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書就要送給讀書人

2023年11月11日我從嘉興返回海寧的途中，微信群“地方歷史文化交流群”里突然跳出一篇文章《飛走的靈鵲——懷念子康》，心里一怔，心想“不會吧，不會是他吧……”趕緊點擊查看，太不可思議了，居然是真的，真的是陸老先生。路途中，自己陷入了回憶與沉思，人仿佛丟了魂一樣。

雖然我心里已經有預感——微信已經有好幾個月沒回應了，但還是不愿意相信這是真的。那時本想問問先生的健康狀況，但又覺得七十歲卸任《水仙閣》執(zhí)行副主編后，難得回到鄉(xiāng)下靜養(yǎng)，不便打擾，沒想到終究是后知后覺，心里總覺得有些愧疚，一連多天夜不能寐。

我與先生結緣相識，緣于一篇小文章中的一個字。2015年5月，我游覽海寧鹽官景區(qū)，發(fā)現海神廟中伍子胥的簡介牌上的一處筆誤，把“楚平王”寫成了“楚平五”，遂作一篇小文投給《水仙閣》。不承想，平生投稿無數，大多石沉大海，而這次居然有人親自打電話過來，態(tài)度和藹，毫無架子，對于文章中的“柰”字與我反復交流、確認，極為認真。待我拿到2015年第4期的樣刊一看，發(fā)現先生在文章引用部分多處通過“按”糾正引文之誤。雖然說這些失誤并非我造成，而是來自我引用的內容，但是我并未像先生那樣，對文中的引用部分查閱典籍、字字核實、反復校對。

也就是這本樣刊，讓我對《水仙閣》的“刊品”肅然起敬。整本期刊黑白色，釉白色封面上鑲嵌著張宗祥老先生的畫像，里面的文字充滿歷史文化氣息，沒有一絲現代的浮躁之氣，更沒有一點商業(yè)氣息，可以看出辦刊人堅守讀書人的價值追求與信念支撐。

作為一名年輕的不知名后生，我有幸看到自己的文字能被刊載，摸著那尚有油墨余溫的文字，那種心情，比他鄉(xiāng)遇故知還要親切。所以年少的自己，竟然向陸老提出“贈送十本樣刊，送同學朋友”的請求，現在想來，不知是否有些唐突，是否為難先生了。但是，先生非常爽快地答應了。不多時，一摞厚厚的包裹寄到了單位。同事們看到印有“海寧市圖書館”字樣的文件袋，寄來如此厚的印刷品，既好奇又羨慕，我甚至為此而小小得意了一陣子。

每有佳作，先生就會郵寄或者見面相贈?，F在家中書房，除藏有多期《水仙閣》，還有《水仙閣精選集》《又見堂書畫藏品選輯》《風堂硯拓》等。一個冬日周末的清晨，先生約我去圖書館拿本書，我開車順路到塘南路先生住所接先生同往。原以為那是本普通的作品集，不曾想卻是一本厚重的大書——《海寧市圖書館藏風堂硯拓》，2018年11月西泠印社出版社出版，定價560元。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我心里驚奇又驚喜，看著這份“厚禮”，實在不知如何感謝，先生只說了句“好書就要送給讀書人”。聽到這話，我既感激又羞愧，工作之余的時間被切割成碎片，我早已無完整時間靜心讀書了，雖然節(jié)假日余暇會翻看幾頁，但并不系統(tǒng)。

再后來，我與先生的交往正如“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嚴格來講，我們算是忘年交。雖然同住海寧，我們見面不多，難得的幾次見面也是我在圖書館時與去《水仙閣》編輯室的先生不期而遇。我們總是相談甚歡，先生于地方人物、書畫、歷史、文化等涉獵深廣，而每次居然都是我說得較多?，F在想來，一個閱識豐富的長者、智者聽我一個毛頭小伙子夸談，是多大的雅量和智慧。

對于我這個從外地來海寧工作的年輕人，先生沒有什么本地人、外地人之分，更沒有長輩的架子，待人謙和有禮。這讓我不得不聯想起自己的恩師——蘇州大學王健法學院的周永坤教授，這兩位先生雖然互不相識，也無交集，但對待學問都是極其認真嚴謹，生活中待人同是謙謙君子之風，也正因此，我主動尊稱陸老為“先生”。雖然，我們不曾有黌門授業(yè)的師生之名，但是他對文字之尊重、閱改文章之嚴謹以及那種讀書人之精神，潛移默化地浸潤著我。古有“一字之師”，而先生對我的影響何止“一字”！

《水仙閣》自2007年創(chuàng)刊，一般一年四期，至2017年最后一期出刊，總共編輯50期。這本地方文史刊物，是先生以一人之力獨撐起來的，艱辛可知！先生說“我就做點小事，把海寧的歷史文化挖掘整理一下，后人在此就不用再費力了……”這種“做小事”之風格，又讓我想起了遠在姑蘇的導師，真是既感慨又敬佩。

除了執(zhí)編《水仙閣》外，先生也偶爾會在其他刊物發(fā)表文章或出版編著，但大多署名“子午源”，就連微信名也是這個。一直以來，我十分不解，但終未能當面請教而留有遺憾。近讀溫州市圖書館刊物《溫州讀書報》2023年第9期，其中所發(fā)《陸子康與〈水仙閣〉》一文對此有所解釋，按照先生自述之意，筆名“子午源”就是不忘陸氏之根，要把陸氏不負堂的來歷流傳下去，可見先生之志。先生雖以“做點小事”自我期許，但是所做之事，于海寧地方歷史文化傳承而言，多是挖掘、整理、奠基之業(yè)。

然而，先生并不是一個只埋首故紙堆的傳統(tǒng)書齋文人，我們也會就日常生活中的小事情交流互動。還記得2021年春，女兒出生，我知道先生古文字功底好，就請先生幫忙定奪取名，先生道：“五行缺水，你通過‘水’部的字補水，這個可以，還可以用你家鄉(xiāng)的某條河流名稱中的字，或者本身與水相關的字……”當時為了取名，我可謂絞盡腦汁，因為父親已經提前定好了一個字，留給我發(fā)揮的余地也就只有一個字。聽先生這么一說，我瞬間拓寬了思路，考慮用詞的范圍擴大了很多。未曾想，那次竟是我們之間最后一次語音通話。

先生為人極為低調，八九年的交往之中，先生從未告知我他曾經擔任過湖塘中學副校長、海寧市圖書館館長等行政職務，從《溫州讀書報》總第316、317期的紀念文字來看，先生不僅跟我不說這些，跟文友至交都不談這些。他談論的多是《水仙閣》，一次我問及先生古文功底，先生說自己當過中學語文老師。后來得知，先生曾在杭州大學進修，受劉操南教授影響較大，獲益良多。我曾寫過幾首打油詩，先生看后認為意境是有，但是格律方面可以加強，建議我買本王力先生的《詩詞格律》讀讀。先生對海寧地方歷史文化作出了不小貢獻，雖然駕鶴之時，僅在家屬、好友內部告知，不發(fā)訃告，不搞追悼活動，輕拂衣袖，悄然而去，但后人翻閱《水仙閣》，文史愛好者探訪海寧文化，只要稍加用功，便發(fā)出“有史必有斯人”之嘆。

我原想給先生新建一個百度詞條，述其生平，方便后人檢索。奈何網絡檢索顯示，先生除了少量以筆名發(fā)表的編著文章，其他可信、可采信息極少。于是，我根據先生的編著及友人的紀念文字，整理了一個簡略的生平介紹：

陸子康，筆名子午源、紫塢散人，1948年出生，浙江海寧人，印順法師的俗家外孫。1960年小學畢業(yè)，以優(yōu)異成績考上當時海寧最好的學校海寧一中。1965年，父親讓他報考了中等師范學校。60年代從師范畢業(yè)，曾擔任中學語文教師、副校長，后來擔任浙江省海寧市圖書館館長。2007年參與《水仙閣》創(chuàng)刊，次年退休，但持續(xù)擔任《水仙閣》常務副主編長達12年。 出版著作《形近字舉要》《漢字形似近偏旁辨析》等；結集出版《瓷器上的文人畫——晚清民國淺絳彩瓷》；主動整理陳伯良先生文稿而成《海寧文史叢談》；編選作品有《風堂硯拓》《海寧圖書館藏金石拓本》《又見堂書畫藏品選輯》等；在《圖書館》《收藏家》《收藏》等雜志發(fā)表文章多篇。2023年8月15日去世。南京大學徐雁教授用“功德無量”來評價其為鄉(xiāng)邦文史所作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