。忽得一江進之,如空谷聞聲,不必真有人跡,聞蛩然之音而喜。[4]卷第二八463
吳縣、長洲大致相當于今天的蘇州一帶,當時屬于吳中詩壇勢力輻及的范圍,詩風上,吳中四杰、吳門四才子、王稚登、王留一脈相承,“以綺麗之調(diào)為工,‘雅好靡麗’‘爭傅色’‘務諧好’?!盵10]6可見,袁宏道欲對詩風有所變革將面臨一定阻力,此時江盈科的支持不啻空谷足音:
夫吳中詩誠佳,字畫誠高,然求一個性命的影子,百中無一。[2]卷十一501
余與進之游吳以來,每會必以詩文相勵,務矯今代蹈襲之風。進之才高識遠,信腕信口,皆成律度,其言今人之所不能言,與其所不敢言者。[2]卷十八709
袁宏道對于吳中詩文的風尚大為不滿,可惜知音寥寥,所幸結交江盈科,他能言今人所不能言與不敢言,這便是江盈科的獨特意義。
袁宏道吳中三年交游廣泛。以《袁宏道集箋?!窞榈妆?,以《錦帆集》為檢索范圍,按照人物出現(xiàn)次數(shù)的多少排列,可知袁宏道這時期主要交游對象:
江盈科(23)、張獻翼(9)、陶望齡(8)、王穉登(7)、朱一龍(6)、方文僎(6)、丘坦(5)、曹子念(5)、袁中道(5)、陳所學(3)、顧養(yǎng)謙(3)、李贄(3)、湯顯祖(3)、龔仲慶(3)、錢希言(3)、屠隆(3)、陶奭齡(2)、劉鳳(2)、袁宗道(2)、瞿汝稷(2)、管志道(2)、周時臣(2)、董其昌(2次)、聶云翰(2)、龔仲安(2)、龔仲敏(2)。
這一時期袁宏道交游對象有幾點特征:
第一,社會身份方面,他們大多屬于社會中下層人士。少數(shù)幾個布衣以外,大多數(shù)人非進士即舉人,位卑權輕,在地方者往往擔任一方守官,在中央者多分任編修、主事、點簿、祭酒等中低階職位,且部分人彼時或削職罷官,或致仕隱居,或時隱時仕。
第二,地域籍貫方面,他們主要來自江南和楚地。江南人士又有吳、越之分,例如說張獻翼、曹子念、錢希言分別來自吳之長洲、太倉、吳縣,而陶望齡兄弟與屠隆分別來自越之會稽與鄞縣。楚地人士多為袁宏道親故,來自公安、麻城、武昌等地,如袁宗道、袁中道和外祖父一門龔氏成員。
第三,功業(yè)志趣方面,有以詩文鳴世者,如王穉登、屠隆;有鉆研佛禪者,如瞿汝稷、管志道;有用心藝術者,如周時臣、董其昌;也有政聲卓著者,如朱一龍、陳所學和顧養(yǎng)謙。盡管志趣有別,功業(yè)相異,這群人呈現(xiàn)出的共同特征是在各自領域都具有一定的開創(chuàng)性或突破性,頹然自放而刻意為詩的張獻翼、膽氣過人而臨事多謀的顧養(yǎng)謙是如此,更不用說袁中道、李贄、湯顯祖這些彪炳史冊者。
同類相從,同聲相應。三個方面的近似,將袁宏道與上表人物聯(lián)結起來,促成交游。而若欲尋與袁宏道交情最為深厚,能令袁宏道托付序文者,則不啻要在他們之間尋找各個方面都最為貼合者。綜合比較,此人即江盈科。
首先,相同的社會身份是雙方交游起點。江盈科與袁宏道同年登進士,后又同在一地為官,具有同年之誼、同僚之誼。其他人或無功名,或功名的取得早于或晚于萬歷二十年,游宦他鄉(xiāng),公事上不如袁、江二人來往密切。吳中三年,袁、江二人相互關照,到了江盈科直接為袁宏道代理公事的程度。且就撰序出書而言,袁宏道必然要尋一具有一定社會聲望的人物,借助其話語權、影響力為小集增色。可以看到,同樣與袁宏道朝夕相處,布衣身份的方文僎就沒能被委托作序。
其次,相近的地域籍貫拉近了雙方的心理距離。在吳期間,與袁宏道交游者的籍貫基本上非江南即楚地。江南是明代文化的重心,才人如過江之鯽,袁宏道來此做官,多與此地人士結交,屬情理之中。此外,多交楚士,則讓人考慮地域文化的作用。袁中道評價楚人說:“夫楚人者,才情未必勝于吳越,而膽勝之?!盵3]卷之十459氣候地理的不同造就人文風尚的差異,相較于在清麗山水中生長起來,天性旖旎多情的江南文人,生活于在大川大澤中的楚人似乎就多了一份“豪杰”氣質(zhì),膽力過人。袁、江二人的“膽力”可從其文學上激進姿態(tài)顯出,后文將詳述。
再次,功業(yè)志趣相投擴大了雙方交流面。以佛學、藝術、政治三方面觀之,袁宏道無心政治,晚明政局不可為與吳地政事難為使袁宏道初入仕途便萌生厭宦心態(tài),這種心態(tài)貫穿《錦帆集》,故袁宏道很難與那些單以政績聞名者進一步交往。而要在上述交游對象中找到各方面兼善之人也不容易。例如,佛禪之學成為晚明時代之學,士夫禪學興盛[11]70,袁宏道造詣頗深,而反觀張獻翼,他以詩鳴吳中,卻不甚了解佛禪之學,袁宏道在給他的信中說:“仆自知詩文一字不通,唯禪宗一事,不敢多讓?!盵2]卷十一501董其昌純以書畫聞名,與袁宏道的交往也甚少。而江盈科不僅在政治上有所建樹:“長洲固劇邑,公專以恩信治之,不為掊擊。初若無奇,久之皆不忍欺?!盵3]卷之十七725佛學上他也有一定造詣,江盈科作《海蠡編序》,“運用眾所周知的‘海月’之喻來闡述儒佛互釋的道理”[12],而從袁宏道寫給他的別詩“金屑共奇談”一句來看,他曾與袁宏道共商這方面學問。[2]卷三154
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以文學聞名者亦未必與袁宏道契合。曹子念是王世貞的外甥,近體歌行力摹其舅,沿襲復古之風[6]丁集482;劉鳳之詩故作生僻迂澀之語[6]丁集484;黃輝之詩最初“奇而藻”[6]丁集622,受到袁宏道影響才有所變化。這幾人與袁之文學理念相異甚至大相徑庭。觀《錦帆集》《解脫集》中表達文學主張的篇章,單獨寫給江盈科的篇章是最多的。而江盈科與袁宏道在文學上的契合,則集中體現(xiàn)為三集序文。
三、江盈科序文對袁宏道性靈文學思想的肯定與完善
在江盈科作序前,袁宏道已經(jīng)形成了較鮮明獨特的文學觀點,并且得到江盈科的強有力支持,后來的江序是對袁之觀點的進一步闡發(fā):
弟謂兄曰:“果若今人所著,萬口一聲,兄何以區(qū)別其高下也?且古人之詩,歷千百年,讀之若初出口;而今人一詩甫就,已若紅朽之粟,何也?”進之躍然起曰:“是已!”后為余敘《敝篋》,遂述此意。[2]卷三十四1092
故在探析江序的具體意義前,我們需要回顧袁宏道在吳三年的文學思想。這一時期袁宏道文學思想集中在《諸大家時文序》《敘小修詩》《丘長孺》《敘陳正甫會心集》《張幼于》《江進之》六篇文字中。
《諸大家時文序》貴真貴新,肯定八股文的價值,批評規(guī)漢模唐的擬古風氣[2]卷四184-185;《敘小修詩》力斥剽襲模擬之弊,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同時認為詩文因時而變,獨有者可貴[2]卷四187-189;《丘長孺》提出物真則貴,獨有則貴,勿厚古薄今[2]卷六283-285;《敘陳正甫會心集》倡言“趣”,并且其重在自然[2]卷十463-464;《張幼于》謂自己作詩不過戲筆,信口而出,不肯依傍古人,不喜唐詩[2]卷十一501-504;《江進之》以為由繁、晦、亂、艱到簡、明、整、流麗痛快乃文學發(fā)展趨勢,而世道既變,文亦因之,故今不必摹古。[2]卷十一515-516
這些篇目作于萬歷二十四年(1596)至萬歷二十五年(1597),包含了在吳時期袁宏道文學思想的要點,可概括為如下六點:
第一,由繁、晦、亂、艱到簡、明、整、流麗痛快是事物包括文學發(fā)展之勢;第二,詩文應隨時、世變化而產(chǎn)生新變;第三,批判剽襲模擬的復古風氣;第四,肯定小說、民歌、八股文等新興的書寫形式;第五,強調(diào)“趣”,“趣”又重在自然;第六,強調(diào) “真”,要能“獨抒性靈”“信口而出”。
此六點可以從整體上去理解。首先,由繁、晦、亂、艱到簡、明、整、流麗痛快是萬事萬物發(fā)展變化的趨勢。文學也不例外,時、世既變,詩文亦應處在“新變”當中。以此標準去衡量明代文學,膠柱鼓瑟、剽襲模擬的復古風氣理應受到批判,而小說、民歌、八股文等新興的書寫形式就值得肯定。再者,欲求新求變,“真”和“趣”起到重要作用,“真”者,即不摻偽飾,“獨抒性靈”“信口而出”,因而往往能抒發(fā)個人獨有之感受;“趣”者,是一種難以捉摸、得之自然的趣味,能打動人心,攝人心魄。
接下來我們再看江盈科序文對在吳時期袁宏道文學思想的闡發(fā)。細讀《敝篋集引》《錦帆集序》《解脫集引》《解脫集二序》可知,江序能得袁宏道首肯,首要還是因為與袁宏道的文學思想契合,最明顯的是《敝篋集引》基本在引述袁宏道的話,像批評復古模擬之風,再強調(diào)“真”與“新”等都與袁之觀點桴鼓相應,江盈科等同袁宏道的代言人。然而再審度之,江序又點鐵成金,深化完善了袁宏達的性靈文學思想。
第一,江序指出“膽”“識”“才”是創(chuàng)作的先決要素。袁中道為袁宏道作行狀時,提到袁宏道有五點別于人,即“識”“才”“膽”“學”“趣”,重合了江序所提的三點,可知江序在評價袁宏道成就,推動性靈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的發(fā)展上是具有先導意義的。袁中道所作行狀中對這幾點的解釋恰好可以對江序的注腳,其言:“上下千古,不作逐塊觀場之見,脫膚見骨,遺跡得神,此其識別也;天生妙姿,不鏤而工,不飾而文,如天孫之織錦,園客抽絲,此其才別也……隨其意之所欲言,以求自適,而毀譽是非,一切不問,怒鬼嗔人,開天辟地,此其膽別也。”[2]附錄1652這里說得很清楚,所謂“膽”即隨心所欲地暢所欲言,但求自適的狀態(tài),對于毀譽是非一概不關心,文字能嬉笑怒罵,有開天辟地的氣勢;識即識見過人,于文深有所悟,而不附和他人;才則指文章不經(jīng)雕琢修飾便精致有文采,天然美妙多姿。若無“識”,則難領悟文理,洞悉文之高下,難免隨波逐流;若無“才”,或許又眼高于頂,紙上談兵,真正下筆創(chuàng)作時不過爾爾。此外“膽”亦必不可無,三袁崛起文壇前,并非無人抨擊復古之風,但皆未能掀起文學革新的浪潮,缺乏打破一切的膽力氣勢是一大關鍵??梢姡铺岬降倪@三點相輔相成,于創(chuàng)作的確很要緊。而袁中道調(diào)整將“膽”“識”“才”的順序調(diào)整為“識”“才”“膽”似較江序更為合理,體現(xiàn)出性靈文學理論的發(fā)展是一個不斷完善的過程。
第二,江盈科對袁宏道文學主張之弊已隱有覺察。在《解脫集引》里,江盈科認為有三種工詩者:正而能奇者,如杜甫;以奇為奇者,如李白;奇之奇者,如李賀。[5]卷之八402杜甫之“正而能奇”在于他集大成,如同戴著鐐銬跳舞,通過學力,詩藝達到常人難及的境界;李白所以“以奇為奇”則因其飄逸絕倫,好似不食人間煙火;而李賀的“奇之奇”較李白又進一步,如果說李白的“以奇為奇”還是宇宙所有,可為世人理解,那么李賀的“奇之奇”已經(jīng)“突兀怪特”到宇宙所無、世人不解的地步。江盈科把袁宏道之詩看作李賀嗣音,也把袁宏道看作“一代異才”,在肯定其詩突破格套之時,也揭露這樣一個客觀事實:“長吉不免后世之口,何況君焉!”[5]卷之八403詩乃文之精者,摒棄一切格調(diào)、范式、標準亦不啻消解了詩歌存在的合理性。袁宏道后來也意識到這個問題,他為江盈科《雪濤閣集》作序時說江之詩文“有一二語近平近俚進俳”[2]卷十八709,這實際是袁宏道在夫子自道。袁宏道后期詩文也逐漸轉(zhuǎn)向“穩(wěn)實”,按袁中道的話說便是“新而老,奇而正”[2]附錄二1653,文字新穎而老辣,出其不意而又寫得堂堂正正。之前提到在總結創(chuàng)作要素時,袁中道在江盈科“膽”“識”“才”的基礎上還增加了“學”與“趣”兩點,關于“學”,袁中道說:“上至經(jīng)史百家,入眼注心,無不冥會,旁及玉簡金壘,皆采其菁華,任意驅(qū)使,此其學別也?!盵2]附錄二1652在無所顧忌,打破一切的“膽”上增加宏博之“學”,亦可見袁宏道轉(zhuǎn)變的痕跡??傊?,這場轉(zhuǎn)變早在江盈科的論述中就已見萌芽,他看出來袁宏道文學主張之弊。
第三,江盈科引袁宏道之言,完善了性靈文學創(chuàng)作論的構架。袁宏道在《敘小修詩》中提出的“獨抒性靈,不拘格套”成為后世眼中公安派最響亮的口號[2]卷四187,其將“性靈”推為詩之至者,告誡勿為格套所拘,客觀上為一般人作詩大開方便之門,使人云集而景從。但這個口號對于其性靈文學理論來說也是存在局限性的,推倒一切既定的格式,單要人自任自立,實際是一種破而不立的姿態(tài),具體如何去獨抒性靈,《敘小修詩》沒有進一步回答。而到了《敝篋集引》里面,這個問題明晰起來,江盈科引袁宏道之言曰:“夫性靈竅于心,寓于境。境所偶觸,心能攝之;心所欲吐,腕能運之。心能攝境,即螻螘蜂蠆皆足寄興,不必《雎鳩》《騶虞》矣;腕能運心,即諧詞謔語皆足觀感,不必法言莊什矣。以心攝境,以腕運心,則性靈無不畢達,是之謂真詩?!盵5]卷八398這段話有三個關鍵的概念:心、境、腕,讓人想到陸機《文賦》說的:“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盵8]170意、物、文分別指意念、事物與文辭,“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的矛盾是構思過程中,意念無法涵攝事物的性狀、特征,而文辭難以將構思的意念精準地表達出來。陸機所說的還是一種應物而感的創(chuàng)作過程,感覺、意圖、思想是附著在觀察到事物之上,因感動而發(fā),“物”居其首。袁宏道的創(chuàng)作論則又有不同,他始終以“心”(相當于“意”)為第一要義,此外兼顧“境”(相當于“物”),心之所發(fā)要能寓于外境中,而外境也給以心以感觸,心要能涵攝之,最后,都要能用“腕”(相當于“文”)傳達出來。從意、物、文到心、境、腕,袁宏道建立起一套以“性靈”為主導的創(chuàng)作理論,fbVvPvGxvGOY+NksevEhgQ==這當然不是一蹴而就,江盈科《敝篋集引》的著重征引使其最終得以形成。
四、余論
影響作家生前文壇地位的因素主要可分為內(nèi)在因素和外緣因素兩種,內(nèi)在因素與文學史發(fā)展理路有關,外緣因素則又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作家家世、職位、前輩提攜等權威性因素,另一類是文化活動圈、評論家意見、選家重視度等非權威性因素?!盵15]袁宏道文壇地位的確定是內(nèi)外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江盈科在內(nèi)外兩方因素中都起到重要作用。
于外緣因素而言,袁宏道家世平平,沉淪下僚,亦未受任何的文壇領袖引領提攜,因此主要借助非權威性因素發(fā)聲揚名。據(jù)統(tǒng)計,萬歷二十五年到萬歷三十七年間,袁宏道詩文著作至少刻印過十五次,如此密集的刻印自然使其詩文著作迅速傳播,為文壇所知曉。[15]而如前文所述,就各方面而言,江盈科是當時為袁宏道作序的最佳人選。一次次的刻印也使江序廣為流傳,接觸到袁集的人自然會留心江序的批評意見,袁集的價值以及袁宏道的突破性也就得以更加彰顯。
就內(nèi)在因素而言,袁宏道看出復古派之弊,排擊王、李之學,文學上倡導獨抒性靈,順應了文學史發(fā)展的理路,引領晚明文壇是遲早之事,江盈科則加速了這一天的到來。在性靈文學運動中,江盈科不僅作為旁觀者,積極響應原本孤立無援的袁宏道,使其主張發(fā)軔于吳地,而且親身參與其中,在序文中對袁宏道的創(chuàng)作成就加以稱賞,對袁宏道的性靈文學思想加以深化完善,而這些努力也得到了以袁中道為代表的性靈文學思潮內(nèi)部成員的認可。
當然,江盈科最重要的價值表現(xiàn)在外緣因素方面,即回應、贊成袁宏道的文學意見,在文學革新上為袁宏道提供心理支持,與袁宏道并肩作戰(zhàn)。這種心理支持是必不可少的,最終轉(zhuǎn)化為行動支持,體現(xiàn)為幾篇序文對袁宏道文學思想的闡發(fā)。
從袁宏道小集刊刻后,文壇上其他重要人物的反響來看,袁宏道文壇地位已經(jīng)確立。例如,讀到《錦帆集》,湯顯祖在《讀錦帆集懷卓老》中興奮地說:“都將舌上青蓮子,摘與公安袁六休”[1]卷十九825,這是說論舌燦蓮花,李贄也要甘拜下風了。而無論怎么說,追溯這種局面形成的來龍去脈,江盈科功不可沒,他在袁宏道文集的刊刻與袁宏道文名的顯揚中的意義不同凡響,是確立袁宏道文壇地位的關鍵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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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曾璽林,男,四川成都人,四川大學中國古代文學專業(yè)2022級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明清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