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送完孩子去幼兒園,回到家,見喬林還在電腦前,有些意外,這時候他應該去上課了,怎么還沒出門?他見到我,解釋說他的課被臨時調換了,今天不用去學校。一面關閉了電腦站起身來,語氣和軟地跟我說,來云城大半年了,一直沒時間帶你出去轉轉,難得眼下有空,快說想去哪里。
聽他說要帶我出門,還問我想去哪里,我不由脫口而出,去水鎮(zhèn)!
喬林的臉色一下子陰沉了,目光里現(xiàn)出驚疑,隨即,喉嚨里響起兩聲輕咳,一個艱澀的聲音問,去水鎮(zhèn),為什么?我只說,來了云城,哪能不去水鎮(zhèn)看看。聽我這么說,他的臉色有所緩和,只是還在用猶疑的目光看我,說不定在猜測我去水鎮(zhèn)的用心。我便以坦蕩的口氣說,水鎮(zhèn)是大江邊上的一個古鎮(zhèn),聽說大江和古鎮(zhèn)都很美,早就想去看看了。
我說完,迎著他的目光,與他對視了一會。還是他先閉眼睛,閉了一下很快又舒展開來,一面點了點頭說,那就走吧。
說走就走,他取了車鑰匙,又提醒我,江邊風大,帶條圍巾。聽了他的話,我也就取了條長圍巾,搭在了脖子上。上了車,他駕駛,我坐副駕駛位置,習慣性打開車屏啟動導航,他卻說去水鎮(zhèn)不用導航??磥恚瑢τ趶脑瞥侨ネ?zhèn)的道路,他是很熟悉的。不過既然導航已經(jīng)打開了,也就開著。喜歡聽導航指路的聲音,特別喜歡導航者的這一句——今天走過了所有的彎路,從此人生盡是坦途。
從地圖上看,云城真像一朵云,是一朵平躺的蘑菇云,云蒂在東面,云身朝西擴張,然后漸次收縮,收出傘尖。連接云頭與云尾的,是一條叫浮云的大街。浮云街的名稱,應該來自浮云山,浮云山就在云城東郊,山上有怪石懸崖,崖上有座鐵索橋,鐵索上掛滿了各式鎖具。我們的居所也在云城東頭,去往水鎮(zhèn),由東向西,沿浮云街一路直行。駛出浮云街,再過一座橋,便是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公路。
一旦出城,再不見密布的高樓,不見擁擠的車輛與人流,頓時覺得天地開闊,心情也敞亮了許多。
通往水鎮(zhèn)的鄉(xiāng)鎮(zhèn)公路應該是新修的,嶄新的瀝青路面,雙向兩車道。道路上不時迎來車輛,東奔西走,剎時交集,又錯身而過,繼續(xù)駛向各自的前路。路的兩邊有楊樹梧桐之類,眼下已是深秋,樹上枝頭的葉片已經(jīng)落去了大半,只有一些稀薄的殘葉,繼續(xù)在風中搖擺。見樹后的溝渠間長著大叢的風車草,在秋日里,莖葉還呈現(xiàn)出濃厚的青綠色,大大小小的葉瓣,一個個飛旋的樣子,看著有趣。再遠處是田地,眼下的田地間不見碧草芳禾,只見大片枯黃與焦黃
我了解過水鎮(zhèn),一座瀕臨大江的古鎮(zhèn),因為水系發(fā)達,所以被稱為水鎮(zhèn)。古鎮(zhèn)規(guī)模不大,只有數(shù)萬人口。鎮(zhèn)上有座中學,就叫水鎮(zhèn)中學。沈蕙曾經(jīng)是水鎮(zhèn)中學的一名老師。
沈蕙是喬林的前女友。
行途中,我想跟喬林說點什么,可以說的話題很多,比如路況,比如楊樹梧桐或者風車草,再比如眼前的田野與來春的碧草芳禾等。只是幾次啟了啟嘴唇,始終沒有發(fā)出聲音。扭頭悄悄瞄了一眼他的臉,只見他的臉色平靜,目光專注,看起來專心在開車。
難道,眼前這些景狀,不能讓重歸故地的人回憶起什么嗎?
覺得自己的想法有些無聊,便伸手在車載屏上點了幾下,想找首歌曲來聽,點開時,一個女人嘶著喉嚨喊叫——我用盡一生去掙扎去牽掛,你為什么負我不負她……聽著更加無聊,趕忙關閉了。
這時聽到了喬林說話,他說,以前去水鎮(zhèn)的路哪有這么好,那時候是沙石公路,路面上布滿了大大小小的坑,大巴車一路開過去,一會顛上,一會顛下,就像屁股下面架了張蹦床,車輛也不限載,車廂里擠滿了人,又沒有空調,滿鼻子都是酸臭味,想打開車窗透口氣,窗外的灰沙撲面就來。
他的話,似乎漫不經(jīng)心地說著,像說給我聽,又像不是,更像沉浸在回憶里,自言自語。我也只是聽著,沒有接話,一面掏出手機,低頭胡亂地劃了幾下。或許他說話沒有得到回應,便也沒有繼續(xù)說下去。
安靜了片刻,他又開口,這一回,他竟然說,沈蕙,她是個好姑娘。
聽了他這句話,我感覺自己的身子一下繃直了,抬起頭,雙眼直直盯著他,如果我的目光是鉤子,恐怕能在人身上勾出肉絲??墒钦f出了這樣的話,臉上竟然還沒什么表情,依舊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
一時間,我心里開始發(fā)脹,一團氣鼓鼓地要冒出來。面對眼前人,我該怎么說?罵他?咒他?嘲諷他?可他在開車!所以我抿著嘴角斜著眼盯著,狠勁盯著。在我眼睛里出現(xiàn)的,除了他沒有表情的側臉,還有車窗的外面,各色景象一道道飛掠過。這飛掠的景象,在我的眼里化作了一塊抹布,薄卻嚴實,捂緊了我的嘴巴和鼻孔,讓我越發(fā)覺得憋悶。
這時喬林扭頭掃了我一眼,又很快轉過頭去,再說,我知道你為什么想去水鎮(zhèn),因為那里有我的舊蹤跡。
聽他這么說,我再也不憋了,大聲說,是啊,那里有好姑娘沈蕙!
他聽我這么說,似乎并不驚詫,依舊用平淡的語氣說,我知道,不是因為今天我提到沈蕙的名字,你才知道她的存在,你早就知道她了,因為老家的長舌婦什么都同你說了,不過她們同你說過之后,隨即又把事情跟我說了,還謊稱在你面前說漏了嘴。我當然明白她們的意圖,鄉(xiāng)間無聊,想找人唱戲給她們看。我想等你先開口,再跟你解釋,可你真是沉得住氣,把話放在肚子里,一直放到現(xiàn)在。
照他這么說,我和他,在數(shù)年的婚姻里,好像各自心懷鬼胎。
人在車上,車在途中,無論如何我不想說一些過激的話。
過了好一會,才慢慢平復心緒,再試著用平靜的語氣說話。我說,水鎮(zhèn)養(yǎng)出的女子,一定是一朵水靈的花,要是你樂意,我也想見識見識。
喬林也就開起了玩笑,說,那你叫她姐姐,還是她叫你姐姐?
聽到他這樣的口吻,我到底還是忍不住了,又開始大聲地說話,我說,幾年前我看過你的一篇博客,其中有一篇叫《我欠女友一架琴》,不過內容清空了,只剩標題,現(xiàn)在我想說,你要是真欠了人家什么,到了水鎮(zhèn),還回去??!
喬林聽后,用有點不耐煩的聲音說,人家早就離開水鎮(zhèn)了!
2
知道喬林和沈蕙的舊事,還真是來自長舌婦。
說說我和喬林之間的事吧,我們是通過相親認識的。早先從沒想過,靠著一面之緣,會與他走進婚姻。而我之所以加入受年輕人嗤之以鼻的相親隊列,原因在于我曾經(jīng)真情錯付,也就錯過了最美的花季。被人拋棄后一度心灰意冷,堅持了多年的單身,直到眼看成了大齡剩女,在家人的再三催促下,才抱著應付的態(tài)度,接受相親。
在茶座或咖啡店,按照約定的時間抵達,與人面對面坐下。在我的對面,一個個陌生的男子,或油頭粉面,或大腹便便,也有衣冠楚楚的。而我,知道自己總是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就像無可救藥的頹廢女。也因此,這些陌生的男子,優(yōu)秀或不優(yōu)秀,在我的眼前乍現(xiàn)又逝,就像行駛車輛的窗外風景,看與不看,都不過是一個影子。直到,喬林出現(xiàn)。那天已是黃昏,他在我對面坐下時,一縷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正好落在了他的發(fā)梢,讓他的發(fā)梢蒙上了一圈黃亮的光影,柔和又通透,恍惚間就像禪暈。也因此,我不由坐正了身姿,睜大眼睛朝人家多看了幾眼。
再說說當日見到喬林給我留下的印象吧,一張長條形的臉,臉色又黑,像極了鍋鏟,不過鼻梁高挺,鼻梁上架副眼鏡,看上去也就顯得比較斯文。就他的容貌,實在不算理想中的類型,不過呢,我在他的眼睛看到了異于常人的一點東西,那是眼底一抹藍黑的顏色,深深幽幽的,如同一口不知底里的水潭。我就想,要將這樣的藍黑色定義為一個人的涵養(yǎng)與情緒,那便是沉穩(wěn)與憂郁。而我自己,我的眼中又何嘗不是這樣的底色,只是跟人家比起來,應該淺淡了幾分。
隨后,我端起咖啡杯,朝他微笑。他朝我點點頭,同樣微笑著。
接下去,兩個人很自然地聊了起來,聊這夕陽的余暉真好,附在什么東西上,什么東西也便都有了一層暖意,包括一個人的心情。聊有的人哪怕錯過了一起看日出的壯麗時光,不過能一起平和地看日落也不錯。聊許多人的人生或許都不夠完美,但是每個人都可以通過努力,讓自己的人生相對完整。
之后,兩個人吃了點東西,交換了聯(lián)系的方式,也便告別了。離開他之后,我心里有點輕微的難過,因為介紹人說過,他是大學里的講師,而我呢,我先前也是公職人員,卻把工作給辭了,四處游蕩多年。邊游邊拍一些短視頻,寫寫游記,偶爾也寫小說,然后投稿,說好聽點是個自由職業(yè)者,說不好聽,也就是個閑散人員。要是,他想找個職業(yè)相對穩(wěn)定的人,那我可就不合適了。而且我的年紀也不輕了,之前又有過戀愛經(jīng)歷,這些,他又會不會在乎?瞧我,才見人家一面,竟然有些患得患失,是不是對這個僅有一面之緣的男人起了心思?并且還在一點眉目都沒有的情況下,照社會上男婚女配的一些常規(guī)法則,在我和他之間進行檢測丈量,唉,看來自己真成俗不可耐的恨嫁女了。
不過很快接到了喬林發(fā)來的信息,他說,我們試著交往吧
那就,試著交往。
說實在,大齡男女通過相親奔向婚姻的過程,跟少男少女談戀愛有著很大的不同,少男少女送一束花收一束花是兩顆朝著對方撲撲跳動的心,相親男女送一束花收一束花是給婚姻路程安插個標記,少男少女牽個手就能給自己也替對方打開七彩天五彩地,相親男女牽手不過是完成必要的婚姻前奏,少男少女約會時纏纏綿綿,相親男女約會往往照著章程走,這個章程看不見摸不著,卻又真切的存在,該吃飯時吃飯,該逛街時逛街,有板有眼,有條有理。相親章程里還有一個固定的段落,那便是闡述自己的過住與聆聽對方的過往。其實,對于彼此的過往,說是說了,真切不真切,只有說的人清楚。聽的人,如果想繼續(xù)往前走,就算懷疑,也會裝裝糊涂。反正也就這么一步一步地走著,每走一步,都像是往腳下丟一塊磚,要是這些磚塊能鋪成一條路,說不定就走到婚姻的門前了。
我在和喬林交往之初,率先把我的過往跟他說了。我和我那前任是大學同學,算是綠樹芳草間的校園戀,其間送花接花時的撲撲心跳有過,七彩天五彩地也見過,纏綿呢喃少不了。畢業(yè)后他進了企業(yè),而我謀得了一份安穩(wěn)的機關工作,眼看到了花開蒂落的時候,也該一起邁入婚姻的門檻了,卻沒想到,他臨門一個轉身,獨自跑了。據(jù)說,是為了升高職位,找到攀梯了。我可以涕淚雙流問他為什么,也可以想方設法挽留他。但我沒有,既然你可以將前事一把抹去,那我也可以將你一把抹去。不過痛也是痛的,悶痛,好像砸來一記悶棍,被砸中的還不是身體,是心。心痛,還要忍著,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這樣堅持了一陣,到底堅持不住了,便頂著家人以及周邊人的不理解,辭了職,然后甩手出門。或許都以為我辭職游蕩,為的是借用山水治療情傷,其實也不全是這樣,最主要的原因還是我想趁此機會,擺脫呆板無趣的工作,去廣闊的天地間放飛自我。北國的冰雪,南國的鮮花,高原雪山,沙漠無人區(qū),都曾一一涉足。其中也有沒必要跟人交待的小事,那便是后來還接到過負心男的電話,他說他錯了,哀求我回到他的身邊。我當時冷笑著說,除非你立馬趕到三千里外來見我。他有沒有去三千里外,不關我的事,反正我只在三百里外。我心里清楚,被一條狗咬了一口,是不幸,被同一條狗再咬上一口,那不是癡傻就是犯賤。
當我游走多年,累了乏了歸來后,還愿意接受相親與婚姻,說明那段不堪的往事,已然成灰。
喬林也說了,他說他也有戀情,兩段,一段交往了一個月,還有一段不到一個星期,還說不存在誰拋棄誰,只是情深緣淺。他說還是少談過去,我們之所以能走在一起,就因為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所以不如多談談現(xiàn)在和未來。
之后,我們閃婚了。倒也不是大齡男女對婚姻生活的急不可待,而是家人促成的。具體說,是我婆婆促成的。喬林對我說,他父親已經(jīng)病故,只有老母親在山里守著破房子,生病了,卻哪里都不肯去,連醫(yī)院也不去,整天就念叨一句話,就是要兒子喬林帶女朋友回家。所以喬林跟我說,雖然我們相識的時間不長,但還是早點想帶你回一趟老家。一聽老人病了,我理所當然奔赴探望。坐了一天的車,才進了深山里的家門。兩間低矮的舊房子,跟隨喬林走進去,到了房里,果然看到一位老婦人躺在床上,呻吟連連。喬林叫了聲媽,又把我拉上前,將我介紹給他母親。
老母親見了我,掙扎起身,一把抓住我的手,含悲帶喜地說,好女子,我熬著這口氣,為的就是等你進家門!
一面,鄭重地跟她兒子交待,趁我這口氣還在,趕緊把事情辦了!
等我們扯了結婚證,簡單地辦了幾桌酒席,婆婆一骨碌從床上起身,上山下地,腳下生風,家里家外,忙得起勁,田里地里,種瓜植豆,樣樣都行。看起來,什么病都沒有了,或許壓根就沒病。
有時我也想,既然兒子的婚事成了老母親的心病,那他喬林這個孝子為什么一直沒有結婚?難道真的沒遇上合適的?只有我合適嗎?我和他之間,難道真是一眼千年的緣分?這個疑問,直到知道沈蕙的存在,才有了答案。
婚后在山里小住,看到婆婆下地,我和喬林一起幫忙。呼吸著鄉(xiāng)間清新的空氣,耳朵里又有鳥鳴蟲叫,與婆婆喬林一起刨土豆撿土豆,只覺得鄉(xiāng)趣濃濃。快到中午的時候,陽光熱辣,婆婆擔心我受不了,便遣我先回家。
回去時路過一戶人家,遠遠看到門前坐著兩個婦人,看上去正在閑聊。大概看到了我,便對著我指點幾下,交頭說了什么,說完一起竊笑。待我近前時,其中一位喊了我一聲,還朝我招手,我也就小站,客氣地跟人家打聲招呼,招呼過再走。她們竟然起身走到了我的跟前,擋住了我的去路,又朝我上下看看,一個人歪著嘴巴說,你呀,跟小沈長得可像了,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小沈又回來了。我聽著,只是笑笑,也不知道她們所說的小沈是哪一位。另一人見我沒有接話,馬上追趕話頭說,你還不知道小沈是吧?小沈叫沈蕙,是喬林原先的對象,聽說呀,他們兩個可要好了,老家也帶回來過,村里人都見了,那時候喬林他爸還在,后來卻分了,聽說呀,他們分手還不是自愿的,什么原因,外人不好說,反正他倆分后再沒見喬林往家里帶人,他媽天天擔心他打一輩子光棍,還好你來了。
我明白了她們所說的是什么,能有什么,嚼舌頭唄。
只能無奈地笑笑,抽身走開。
明知道村婦長舌多事,不必理會,但是聽了她們的話,自己心里到底又起了更多的疑問,也想,喬林跟這位叫沈蕙的談了戀愛,還一起回老家看望父母,那一定不是他之前跟我提起過的短暫交往。那他為什么不跟我說說沈蕙?他選擇我,是不是就像村婦所說,我長得和他那位沈姓前任有些像?他喬林要找一個跟前任相像的人才結婚,那對沈蕙,是怎樣的滔天深情!既然這樣,又為什么要同人家分手?
女人的腦子里一旦起了疑問,這種疑問就會像水中氣泡一樣冒出來,咕嚕嚕,一個接一個,一個追一個,層層疊疊,密密麻麻,直到把整個腦袋塞滿了,使得腦子里暈暈乎乎的。
也不是沒想過,見到喬林時,指著他的鼻子,連珠炮似地發(fā)問,沈蕙是誰?我這張臉是不是跟沈蕙有些像?把我當什么人了?你這么做有意思嗎?
但我沒有,不想鬧矛盾讓老人擔心,而且作為一個也算經(jīng)歷過磨礪的人,我學會了遇事先保持冷靜,因為吵鬧容易,鬧大了就容易鬧掰。閃婚又閃離嗎?如果發(fā)生這樣的事情,不要說讓人聽著成了笑話,自己也會覺得好笑。
我也就深吸一口氣,生生把這件事壓在了心底。
后來我悄悄查探了一下,也就很快查明了,喬林這位叫沈蕙的前女友,云城水鎮(zhèn)人,是一名中學老師。又在網(wǎng)絡上查看了喬林的博客,關于情感的,只有一篇,還只剩了個標題,《我欠女友一架琴》。
對于喬林跟我隱瞞他前女友沈蕙的這類事,好像聽人說過,放下的人和事,就會坦然說出來,不說的,往往藏在心底還沒放下。
難道他喬林的心里真的還沒有放下沈蕙?
我還沒來得及與喬林談論沈蕙的事,就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既然懷孕,生育孩子是大事,也就把影響心情的事情,都撇到一邊,安心養(yǎng)胎。隨著女兒呱呱墜地,看著粉團般的小人,眼里心里全是她,哪里還有心思再去想與孩子與家無關的事情。
孩子一天天長大,蹦蹦跳跳,玩玩鬧鬧,小天使給家里帶來了無盡的歡樂。喬林每天下班回到家,洗了手趕緊抱孩子,抱著又親又疼,還說早知道孩子這么可愛,應該早早結婚,多生養(yǎng)幾個??粗⒆釉谒麘牙锕χ?,又奶聲奶氣地喊著爸爸,令人不愉快的事,越發(fā)說不出口了。
此后,喬林順利被評上了副教授,還成了行內小有名氣的學者。孩子健康成長,男主事業(yè)穩(wěn)定,那么對這個小家庭來說,也算穩(wěn)定了,接下去應該安安心心地過日子。
卻沒想到云城的高校,也就是他當年工作的老東家,給他拋來了橄欖枝,聘請他回校任教。對于回不回云城,喬林先征求了我的意見,說搬家換環(huán)境,又累又折騰,問我怕不怕。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對故地還是有感情的。而我,心里對去云城多少有些疑慮,倒不是搬家折騰的事,是心頭,那一樁還擰著沒解開的事。有的女人,一顆心生來就狹隘一些,比如我。所以我始終沒有忘掉,在云城,有他沈姓的故人。但是聽說那邊教學的崗位更適合他,加上說是如果應聘成功,還能得到一筆安家補貼。一筆補貼,對于我們這樣正需要用錢的家庭來說,真是雪中送炭。那么去與不去,這件事還是任由喬林他自己決定吧。也就定下來了,他接受故校的招聘,也順利通過了考核。之后,他在原單位辦理好離職手續(xù),也就拖家?guī)Э?,來到了云城?/p>
到了云城,時間眨眼過去大半年,才第一次去往水鎮(zhèn)。
3
沒想到在去水鎮(zhèn)的路上,喬林同我講出了他和沈蕙的過往。
他雙眼看著前方,用平緩的語調,一字一句地講述著。
他說他和沈蕙是在網(wǎng)絡上認識的,他的網(wǎng)名叫用心尋覓,她的網(wǎng)名叫幸運草。那時他剛參加工作,無聊的時候便在交友軟件上找人聊天,自己在這頭,人家在那頭,聊著聊著,很快無話不談。他們談文學,談音樂,談各自的過去,也談未來的理想,有時針對社會上的各種現(xiàn)象,也闡述各自的觀點,有針砭,也有褒贊。當然更多的時候,是他用心尋覓在這頭說,幸運草在那頭聽。他說這場戀愛,是素未謀面的兩個人,從手尖開始,直到抵達靈魂。一個在云城,一個在水鎮(zhèn),也就約定,網(wǎng)下見面。第一次見面,是他去往水鎮(zhèn)找她。在他出發(fā)前,她告訴他,她的住所在水鎮(zhèn)中學教職工宿舍,門前擺著一盆蕙蘭。他特意換上了新買的衣褲,是一套淺藍色運動衫,然后趕上了去往水鎮(zhèn)的大巴車。他頂著夏日車廂的熱臭,吃了一嘴巴的灰塵,卻在腦子里一遍遍想象著心上人的模樣。然后,找到了那扇擺放著蕙蘭的門,在一股幽香中,聽到室內傳出了樂聲,正是《幸運草》。敲門,過一會,門開了??粗矍暗呐樱活^烏黑的頭發(fā),一雙水靈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微微上揚的下巴,皮膚月光般白皙,身上穿了一條長裙。只覺得眼前人一身仙氣,美麗又脫俗。這讓他當時感覺無法想象,在這偏僻的小鎮(zhèn)上,在自己的人生里,竟然能遇上這么好看的女子。他甚至有些后悔自己來到水鎮(zhèn),因為他覺得,憑自己的長相,實在配不上眼前的女子。但是從女子的眼睛里可以看出來,里面盛裝的不是驚嚇,卻是滿滿的驚喜。后來她說,看到念想中的男子站在自己的面前,一身明凈的色彩,給她的第一個感覺,便是春風撲面。當時,他們一起感受著初次見面的驚喜,訴說著心里話,也忍不住相擁。不知不覺中,窗外的陽光由東向西,已經(jīng)拖起了長長的影子。眼看到了晚餐時間,他們才走出房間,來到校外的飯館,點了幾個當?shù)氐奶厣?,其中有一個是乳鴿煨紅豆。之后,他們便確定了關系。其間,他們一起在大江邊踩著五彩沙看日出,一起在云城的古街上漫步,還一同爬上浮云山,雙雙張開手臂,仰天祈愿,祈愿老天見證,一生一世一雙人,一直牽手到白頭。在山巔石崖前的鐵索上,一起掛上了一對同心鎖,同心交結,扣緊了,再把鑰匙扔向蒼茫的山谷。
只是這樣僅僅過了半年,他還沒來得及把她帶回老家介紹給父母,她就生病了。不是一般的病,也不是絕癥,而是精神分裂癥。她在課堂上朝學生嘶聲喊叫,在雨中唱歌跳舞,把精心養(yǎng)護的蕙蘭扯得稀爛。目睹她的樣子,他驚呆了,一時不知所措。她的同事悄悄告訴他,她以前就犯過病,并且之前的男友就因為她的病拋棄了她。還說她的精神疾病是遺傳性的,她的媽媽和舅舅都有同樣的病,她的媽媽因病意外去世,她爸爸因為失去愛人后心情抑郁,怕睹物傷情,就離開家鄉(xiāng)去了南方的城市打工。他這時才有些恍悟,或許正是沈蕙患病這個原因,他才有機會來到她的身邊。他趕緊把她送進醫(yī)院,守護在她的病床前。在醫(yī)生那里了解病因,醫(yī)生說,在細胞遺傳學上,當染色體上的基因在數(shù)量或結構上發(fā)生異常時,便會導致精神障礙。醫(yī)生還說,這樣的遺傳病有無法根治的,也有治后痊愈的,不過建議病人最好不要生育,因為生育,很可能會把疾病再遺傳給下一代。
對這些事他一樣沒有在意,只是一心照顧她,在她狂躁的時候,擁抱她,安慰她,在她安靜的時候,給她講故事,講笑話,讓她聽音樂,還跟她說,知道她喜歡音樂,等她病好之后,給她買一架鋼琴,讓她挑自己最喜歡的,然后看她穿著長裙迎著江風彈琴唱歌。在喬林的精心照料下,不久后沈蕙的病情穩(wěn)定下來,也就出院了。出院后,他依然守護在她身邊,為了更好照顧她,他還決定盡快和她結婚。沈蕙清醒后也說了,喬林是讓她最感動的人,并沒有因為她的病離棄她,她說只要喬林愿意,她一定會用自己的余生來好好愛他。接下去,為了順利完成婚事,依照老家的習俗,他先把女友帶回了老家與父母見面。在老家,沈蕙依舊每天吃藥,吃了藥,休息好了,并且在鄉(xiāng)間玩水采花,心情也不錯,所以當時她看起來很好,沒有出現(xiàn)異常。但是老母親心細,發(fā)現(xiàn)女子每天吃藥,先問兒子,兒子只是輕描淡寫地回了母親一句,她吃的是維生素。自己生養(yǎng)的兒子,哪句真話哪句假話,做母親的一聽就清楚。母親便趁他們沒在時,進房拿了藥盒給父親看。父親是讀過書的,一看就擰緊了眉頭。父親讓母親再翻翻,看看有沒有病歷之類。母親一找,果然找到了東西。父親展開看了一遍,也就明白了怎么回事。父母知道真相后,除了暗自嘆氣,倒也沒說什么。卻在他們離家的前一晚,避開兒子,找女子說了話。父母跟沈蕙說的話,喬林是后來才知道的。他當時只知道在離家回城的路上,發(fā)現(xiàn)沈蕙一路低著頭,摸摸她的手,一片冰涼。以為女友又出現(xiàn)了癥狀,擔心路上發(fā)作,也就沒敢多問。喬林把沈蕙送抵水鎮(zhèn),安頓好后,他自己因為單位有事,就趕回了云城。第二天,早早收到了沈蕙發(fā)來了信息,并不是平常的問候,而是跟他提出了分手。他十分意外,想想之前她在病中,那么艱難的時光都一起挺過來了,還一起回過老家,見過父母了,接下去兩個人應該是順理成章地結合,怎么突然要分手?追問她原因,她竟然說她不喜歡鄉(xiāng)村,不喜歡他的父母,更不喜歡他。他不甘心,趕到水鎮(zhèn),想要找到她,當面把事情問清楚。他來到她住的房前,只見房門鎖著,敲門,一點響動也沒有。來到學校,學校里也沒找到人。他當時焦急得不行,一遍遍聯(lián)系她,卻怎么也聯(lián)系不上,她的電話號碼成了空號,再看聊天軟件,也已經(jīng)把他拉黑了。后來,沈蕙的同事告訴他,讓他不要再找了,說沈蕙已經(jīng)離職去了南方的城市,還說她爸就在那邊。
從此,水鎮(zhèn)女子丟下水鎮(zhèn),丟下戀人,像云像霧一樣飄走了,再也沒有任何蹤跡。
他說他當時也懷疑過自己的父母,是他們跟女友說了什么,讓女友與他分開。當他想問問父母時,沒想到得到的消息是,他的父親病了。勞累了一輩子的農(nóng)人,有一天再沒力氣上山下地,不得已上醫(yī)院看,檢查出來的結果是絕癥晚期。想著至親的病痛,自己卻沒辦法分擔,只有痛苦又無奈,再加上失戀的打擊,喬林說,他那個時候真的是每天心如刀絞,感覺生不如死。為了暫時忘卻苦痛,他能用的辦法,倒不像常人那樣去沉淪買醉,而是發(fā)了瘋一樣讀書,竟然得到了深造的機會,離開了云城。
關于沈蕙決絕離去的原因,在父親病故之后,母親才跟他坦明。說是他父親得知兒子帶回來的女子患有遺傳性精神疾病,不便生育,無論如何都接受不了,不得已親自開口,讓女子離開自己的兒子。父親跟沈蕙說,你是個好女子,是個聰明人,可是你不能和喬林結婚,因為我們老兩口只有喬林一個兒子,老喬家不能因為你絕后,所以女子啊老伯求你了,如果你想喬林好,就離開他,跟他一刀兩斷,以后不要再有任何往來!
可以想象,一位年邁滄桑的老父親,紅著雙眼,哀聲苦求的模樣。
喬林說,沈蕙她多情,卻也明理,又有些傲氣,加上病情的困擾,可想而知,聽了心愛之人父親的話,會做出什么樣的決定。
喬林說在沈蕙離開他的幾多年里,一直沒有戀愛,就是放心不下她,總想得到她的消息,她健康快樂的消息,繼續(xù)給學生上課的消息,哪怕聽到她戀愛結婚的消息,他都會無比欣慰。他還去過她同事所說的那個南方城市,一條街一條街地走著,一個人一個人地看過去??删退闳松饺撕?,百眾千面,卻都不是他想找的那個人。
后來,眼看年齡一年大過一年,母親也催得緊,他也嘗試與異性交往,有過兩段,之前提過,不過都剛開始就結束了。其中的原因,肯定在于他,是他沒有拿出好的心態(tài)來對待。
直到有一天,眼見母親也臥床不起,害怕母親像父親一樣,說走就走了。為了讓母親開心,更為了母親就算走了,也不帶著有兒無孫的遺憾,所以他才決定結婚。并且想好了,通過相親這條俗卻快捷的渠道,趕快找到結婚對象。先前相了不少,卻總覺得不合適,直到我出現(xiàn)。
他說,我對你有感覺,并不是因為你長得跟沈蕙有幾分相像,而是,初見的時候,你睜大雙眼看著我,特別認真的樣子,而別的女子,大多認真地看手機,很少認真去看人,所以我覺得你有些特別,一下子進入了我的眼,然后,也慢慢進入了我的心。
我聽著覺得好笑,我當日是看他發(fā)梢上的余暉,哪里是看他。
正聊著,聽導航的聲音說是已經(jīng)到達目的地了。在路邊車位停穩(wěn)了車子,朝前面看去,一處綠樹掩映一座門樓,正墻上有水鎮(zhèn)中學幾個大字。
看來我們抵達水鎮(zhèn)中學的大門前了,這里也就是沈蕙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
故地重來,不知道此時喬林的一顆心,是不是就像當年初次抵達水鎮(zhèn)時,撲撲直跳。而我,看著自己也曾想象了幾多回的地方,心里竟然有些激動。也不是激動吧,只是有一股莫名的脹氣從心肺間升上來,頂在喉舌間,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看喬林看著前面,卻一時沒想下車。我說,不去前面學??纯磫??或許還可以打聽到沈蕙的消息。
喬林應了一句,也好。
我們下車穿過馬路,慢慢向校門走去。到了門前,一道锃亮的金屬伸縮門橫在那里,我倆被擋在了門外。一旁有間傳達室,傳達室里的人應該看到了我們,一名身穿保安服裝的男子走了出來,一面朝我們問干什么。
這時候喬林推了推我,讓我前去跟保安問問。他應該不是膽怯,是顧忌我吧,要是他去向人打聽前女友的消息,那我是不是會在心里犯嘀咕。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就沒有推辭,獨自走上前去。
我說,大哥,我想問問,你們學校曾經(jīng)有位叫沈蕙的老師吧?
保安說,沈蕙老師,我知道。
我說,那你現(xiàn)在有沈蕙老師的聯(lián)系方式嗎?
保安說,傳達室沒有,等會有老師出來,你可以問老師。
我便想隨意和他聊聊,說,沈蕙老師離開學校許多年了,你還記得她,那你在這里上班很多年了吧?
他說,沈蕙老師從來沒有離開過,一直在這里工作,現(xiàn)在就在上課。
我聽了,頓時感到十分驚訝,難道喬林所說的,沈蕙早就離開水鎮(zhèn),去了南方的大城市,這些并不是真的?
我馬上跑回去,把保安的話跟喬林說了。他聽后皺起了眉頭說,不可能啊,沈蕙沒去南方,一直在水鎮(zhèn)中學?
這時有一輛車從校內出來,車里坐著一名女子。
保安跟我說,這位老師跟沈蕙同辦公室的,你可以問她要沈蕙的電話。
同時,保安向車主打了個手勢,車子停了下來。
我連忙走上前,客氣地問,老師你好,打擾你了,請問能把你們同事沈蕙老師的電話給我嗎?
女老師看看我,有些警惕地問,你是沈蕙什么人?
我說,是她的朋友。
女老師大概覺得我不像是個會說謊話的人,稍稍遲疑之后,便拿起手機,找出一個號碼,報給了我。
我不覺又問了一聲,沈蕙她現(xiàn)在好嗎?
女老師說,她現(xiàn)在很好,單身了很多年,去年才結婚,現(xiàn)在正在上課,你等會可以打電話給她,讓她出來找你。
聽了女老師的話,我竟然暗暗松了口氣,趕緊笑著說,多謝了。
女老師重新啟動車子,行駛前,又朝一旁的喬林掃了一眼。
我把女老師的話說給了喬林,還想把記下的號碼報給他。沒想他一把拉住我,一頭鉆進了自己的車里。
我問,你這是干什么?
他說,剛才車上那位女老師,好像當年跟我說沈蕙情況的人,我怕她認出我。
我說,她認出你又怎么了?
他說,怕她將我再次來到水鎮(zhèn)中學的事,告訴沈蕙。
我問,陳蕙就在水鎮(zhèn),我們也來了,不能見見?
他說,知道沈蕙還在這里,知道她現(xiàn)在的情況不錯,還知道已經(jīng)結婚了,真心為她高興,要是我們貿(mào)然闖入,打擾了人家原本平靜的生活,讓她感到不適,可就太對不住人家了。
我聽了,連忙說,也是,那就不要打擾人家了。
喬林飛快發(fā)動起車子,從水鎮(zhèn)中學大門前駛過。
4
我們來到鎮(zhèn)上,在暖和的秋陽下,慢慢走了一圈。不大的集鎮(zhèn),東西南北幾條狹窄的街道,街道兩旁是一家家門店,門頭低矮,門面狹小,有賣服裝的、賣糧油的、賣水果的、賣電器的、賣各種雜貨的,又有一家家小飯館、小面館,如此種種。街旁邊停放著各種車輛,有些雜亂。街上往來的人不多,一個個看上去衣著樸素,神情平和。
又看到前面走著幾個年輕的女孩子,一個個頭發(fā)烏黑,脖項白皙,身形窈窕。忽然想,要是其中一位回過頭來,目如潭水,面若桃花,嫣然一笑,會不會一下子把整個小鎮(zhèn)給照亮了。
眼看到了中午,喬林問我肚子餓不餓,先回云城還是在水鎮(zhèn)用餐。
我說,就在這里吃點吧,找一家干凈點的小餐館。
果真找了一家明凈的小餐館,坐下來。店家過來,問我們點什么菜。喬林同我說,水鎮(zhèn)的風味小菜很不錯,想吃什么點什么。我想了一下說,來份乳鴿煨紅豆。
喬林笑著說,這個菜不能點,鴿子是鳥,會飛,紅豆煨過,也就爛了。
店家聽了之后,說他們家并不做乳鴿煨紅豆這個菜。不做也好,乳鴿還沒長大呢,就給煨了,紅豆爛了也不好看。我就隨意點了幾個素菜。
用餐后,喬林說去大江邊看看吧,大江在水鎮(zhèn)還有個古碼頭,現(xiàn)在已經(jīng)荒廢了,離這里不遠,不妨去看看??纯磿r間,距離寶寶放學的時間還早,不必急著趕回云城,也就隨他一起走向大江。車子在彎曲狹窄的鄉(xiāng)路上行進,駛了不多的時間,遠遠看到天空下一片廣闊的蒼茫色,應該是大江快到了。
停下車子,朝前走去,走了一截泥路,看一眼,已經(jīng)到了江堤。喬林說這里曾經(jīng)就是碼頭,但是沒見任何有關古碼頭的遺存,只見一片雜草連綿的荒灘。再望過去,便是寬無邊際的大江。我們走過荒灘,來到了江邊,眼前一片灰藍色的江水,江中的水流看起來極其平緩,就像一條被馴服的巨龍。水面上,有巨大的輪船,或行駛,或停泊,不時有汽笛聲嗡嗡響起。
被江水沖刷過的沙灘,非常干凈,灘上的沙石五顏六色,十分好看。
喬林說,要是夏天過來,吹著江風,赤腳走在沙灘上,可舒服了。
聽了他的話,我腦子里又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兩個年輕人,他們赤裸著雙腳,手牽著手,踩著五彩沙,一步步向前走去。他們隨時停下腳步,在沙灘上坐下來,相互訴說著情話,又相互依偎,任憑江風吹拂著頭發(fā)與衣袂。
這樣想著,作為人妻,不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也便說,受騙了吧,原來你最心愛的人一直就在原地,從未離開,你要是早點找回水鎮(zhèn),那么眼下與你并肩的,應該是她了,想想后悔不?
喬林聽著笑起來,可能笑我的小心思,也可能笑他自己多年的呆愚。卻又聽他嘆了口氣,一面仰頭向天,說,這就是老天的安排,沒什么后悔不后悔的。
我聽后,還是說了一句,要是和她在一起,你可就擁有了一條大江,江頭看日出,多么壯麗,江水送日落,浩渺無邊,多好啊——
喬林說,老婆,我已經(jīng)把我之前的事情全盤跟你托出了,現(xiàn)在你應該明白我的心,不要說一條江真的歸我,就算用整個世界來交換你和寶寶,我也堅決不換!
聽了他的話,我不由低下了頭,我知道自己心底泛上了慚愧,還知道自己的眼睛有點起霧,一定被淚花蒙住了。連忙迎向江風,讓江風把我喜悅的小淚花吹散,散落在這浩渺的大江邊。
他再說,有些事,你我都應該放下了。
我點點頭,說,是的,必須放下。
他靠近我,取下我掛在脖子上的圍巾,展開來,幫我把整個腦袋包裹起來,然后柔聲地說,我知道你在生下寶寶的月子里總是不安靜,胡思亂想,偷偷流了不少眼淚,傷了自己的身體,以后要記住,讓自己心情保持愉快,還要多多鍛煉,我倆身體好,才能好好地陪伴寶寶,陪伴她健康快樂地成長。
我又使勁地點點頭。
他又說,江邊風大,還是早點回去吧。
我們也就往回走,半途我看到江畔一塊形狀特別的江石,不由撿了起來,捧在手里,帶上了車子。
從水鎮(zhèn)返回云城的途中,喬林邊開車邊哼起了歌——幸運草,太美好,我用未來得不到,你的愛,要對的人,才有資格尋找,我放掉,曾經(jīng)緊握的青鳥……
我故意問,老公,出門時沒見你有多開心,回去怎么就這樣開心了?
他聽了,停下哼唱,說,你這個人啊,怎么說你,什么事情你心里很清楚,偏要裝糊涂,然后再拿尖針點人家的穴位,讓人癢也不是,痛也不是,所以老婆,聽老公一句話,夫妻之道,不是如膠似漆,也不是舉案齊眉,是磨合與寬容,時間一長,我看著你,就像看見了我自己,你也一樣,兩個人合二為一,這才是真正的同心鎖。
又說,以后有話就敞開來說,別悶在心里,夫妻之間,也少玩綿里藏針的游戲。
我說,老公,我記下了。
他說,我們今后的路還很長,只要彼此真心相待,相信再不會有任何障礙阻擋在我們中間了。
聽他這么說,我的眼眶又不覺感到熱乎。為了不影響他開車,我便沒再說話,朝一邊轉過頭去,悄悄拭了下眼角,將目光投向窗外。又見到大叢大叢的風草車,便想,要是下次帶寶寶一起過來玩,她肯定非得采一個,高高舉在手上。
回到家中,把從大江邊帶回來的石頭洗干凈了,在桌上擺放好。再看,只覺得這塊石頭很像什么,像什么呢?仔細看看,像個女人頭,飽滿的額頭,光滑的臉,還有尖俏的小鼻子和微微上揚的下巴。
看真切了,是一張帶著微笑的側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