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定性副詞“只”的兩種用法

【摘要】限定副詞“只”是漢語中表達排除的重要手段，也是輔助中學生理解文本意義的關鍵詞?！爸弧钡耐耆懦x與向上排除義分別屬于兩類限定副詞：唯一性限定副詞與范圍性限定副詞。二者都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與“數(shù)量指小”相關，又互相區(qū)別。本文以統(tǒng)編語文教材九年級上冊第六單元課文《智取生辰綱》為范本，試圖從形式語義學和框架語義學角度，對唯一性限定副詞“只1”和范圍性限定副詞“只2”的義項分合進行探討。

【關鍵詞】唯一性限定副詞；范圍性限定副詞；焦點敏感算子

關于副詞“只”，《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將其界定為“表示除此之外沒有別的”［1］，下分為四個義項：

（1）限制與動作有關的事物：我只學過英語／我只到過天津。

“只”常常跟“不（沒）”對舉，如：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2）限制與動作有關的事物的數(shù)量：我去晚了，只看了最后兩幕。

（3）限制動作本身以及動作的可能性：這本書我只翻了翻，還沒詳細看／這件工作只能慢慢做，不能操之過急。

（4）直接放在名詞前面，限制事物的數(shù)量。可以說是中間隱含一個動詞（有、是、要等）：屋子里只老王一個人。

實際上“只”除表示完全排除的排他性限制外，還可表達向上排除的非排他性限制。如，我只能吃三個蘋果，可以推出：我能吃兩個蘋果/我能吃一個蘋果。但這一義項并未被主流詞典收錄。

陸儉明率先關注到了“只”的排他性用法及向上排除性用法的區(qū)別。在分析漢語中的“數(shù)+形+量”結(jié)構(gòu)時，他點明由意在強調(diào)數(shù)量大的形容詞如“厚、長、滿”構(gòu)成的“數(shù)+形+量”數(shù)量短語不能跟言少的副詞“只、僅僅”共現(xiàn)。但隨后在尾注中，陸先生補充道，“如果這里的‘只’表示范圍，而不是‘ 言少’，句子可以成立”［2］。限定副詞“只”頻見于中學語文教材中，如：

（1）真的，只有這一場雨，才完全驅(qū)走了冬天，才使世界改變了姿容。（七年級上冊第一單元《雨的四季》）

（2）湯恩伯認為南京、江陰段防線是很鞏固的，弱點只存在于南京、九江一線。（八年級上冊第一單元《人民解放軍百萬大軍橫渡長江》）

（3）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九年級上冊第四單元《故鄉(xiāng)》）

（4）“正確答案只有一個”這種思維模式，在我們頭腦中不知不覺地根深蒂固。（九年級上冊第五單元《談創(chuàng)造性思維》）

辨析副詞“只”的各個義項，對中學階段把握文本語義，進而體悟作者寫作意圖有著重要作用。本文旨在從語義指向與焦點敏感性兩個方面對“只”的語義特點進行多角度描寫，并對“只”的義項分化作出相應探討。

一、副詞“只”的語義分類

語言學家從形式語義學及框架語義學方面，對限定副詞“只”作出理論探討，包括蔡天維對Horn 研究成果的引介［3］，郭銳使用語義結(jié)構(gòu)對漢語虛詞語義的分析［4］，殷何輝專著《焦點敏感算子“只”的語義研究》［5］等。

為了更好刻畫焦點敏感算子在句子語義中的作用，Horn 以“only”為例，將“only”視作二元述語（a two-place predicate），其中一個論元是焦點范圍（focus scope）中的詞組，另一論元則是句子剩余部分。Horn 將含有“only”的句子分為預設（presupposition）和斷言（assertion）兩個部分。［6］他認為“only”的預設是基本命題，是通過除去句子中敏感算子得到的，斷言則是對含焦點范圍內(nèi)詞項的補集的命題的否定。

通過“only”的預設和斷言得到：

Only［x=a，F(xiàn)（x）］

預設（P）：F（x）

斷言（A）：（￢Ey）［y≠xamp;F（y）］

可以看出，有焦點敏感算子的句子能夠衍推出相應的不含敏感算子的句子，而焦點敏感算子對句子的意義，主要在于選擇由焦點激發(fā)的相關選項的合集。比如，在“我只吃了三個小蛋糕”句子中，若焦點為“三個小蛋糕”，那么焦點激發(fā)相關選項集合為“吃的東西”。“只”的意義在于，集合“吃的東西”中除“三個小蛋糕”之外，其余成員作為焦點x 賦值命題“吃了東西［即F（x）］”后，命題真值為假，也就是說，敏感算子“只”使得焦點具有排他性。蔡維天稱之為“預設—斷言二分理論”。這種分析方式可以幫助大家更快判斷焦點敏感算子所關聯(lián)的焦點成分。

以九年級上冊《智取生辰綱》為示例文本，試采用“預設—斷言二分理論”厘清文意。在分析中可以看到，對副詞“只”語義理解不同，句義發(fā)生顯著變化。以課文第2 自然段“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一句為例：

a.F（x）=端的起（某時辰）趁早涼便行

只［x=五更，F(xiàn)（起床行路，x）］

預設：端的起五更趁早涼便行。

斷言：除了五更天趁涼早行出發(fā)，沒有別的行路時間（五更天準時出發(fā)）。

b.F（x）=端的起（某時辰）趁早涼便行

只［x=五更，F(xiàn)（起床行路，x）］

預設：端的起五更趁早涼便行。

斷言：除了五更天，沒有更晚的行路時間（五更天是最晚的出發(fā)時間，可能四更天就已經(jīng)出發(fā)）。

可以看到，a 和b 兩個句子的焦點敏感算子所約束的對象都是押送生辰綱隊伍的出發(fā)時間—— 五更天，且不包含敏感算子的命題是完全相同的，但兩個句子斷言卻出現(xiàn)差別。這也就意味著焦點敏感算子在語義指向和句子預設都相同的情況下，兩個句子的語句真值不同，故可以推斷出兩個句子的焦點敏感算子不同，a 句中的“只”記作“只1”；b 句中的“只”記作“只2”。

《智取生辰綱》文中的“只”的用法大致可依照“只1”“只2”的劃分標準分為兩類。

如“只1”類解讀：

（5）前日只是趁早涼走，如今怎地正熱里要行？

F（x）=前日（某時間/方式）行路

只［x=趁早涼，F(xiàn)（前日行路，x）］

預設：前日趁早涼走。

斷言：前日除了趁早涼走，沒有別的行路時間或方式。

（6）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p>

F（x）=我七個有（東西）

只［x=棗子，F(xiàn)（我七個，x）］

預設：我七個有棗子。

斷言：我七個除了棗子，別無甚財賦。

“只2”類解讀：

（7）兩個虞候告訴道：“楊家那廝，強殺只是我相公門下一個提轄，直這般做大！”

F（x）=楊志是某官職

只［x=相公門下的提轄，F(xiàn)（楊志，x）］

預設：楊志是相公門下的提轄。

斷言：除了相公門下的提轄這個職位，楊志沒有更高的身份。

（8）兩個虞候道：“相公也只是人情話兒，都管自做個主便了?！?/p>

F（x）=相公有話

只［x=人情話，F(xiàn)（相公，x）］

預設：相公有人情話兒。

斷言：除了人情話，相公沒有說更有約束力的話。

受到“框架主義”思潮的影響，郭銳將虛詞語義視作由語義要素和要素間關系組成的語義結(jié)構(gòu)（semantic structure），即把虛詞的語義看作一個以一定關系的語義要素組成的集合（set），并提出虛詞義項分合的原則，“語義結(jié)構(gòu)不變則義項不變，語義結(jié)構(gòu)變則義項變”。還是以“自離了這北京五七日，端的只是起五更趁早涼便行，日中熱時便歇”句為例，可以得到：

c.x=五更P=（隊伍在某時間）趁早涼便行

語義要素：［（a，x，b……），（狀況P）］

關系：x 具有狀況P，非x 不具有狀況P

焦點敏感算子“只”表示完全排除“五更”以外的其他選項：押送生辰綱的隊伍只在五更天準時出發(fā)，其他別的時間都不是他們的出發(fā)時間。

d.x=五更P=（隊伍在某時間）趁早涼便行

語義要素：［（a，x，b……），（狀況P）］

關系：選擇x，排除高于x 的成員

焦點敏感算子“ 只”表示完全排除比“ 五更天”更晚的其他選項：押送生辰綱的隊伍只在五更天出發(fā)，他們的出發(fā)時間不晚于五更天。

可以看出c 和d 的語義要素相同，但語義關系不同，從而導致限定副詞語義結(jié)構(gòu)不同。語義結(jié)構(gòu)不同則義項不同，c 和d 句中的“只”可分別視作兩個義項“只1”和“只2”。

二、唯一性限定副詞“只1”與范圍性限定副詞“只2”

1“. 只1”“只2”對所激發(fā)集合的篩選機制不同

在上述的分析中，可以清楚地看到“只”有兩個義項：一是表示窮盡性（exhaustiveness）和排他性（exclusiveness）的“只1”。在斷言和語義關系上排除焦點以外的選項，稱之為唯一性限定副詞。唯一性限定副詞所概括的對象是整個范圍中的某個或某幾個個體。

（9）如今丈人丈母都死了，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權在營前開了個茶酒店。（高中語文必修下冊第六單元《林教頭風雪山神廟》）

例（9）中“只剩得小人夫妻兩個”隱含著沒有別的親戚的語義。

“只”的另一個義項是表示向上排除的限定副詞“只2”，在斷言和語義關系上排除焦點所表示量級以上的選項。范圍性限定副詞所概括的對象是某個范圍內(nèi)的一部分?！爸弧彼薅ǖ氖且宰钚≈禐槎它c的一段范圍。

（10）“正確答案只有一個”這種思維模式，在我們頭腦中不知不覺地根深蒂固。（九年級上冊第五單元《談創(chuàng)造性思維》）

例（10）中“正確答案只有一個”隱含著正確答案的數(shù)量小于等于一個的語義。

唯一性限定副詞和范圍性限定副詞二者之間最大的區(qū)別在于對與之關聯(lián)的焦點所激發(fā)的選項集合內(nèi)成員的篩選機制不同。唯一性限定副詞“只1”屬于排他性篩選機制，鎖定唯一范圍的關聯(lián)對象；而范圍性限定副詞“只2”所關聯(lián)的對象可以激發(fā)一個有序的數(shù)量集合，不同的數(shù)量表達天然地能表現(xiàn)出不同的語義強度，“只”單向向上排除高于焦點的量。

（11）我只吃了三個蘋果，沒有吃兩個。

（12）那販棗子客人已買了他一桶酒吃，只有這一桶，胡亂教他們買了避暑氣（只有這一桶，沒有更多的酒水了）。（《智取生辰綱》）

2“. 只1”“只2”與“余量”

無論表示“向上排除”的范圍性限定副詞，抑或表示“完全排除”的唯一性限定副詞，“只”所限定的集合內(nèi)成員與焦點激發(fā)的大的選項集合之間都體現(xiàn)為“少”與“多”、“低”與“高”的量級關系。故而可以說，無論哪個義項的“只”，都可以主觀指小。表示主觀小量的“只”在語義上激發(fā)了預設量Q0，Q0 比句子中賓語所表達的當前量QS更大（記作Q0gt;QS）。

（13）十五人眼睜睜地看著那七個人都把這金寶裝了去，只是起不來，掙不動，說不的。

（Q0：被奪走生辰綱后楊志等人可預見的反應行為諸如破口大罵，趕走盜賊等的總和；QS：起不來，掙不動，說不得）

（14）我等一面走，一頭自說道：“我七個只有些棗子，別無甚財賦，只顧過岡子來?！?/p>

（Q0：各種財產(chǎn)；QS：棗子）

可利用作為完成體標記的助詞“了2”對于時態(tài)的限定，激發(fā)“ 只”字句中“Q0gt;QS”的隱含語義。由于與表示“實現(xiàn)”的完成體標記共現(xiàn)，則Q0gt;QS 只能表示動態(tài)的數(shù)量縮小的過程，QS 是縮小后的量，即余量。完全排除和向上排除都能激發(fā)的預設量Q0，都存在Q0gt;QS。

（15）他只吃蘋果了。

（Q0：蘋果香蕉梨子…食物概念的下位集合；QS：蘋果）

（16）他只能吃三個蘋果了。

（Q0：三個以上；QS：三個及以下）

當“只”和“數(shù)量成分”同現(xiàn)而沒有完成體標記助詞“了2”的時態(tài)限定時，Q0gt;QS 僅僅表示靜態(tài)比較，余量的意義不會被激發(fā)出來。但這并不意味著余量不存在。

余量的存在可以說明唯一性限定副詞和范圍性限定副詞之間并不是截然分開的，二者都從“只”表“小量”的用法分化而來。唯一性限定副詞限定的是能使命題成立的集合內(nèi)個體數(shù)目，內(nèi)部集合個體之間是分散孤立的；而范圍性限定副詞則是以序列最低點為左側(cè)端點，限定右側(cè)端點的延伸長度，內(nèi)部集合成員之間構(gòu)成連續(xù)統(tǒng)一。

綜上，筆者認為“只”的向上排除義與完全排除義不能合并為一個義項。兩種語義分別屬于兩類限定副詞：唯一性限定副詞與范圍性限定副詞。兩種副詞都是基于“只”用于“指小”的義項分化而來，前者表示集合內(nèi)個體數(shù)目小，后者表示集合內(nèi)個體量級低，二者又有所不同。這一點可以從不同角度得到驗證：從形式語義學視角下觀察可以發(fā)現(xiàn)，在語義指向和預設完全相同的情況下，含有唯一性限定副詞“只1”和范圍性限定副詞“只2”的句子真值不同。從框架語義學角度來看，唯一性限定副詞“只1”和范圍性限定副詞“只2”二者語義要素相同，但語義關系不同，導致“只1”“只2”語義結(jié)構(gòu)不同。唯一性限定副詞所關聯(lián)的語義焦點所激發(fā)的選項合集是不連續(xù)的個體組成的集合；而范圍性限定副詞所關聯(lián)的語義焦點所激發(fā)的選項合集則是以序列最低點及最高點為兩端端點的連續(xù)統(tǒng)一?？梢姡爸弧钡南蛏吓懦x和完全排除義分屬于不同的義項，應予以分開。

對“只”義項歸類的不同劃分牽涉對句意的理解，對“只”義項的深入探討對于理解中學語文文本有著重要作用。

參考文獻

［1］呂叔湘主編. 現(xiàn)代漢語八百詞［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99：678.

［2］陸儉明. 數(shù)量詞中間插入形容詞情況考察［J］.語言教學與研究，1987（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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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郭銳. 語義結(jié)構(gòu)和漢語虛詞語義分析［J］. 世界漢語教學，2008（4）.

［5］殷何輝. 焦點敏感算子“ 只”的語義研究［M］.廣州：世界圖書出版公司廣東有限公司，2017：7.

［6］Horn，L. A presuppositional theory of only and even，1969，CLS5，Chicago Linguistic Socie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