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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鎮(zhèn)舊事

      2024-08-28 00:00:00王選
      文學港 2024年8期

      小鎮(zhèn)呈長條形,像一截臘肉,掛在西秦嶺山梁上。

      鎮(zhèn)子中間別著一條東西走向的公路,破爛不堪。村子隨意擺在路兩側,路邊丟著兩排二層樓。

      這條公路,前幾年修過,最多五年時間吧。修之前,砂石路,坐個班車,把屁股能顛成花。尤其城里人下鄉(xiāng),走在這路上,那嬌貴細嫩的屁股實在受不了,走一路,定會罵一路。路修好后,看著平坦了不少,至少不顛屁股,不被汽車揚起的灰塵埋掉了??蓻]想到,這路,沒走幾年,就報廢了。按理說不該這般“嬌嫩”啊,修好時間不長,也沒有多少大車壓迫,但事實是,這條路徹底廢了,不是隔三岔五塌方,就是隨處破損翻漿,大鍋口一樣的深坑,讓整條路狼狽不堪。實在想不通,拿著群眾的錢,修這么一條下三濫的路。諷刺的是,這條路至今沒有驗收,而路政府又要重修了。對此,公路沿線老百姓一提起這條路,十分惱火,破口大罵。

      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有一年加寬此路,當時還是記工分,全鄉(xiāng)的人都參與其中。母親背上一塊干饃,早早就跟村里人一道出工了。工程結束后,母親領回一個搪瓷盆和兩條擦臉毛巾,以作紀念。白瓷盆,盆底印著紅漆大字,特別醒目,我們家用了很多年,頗為結實。

      公路東頭,是小鎮(zhèn)的中學,只有初中,沒有高中。要上高中就得去另一個鎮(zhèn)子,或者進城。不過我上學時,不時興上高中。好學生都上了師范。中等的,極個別上了高中。其余的上了技校。最差的,打工去了。

      我上初三那會,中學東西各四排房子,前三排是各年級教室,后一排是教師宿舍。房子都是磚混結構。紅磚裸露在外,縫隙里填著水泥。屋檐上一根根木椽直愣愣撅出來,掛著一串串灰塵和蛛網,在我們的叫喊里飄來蕩去。屋檐下,有幾個燕子窩,窩下地上,鋪著一層白乎乎的糞便。一開始有燕子,搗蛋的學生老用石頭打,燕子不得安生,就棄窩而去了,它們肯定很是憤怒和無奈。教室墻根下,到冬天,我們排一排,曬暖暖,擠麻子,時間一久,紅磚被磨蹭得光亮。學校的四周栽著白楊,都鉆到了云朵里。樹干上,刻滿名字,有些已畢業(yè)多年了,名字還在,但樹皮已皴裂,名字多模糊,誰又知道誰是誰呢?我畢業(yè)后多年,中學蓋了新教學樓,拆了教室,砍了楊樹,學校面貌大變,舊痕不存,似乎跟我沒多大關系了。

      當時,中學校長是我們村人。雖跟我們家非親非故,但覺得是一個村,心里暗藏著不知從何而來的某種自信和驕傲。想來也是很奇怪哈。

      沿公路再往西,是一些磚瓦房。接著走,是一家銀行,當時叫信用社,現(xiàn)在叫農村合作銀行。這是鎮(zhèn)子上唯一的金融機構。我對信用社有印象,是因為我三爺。三爺是我們村信貸員,也就是信用社在各村的業(yè)務代理人。他家里有個綠色大鐵皮柜,錢就裝在里面,我見過。那時候,家里窮,村里很多人也窮。每年二三月,青黃不接時,是父親最犯愁的時候。因為隨著一場春雪或者春雨,麥地就要撒化肥。緊接著,清明前后,得種洋芋、葵花、玉米,還得用化肥?;手饕悄蛩睾土追?。每年買化肥要五六百元,這是個大支出,家里根本拿不出這么多錢。咋辦?貸款。父親就去找三爺,雖是親房,能貸下來,但年復一年地貸,實在不好意思,再說,年底,咋還,又是個問題。

      后來,每次來鎮(zhèn)子上,看著鐵皮大門圈起的院子,我就想到父親貸款的事。那時年少,總以為錢是他們在院子里生產的,像制造作業(yè)本一樣。

      銀行斜對面,就是我教學的中心小學。小時候,我在中心小學參加過幾次統(tǒng)考。那時候,學校還是土房子??赡苁俏覀儗W校小,每次來統(tǒng)考,都覺得中心小學特別大,大得老是找不見考場。學校門口有一棵彎腰駝背的柳樹,每到統(tǒng)考,柳樹下就擺滿了小攤。涼粉面皮、冰棍、作業(yè)本、橡皮、鉛筆盒、糖葫蘆、果丹皮、彩色鉛筆、麻子、大豌豆,還有好多,都是我想要的。不過好多東西都是看一看,過過眼癮罷了,因為母親只給了五毛錢。五毛錢,買一碗涼粉面皮吃了,就不能買別的了。雖然咽著干饃,銜著口水,在地攤前晃來蕩去,但還是舍不得花錢。麻子大豌豆家里有,沒必要買。彩筆實在喜歡,但不實用,不能買。最后,思來想去,五毛錢都捏出了水,買了一個鉛筆盒,背回了家,用了四五年。那是我上學用的第一個鉛筆盒,之前,用的是裝過青霉素的紙盒。

      現(xiàn)在,柳樹沒有了。學生來統(tǒng)考,都背著滿書包的零食,裝著滿兜兜的零錢,在小鎮(zhèn)幾家商店里出出進進。他們再也不會拿著五毛錢為買什么而犯愁了。當年,那個賣面皮涼粉的老人,或許早已經去世。那個背著背簍賣小玩具的人,估計老了,孫子也上小學了。那個走近十里路來售賣零食的人,或許早已改行,另謀生計了。

      小學斜對面,也就是信用社隔壁,是戲場。以前,戲場是土院子、土戲樓。小時候,我們全學區(qū)的六一節(jié)目就在上面演出。戲樓大多數(shù)時候空閑著,每年五月,唱大戲,就在上面。我剛到鎮(zhèn)子上教學時,正逢唱戲,父母來看了幾天戲。與其說是來看戲,還不如說是來看我。

      戲場隔壁,是獸醫(yī)站。我們村有人在獸醫(yī)站當獸醫(yī)。獸醫(yī)吃公家飯,鐵飯碗,常年穿一身藏藍色衣褲,戴頂藍帽子,一看就是干部模樣。獸醫(yī)站以前常有牲口去看病,現(xiàn)在養(yǎng)牲口的人很少了,看病的自然也就寥寥無幾。我看過給牛打針,那么粗的針管,跟胳膊一樣,牛站那兒,唰一下,在牛脖子上扎進去,牛沒回過神,就已經打完了。給騾馬打針就沒那么容易了,有一次,我看見一頭栗紅色的馬拴在木樁上,韁繩拴得很緊,馬頭抵著木樁。穿藍大褂的獸醫(yī)剛湊過去,馬就撂蹄子,亂踢亂叫,性子暴烈。獸醫(yī)叫兩個人找了杠子,趁馬跳起還未落下的一刻,插進兩腿中間,一絆,馬身體一晃,像一堵墻,轟然倒地。那兩人沖上去,壓在馬屁股上,獸醫(yī)剛近馬身,馬“轟隆”一聲拾地而起,猶如倒塌之墻猛然站起,把三個人全掀翻在地。馬脖子一揚,“嘎巴”一聲,扭斷木樁,拖著韁繩和半截木樁奪門而出,揚長而去。

      那次正是六一,我們去參加匯演,中午無事,趴在門口看到這一幕,笑得屁滾尿流,結果被獸醫(yī)站的一個小青年罵了一頓,趕走了。

      獸醫(yī)站隔壁是衛(wèi)生院,我去過一次,沒啥印象。我們看病,一般都去另外一個鎮(zhèn)子的衛(wèi)生院,一是近,二是那里的大夫水平相比好些。

      沿著路,再向西,一側是林分站,一側是郵電所。

      再行,就到了鄉(xiāng)政府。我祖父退休之前,在這里工作過幾年。他本來是可以弄個官當當?shù)模敃r我們家口大,糧食少,養(yǎng)活不過來,地里活也多,忙不過來。在縣委工作的祖父就被曾祖父叫了回來,在離家近的公社上班,這樣便于照顧家里。那時的人,好像沒什么進城不進城的觀念,也沒撈個官當當?shù)挠?。人的活法,都很簡單。后來,祖父上了年紀,就到小鎮(zhèn)來工作了。

      我上小學時,有年六一來鎮(zhèn)子上,在祖父宿舍住過兩天,那時鄉(xiāng)政府還是單面老樓。

      后來,我當記者,有一年,某村有群眾反映退耕還林的事,同事接到選題后,拉我去做采訪。我們冒雨拍完,最后沒有播出。鄉(xiāng)政府的領導找了人,托關系,把我們稿子槍斃了。后來,我們還曝光過一個糧食直補的新聞,鄉(xiāng)上領導跟我一個親戚熟,問了我號碼,欲聯(lián)系讓我刪掉,但節(jié)目領導已安排播出,我無力停播。當時我也沒有接聽他電話,我知道一接電話,事情就變得復雜。那件事,把鄉(xiāng)上領導得罪了。后來偶有見面,頗為尷尬。

      過了鄉(xiāng)政府,便是民房,再沒啥了。

      小鎮(zhèn)逢集的日子是農歷逢一四七。因為人少,即便逢集,人也寥寥無幾。除過初夏賣農具、草帽,臘月里辦年貨,馬路兩邊會擺些攤子,平時,只有三五個小攤,常年堅守著,賣點蔬菜、農藥、農具。

      這就是我所在的小鎮(zhèn),在中國萬千小鎮(zhèn)里,一個普通到可以被忽視的地方。在西秦嶺,它掛在一千六百米海拔的山坡上,風吹,它發(fā)出清苦、簡單的聲響。

      我們村子,只有學前班和一到四年級。五年級,就要到十里外的附中去上,那里有一到五年級、初一初二。我在附中上了三年,三年,早晚來回走的路,OH3KxhlDC20RA8PTeTkvbQ==加起來,能否繞地球一圈,真不好說。上初三,就得到秦嶺的鎮(zhèn)子去。初三前半學期,我吃住在姑姑家。上學,也要走將近一個小時山路。后來,表哥結婚,我住的那間屋子要用來當新房,我就到表姐(姑姑二女兒,嫁到鎮(zhèn)子上)家里吃,在她一個朋友家里住。吃住雖在兩處,但也不遠,十分鐘左右就能走到,畢竟在鎮(zhèn)子上,省了早晚跋涉。就這樣,度過了初三后半學期。

      中考,我考上了師范。如果考不上,計劃上高中。如果上了高中,我會成為什么樣子,又會走上哪條路,想不來。同樣想不來的還有,我在初三那年生活過的院子,會于九年后再次回去。

      在秦嶺小鎮(zhèn),我忘了是在哪里拿到表姐家院子鑰匙的。

      那個院子在街道北側,進巷道,百米左右,右手邊便是,紅漆鐵門,門口有斜坡,水泥硬化過,但多有皸裂,縫隙中長滿野草。開門,鐵門哐當有聲,嚇人一跳。鐵銹如沙,簌簌落下。推門而入,滿院瘋長的野草撲面而來,緊緊將我抱住,差點摔倒。院子只有春節(jié)時住過幾天,其余日子就這樣荒蕪著,任由塵土覆蓋,任由野草瘋長,任由野貓出入,任由山鳥起落,任由空寂彌漫。院內,正房是一層平房,貼了瓷磚,坐北朝南。地基很高,近一米,得上三個臺階。中間客廳,兩側廂房,一間當臥室,一間當庫房。西邊,一間平房,也貼了瓷磚,當廚房用。東邊,是一間土坯老房。

      除去荒蕪,院子還是幾年前的模樣。時光似乎從未走遠,九年,九年在院子只是長了一些毛邊罷了。

      貓兒草、天蘿卜、苦苣、蒼耳、艾蒿、牛筋草、車前草、蒲公英、灰灰菜、薺薺菜……這些野草此刻忙著把院子填滿,它們無法抵達的地方,都空著,空得讓人心驚膽戰(zhàn)。

      我睡在他們住過的廂房。除去大門,我只有一把鑰匙,僅能打開這間廂房,其余房間,門都鎖著。我開始守著偌大的一座院落。我成了野草和山鳥的伙伴。我覺得自由,這么大一處院落,可以任我走動,任我坐臥。我似乎成了這院落里孤獨的王。

      初三后半學期,中午、晚上,放學后,我背著書包,回到這個院子,吃過飯,就到另外一戶人家家里去睡覺。那戶人家和表姐男人關系頗好。女主人三十出頭,很年輕,也很健壯。生有一兒一女,名字我實在想不起了。家門口總是拴一頭牛,牛糞成堆,有干有濕。我住的屋子,是間廂房,很窄小,除去一盤土炕,僅有一條通道,供人進出??黄饺帐悄桥魅颂畹摹S玫母膳<S,真烙,靠窗口烙的搭不住脊背,我只得挪到炕沿處。女主人一家跟我非親非故,但對我很好。我穿過的衣服,她會拿去洗。做了好飯,會打發(fā)孩子端給我一碗。也沒有收我一分租金,還幫我整理屋子。有時,兒子不會的作業(yè),她打發(fā)過來,讓我輔導。女兒小圓臉,腮幫兩坨紅團團,憨憨笨笨,很是可愛,平時總喜歡跟我玩,她還沒上學,我用筆在她手腕上畫了塊手表,她嫌少,又讓我在另一只手腕上畫。玩一會,女主人喊,快過來,哥哥要學習,你窩在那邊,打擾什么啊。女兒嘟著胖乎乎的小嘴,悻悻出門,然后一回頭,說,哥哥,明晚你還給我畫表啊。我盤腿坐在炕桌前,攤開作業(yè),說,行。

      表姐家里,當時有六口人。他們夫妻,一女一兒,還有太公太婆。我念初三那會,太婆身體還好,太公癱瘓在炕,不能動彈。表姐和男人下地勞作,每天的飯,便由太婆做。太婆信佛,平日穿一身黑,斜襟黑布衫,粗布黑褲,腳上黑布鞋,頭上黑帽子。大方臉,手腳麻利。每天,飯做好后,用洋瓷碗盛滿滿一碗,端到老伴跟前,喂著吃。太公伸著干瘦的胳膊,咿咿呀呀,在空中畫著圈圈,告訴太婆鹽多醋少。他飯量很好,一頓一大老碗,連湯帶面,可人依舊瘦得皮包骨頭,卷在被褥里。他就這樣卷了很多年,有沒有卷出一絲火星呢?我趴在方桌上吃飯,不知他認識我不?他是什么病,我也不知道,他就那樣一直躺著,從我出門,再進門,天天如此,從我初去他家吃飯,再到我畢業(yè)離開,月月如此,甚至年年如此。

      后來,我進城上師范去了。二位老人也相繼過世了。具體哪年過世的,我不大清楚。

      坐在廊檐下,看著蒿草掩映著的土房子,木門鎖著,還是那把老舊黑鎖。房子久不修繕,快要坍塌了,像一個人,站久了,彎腰裂胯,稍不留心,就會跌倒一般。那屋里,我有九年沒有進去了,雖然時光流逝,老人故去,可那生活過的場景,我依舊歷歷在目。

      我常想,是不是當我推門而入時,太婆依舊黑衣黑帽,坐在炕沿上打盹。供桌上的香,青煙繚繞,香灰積了半截,落下了,悄無聲息。太公依舊癱在炕上,兩眼睜著,空洞而寂靜,他舉了舉瘦胳膊,又放下了。他聽見骨頭睡去的聲音,像一張黃紙,蓋在了碗上。

      這般想象一久,便有些害怕了。尤其晚上,空曠的院落,如一口井,裝滿了星辰和風聲。青草深處,藏著蟋蟀,對月彈琴,琴聲低沉。除了小鎮(zhèn)上偶爾傳來的狗叫,一切,安靜極了,靜得可以聽見草木生長的聲音,聽見風把蛛網揭起的聲音,聽見月光落在臺階的聲音,聽見我的心跳,像手指叩打著胸膛。

      我一個人睡在寬大的炕上,滿屋漆黑,恐懼彌漫開來,生怕過世的太婆推開門,喊著我的名,叫我吃她做的馓飯?;蛘?,太公突然起身下炕,拄著拐棍,顫巍巍走進來,向我借火點煙。想著想著,雞皮疙瘩便落了滿炕,頭發(fā)都直愣愣豎起來了。

      有時下雨,閃電劃破蒼穹,鋒利的光,鉆進窗戶。我躺在炕上,被閃電映亮。閃電也映亮了光禿禿的墻壁和屋頂。好久沒有一個人聽雷聲了。那些閃電,像一雙手,伸進來,一瞬間,翻開我的肉體,像翻開一本書,它要尋找什么呢?有時天晴,透過沒有窗簾的窗戶,能看見掛在南邊的星辰,一顆,兩顆,三顆,風吹著,閃閃爍爍,像燈芯一般,風大點了,就會被吹滅了。那一顆一顆的星,孤獨極了的樣子,多像我。

      這樣的夜晚,我會想些什么呢?我忘了。

      我不知道我要在這里住到什么時候,我不知道我在這里會活成什么模樣,我也不知道未來會以什么樣的方式鋪開。一切都像蒿草,不為什么,只是生長罷了。

      就這樣,九年后,我再一次回到這個院落。那些曾健在的人,已經離開這里。在世的,去了遠方,尋謀生路。離世的,也去了遠方,遠得我們再也無法相見。唯有我,還在這世間,活于青草中。時光從我身上畫了一個圈,或者丟了一個盹。抑或只是我,在時光的側面,出了一趟門,捉了一次迷藏,而后,又回到了時光的正面。

      是命么?我被齊腰深的草鎖住,難以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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