閉關方喜得幽棲,
何用邦候更品題。
自分終身守環(huán)堵,
不將一步出盤溪。
一首《繳回太守趙庸齋照牒》,何基一詩成名。
南宋淳祐四年(1244年),福建趙汝騰(號庸齋)新任金華太守,拜訪在北山腳下盤溪之畔講學的同門師兄弟何基,敬慕他的才學,推薦他入朝為官。一般而言,對于一個以“齊家治國平天下”為理想的儒生而言,入朝為官是實現(xiàn)理想的最好方式,況且,此時的何基已五十六歲,仍是一介布衣。而何基卻以這首詩,一句“自分終身守環(huán)堵,不將一步出盤溪”,逃離了“學而優(yōu)則仕”的集體價值觀,拒絕得干干凈凈,不留一絲泥水,也拒絕得讓人肅然起敬。
一
其實,早在趙庸齋之前,同門師兄弟、金華太守楊與立已拜訪過何基,對他的學問與修養(yǎng)深為贊許。金華府多次邀請他主講麗澤書院并出任山長(相當于校長),他都拒絕了。
何基拒絕的麗澤書院,由南宋著名思想家、教育家,“金華學派”創(chuàng)立者呂祖謙創(chuàng)辦,是南宋“四大書院”之一,與之比肩的其他三個書院分別是朱熹主講的白鹿洞書院、張栻主講的岳麓書院、陸九淵主講的象山書院。毫無疑問,麗澤書院的山長,是金華八婺大地道德學問、朝野聲望出類拔萃的人物。金華府的邀請,實則也是榮譽。
何基一拒再拒,不僅自己出了名,盤溪作為何基的出生地和講學地,也出名了。盤溪成為學問的凈土,先生的圣地。
盤溪,發(fā)源于北山之南,穿后溪河村而過,流入婺江。
春雨初歇,后溪河村草葉上還掛著亮晶晶的水珠,角落里草叢中的蛛網(wǎng),也掛上了兩三點。水淋淋的水泥路上閃著一片薄光,地上有零星的打落的葉子,晌午的村莊異常安靜,似乎天地間只有盤溪的水在流動,在耳邊震響,又似隱在歲月的深處。
盤溪溪水充沛,河水夾帶著微黃的泥沙,湍急處泛起片片水花。溪流兩邊,是砌得平整的堤岸,有些地方是水泥面,有些地方露出鵝卵石砌面。鵝卵石砌面是灰黑的光陰顏色,其間生長著一兩株翠綠的草,似乎再撥開那些鵝卵石,就能看見何基與學生論學的畫面,趙庸齋叩開書院的門的情景。
盤溪邊留有一條道路,并不寬敞,大概是因為這條路形成時間有些久遠,來不及迎上一個科技高速發(fā)展的時代。兩邊,簇擁著一個個宅院,溪上有密集的木橋,溪邊建有多處埠頭,埠頭上有浣洗的村婦。
“這個村莊古時名盤溪村,現(xiàn)在叫后溪河村,我們都是何基的后人?!焙笙哟逯Р繒浐螌毱秸f起何基,難掩心中的自豪。后溪河村約有九百五十口人,大部分從事苗木種植,由原后溪河、賢里、毛村三個村莊合并而成。原后溪河的村民,大部分姓何,顯然都是何基的后人。
村中有紀念何基的“何北山祠”,面溪而建,抬眼可見尖峰山。何寶平書記說,經(jīng)多方考證,“何北山祠”的所在地,就是當年何基講學之地。村里的老人們說,在他們小時候,“何北山祠”的門外是一口長方形的池塘,池塘與盤溪相鄰,盤溪之水流經(jīng)池塘而過。池塘前的盤溪上,由五塊大石板拼湊成橋,名“五板橋”,出入“何北山祠”,都要從五板橋過。
想來,數(shù)百年前的盤溪村,人口并不稠密,這里應該另是一番曠遠和靜寂,水聲和著瑯瑯書聲,陽光灑在一個個蓬勃的臉頰,在溪流、林濤、山風、鳥鳴中,一位位學子來到這里,一位位儒生從這里走出去。
二
何基在這片土地上出生、成長。他的祖父何松,南宋乾道二年(1166年)進士,官至徽州通判。父親何伯慧,曾任承議郎,主管臺州崇道觀,被稱為“崇道公”。何基是次子,自小身體清弱,寡于言笑,年紀頗大才開始接受教育。
何基第一次出遠門,是南宋嘉定元年(1208年),這一年他二十歲。何伯慧任縣丞的江西臨川,來了新縣令黃榦,在當?shù)亻_辦書院收徒授業(yè),何伯慧命何基和兄長一起拜黃榦為師。
黃榦是朱熹的大弟子和女婿,是年五十六歲。在此之前,朱熹通過對黃榦的全方位考察后,臨終前視黃榦為自己的正統(tǒng)傳人,黃榦接過了“程朱理學”傳播傳承與發(fā)揚光大的接力棒。
入門之初,黃榦首先教何基兄弟倆為學根本乃“治學必有真實心地,刻苦工夫而后可”。何基從此開始全面系統(tǒng)學習理學思想和朱子“四禮書學”。
七年時間轉(zhuǎn)瞬即逝,二十七歲的何基決定返回金華教書育人。臨別時,黃榦又叮囑他:“但熟讀《四書》,所學融洽貫通于胸,道理自見?!秉S榦的“臨別之教”,成為何基終生堅持、遞相授受的為學之法,也奠定了“北山學派”以四書為基,熟讀精思、浹洽胸次、明理見性的學習進階和學術基調(diào)。
在盤溪之畔,何基潛心研學,安靜教書,過著樸素的布衣生涯?!按鍩熷eH丈蛭?,岸柳陰陰水拍堤。江上晚風吹樹急,落紅滿地鷓鴣啼?!焙位娜兆?,應該如他的這首《春晚郊行》,村煙西落,江水拍岸,晚風吹柳,滿地落紅,他在四季的變幻中風雅,在風雅中感受生命的美好和流逝。
北山腳下的這位先生,數(shù)十年來并未引起外界太多的關注。直到有一天,朱熹門人楊與立叩開他的門,他的才學和朱子學脈才為人所知,慕名前來求學的人絡繹不絕。
學生多起來就教書,邀請出山就拒絕,何基的生活依然如故。但他的兒輩們又難免為生存而擔憂。何基勸道:“丈夫何事怕饑窮,況復簞瓢亦未空。萬卷詩書真活計,一山梅竹自清風。”(《寬兒輩》)何基勸兒孫,其實也是陳述自己的內(nèi)心:大丈夫哪里需要怕饑窮呢,何況家里也沒有揭不開鍋。這萬卷的詩書才是真正需要去努力的,這滿山滿眼的梅竹都是清風。他在理學的世界里全神貫注、渾然忘我,甚至常常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外面的世界。
南宋景定五年(1264年),何基七十六歲,理宗詔他為史館??保ㄋ未S唽m中藏書的官名),接著詔為崇政殿說書(宋代為皇帝講史,解釋經(jīng)義的顧問),又特補迪功郎(為文官職)添差婺州州學教授兼麗澤書院山長,他都以病老力辭。南宋景定六年(1265年),度宗又有詔命,何基也沒有接受。
何基的人生履歷很簡單,他這一生,出遠門求學七年,在盤溪畔講學五十多年,只做成了一件事,攀上一座高峰。
我想起美國女詩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詩。
靈魂選擇了自己的伴侶,
然后,把門緊閉,
她神圣的決定,
再不容干預。
艾米莉·狄金森一生只有一次離開過自己居住的小鎮(zhèn),其余時間都在家中,在火爐旁烤面包,把自己鎖在房間里,但她締造了美國詩歌的傳奇。
南宋咸淳四年(1268年),何基以布衣之身去世,享年八十歲。何基死后第七年,南宋德祐元年(1275年),恭帝賜謚號“文定”。清雍正二年甲辰(1724年),何基從祀孔廟,列東房先儒。
三
何基,是一顆理學的種子,也是一顆先生的種子,這顆種子落在了北山腳下盤溪之畔,便在這片土地茁壯成長,繁衍成蔭。
南宋端平二年(1235年)冬天一個普通的日子,三十八歲的王柏來到北山腳下,來到盤溪之畔尋找慕名已久的何基。此時的何基四十一歲,對理學的理解已進入一個新的境界。王柏向何基道出自己決定放棄仕途尋求理學真知,以及自己在求學中的困惑和孤獨,渴求指點。何基聽王柏訴說自己的決定和困惑,一如遇見故人,似乎在王柏的身上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他勉勵王柏刻苦求學,并用胡宏之言教他:“立志以定其本,居敬以持其志,志立乎事物之表,敬行乎事物之間?!?/p>
從此,何基與王柏亦師亦友,在理學的世界里同行三十五年。盤溪之水,北山上的明月清風,都無數(shù)次見過他倆親密無間的身影。南宋寶祐二年(1254年),王柏引薦二十二歲的金履祥向何基求學。六十六歲的何基看到年輕的金履祥,想起了自己二十歲時拜黃榦為師的情景,對金履祥傾囊相授。后來金履祥卜廬建居,何基為他題匾額“仁山”。
站在“何北山祠”的盤溪之畔,遙想腳下這片小小地方,何基應該走過無數(shù)次,王柏、金履祥也走過無數(shù)次,他們經(jīng)過此地,傳承了何基的理學,也從此處展開自己的人生。
在往后的數(shù)十年時間里,何基、王柏、金履祥師徒三人在各自的書院里,踐行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理想和追求,任外面風吹雨打、榮華富貴。
南宋咸淳四年(1268年),何基離世,同年,許謙出生。元大德五年(1303年),三十二歲的許謙在蘭江聽了金履祥講學,即拜在金履祥的門下。后來,許謙一直跟隨金履祥在金華呂成公祠講學,深得金履祥欣賞和器重,寄予厚望。
后來,許謙在東陽八華山中設立了八華書院,親撰《八華講義》教學,一時間八華書院聞名于世。許謙從事教育四十年,“四方之士,以不及門為恥”,記錄在冊的學生就有千余人,由黃榦傳給何基的“程朱理學”,經(jīng)王柏、金履祥,許謙遞傳,成為宋元朱子后來的三大分支中的重要一支。他們四人被后世稱為“北山四先生”。他們傳授朱學,但沒有墨守朱學,許多地方都有創(chuàng)新?!氨鄙剿南壬北缓笫婪顬橹鞂W嫡脈、理學正宗。他們推崇“道本文末,文以載道”,也將婺學思想融入其中,形成了獨特風格。
后來,王柏、金履祥、許謙也從祀孔廟,“北山四先生”以一個特殊的組合為后人敬仰。
四
我隨著盤溪逆流而上,溪水潺潺,滿山新綠,越往上走,越安靜。立于其間,心也就安靜下來,這樣的山水,最適宜種養(yǎng)理想。
因為理學理想,何基在此開宗立派,開創(chuàng)了北山精神;世代為官的王柏放棄了仕途;金履祥摒棄舉業(yè),一生不仕。許謙一次次拒絕朝廷任命,先生之名名動四方。他們傳遞理學,也傳遞求真求實的求學之道,傳播儒者的操守。
他們雖然隱于江湖,但從未放下過家國。
王柏目睹百姓困苦,向金華地方官連上《社倉利害書》《賑濟利害書》,主張州府加大對貧民的救助。南宋王朝內(nèi)憂外患,王柏上書提醒朝廷務必加強軍事重鎮(zhèn)襄陽的防務。襄陽被元軍圍困,金履祥屢次獻策,其中“重兵由海道直趨燕薊,且備敘海舶所經(jīng)地形”更被后世認為是可行的奇策。
北山腳下,后溪河村旁,是何基長眠之地。何基之墓原在長山石門附近的油塘,在歷史風云中屢次被盜被侵。2010年,何氏子孫將何基之墓遷回后溪河村。站在何基的墓園中,異常安靜,只聽見鳥鳴起落,風聲陣陣。這里的安靜,不僅在于這里的環(huán)境,更在于何基內(nèi)心寧靜的一生。有什么比內(nèi)心的寧靜更為寧靜呢?
在時代的舞臺上叱咤風云,是一種追求,在名利場外甘于寂寞與清貧,何嘗不是另一種追求?何基不是隨群的大雁,他是一只有著獨立智慧和品格的孤鳥,是北山的竹和梅。他守著學人的寂寞和清貧,汲取天地養(yǎng)分,在陽光和星辰下?lián)u曳一樹芳華,創(chuàng)造了“北山先生”獨特的生命形式。
我抬頭仰望延綿不絕的北山,這不僅是一座地理山峰,更是一座人文的山峰、信仰的山峰。這里不僅傳承著朱子文脈,也保存著一顆純粹而寧靜的學者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