硯之江湖——民俗硯拾零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钡兰艺軐W中的江湖，與河流、湖泊無關。指的是遠離朝廷與公家的民間。尤其是武俠小說中，江湖就是俠客們的天地，往往不受統(tǒng)治者控制與約束，自由自在，海闊天空。

硯史兩千年，在形成所謂端、歙等“四大名硯”的過程中，也漸漸出現(xiàn)了紅絲、易水、松花、苴卻、思州、賀蘭硯等不少地方名硯。這些硯久而久之都有了鮮明的自身風格與定式。從雕琢風格上形成粵派、徽派、蘇派、海派、“官作”與文人硯等幾大門派。有門派就有規(guī)矩，就會形成特點。如廣作繁復細致、紋飾精麗；徽派較“素”，格調簡練明快；“官作”用料考究，雕琢精細工整，裝潢精美；海派承古開新，將傳統(tǒng)韻味與細膩精致的造型完美地融合。即使是一些小名頭的地方名硯，師徒傳承，規(guī)矩方圓，也有一些定式。但規(guī)矩多了，就缺乏生氣，就像染了一些朝廷與官府習氣，往往高高在上、不接地氣。

好在遠離朝廷與官府，還有硯之江湖。千百年來各地底層文人學子，就地取材，指導石匠創(chuàng)造了大量的民俗硯，這些硯如硯中俠客，無成規(guī)約束，率性而作，異彩紛呈?！般y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背幜謧b客行，高手在民間。

我們很難給民俗硯概念下個科學定義，也往往搞不清楚它們準確的年代與產(chǎn)地。我們所指的民俗硯就是那些民間廣為流傳，但叫不出名姓的各種雜硯?！笆铝朔饕氯?，深藏身與名?！泵袼壮幧虾苌倭粝庐斈曛瞥幷吆统幹魅说男彰c出處。伴隨兩千年硯的發(fā)展歷程，民俗硯就地取材，數(shù)量大，全國分布廣，深受底層文人學子喜歡。江湖浩蕩，高手如林，大塊文章。但民俗硯在硯學、硯史上卻很少被硯家和文人雅士們提及，人們甚至不屑一顧，這也許是一種悲哀。

二十年前，我初到巴蜀之地，常常被古玩市場上風格各異的雜石硯吸引。后來我在網(wǎng)上天南地北廣為收集，日積月累，蓄民俗硯數(shù)十方，大小方圓，形態(tài)各異，風格各異，但生動活潑，趣味橫生，唯接地氣。我想，在硯史上也應該給民俗硯留一席之地。

民俗硯的內涵，就體現(xiàn)在“硯”前的“民俗”二字。

“民”，指民間，與官府硯相對應。民間制作、民間流行、大眾喜愛。民俗硯多粗樸，少受陳規(guī)約束，多率性而為。大小方圓，無一定式；雕工裝飾，毫不做作；紋飾表達，直奔主題。魚躍龍門、魁星點斗、指日高升、富貴平安，要什么，就刻什么。不端架子，沒那么多矯情。

“俗”，與雅對應，也講風俗。民俗硯多大硯，少小巧玲瓏之作。條線、式樣、雕工都不甚講究，但多質樸、生動、有趣。有時候我們分不清雅與俗，大俗大雅，大雅則又大俗。

“百里不同風，千里不同俗?！憋L俗即一地長期形成的習慣，也是有別于異地的獨特風格。民俗硯的雕飾風格脫胎于當?shù)厥袼囆g，也有濃郁的地域特色。如川西民俗硯多雕花木，松鼠葡萄，牛、馬、羊等食草動物；平原地區(qū)則多雕花鳥蟲魚。

有時候我在想，當硯這種千百年來文人雅士心愛之物流落江湖之中，又何嘗不是一種快意與灑脫？

圖一、元代榻式“鯉魚跳龍門”青石硯

硯長20厘米，寬16厘米，高6.5厘米。

此硯青石制作，造型古樸，紋飾構圖簡潔、線條粗獷，通體墨銹斑駁、古趣盎然。特別是硯底斧鑿粗率，刀痕累累，平添了民間用硯的獨特意趣。

硯取榻式。四足，壸門，裙邊陽刻出幾條簡單線條作裝飾。硯額開方形墨池，深雕出“鯉魚跳龍門”紋飾，寥寥幾刀，天真爛漫。硯堂深凹，墨跡沁透，足見古人研墨非一日之功。

古代傳說只要鯉魚能夠跳過龍門，就會變成真龍，借喻中舉、升官等飛黃騰達之事，也比喻逆流前進，奮發(fā)向上。古代讀書人青燈黃卷，十年寒窗，就等著一朝高中，金榜題名。用“鯉魚躍龍門”裝飾用硯，正迎合萬千文人士子心理?！皯漩椇６剂勘?，漫道龍門不可逾。”

圖二、元明雙池四足青石硯

此硯青石制作，長21厘米，寬25厘米，厚5厘米。

硯開雙池，硯額兩墨池中分別深雕有寶相花和魚龍紋飾；四足，榻式；硯側取法傳統(tǒng)家具中壸門券口；裙邊飾蔓草雜寶紋，增加了富麗堂皇感；硯背留有粗獷的琢刻痕跡。此硯整體雕飾富于變化，但無纖細之風，呈現(xiàn)出粗獷大氣的風格。

中國古人使用的最基本的顏色有兩類：紅與黑。硯開雙池，一池磨朱，一池研墨，就能滿足古人最基本的書寫需求。宋代米芾《硯史》中曰：“器以用為功?！背庨_雙池，也許有對稱上的美學意義，但主要應是基于功用上考慮。從這方民俗硯上，你還可以看到一邊研墨一邊研朱的使用痕跡。研墨的一邊較研朱的一邊更凹一些，也說明兩邊使用頻率的高低差異。

硯開雙池，朱黑分明。我想，這也許能為用硯的達官顯貴和文人騷客提出某些操守上的警示：人們很難在一個池子里混出紅黑兩道的人生。

圖三、元明須彌座陶瓷獅硯

此硯長20厘米，寬12厘米，高7.5厘米。

陶瓷，低溫燒制，素胎，未見有施釉殘留。民俗硯多為地方雜石制作，澄泥、陶瓷有見，量相對少。

硯呈須彌座，束腰，周邊飾蓮瓣紋。硯首塑一臥獅，身軀瘦長有力。深挖如意硯池，硯平坦，周邊陰刻雙線示硯緣。整體呈元代或明早期風格。

須彌座，又名“金剛座”“須彌壇”，源自印度，系安置佛、菩薩像的臺座，后來代指建筑裝飾的底座，用作硯基少見。我國最早的須彌座見于云岡北魏石窟。宋《營造法式》中規(guī)定了須彌座的詳細做法，上下逐層外凸部分，稱為疊澀，中間凹入部分稱束腰，其間隔以蓮瓣。從元朝起須彌座束腰變矮，束腰的角柱改為“巴達瑪”（蓮花），壺門、力神已不常用，蓮瓣肥碩，多以花草和幾何紋樣做裝飾，明清成為定式，上下部基本對稱，且束腰變矮，蓮瓣肥厚。

元朝政府將藏傳佛教視為國家宗教，明朝繼承了前朝的佛教傳統(tǒng)，亦重視佛教文化的傳承和發(fā)展。獅子、須彌座都具有佛教符號，這方須彌座獅子硯就帶有這一時期的文化印記。

圖四、元明漢白玉雙獅硯

此硯長24厘米，寬16厘米，高8厘米。

此硯取材漢白玉，榻式座，硯首立體雕臥姿雙獅。雙獅平視前方，目光如炬。兩獅間飾一繡球，獅子滾繡球是傳統(tǒng)吉祥圖案，有去除災難、好事降臨之寓意。從造型上看，兩獅有披發(fā)、塌腰的元代石獅雕件特點，故斷此硯為元代，抑或為明早期硯。

硯開云頭如意池，硯堂平坦，鑿陰刻細線起邊。硯取榻式，二層臺，四周雕飾蔓草紋，線條流暢、粗獷，也符合這一時期特征。

獅硯在民俗硯中最為常見，我收有十多方，形態(tài)各異，民俗味濃。從地域看，北方多于南方。此類硯獅子一般立體雕于硯首，以單獅、雙獅為主，亦見多獅；或趴或蹲，立獅、走獅少見。材料除各地雜石質外，還有陶瓷、澄泥、鐵銅金屬等。硯以獅裝飾不知起于何時，從發(fā)現(xiàn)的實物推測宋代就有，元代以后盛行。

圖五、清代榻式青石獅硯

硯長22.5厘米，寬15厘米，高13厘米。

青石制作，北方風格。硯取榻式，臺座、四足、壸門，四側飾三層紋飾。臺面陽刻起線作緣，周邊還飾有水波紋，開窄小如意硯池。硯額立體雕一臥獅，形象飽滿可愛，周身紋飾刻畫細膩，華麗而繁瑣。整硯雕工繁文縟節(jié)，具有清中期特征。

石獅雕刻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常見的辟邪物品之一，被廣泛應用到從皇家建筑到民間工藝品雕塑的各個領域。造型在不同朝代有不同的特征，漢唐時通常強悍威猛，元朝時身軀瘦長有力，明代時威武而不可侵犯之感溢于言表，清時則較為溫順可愛而裝飾華麗。

這方石獅硯設計構思精巧、雕工精細、線條流暢、技藝純熟，為石獅硯中難得精品。

圖六、元明“大塊文章”砂石抄手硯

硯長20厘米，寬15厘米，高5厘米。

硯作抄手，整體呈上寬下窄之勢，帶宋硯遺韻，砂石制作，大概為元代或明早期巴蜀地區(qū)民俗硯。

此硯首一側刻“大塊文章”四字楷書，蒼勁大氣，頗見書法功力。硯兩側雕刻草龍紋，有元代粗獷風格。硯尾一側雕獸面紋，霸氣外露，與云、貴、川、渝地區(qū)常見“吞口”形象十分類似，有濃郁的地域風情。硯堂鐘形，墨池呈彎形水盂狀，上開三插筆小孔，這種墨池形制在古代川硯中也較為常見。硯材取蜀地紅砂巖。紅砂巖為巴蜀地區(qū)雕刻佛像、建筑構件和其他石雕工藝品常見用材。

圖七、明代人物砂石雙池硯

硯長28厘米，寬21厘米，厚 7厘米。

此硯用蜀地所產(chǎn)紅砂石制作。硯開雙池，背挖深覆手，整體厚重大氣，帶有明早期硯粗獷的氣質。

硯額及四側遍雕神話、戲曲人物，雕刻有川工特點，與巴蜀地區(qū)寺廟會館等古建筑部件上常出現(xiàn)的雕刻題材和風格極為相似。民俗硯的硯雕藝術源于當?shù)氐氖?、木雕工藝，可從中尋找一些?guī)律作比對。八仙、戲曲人物題材出現(xiàn)在石雕、木雕件上，在明代最為流行。以人形作裝飾出現(xiàn)在硯上較晚，元代以后才多見。最初多是神話傳說人物、佛像、戲曲人物等，明晚期以后才出現(xiàn)圣人、先賢線描形象。民俗硯上的人物形象則更為豐富多彩。蜀地常見硯頭雕彌勒佛、魁星點斗等神佛形象大硯，民俗味極濃。

雙池硯形制出現(xiàn)不晚于唐代，宋代常見，元明時期最為盛行，特別是在民俗硯上。

圖八、明荷葉形砂石瑞獸硯

硯長34厘米，寬22厘米，高6厘米。

砂石制作，體形碩大，整體呈荷葉包裹狀。背面線刻荷葉脈絡以示意。硯堂作荷葉卷邊；硯額開壁龕狀硯池，龕池上方雕祥云升騰，蒸蒸日上，有佛像背光效果。龕池內用深浮雕一回頭瑞獸，大概是龍生第五子的狻猊，形似獅子，威風凜凜，威武而不可侵犯之感溢于言表，明代雕刻特征明顯。

硯作荷葉狀或用荷葉、蓮花紋作裝飾的較多，最早見于宋代，也是明清端硯和一些地方硯種常見硯式。大概取荷葉、蓮花出淤泥而不染寓意，借以標榜用硯文人逸士純潔、清廉的品質，也許有警示提醒的意義。民俗硯以龍、獅形象作裝飾的較多，出現(xiàn)狻猊等瑞獸形象罕見。這方硯可稱得上“異品中異品”。

圖九、明代“二龍戲珠”白石硯

硯長21厘米，寬15.5厘米，高8厘米。

白石制作，硯取傳統(tǒng)題材“二龍戲珠”作主題裝飾。圓雕“二龍戲珠”于高臺硯額之上，隨形深挖硯池，襯托了二龍?zhí)ь^騰飛之勢；開圓形硯堂于二龍環(huán)抱之中，形如滿月，更彰顯龍騰于九天、乾坤萬里的氣概。此硯雕龍造型粗壯，威武生猛，龍首魁梧，有怒發(fā)沖冠之氣勢，為明中期特征，故斷代為明“二龍戲珠”硯。

龍是中華民族的圖騰、象征。雕龍題材紋飾上下八千年，源遠而流長，被廣泛應用在建筑構件和各類藝術品之上。在漢代三足硯硯蓋、板硯硯鈕上，龍紋都是最常見、最具美感的主題裝飾。其后兩千年，龍紋硯生生不息，尤其是進入元代以后，龍紋硯大行其道，在四大名硯和各種地方硯上演化出萬千氣象。

同時二龍戲珠又是傳統(tǒng)民俗文化中最主要的表現(xiàn)形式，在民俗龍硯上的展現(xiàn)也是淋漓盡致、異彩紛呈。這方明代“二龍戲珠”白石硯就是代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