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墻朝東,發(fā)黃的墻上都是獎狀,花花綠綠,占據(jù)了一堵墻的大部。
這是我的獎狀,屬于我的一面墻。逢年過節(jié),家里會來許多客人,他們坐在八仙桌旁,談天論地。八仙桌臨墻,客人們抬頭便見,要不看見也不行。獎狀大部分是小學三好學生、優(yōu)秀班干部或?qū)W習積極分子。別人總會說,哇,這么多獎狀,厲害!我自豪、驕傲、沾沾自喜,內(nèi)心無限小風光。
小學就讀五涇完小,初中則進了公社中學,名稱叫八泉中學。
中學在一個叫堰頭的村莊旁,集鎮(zhèn)后面,被成片的田野包圍。每天我背著書包,穿著我媽做的藍色布鞋,晃蕩著進,又晃蕩著出。校區(qū)開放,只有兩排房子,前排兩間灰色洋瓦矮矮的平房,我們初一就在那。貼近泥地操場,一跑,灰塵騰得老高。南邊是桑園,綠油油的桑葉從窗前探進枝頭,陽光也跟著落在我們臉上。北面一排是新房,兩層,水泥結(jié)構(gòu)。底層是初二,二樓便是初三。
讀初一是1976年下半年,這一年悲天慟地,國家也經(jīng)歷事變。我們一會兒悲痛,一會兒喜悅,像過山車一樣。學校松松垮垮,自由,放養(yǎng),像缺了魂一樣。學工,學農(nóng),拾稻穗,聽憶苦思甜,吃苦大仇深的窩窩頭。讀書無用論蔓延,讀書成了一場游戲,我們在田野里追逐與奔跑,時不時還會打上一架,弄得鼻青臉腫。放學鈴聲大作后,我們奪門而出,一哄而散。捉青蛙、泥鰍,在泥地或河水里漫游,書包早已扔得老遠,留下一片空蕩與寂寞的操場。
缺乏管理就意味著放縱,放縱就是自由。就像一群散養(yǎng)的羊,我們想干啥就干啥,猶如出入無人之境。
這種情狀到1977年驟然大變。突然恢復高考,如同寧靜的水池里扔進了一塊大石頭,浪花不絕,漣漪漫溢。知識在一夜間變得重要起來,甚至成了寵兒。我們還沉浸在那片自由與散漫里,無拘無束,突然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風向變了,氣氛變了,學校也好似從夢中醒來。
初二,換了班主任,一個叫錢紹增的老師來了。杭州人,下鄉(xiāng)知青,成了我們的老師。他三十余歲,未婚,臉是繃著的,似乎從來沒個笑容。這樣一位冷冰冰的人來管理我們,我的第一反應是排斥。讀書第一次成負擔了。
他一來,就摸底。他教數(shù)學,就考數(shù)學。三大張,還有加試題,共一百二十分。
試卷發(fā)下,擺在面前,我一瞄,近乎崩潰。一道道的題目分明是一道道溝和一片片坎。薄薄的紙張里藏著一個未知的世界,我失魂,僵硬,空白。凝視題目,越看越陌生,連里面的字母都不認識了。這是我第一次面對一個陌生的世界,它好似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仿佛走進了迷宮,這條路不通,那條路更不通,我迷失其中,找不到一處出口。
抬頭看同學,一個個在低頭沉思,或悶頭答題??瞻自絹碓酱?,越來越膨脹,連身子都虛空了。我胡亂地答著題,汗水翻涌,連后背都是水。驚慌,手足無措,我盼著時間快快過去,但時間好似停滯了一般。教室里寂靜到窒息,偶爾那翻動試卷的沙沙聲,也異樣,可怕至極。
考完,逃出教室。次日,校園晴朗,但望出去的太陽是斜的,連吸進肺里的空氣也帶著緊張和干澀。校園以一種千般陌生的姿態(tài)迎接我,更多的像是拒絕我。錢老師在走廊上輕松地走,還與其他老師說笑。我想不至于太壞,又不敢直視他,怕他叫我名字,怕他把我拎到面前。我甚至有些天真,想這一切可能并不存在,壓根就沒考過試,考試是虛擬的。然而,馬上又清醒了,一天的心跳都在加速,撞在胸口。
成績出來了。當試卷輕輕地落下,平躺在課桌上,我即刻沉入了黑暗。
只得了三分。是的,沒有看錯,就是三分。五味雜陳,更多的是怒火中燒,想撕碎那張紙,連鄰桌也不給看,然而我又不能撕。我把分數(shù)藏在底下,用書本作擋箭牌。以前的榮耀、獎狀都成了諷刺,仿佛跌入一個冰窟,除了冷,還是冷。錢老師在分析試題,我什么也沒聽進去。低頭,看自己的鼻尖,那個小小的尖點,還有底下已模糊一片的試卷。
一百二十分的題目,只做對一題因式分解。一切就像在夢游。
2
班上通知,每個人,必須住校。
住校是為了節(jié)約時間,時間最寶貴,有的同學離家遠,來回要花兩三個小時。為了最大限度地利用、發(fā)揮和擴展時間,錢老師決定我們班統(tǒng)統(tǒng)住校。這是個創(chuàng)舉,開風氣之先,在全校歷史上從未有過。
學校沒宿舍。只有一間倉庫,堆滿東西的雜貨間,被騰了出來。男同學住倉庫,女同學安排進了附近的農(nóng)家。
生活從此改變。透過操場,能看到稻田后面呈長條狀的集鎮(zhèn),那里有機電站、繭站、竹器社和衛(wèi)生院。我爺爺在衛(wèi)生院工作,我成了特例,被允許去衛(wèi)生院用餐。衛(wèi)生院距離學校幾百米,我步行去用餐,晚上則必須住校。其他同學搭伙食堂,與他們豆腐、青菜、咸菜等簡陋的飯菜相比,我已屬幸運。
面對一種不熟悉的生活,我內(nèi)心極度排斥。這一次的三分,讓我的臉丟得精光。我甚至沒有打聽其他同學的得分,也沒臉問。試卷團成一團,最后扔了,我不敢讓它暴露在陽光里。我躲在內(nèi)心的陰暗與失落里。
“當半年前他宣布我們班上的所有人一律必須住校時,我們所有人的歡笑就被凝固了。我們就睡在食堂邊的一間平房里,那里充滿了汗味、臭味和尿騷味,我們近三十個男生擁擠在一起。在我們的房間里壓根兒沒有床可言,我們把稻草均勻地鋪在地上,然后往上面放幾條大席子……然而有一天半夜王青突然叫了起來,那時我們都已經(jīng)睡了,只有他還在被子里復習和預習。啊——我們只聽到這尖銳的一聲,等我們一片混亂地起來時,王青已經(jīng)滾到人堆里。蜈蚣,蜈蚣,他在大聲地喊叫。于是我們重新開燈,檢查床下的情況,這叫不看不知道,一看嚇一跳。我們在灰暗的燈光下仔細一查,竟然發(fā)現(xiàn)我們的地鋪下隱藏了四條蜈蚣。”
這是我2002年發(fā)表的小說《七月的河》里描寫的情景。小說就是以當年我們住校作為素材。我們擠在一間狹小的房間里,稻草打底,上面鋪席子和棉被……席子底下有蜈蚣,蜈蚣彎曲著身子,在草席上大搖大擺。迎接它們的當然是死亡,然而會不會有更多的蜈蚣從墻角處、門縫里、窗臺上鉆進來呢?我們?nèi)诵幕袒?。第二天,學校拿來了石灰,沿墻角一路撒下去,又均勻地分布到了我們草席底下。這也是學校唯一能辦到的事。
我們班和錢老師成了怪胎,二十四小時霸占學校。為了對付考試,為了考得更好,我們?nèi)A山一條路。
筆在紙上“沙沙”地響。開始做練習,一遍遍地做。數(shù)學是主角,大部分練習都是數(shù)學,偶爾也會分給其他的科目。我們做各種各樣的試卷,本地的、外地的,一股腦兒全做。試卷太多,老師刻蠟紙來不及,學生就上手。我的字寫得端正,常被叫去刻蠟紙。筆尖是鋼做的,堅硬,蠟紙底下是鋼板,兩個硬度相碰,蠟子就像刨花一樣一縷縷刮落。我像贖罪一樣刻著蠟紙,每次刻蠟紙,都會想到那該死的三分,它像個恥辱柱一樣無形地橫著,也像警鐘無聲響徹在我腦畔。
試卷就像個百變女郞。試題會變出許多花樣來,有端莊的,有嫵媚的,也有板著大臉的,更有冷冰冰的。全班就像打了雞血一樣,在題海里摸爬滾打。此時,全國第一批文革后的大學生已經(jīng)誕生,他們登上了報紙,在全國人民的期待里走向神圣的殿堂。他們成了我們的榜樣、追趕的目標。
課余,我有片刻的休憩,就是從學校走到衛(wèi)生院那短暫的時光。我會沿著一條小河走。
河邊被草叢包圍,還有片片桑園點綴其中,還路過一個機埠。機埠時常會有嘩嘩的水在翻滾,吐著泡沫被抽上來,流進延伸開去的水渠,再分布給各處農(nóng)田。站在那,看翻涌的一團團水花,水花似花非花,擠成一團,瞬間又分裂成無數(shù)碎沫子。它就像我的內(nèi)心。水在翻,在卷,好似也裹挾了我的內(nèi)心,我不知道如何擺脫眼前的這一切。大量的試卷、枯燥的訓練、一成不變的節(jié)奏,我被題海湮沒,被各種公式圍困和肢解。我要逃出來,必須要逃出來,從那困境與封閉里解放出來,然而我又無能為力。沒有別的辦法,我矛盾,彷徨,覺得自己就像那團水,暴躁,急烈,又無可奈何。
到衛(wèi)生院是我唯一解脫的機會。診所里都是人,陽光跟著門進來,照在灰色的水泥地皮和診所的桌椅上,消毒水的氣味好像也融進了那縷縷陽光里。食堂縮在圍墻邊上,狹小,陰暗,有個老虎灶,飯菜均是熱炒。我拿著爺爺給的飯菜票,挑選我需要的。院子里有口井,飯后,我會打上一桶涼涼的水,井水清冽,映出我那張憂郁的臉。把碗筷洗干凈,歸位,再返程。我重復著這樣單調(diào)的生活,不能回家,偶爾會與爺爺說上幾句。當天色漸漸暗下來時,不情愿的腳步又在召喚我重返學校,重新去面對這堆奇怪的、枯燥的數(shù)字。
路上,會偶遇小玩伴,他們沒有我這般折磨,依然在大自然里瘋天瘋地。我有點羨慕他們,但又退不回他們的生活。我仿佛懸在空中。
3
斷電,是家常便飯。上一秒好好的,光簇擁著我們,下一秒就變了,我們在黑暗里頭碰頭、腳碰腳了。
班里購了煤油燈,兩人一臺,也即每張桌子一臺。老式的煤油燈,彎曲的油瓶,表皮還有花紋圖案。一根燈芯從里面爬上來,外面有個薄薄的玻璃罩子。平時,煤油燈貼在教室后排,一長列,列隊檢閱一般。邊上有個鐵皮桶,盛煤油,鐵殼皮上積了層灰。剛開始,能聞到煤油味,時濃時淡,飄在空中和書本里。時間一長,氣味好像被教室里的人氣給吞了,啥也聞不到了。
煤油燈就是發(fā)電機,我們不怕黑夜,不怕拉電了。一根根小小的燈芯,自己發(fā)電,煤油燈燦爛地照亮夜色叢里,照亮班級的每一個邊邊角角。橘黃的光鋪開來,讓教室籠上一層陌生和迷離。光柔和,暗淡,連燈下的我們也變得陌生。光是游動的,火舌在微風里晃,望出去的世界有時是搖動的。教室在搖,人也會搖。筆在沙沙地摩擦紙張,光線幽暗、膽怯、閃爍,映出我們一個個變形的頭顱。走動時,影子會跟著我們,把我們的身影拖得比自己的身高還長。
教室燈影飄忽,大家都伏在煤油燈下,人聲寂靜。那日,我的舌頭長了瘡,疼痛,發(fā)苦,且癢。舌頭火燒火燎,難受極了,又找不出辦法。我取出三角尺,把舌頭伸出來,對著煤油燈閃爍的火苗,用尺子一遍遍刮擦那已潰爛的瘡。刮擦時會有緊繃,也有一種麻木,仿佛能遮掩掉原先的那個疼……突然覺得,麻木也是一種快感,最好這樣一直麻木下去。我告訴自己,堅持,再堅持,但又怕自己堅持不了。
冬天來臨,北風呼嘯,卷起來撞擊門窗。大地在瑟瑟地抖,連窗子好像張著口在打顫。入夜后,二十幾個人蜷縮在寢室里,風聲在胡亂盤旋,里面卻滾成一團,彼此頂撞,又彼此取暖。大伙早忘了蜈蚣,好像根本沒存在這么一個毒性的東西。嘻嘻哈哈聲彌漫,只有這時,愉快才會稍稍勝過枯燥,愉快戰(zhàn)勝壓力。一屋子人就是個火爐,會散發(fā)出巨大的熱量。大家在玩笑聲里入睡,說夢話,打鼾,甚至磨牙。寢室包裹在一片片奇怪的聲響里。
早上,我們和太陽一起醒來。玻璃上罩了水汽,糊得一大片,看不透外面。大伙排隊,食堂的大鍋里熱氣騰騰,底下的老虎灶還閃爍著木炭的光芒。我們用臉盆打熱水,蹲在被霜打過的草叢邊,一起洗臉或刷牙?;旌现栏嗟臒崴畯奈覀冏炖锿鲁鰜?,滲入地里,鉆進草叢,無聲地消失。
霜,白乎乎覆蓋大地,近處和遠處的植物都被凍得東倒西歪。田野蒼茫,霜仿佛也落在我心頭,在呻吟,也像在沉睡。
4
錢老師個性冷,沉默,大伙都怕他。
他的身影是個謎,平時會玩失蹤,突然間,又如空降般來到教室邊緣。只有在寂靜時,才能偶爾捕捉到他的腳步聲。腳步緩慢,帶著節(jié)奏,但分明又蘊含著某種強勢。聲音從走廊深處蕩開來,教室連同里面的人都會緊張,大伙的動作、言行、舉止瞬間大變。鬧騰騰的場景靜止,收斂,所有人換上一副面孔:裝腔作勢,或埋頭做作業(yè)、看書。錢老師巡視一通,出現(xiàn),消失,又出現(xiàn)。
他如同后來出現(xiàn)在熒屏上的黑貓警長。
一天晚自修,他的身影出現(xiàn)在光線斑駁的教室。他伸出手,那手指就停在半空,點了三個同學:你,你,還有你,你們?nèi)齻€來一下。他指到了我。這是不祥之兆,有大禍臨頭之意?;蛟S又考砸了,要挨批了。我們?nèi)齻€,腳步哆嗦,尾隨他的背影。我們走到黑暗里,他沒有把我們帶進走廊盡頭的辦公室,直接上了黑乎乎的二樓。這是我第一次踏進他的宿舍,床筆挺,被子方方整整,油漆過的棕色水泥地上泛出片片光澤。
桌上擺著一個方形的鐵盒子,我們從沒見過那玩意兒。
插上電源,里面閃出片片雪花。我們不明白他要干嘛,在猜謎,但誰也猜不出來。他拉出一根線,線很長,戳在空中。當線調(diào)到一定位置時,那東西像是突然被喚醒一般,發(fā)出了聲音,還有斑斑點點的圖像。哇,能唱能跳了。我們才明白這個叫電視機,迷你,最小號的電視機。
圖像清晰了,是兩個人,在里面說相聲。
電視就像個小小的迷你窗口,把我們的好奇心折騰著,揪進又揪出。世界變得不可思議,打開一個盒子,另一個世界就誕生了。許多年后,我進嘉興電視臺工作,報到的第一天就想到了那臺小小的電視機。或許別人不會相信,踏進電視臺時,這種神秘感依然存在,有點夢幻,仿佛那電視不是真的。這樣的感覺持久了很久。
事后知道,錢老師是為獎勵,才給我們看那稀罕的電視。前些天,我刻了許多蠟紙,還用滾桶機油印了眾多試卷,油墨味彌漫鼻孔。鋼做的蠟筆在蠟紙上蹦跳,我食指的皮膚都刻得下陷了。這會兒,他給我們放小假,看上一眼電視,算是犒勞?;蛟S,他還看到了我身上的潛力,從三分起步,現(xiàn)在的數(shù)學成績已明顯改觀。像是開竅了,面對數(shù)學題已不是一團亂麻。他看到了一個不一樣的我,一個有別于過去,改過自新,且一點點走向既定目標的我。
犒勞的時間很短,很快,新的要求來了。他要求我們再努力一把,爭取考上中專??忌现袑Ec考上大學一樣,都能改變我們的命運。這是貧窮中的一頓大餐,旱后的一場及時雨。從房間出來,我們恍惚、興奮,同時又覺得很遙遠,很飄渺。
能歌善舞的電視成了錢老師的招牌。誰能考好,就有獎勵,獎勵到他房間看電視。要看上那小東西一眼,不是件容易的事。
然而,一場突如其來的火災改變了這一切。那天,正在上課,火焰突然躥起,噼啪作響,在空中卷起又擴散。錢老師的宿舍出事了。烏煙籠罩整個學校,我們從教室涌出,加入撲火隊伍。大伙打水,傳遞,用水撲火?;饎輧疵?,已躥至屋頂,錢老師的宿舍化成了灰燼,那臺寶貴的電視機也一起變成了炭末子。
我們無比失落,懷念電視,懷念那片曾經(jīng)的小小溫馨。錢老師再也變不出電視了。
5
1978年第1期的《人民文學》,發(fā)表了一篇震動世人的報告文學《哥德巴赫猜想》,作者徐遲,介紹了我國數(shù)學家陳景潤如何求證數(shù)學難題——哥德巴赫猜想的過程。一夜之間,全國知曉,報刊廣播都在幾何級地傳播,陳景潤和他的數(shù)學成了世人議論的焦點。
數(shù)學,第一次以這樣的面貌走進了人們的生活,如此近距離地成為人們?nèi)粘5脑掝}。“向陳景潤學習”的口號響遍大江南北。
錢老師沒有因火災而放松對我們的監(jiān)管,他依然嚴格,寸步不離。他說數(shù)學就是如此,就是這般的重要。他引導我們打開數(shù)學之門,他成了引導風潮與時尚的人?!皩W好數(shù)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彼@樣鼓勵我們。我們熱血,激昂,陳景潤就是我們追逐的目標,我們要像他那樣,做一個偉大的科學家。我們蠢蠢欲動。
練習更多了,成了狂轟濫炸。我們被數(shù)學題包圍,也成了數(shù)學的一部分,幾乎也成了數(shù)字。
考,考,考。試卷一張張地發(fā)下來,習題一道道被解開或解不開。考,考,考。通過大量的訓練,練就熟能生巧的技法???,考,考。考試成了家常便飯,三天一小考,一周一大考,漸漸地,我從畏懼中走出來??荚嚦闪松畹囊徊糠?,我不怕考試了。有考試的日子才是真正的日子,沒有考試的日子變得慵懶,變得無趣。
如同一只只好斗的公雞,迎接挑戰(zhàn),昂頭,雞冠充血,渾身充滿力量。我們勇敢,好強,展開決斗的架勢。
1979年的初夏,一條掛機船卷起浪花,我們?nèi)嘁还赡X兒擠在一條木船上。掛機船就像不可測的命運,奮力把我們拉離故鄉(xiāng)。飄搖的船把我們載到了石門,我們迎來了會考這個日子。石門是個老鎮(zhèn),緊貼京杭大運河,處吳越分界之地。面對石門中學那陌生的教室,面對長滿矮草的操場以及白晃晃的墻壁,我成了自信與不安的混合物。擔心卷子發(fā)下來,頭腦空白,擔心那驚心動魄的一幕再度重演。
數(shù)學試卷發(fā)到手上,我便胸有成竹了。會,都會,我感到一種前所未有的踏實。自信第一次以對比的方式呈現(xiàn),內(nèi)心輕松,且伴有一種喜悅。筆飛快落下,在紙上賽起跑,我想跑得快,想跑得遠。
果真,那掛機船把我們拉到了遠方。我們這個班,絕大多數(shù)進了高中,還有兩人進了中專。
錢老師聲名鵲起,他的題海戰(zhàn)術得到了檢驗,把眾多學生送入了高一級學校。他成了當?shù)氐拿恕?/p>
6
“我沒有年齡,但我有刻度尺
有時鐘、有一日三餐、有日夜的觀念
它們既在催生又在摧毀
幾十年前沒有我
幾十年以后照樣沒有
恐懼來得比我自己高三寸
只要有數(shù)學,人們就能降服它。”
這是詩人、我的朋友李心釋的詩——《數(shù)學》。數(shù)學能降伏時間這個妖怪,同樣也能安撫人的內(nèi)心。我深有同感。
從此,數(shù)學以一種美好在我的生活中存在,它代替了孱弱的我,成了自信的代名詞。
1981年7月,我在桐鄉(xiāng)二中參加高考。鈴聲響起,整個校園一片寂靜。這是一種新奇的靜,與平時迵異。兩名監(jiān)考老師神情凝重,輕輕打開層層封條包裹著的試卷。當數(shù)學試卷發(fā)下來時,我閉目凝神。我在放松自己,也在暗示自己。
試卷放到了桌上,試卷朝下,像謎團一樣放在我眼前。窗外,驕陽正艷,樹葉靜止,我屏住呼吸,瞄了一眼眼前的那片白色。白色在彌漫,占領我整個眼簾。當?shù)诙殁徛曧懫饡r,我用顫抖的手掀開這層薄薄的紙。三分那片陰暗又如陰霾般從腦中閃過,但前后一閱,便滋生大喜。就像站在跳高場上,面對一個刻度,這是一個平時能輕松越過的高度。
高中時光,數(shù)學不再是我的攔路虎,在所有的科目里,我的數(shù)學成績最穩(wěn)定。我找到了數(shù)學的路徑,看到數(shù)字會涌上親切感,那些字符很美好,像音樂一樣流淌在我的前后左右。長久的接觸與融入,能讓我一探內(nèi)在的奧妙與機理。我甚至覺得數(shù)學蘊含了一種詩意,里面的未知代表了一種高等的旋律。高一年級,我還擔任了的班級數(shù)學課代表。這個代表,包含了某種資歷,無以言說著我與數(shù)學間的關系。每天,我都會把同學的作業(yè)本收齊,交到數(shù)學教研室。數(shù)學老師是個中年人,近四十,精干,樸實。他喜歡我,有時會親昵地摸我的頭。他那間辦公室,我太熟悉了,大圓規(guī)和三角尺醒目地掛在墻上,仿佛整個大地可以清晰地丈量,仿佛全世界都可以被納入法則進行運算。
這次高考,我的數(shù)學幾乎滿分,為我的高考總分添分太多。感恩數(shù)學,數(shù)學為我推開了一扇門,并讓我的命運發(fā)生改變。
然而,命運卻在此又蕩了開去,我與數(shù)學的故事竟戛然而止。
大學,我讀的是中文專業(yè),從此便與數(shù)學絕緣了。再也沒有機會翻開數(shù)學書,再也沒有了集訓和大規(guī)模的做題與換算。坐在文科教室,閱讀世界名著,剖開一個個字句,沉浸在詩歌帶來的遐想與意境中,我突然涌上一種荒謬感。這些年,拼命強攻數(shù)學,與數(shù)學建立起了感情,甚至有了某種親近與親密。然而,我們竟然分家、散伙了……時光與我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
讓時光重返我的家鄉(xiāng)五涇,重返那只有兩幢房子的八泉中學。那里正在進行一場作文競賽。我們被要求在一堂課的時間里完成一篇競賽作文。這次競賽中,我第一次應用了虛構(gòu)的手法,寫了我們的班長肖炳興。班長力挽狂瀾,挺身而出,把班里的不正之風給壓了下去。名字是真實的,情節(jié)卻是虛構(gòu)的,這可以稱之為我的第一篇小說?,F(xiàn)在再看這篇作文,肯定慘不忍睹,做作,矯情,不自然。然而,在當時,我第一次體會到虛構(gòu)的樂趣,寫的時候感覺后面被一股力量托著,人物、語言和情景會自然流淌出來。開了一個頭,后面的情節(jié)就會自動續(xù)上了,像流水在噴涌。
虛構(gòu)的樂趣以及虛構(gòu)產(chǎn)生出來的那份張力竟如此巨大。我塑造了一個人物形象。這篇作文獲得了全校一等獎。
作文競賽無意間撞開了我的興趣,開始撥動我的內(nèi)在與外在。仿佛看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它既是實的,也是虛的。實中有虛,虛中有實,它的實比現(xiàn)實更實,它的虛比夢境更虛……那里有一股強大到令我窒息的引力。閱讀文學作品,我會入迷,會沉浸其中。與人談起文學作品時,內(nèi)心會涌起波濤,裹挾其中,不能自拔。
上世紀八十年代初,全民文學潮,中文系的學生被狂熱裹挾,恨不得一夜間寫出傳世作品。我就是在那時踏入文學界的。當我投入其中時,常常會有一種恍惚,仿佛有一雙隱形的翅膀帶著我超越現(xiàn)實。我既是當事人,又是局外人。這是一種絕妙的體驗,文學把我?guī)нM的是一個奇異又陌生的世界。畢業(yè)后,我歷經(jīng)中學教師、國企團委書記、報社記者、電視編導,一次次偏離航道,又一次次奇怪地糾正。有時,我從事與文字毫無關系的工作,但那份熱愛總在,就躲在角落,默默地注視我。它甚至不是靜止的,燃燒起來的火苗會讓我熱血沸騰,感到一種前所未有過的充實與滿足。
我寫作,我發(fā)表。作品越來越多,最后我進了文學院,成了一名專職作家。
與數(shù)學那段短暫的緣分,既殘酷,又溫馨。它扶著我,讓我從冰涼與冷漠里尋找到溫度與熱量,甚至還體會到其中的樂趣。當一道道題目解開時,眉宇會舒展,就像我把窗簾撩起了一角,看到了外面的世界。它不排斥我,接納了我,還想讓我成為其中的一員。然而,我明白終究不屬于那里。那只是我的一塊臨時棲息地,與它還是沒有緣分。
惠特曼的《回答者之歌》中有這樣幾句:“每一個存在自有它的特色,每一件事物自有特色和語言。他把所有語言化為自己的,并把它給予人們,人人進行轉(zhuǎn)化,人人也轉(zhuǎn)化自己?!?/p>
我與數(shù)學就仿佛是一場包辦婚姻,而與文學,則成了一場廣闊又無邊的自由戀愛。
7
錢老師八十幾歲了。過些時間,我們會通上一會電話,聊聊家常。
每次他都會問我,最近寫了什么文學作品,并叮囑,有新書出來一定要寄給他。他學生遍地,世界各地都有,有的成了學者、科學家,也有資產(chǎn)幾十億的企業(yè)家。我聽說他前幾年還在給學生上數(shù)學課。都這個年紀了,還那么認真,我總記得他給我們看那小小電視的一幕。那份鼓勵是甜蜜的,是一個嚴厲老師的人性化教育的一部分。
最近,我做了幾個夢,這些夢都不約而同地與數(shù)學有關。夢中的我走進了考場。試卷發(fā)下來,我一翻,頭開裂了。數(shù)學題,密密麻麻,一道也答不出來??瞻子殖霈F(xiàn)了,無邊無際,無處著落。我就這樣坐著,背上全是汗。再次被拋到一片虛空之地,誰也救不了我。弗洛依德的《夢的解析》,對夢有詳細的解說,或寄寓著什么,暗示著什么。我不知道我這個夢的意圖,只覺得自己又被這數(shù)學綁架了。
夢中嚇出一身虛汗,情有可原,因為那是虛幻的,是想象出來。然而當某一天,我重新拿起初中數(shù)學書時,真把自己給嚇住了。我翻啊翻,看啊看,如墜夢境,我做不出題目了,如同當年,看不懂,更不會運算。我翻來覆去,努力分辨里面的數(shù)字,試圖從記憶的深層把它們喚醒。我掙扎,扭曲,但終究徒勞。
忘了,居然全忘了。就像當年考三分時的模樣,一籌莫展,如同面對一部天書。世道就是如此,多變,恍惚,又有趣……我寬慰自己,人的大腦容量有限,放下的事物必然會走向遺忘。然而,我終究會責怪自己,仿佛有違道德,拋棄舊愛,另覓了新歡?,F(xiàn)在,連舊愛的名字和長相也遺忘了。
今年初夏,回老家五涇,在一個暑氣還濃的午后,我去尋訪當年中學的舊址。
中學早已搬遷,這里成了幼兒園的一部分,我家的一位戴眼鏡的女鄰居在里面任教。舊教舍已不復存在,幼兒園色彩鮮艷的墻面很是刺眼。集鎮(zhèn)的老房子在遠處隱隱約約,近處都是新房,農(nóng)家寬敞的院子里停滿了汽車。我呆立良久,熟悉與陌生混合,過去與現(xiàn)在交織。我依稀能找出當年些許的影子,熟悉源于那些老建筑留下的印跡。在與昏暗的老建筑的對比中,那個夢幻里的中學又登場了。我看到了當年的教學樓,揚起灰塵和青春躁動的操場,充滿汗臭和稻草味的小寢室。當然,還有那在夜色里如眼睛般閃爍的煤油燈光。
一群幼兒園的孩子正牽手從路邊走來,他們可愛、活潑,盯著我這個過路人好奇地張望。歲月在變,一切在變,但作為學校,也有某種不變存在著。這里是我曾經(jīng)的學習地,也是我的沼澤地,更是我的起飛地。它是我生命里的一個節(jié)點,也的確曾改變了我。
蒙田《隨想錄》中有這樣一段話:“一間書房、一座花園、餐桌、睡床、孤獨一人、有人相伴、清晨、黃昏,任何時刻都是他學習的機會,任何地方都是他學習的場所……”我仿佛看到了這批幼兒即將成長,也瞧見了我曾經(jīng)的過去和班級這群同學的巨大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