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魯寧出門的時候,把門重重地砸在了門框上。
金屬鎖舌毫不遲疑地舔進凹槽,縮頭烏龜似的,砰的一聲,擠進來一陣潮熱的風,一股植物腐爛的難聞氣味把我攏住,立刻又羞赧地散開。我愣了一陣,把堵在嘴邊的氣話硬生生地咽回去。秒針被圈養(yǎng)在頭頂?shù)臅r鐘內(nèi),嚓嚓作響,倏忽節(jié)奏加快,音量驟增,鑼鼓般,如亂拳打來。我這才醒悟,我停滯在這里的幾分鐘里,時間仍是活的。
大門合上以后,屋里安靜如初,好像魯寧不曾來過,可茶幾上那個一次性紙杯的杯壁上,印著半瓣梅花樣的口紅印。她的確來過,和我置氣后又離開了,我這樣想著,無力感頃刻蔓延至五臟六腑。
我往客廳里踱了幾步,拿起方才給魯寧倒的半杯溫開水,打算一飲而盡。鼻尖插入杯內(nèi)的一瞬間,我聞見了屬于魯寧的氣味,她的香水,她的嘴唇,她的呼吸。我含住水,猶如含住她的雙唇。喉頭上下滑動,像一顆裹了油的玻璃珠子般順滑。我咽下一大口,溫水沖刷著焦干的嗓子眼,有了一絲潤爽的快感。快感稍縱即逝,我立馬要故技重演,卻抬眼瞥見客廳墻上的鯊魚。鯊魚盯著我,惡毒地賣弄著尖牙。我倒吸一口冷氣,嘴巴里的那口溫吞的水瞬間失去方向,慌不擇路間竟在氣管中爆炸。我咳嗽不止,涕淚俱下,平復許久,仍淚眼婆娑,氣管里塞著痰一樣的異物,總也咳不干凈。
半晌,我一屁股坐在木凳上,鯊魚還是靜靜地盯著我看,只是沒有了當初的惡狠,似乎朝我投來一種懷疑的目光。
看你媽!我指著鯊魚的鼻子罵。
鯊魚一動不動,眼神重新兇惡起來。我這才注意到鯊魚側(cè)頰上三條黑灰色的線,黑線陡然柔軟,翕翕合合,吞吐熱浪。活了?我心里一驚。再看時,鯊魚面目僵硬,似乎未曾動過,只是看向我的眼睛里多了一絲嘲諷。
這不怪我膽小,它活脫脫就是真正的鯊魚,像是一條不小心被捕撈船撈出大海,被劊子手從魚鰭后方斬斷,沿著橫截面被嚴絲合縫地貼在客廳的墻上,滿懷怨恨,睚眥必報,嗜血而幽怨的龐然大物。
我想伸手去觸摸它,準確來說我是想辨別真假,奈何心底的畏懼拉扯著我,心臟像鼓槌一樣敲打著我的胸膛。怕什么?一件飾品而已。我在心里給自己打氣。走近幾步,眼球生霧,眨巴幾下,看清了,鯊魚的嘴巴里有著不屬于大自然的艷紅以及潔白無瑕卻微微落灰的尖牙,再結(jié)合它腦門上凹凸不平的皮膚紋路,我松了一口氣,是石膏,假的。鯊魚好像鼻頭微皺了下,我驀地回想起某些碎片狀的畫面:我的身體浮浮沉沉,一條鯊魚圍繞著我,靠近我,擺尾而過,周而復始。四周都是藍黑色的深淵,只有微弱的光,像是金屬上的那一層光澤,來自鯊魚那漆黑的眼睛。我在汪洋里求生,鯊魚在我身旁巡游。這個場景被我從記憶深處挖掘出來,令我有些錯愕?;氐浆F(xiàn)實,鯊魚仍被斬斷在墻上,而我站在客廳里,正毫無畏懼地和鯊魚對峙。這場景有些荒誕恐怖,我發(fā)覺頭腦有些暈漲,眼前泛白,屋內(nèi)像蒸騰起了乳白色的霧氣。
墻壁上,魚頭周遭貼著船舵、船錨和一棵椰子樹的圖案。鯊魚頂部的皮膚是藍灰色的,側(cè)面和下巴是灰白色,兩只漆黑的瞳孔黑寶石似的嵌在眼窩中,圓滿地貼合著眼窩四周的凹陷。這就造成了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不論你站在屋子的哪處,鯊魚都在死死地盯著你,哪怕你只能看見它的一只眼睛。
我剛搬進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這個,不過,當初我并沒有被齜牙咧嘴的鯊魚頭嚇到,因為來這里之前,我早已做足了心理準備。敲門時,我捏著那張從地下室揭過來的傳單。主人是個頭發(fā)花白的老太太,她把門開了一道小縫,問我是做什么的。她的聲音沒有外表那么蒼老,像是捏著嗓子的狼外婆。我把傳單遞過去,沒有說什么,也不知道說什么,說啥都尷尬。門大開,老太太笑著把我請進來??煺堖M!她說。
我捏著傳單的手微微發(fā)力,傳單上的標題大字是:兇宅天價招聘試睡員。
我進門就和鯊魚對視一眼。鯊魚想嚇唬我,我壓根不給它機會,直接錯開眼神,伸手從兜里摸到了煙盒,再看看旁邊的老太太,到底沒有掏出來。我環(huán)視房間,小心翼翼地坐在沙發(fā)的一角,老太太正忙著倒水。我說,不用了,直接聊吧,我最近缺錢,誠心來的。老太太倒完了水,慢吞吞地坐到沙發(fā)上,習慣性地把腳縮到里面一些,肉色絲襪把她的腳背繃得像一只臃腫的蟲子,暗紫色的老年裙在她身上顯得極為滑稽。
這模樣的老太太真能拿出一萬塊錢招試睡員嗎?
夠了,我想中止對于老人的負面想象。很難做到,看一眼鯊魚吧,我在心里叨咕。偏頭,抬眼,這個角度的鯊魚更顯兇狠,它輕蔑地睨著我,好像我已經(jīng)是被溺在大海中心的失足者,而它早已磨亮了尖牙蠢蠢欲動。老太太突然開口說,喝一口看看,羅漢果仁泡的,我兒子買的,潤肺。我笑著把杯子攥到手里,不規(guī)則形狀的羅漢果仁還未完全泡透,在水面上輾轉(zhuǎn)浮沉,有那么一瞬間,果仁形似三角的一邊露出水面,像是鯊魚的鰭,也像是某處幾欲破土而出的硬物。我抿了一口,微微發(fā)甜。老太太說,你是第三個了,前面兩個都跑了。第一個還行,撐了一天;第二個連夜走的,還落了一件外套在這,看樣子是不會來取了。她說著指了指沙發(fā)旁的防曬服。老太太兩邊的嘴角向下彎曲,像個倒過來的括號,無數(shù)長紋短紋都散亂地爬在臉上,讓人看不真切她原本的樣貌。
我把杯子放下,問道,這屋里是不是死過人?老太太點點頭,又輕微地搖搖頭。她說,不知道。我說,為啥叫兇宅呢?她說,鬧鬼,大仙說了,是條惡鬼,興許是死在水里?,F(xiàn)在它賴在我家不走,所以這屋里陰氣重,想破,就需要成年男人在這屋里連睡五夜,陽氣重了,就能攆走惡鬼。
我說,鬧鬼搬走不得了?老太太的眼神忽然凌厲起來,她說,那可不行,這屋是我家老頭留給我養(yǎng)老的,他做人時善良,做鬼也斗不過這惡水鬼,我也是實在沒辦法了。
水,水,水,水鬼。我忽然打了一個冷戰(zhàn),一些呼之欲出的畫面被我用力絞碎,我攥著雙拳,像是要捏斷一個即將發(fā)聲的聲帶。鯊魚頭在身后挑釁般地吹了一口氣,我渾身發(fā)冷。
老太太問我,你還好嗎?
我看向她,擠出笑,揩掉一層細密的汗,故作輕松道,沒事。我又喝了一口水,再次開口,勞駕問您,鬧鬼時是什么樣子?要是嚇唬嚇唬人還好,真讓我丟掉小命,那我肯定不干。老太太說,我也不太清楚,是大仙告訴我的。我平時住老家,這房子本來是我和老頭買給兒子結(jié)婚的。兒子有本事,在城西又買了一套,這房子就租出去了。租出去好啊,可是誰來租都撐不過一個月。我找了個大仙幫我看房,他一看就說鬧了鬼。不過你放心,租房子的人沒有一個受傷的,更沒有死的。
好了,我說,住滿五天就給一萬是嗎?老太太點點頭。我站起身,在屋里走了幾圈,屋里有股淡淡的老人味,窗明幾凈,就是尋常人家。看好了嗎?同意的話今天就住下,洗漱用品都有,床單被罩我都換了新的。老太太跟在我身后說。我指著鯊魚問道,這鯊魚不會是你供的仙家吧?
不要用手指!一聲尖銳的爆鳴炸在我的耳邊。
我忙將手收回。
老太太瞇著雙眼,雙手合十,平復幾秒,接著說,是啊,仙家,專門鎮(zhèn)水鬼的。
我心里笑說,沒聽說誰供仙家是供半個,還是條鯊魚,真奇了。我篤定老太太是被什么大仙騙了,這屋里壓根沒有鬧鬼,于是當天就搬了進來。
可真住進來以后,我愈發(fā)覺得這里邪門。
這兩天,鯊魚似乎總在我忽略它的時候活過來,朝我擠眉弄眼。我也越來越喜歡和它對峙,或是假裝不經(jīng)意地迅速回頭,試圖嚇它個措手不及。
我和它對峙的時候,它那兩顆眼睛是活泛的,里面有嘲諷,有不安,有憤怒。夜里,整個房間都是藍黑色的,陽臺對面是碩大的霓虹廣告牌,沒日沒夜地閃爍,幾行搖曳的光紋投射在客廳的墻上,水似的潺潺波動。屋內(nèi),不知究竟是哪里發(fā)出來的咕咕的聲響不斷敲打耳膜,像是超負荷的水壓作用在家具物什上面發(fā)出的悶響。墻壁上除了水的光影外再無其他,鯊魚似乎逃脫束縛,在客廳里莊嚴地巡游。
我這才明白,白天是屬于我的,而夜晚是屬于它的。
二
魯寧摔門離開之前說她還愛我。
我和魯寧是相親認識的。在我看來,相親是一件極尷尬的事情,雙方心里都清楚彼此的目的,于是兩人做什么事都疑心另一個人正朝自己投來審視的目光。
魯寧倒是不怎么忸怩,她很外向健談。兩人坐定,禮貌問好以后,她問我,這么熱的天為什么還穿著外套?我擦了一把汗,朝她笑笑。好在她選擇放過我,隨即開始閑聊,說她是初中老師,教地理的,但還沒考上編制,不過她一定會考上的。我還記得,當時我們吃的是火鍋,我在手機上已經(jīng)點完了菜,可看看觸目驚心的價格,我還是到美團上找了一個“實惠雙人套餐”。整頓飯魯寧都在聊她的辦公室趣事,笑點有些生硬,我只好努力地擠出笑容。
換我講的時候,我講起了我的自行車。因為那天我就是騎自行車去的,除此以外我想不出有什么能聊的東西。我告訴她,我初中的時候有一輛紅色的兒童自行車。當時所有的學生騎的都是山地車、變速車,我也喜歡學著那些騎變速車的同學,騎得飛快,超越女同學的時候打幾聲鈴??墒亲兯佘嚭芸欤瑑和嚭苈?,所以我沒有想象中的那般瀟灑,那些被我超越的女同學,每次都會看見一個騎著紅色兒童車、滿頭汗珠的大傻子。
魯寧被我逗笑了,看我的眼神多了幾分自然。在那之后的幾個月里,我們開始相約看電影、逛街,甚至,她邀請我在她租的屋子里上床。
我堅決不同意。
魯寧看著我,眼睛里的戲謔迅速被怒火燒化。她說,你以為我是很隨便的人?我忙解釋。魯寧紅著眼圈把我推出門外。我沒急著離開,也知道自己一時半會不可能再順利地進去,于是趴在門口聽了一會。里面沒有一點聲響,只有怦怦的心跳聲催促著我離開。我抽著煙下樓,眉頭皺著,不合常理的潮汗在腋窩積聚,渾身針扎般刺癢。我感覺到肩胛骨里的異物又腫脹了些,緊貼后背的汗衫被頂出一塊,支出一個漏風的區(qū)域,但被厚重的夾克壓縮到微乎其微,只有我能感受得到。
后來我們上了床。
盡管我小心翼翼,但還是被魯寧看到了后背。魯寧問我,你后背上長的是什么?我紅著臉扭過身體,擋住后背,伸手去摸索我剛剛隨意丟棄的T恤。魯寧讓我別動,我偏要動,她一把按住我的頭。我看看,沒事的。她柔聲說。我竟真的不敢動了。我心想,索性給你看吧,快看吧,看完嘲笑我,看完抓緊穿上衣服離開。魯寧用她溫熱的手包裹住那團異物,手掌覆蓋的一瞬間,我渾身再次刺癢,眼皮跳了跳,帶動眼周的青筋,緊繃著,顫抖著,像是螞蟥鉆進了我的皮膚。魯寧說,這是什么?我說,不知道。魯寧說,怎么弄的?我說,我也不清楚。魯寧不問了,她趴在我的背上,均勻地呼吸。半晌,魯寧說,我?guī)闳メt(yī)院。我忙坐起身,連說不用。
在那之后,我和魯寧分開過一段時間,并不是因為我后背多出的硬物,而是她的父親。魯寧她爸給我擺了一場鴻門宴,一共四個人,魯寧爸媽,魯寧,還有我。飯后,魯寧陪她媽去衛(wèi)生間,魯寧她爸看我的眼神陡然變了,他遞給我一包煙,說,我只有這一個閨女,我希望她過得好,你懂嗎?我點點頭,以為此刻他是要我說出允諾努力的話。我剛要說,他擺了擺手,接著說,你沒車沒房是吧?我愣了幾秒,還是點了點頭。他不說話了,我也把頭低下,沉默持續(xù)到魯寧和她媽出來。我出門就把那包煙扔進了垃圾桶。
昨天,天色漸晚,陽臺玻璃上反射著屋外五彩的霓虹,還有蹲坐在茶幾跟前的我和墻上的鯊魚。我泡了兩桶泡面,刷著抖音。我心底已經(jīng)對鯊魚產(chǎn)生了厭惡和畏懼,我不想再去看它,怕自己會想到昨天夢里的場景。我怕我會崩潰,會像老太太說的前兩個人,屁滾尿流地逃離,和一萬塊人民幣說拜拜??甚忯~不想放過我,它用自己的魔力勾引我去看它。鯊魚眼睛里鬼魅般的墨綠色忽閃忽閃,我看見無數(shù)人的驚喜與激動,我看見幾個人得逞的大笑。我把泡面咬斷,從口袋里拿出一張黃符,半舉著,踱到沙發(fā)跟前,拿起沙發(fā)上的防曬服,站起身,把衣服展開,一手捏著一邊,往魚頭那里走去。死魚眼一直盯著我,嘴里像是在咒罵,質(zhì)問我要對它做什么。我越走越近,鯊魚的咒罵聲就越來越大。我把眼睛閉上,憑感覺奮力一扔,咒罵聲戛然而止。睜開眼,魚鰭鉤住衣角,魚頭被罩得嚴嚴實實。我長舒口氣,黃符果然有點用。
黃符是算命老頭給的。白天我去千鳥園門口找了個算命老頭,想問問他,我會不會死在兇宅里。老頭翻了幾頁書,又掐著手指算了半天,說我能活到九十九。他還給了我一張黃色符咒,我捧在手心里端詳,上面用紅色顏料畫著寶塔似的文字,底端寫著蠅頭小字。我分辨半天,才看清是“牛鬼蛇神”四個字,再看看反面,是用正楷寫的“饒我一命”四個大字。
晚上,鯊魚從墻上逃離,游到我的身邊。我靠著床頭側(cè)躺,看著它尖銳的鰭,想到我后背的東西,心里一陣酸澀。我不是魚。“體態(tài)問題導致的脊椎外突,加之皮下肌肉發(fā)炎腫脹,再不來看,你要長出翅膀了。”醫(yī)生看著X光片,輕描淡寫地說。魯寧很高興,一個勁兒地謝過醫(yī)生,隨后一字一句重復著醫(yī)生的叮囑,兩人一唱一和,玩游戲似的。我大腦空白,不過那種失落感是真真切切的。鯊魚轉(zhuǎn)身游回客廳,好像對我有些失望。今早醒來,鯊魚仍在防曬服的庇佑下香甜地睡著,好像昨晚浮游的龐然大物和它沒有一點關系。
剛才,魯寧一進門就給我一個大大的擁抱。我倆好久沒見了,她陪我看過醫(yī)生后,我就赴了鴻門宴,接連幾日,我都處于關機狀態(tài)。擁抱了幾秒,她把我推開,罵得很難聽。我不想解釋,轉(zhuǎn)身去給她倒水。她說,你說話啊,啞巴了?我把杯子遞給魯寧,說,坐下聊,喝口水潤潤嗓子。
魯寧抿了一口,問我墻上是什么。鯊魚,我說。什么?她似乎沒有聽清。鯊魚,我又說了一遍。她拉開防曬服,嚇得后退了一步。她指著墻上的鯊魚,和我對視一眼,兩人都笑了。我說,不能指,這是仙家,仙家懂不?
三
我殺過人,我承認。
魯寧坐在我的對面,昏黃的燈光照著她的上半邊臉,她的下半邊臉躲在陰影當中,嘴角似乎抽動了兩下,就停滯在了那里。餐廳人不少,兩個殷勤的服務員忙前忙后地跑,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晚上七點五十四分。隔壁桌是一家三口在用餐,小男孩從一開始就上躥下跳,大喊大叫,極不消停。我頭痛欲裂,夾了半天才夾起的一小截豬大腸也掉在了碗外。我總有種昏昏欲睡的煩躁感,這是個好的契機,于是我決定對魯寧坦白些什么。
魯寧正在嚼青菜,多汁的青菜莖在她的齒間發(fā)出悅耳的脆響。聽完我說的話,她忘記了咀嚼和吞咽。說什么呢?她瞅了我一眼。我說,我住兇宅,是為了錢,這你是知道的,但是,我現(xiàn)在很后悔,我早該聽你的。魯寧用筷尖挑了一小團晶瑩剔透的米飯送到嘴里,說,我摔門走的那天,如果你說出這樣的話,我也不會離開。我放下筷子,把它們擺到盤子的中間,使它們成為圓盤的對稱軸。我說,我認真的,鯊魚真的活了,我看到鯊魚緊閉著嘴巴,兩只眼睛像兩顆黑豆,瞎了一樣。它在空氣里來回游動,盲目地游,游到廚房,游到臥室。魯寧在剝一只蒜蓉炸蝦,她的嘴角微微上揚。我看著她又剝了一只蝦,遞給我,說道,你也嘗嘗。
有人在唱。
水啊,誰的眼淚?水啊,誰的精血?水啊,流啊,變成一條河啊,形成一片湖啊,聚成大汪洋啊。人啊,浮沉啊,死去啊,腐臭啊。
我問魯寧,你聽見沒?
她站起身把蝦送到我的嘴邊,哄孩子似的說,聽到啦,別整天鯊魚長鯊魚短的,來,啊——張大嘴。炸蝦在嘴巴里發(fā)出焦熱的油香,我停止思考,閉上了嘴巴,全心全意地咀嚼。
服務員過來遞給我們一小沓紙巾,并禮貌地詢問是否還有其他需要。魯寧看向我,說,要不來點酒?服務員迅速接過話茬,要什么酒?我們這里有啤酒、白酒、果啤、紅酒……
耳邊仍縈繞著細微的吟唱,像是來自遙遠的天空,也像是誰趴在我的肩頭耳語。
星星啊,在銀河里閃耀,星星啊,在土地里翻騰。
我努力眨巴眼睛,服務員臉上露出期待的神色。算了算了,我說。打發(fā)走服務員以后,我對魯寧說,我還要回兇宅對付鯊魚呢。魯寧輕笑了下,說,你最近怪怪的,神經(jīng)兮兮。說完,她繼續(xù)一粒一粒地向嘴巴輸送米飯。
沒錯,我記得沒錯,我沒有喝酒。但是我的身體從進入房門的一瞬間就開始輕盈起來,有種擺脫重力的快感。魯寧臨走前說,明晚是最后一天了吧?我過來陪你。她說這話的時候,我竭盡全力去忽略掉耳旁的歌聲,終于在聽清她的話以后,回應了一個大大的笑臉。
那歌聲——
水啊,誰的眼淚?水啊,誰的精血?水啊,流啊,變成一條河啊,形成一片湖啊,聚成大汪洋啊。人啊,浮沉啊,死去啊,腐臭啊。
我關上大門,揉揉眼睛,眼球酸澀,疼痛讓我清醒了些。沒有開燈,但我能看見更多。我呼出去的每一口氣都沒有飛走,它們團在一起,組成一個圓潤波動的圓球,舒舒緩緩,往天花板漂浮。
頭頂?shù)臅r鐘放慢了轉(zhuǎn)動的速度,咔嚓,咔嚓,咔——嚓,咔——嚓。
我完全是憑借自己的本能換好了拖鞋,悶了一天的腳發(fā)出陣陣酸臭味。我想干嘔,不是因為腳臭,具體我也不清楚,雖然我并沒有喝酒,但就是有東西在腹腔里不安分。我跑到客廳里,撲通一聲跪在茶幾旁,抱住了垃圾桶,吐出幾口咸酸的液體——我辨別出一小段青菜和幾只糜爛的蝦尾。胃部抽動,連帶著心臟一起絞痛。不吐了,不能再吐了,我想要安撫自己的胃。當我把頭從垃圾桶里拉扯出來的一瞬間,我感到了死亡無比接近我——墻上的半截鯊魚消失了。
其實,不算我殺的!我對鯊魚說。
鯊魚在我的身后,它的鰓發(fā)出細微的響動,它在呼吸。我汗毛豎立,若有似無的醉意瞬間蒸發(fā)殆盡。它仍懸浮在那里,沒有一點行動的跡象。
我顫聲說,那我接著講,接著講。其實啊,真的不算是我害死的。我只是沒有伸手幫她而已。我只是沒有告訴她的父母而已。在她被溺死之前,在她掙扎的時候,我躲在后面看著。我看向四周,沒有一個人,她的聲音太過凄厲,像一只被人用腳碾壓的老鼠。小區(qū)噴泉很久沒有開過,里面的水只能沒過膝蓋。她掙扎的時候,甚至激不起多少水花。我很早就注意到了那個小小的身影,攀爬過光滑的石階,一不小心滑倒在水里。我知道,那是我家樓上的小女孩,是那個每天在樓上發(fā)出噪聲的小女孩,是那個騎著滑板車一趟一趟從我的左耳滑到我右耳的小女孩。我不會去救她,我也害怕別人發(fā)現(xiàn)她。直到她的身體完全漂浮上來,直到她一動不動地睡去,我才發(fā)現(xiàn)我的手心里全是汗。等到她的父母找到她時,我才崩潰地坐在了地上——她根本不是住在我樓上的那個女孩。
但你不能因此責罰我,我當時也只是一個孩子。她一直跟隨我,糾纏我。就在我自以為徹底擺脫她的時候,你出現(xiàn)了。
鯊魚,你真的是鬼嗎?
水啊,誰的眼淚?水啊,誰的精血?水啊,流啊,變成一條河啊,形成一片湖啊,聚成大汪洋啊。人啊,浮沉啊,死去啊,腐臭啊。
刺骨的涼意把我包裹住,我縮成一個球,被水流撕扯著。我沉入水底,水壓壓碎了我的顱骨,鯊魚在暗處舔舐血腥,血渣在女孩的額頭上滾燙地跳躍。女孩伸手撫摸我的臉,我聽見她小聲對我說:“我死去后,會變成一顆星星嗎?”
我睜開沉重的雙眼,看到窗外的霓虹燈閃爍著綺麗的光斑,老舊的紗窗被風吹得像受孕的船帆。我想掙扎著起身,卻被什么東西按住手腳。我偏要起來,腳下突然打滑,我被一雙冰冷的小手遮住眼睛,頭重重地枕在了黑暗上,沉入黏滑失色的大夢里。
水啊,水水水……星星,星星……
四
鯊魚開口說話是在第五天,也就是最后一天。
下午兩三點鐘的時候,天還有些熱,我和魯寧去超市買了點煮火鍋的食材:羊肉卷、肥牛卷、牛肉丸、金針菇、青菜。排隊付賬時,我又折回去取了一盒魚籽福袋和一盒巴沙魚片。魯寧撇嘴道,都不愛吃,買這干啥?
我的確不愛吃水里游的,魯寧是知道的,碰巧她也和我差不多。我朝魯寧使了個眼色。出了超市大門,魯寧又問我為啥買不吃的東西。我說,不是給咱倆吃的,是供給我魚哥的,也不知道鯊魚大哥吃不吃得慣淡水魚。魯寧推了我一下,滿臉嚴肅地說,還來?
算啦,我說。
回到家,兩人都餓了,火鍋吃得很痛快。燙好的巴沙魚片和魚籽福袋被我盛到一個白色瓷碟里,擺盤很精致。我把碟子放在茶幾上,朝鯊魚鞠了一躬。魯寧走過來把地上的幾片垃圾丟到垃圾桶里,嘴里絮絮叨叨,怪我昨天把房子弄得這么亂,又挖苦我說人家會扣錢的。說完,魯寧讓我去刷碗,她收拾了一陣,告訴我說她去洗澡了。
碗刷到一半,魯寧突然從臥室跑出來,嚇了我一跳。我忙問,怎么了?看到鯊魚了?魯寧擎著手機說,張嬌嬌發(fā)給我的,你看看,這是不是你?魯寧把視頻劃到初始位置,我看見手機屏幕上出現(xiàn)一個熟悉的場景,鏡頭微微移動,一個人坐在茶幾跟前吸食泡面,旁邊是一件深色防曬服。鏡頭放大,是我。我伸出雙手握緊手機,連同魯寧的手一起攥住,一手的泡沫弄得到處都是。魯寧啊呀一聲,我毫不理會,幾乎要把眼珠子放在屏幕上摩擦。
這哪來的?哪來的!我朝魯寧喊。
魯寧抽回被我緊握的手,也朝我喊,激動什么?張嬌嬌發(fā)來的,我問問她這哪來的。魯寧奪回手機,劃到微信界面開始打字。我在客廳里來回走著,尋找視頻里的角度。很快,我的視線定格在那顆鯊魚的頭顱上。
我盯著鯊魚的眼睛,渾身顫抖,似乎身體內(nèi)每一寸肌肉都開始分裂瓦解。我后背上鼓突的硬物開始無限延伸。鯊魚的眼睛里透著驚恐。
魯寧大叫,找到了!
我走過去,緊盯著魯寧的手機。張嬌嬌發(fā)來一個網(wǎng)址,魯寧點了進去。網(wǎng)速有些慢,視頻還未加載完畢,標題率先蹦了出來:兇宅試睡員大整蠱!我愣在那里,頭暈眼花。魯寧點擊視頻發(fā)布者的主頁,試圖揪出幕后主使。我已經(jīng)筋疲力盡,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
二十五萬的點贊,魯寧說。
我的手機鈴聲響了起來。我摸了摸口袋,告訴魯寧,手機在臥室,幫我取下。是一個陌生的號碼,接通后,那人試探地喂了一聲。你好,我說。電話里輕咳了一聲,說,我給你道歉,我知道你發(fā)現(xiàn)了攝像頭,那三個視頻如果你答應不刪除,我會額外支付給你五千塊,你覺得怎么樣?我說,你哪來我的號碼?他說,你來的那天,和我奶奶簽了協(xié)議,還留了號碼。魯寧罵了幾句,不痛不癢。
電話那頭很安靜,等魯寧罵完了,他說,要什么條件你可以開嘛,你情我愿的事。你看,你拿著傳單找上門來的,我們也是看你缺錢才……
我說,我有個條件,把鯊魚送給我。電話那頭忽然沒了聲音,魯寧也愣住了。我發(fā)覺自己說了沒頭沒腦的話,趕緊解釋,仙家嘛,送給我,我也避避邪。魯寧露出了一個我從來沒有見過的表情,我很難從那個表情里解讀到什么。沒等電話那頭從錯愕中清醒,我就掛斷了電話。
鯊魚說,好樣的,我早就想去海邊了,看看真正的椰子樹,真正的船,真正的大海。
我半張著嘴,看著活過來的鯊魚朝我擠眉弄眼。活了,我說。
魯寧抱住我說,別瘋了,你有我呢,別管什么鯊魚了,你看看我,你看看我。魯寧雙臂越勒越緊,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輕輕掰開魯寧的手,把她推到沙發(fā)上。我站起身,想把鯊魚從墻上拆下來,鯊魚極力掙扎扭動,但怎么也逃脫不了。媽的,釘那么死!鯊魚罵道。魯寧帶著哭腔說,你別急,旋轉(zhuǎn)看看。鯊魚隨著我的手旋轉(zhuǎn)著頭顱,越來越絲滑順利。等鯊魚的整顆頭顱都落到我懷里時,我聽到了它的心跳聲。
我說,去不了海邊,太遠了。
鯊魚說,沒事,我是淡水鯊,你把我送到河里也行。
好!我重重點頭。
魯寧隨即驅(qū)車前往附近的駱馬湖,載著我,還有鯊魚。魯寧開車時一直用余光瞟我,前幾次我都沒理,鯊魚突然說,她看你呢。我這才騰出手拍了拍魯寧的后背,說,沒事的。
車子停在離岸五十米遠的地方,我踩著松軟的沙子行走,魯寧跟在我身后,一路無言。
我捧著鯊魚,看著湖水一陣一陣地漾到岸上。就這里吧,鯊魚說。我蹲下身子,鯊魚扭動起來,像是搖著并不存在的魚尾。魚頭入水后,鯊魚的皮膚開始皴裂瓦解,紅藍色的顏料浮上水面,油花似的,淺淺一層,隨著水紋波動著。水下,魚頭露出了純白的石膏,浸水后,石膏如棉花糖般飛速溶解,牛奶狀的乳絲渲染在水層下面,逶迤交織。水色由淺變深,浪打來,水色又由深變淺。石膏液被稀釋完后,顏料也消失殆盡,湖水清澈如初,湖底砂石可見。水面微皺,幾只白鷺飛過,留下幾聲鳴叫就消失不見。
我坐在沙地上,望著即將墜入地平線的那點昏黃,朝湖水喊道,你他媽不是說你是淡水鯊嗎?我開始埋頭大哭,魯寧拍撫著我的后背,哄孩子一樣安撫我。
不知道怎么回事,知道兇宅試睡是直播整蠱以后,我極想流眼淚,仿佛我憋了半輩子的眼淚都試圖在此刻流盡。我現(xiàn)在不知道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就像我時常身處于那個揮之不去的噩夢里,也像我搞不清楚鯊魚到底是不是真實地存在。我站起身,低血糖似的暈眩了幾秒,心臟連忙加壓,水泵般抽起血液上流。我深呼吸幾口氣,緩了過來,擦干眼淚,緊閉雙眼,走向湖里。魯寧想讓我停下,她幾乎是乞求了。我說,沒事,我就下去看看,它可能是迷路了。
我拿出手機,撥了一個電話。
喂,是我,我,我問你,第四天的晚上,監(jiān)控里發(fā)生了什么?
什么?
第四天晚上,我想知道監(jiān)控里的我在干嗎。
第四天,第四天……哦,那晚什么都沒拍到,電池沒電了,我是第五天去換的電池……
我掛斷電話,扔下手機,把鞋襪脫在一邊。腳趾踩進松軟的沙地,自然蜷起來,抓住無數(shù)沙礫。進入湖水時,腳趾間的沙礫被水沖得松散開,像方才的石膏,消失在水里。淺水處仍有陽光余下的溫熱,腳掌微微發(fā)癢。越走越?jīng)?,溫度在關節(jié)骨縫間驟降,我越走越慢。很快水沒到胸口,胸腹像被駱馬湖水緊攥著,我呼吸不暢,牙齒也被凍得咯咯作響。
水底傳來女童的吟唱,水啊……
岸上的魯寧驀然大喊,她聲音顫抖,嘶啞如野鴨哀嚎。我聽見——她凄厲的嗓音戛然而止,忽轉(zhuǎn)沉悶,像是她自己捂住了嘴巴。
我睜開雙眼。
面前,水面粼粼閃閃,如眨眼的星星。藍白色的,三角形的,我夢里的那個魚鰭立在不遠處。我盯著魚鰭,余光陡然瞥見水下有一團陰影,像是一顆沒有完全泡透的羅漢果仁。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