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堤春曉、曲院風荷、平湖秋月、斷橋殘雪……西湖十景,美不勝收。
如今,這些美麗的景色落在筆端,化為文字,茅盾文學獎得主、著名作家王旭烽用十個故事,帶你領略杭州之美。
1995年,《東?!肺膶W雜志主編向她約稿。恰好此時《杭州日報》正在報道杭州斷橋出了狀況的問題,斷橋離她工作的地方很近,她一下子就想到了它。于是,她寫出了“西湖十景”系列小說的第一篇:《斷橋殘雪》。
寫這十篇小說,她用了十三年的時間,用她對杭州的愛,寫下那些發(fā)生在杭州的愛情故事。這是她寫給杭州的十封情書。
8月17日,王旭烽來到上海,參加2024上海書展,向讀者講述“西湖十景”背后的故事。
《新民周刊》:您從小是在茶鄉(xiāng)里浸潤長大的,很早就認識了茶,也喜歡上了茶?
王旭烽:我小時隨軍在杭州富陽生活——那是茶鄉(xiāng)、也是郁達夫的故鄉(xiāng)——就接觸到了茶。長大一點又隨軍到了杭州。讀初中時,我所在的前杭州女子中學規(guī)定,每年春天,學生都要去龍井村等杭州正宗的龍井茶區(qū)采摘半個月茶葉,吃住都在那。所以我住過龍井村的御廟,住過翁家山的學校,都是采茶葉??梢哉f,很小我就已經(jīng)參與到茶葉的生產(chǎn)、制作過程。
《新民周刊》:是什么樣的機緣到中國茶葉博物館工作的?
王旭烽:當時我在浙江《勞動時報》當記者,正好《杭州日報》刊登了一則招聘啟事,說杭州要建中國茶葉博物館,需要招人。我大學學的是歷史,專業(yè)對口的其實并不是報社。真正對口還是博物館、歷史研究所這樣的單位。
另一方面,我當時已經(jīng)做了7年記者。記者工作繁忙,我想多一點自己的時間。那時讀到海明威的自傳,他說:想成為作家的人,最好先做一段時間的記者,但不要做得時間太長。海明威的話影響了我。我覺得去博物館與我的專業(yè)也比較對口,再加上我的老師毛昭晰先生在省文物局當局長。他也鼓勵我去,因此我就去了中國茶葉博物館工作。
《新民周刊》:在博物館主要擔任哪方面的工作?到了中國茶葉博物館,是不是對茶葉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王旭烽:我去的時候,中國茶葉博物館還在籌建。我去的是資料室,主要的工作是文案、策展、培訓講解員、做說明書等等,與茶文化相關的我都要了解。在很短時間里,我對茶的歷史、品種、習俗、茶具等茶文化專業(yè)領域的知識都加強了學習。
《新民周刊》:1980年發(fā)表處女作,寫作的過程中是不是也比較順利?
王旭烽:我算是比較順利的。第一篇處女作,是杭州同鄉(xiāng)張抗抗推薦發(fā)表的。恰好那時我的大學同學是張抗抗的中學同學,我請他將我的小說轉給張抗抗。這篇小說我改了十稿。我覺得這篇小說會決定我一生的命運。如果能夠發(fā)表,說明我是一個可以寫作的人。因為我興趣很廣泛,我喜歡音樂,當過音樂老師,我還喜歡畫畫,喜歡跳舞,在大學時我還當過體操隊長。所以說在文藝方面,我的愛好很多。如果文學方面不行,我就做別的了。張抗抗不但給我推薦了雜志,還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她認為,我是一個可以寫作的人。實際上就是她的這句話讓我開始寫作。這部短篇小說在《丑小鴨》創(chuàng)刊號上以頭條位置發(fā)表了,我由此開始了小說創(chuàng)作生涯。
《新民周刊》:您的代表作“茶人三部曲”是在這時期開始創(chuàng)作的嗎?
王旭烽:對,我一到博物館就萌發(fā)了創(chuàng)作“茶人三部曲”的想法。去博物館之前,我對作為一種文化的茶是沒有認識的,我對茶文化有這樣高的歷史地位也不是很了解。我還有點詫異,怎么這世界上還有一種領域叫“茶界”?都知道這世界上有詩人,怎么還有“茶人”?去了博物館之后,我就接觸到茶界第一流的名人,布展啊、找人題詞啊,就會接觸到這個領域頂尖的名人,我好像一下子就闖進了一個新的世界。
《新民周刊》:寫第二部的時候,您當時懷孕在身,創(chuàng)作的時候是不是也遇到很多困難?
王旭烽:我寫第一部的時候不敢懷孕,寫第二部時就敢懷孕了,寫第三部時孩子呱呱落地,搖籃在旁,搖著寫完的。
《新民周刊》:每部作品都修改了5遍?
王旭烽:是的,我到今天還是這樣。我可能有點修改癖。這可能是因為我在報社也當過編輯,原來報社畫版面、拼版、標題都要編輯來改,文字多了,文字少了,都要編輯來定稿。那時候就養(yǎng)成了反復修改的習慣。每個作家有每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習慣,我的創(chuàng)作習慣就是反復修改。
現(xiàn)為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國家一級作家。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理事,浙江農(nóng)林大學茶學與茶文化學院茶文化學科帶頭人,浙江農(nóng)林大學生態(tài)文明研究院生態(tài)文化方向帶頭人。其代表作品《茶人三部曲》獲1995年度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國家八五計劃優(yōu)秀長篇小說獎、第五屆茅盾文學獎?!逗贾輦鳎鹤≡谔焯谩啡脒x2023年4月“中國好書”推薦書目。
《新民周刊》:一開始是“茶人三部曲”,后來變成了“茶人四部曲”,最后一部《筑草為城》是后來加進去這個系列的?還是一開始就構思好的?
王旭烽:加的不是《筑草為城》,加的是第三部《望江南》。我當時第二部寫完之后,照道理就應該寫第三部《望江南》,可是《望江南》所書寫的那段歷史,我確實不了解,不知道該從何落筆。我就擱下了,直接去寫第四部《筑草為城》。這部系列小說中,時間跨度上就有了20年的空白。而在現(xiàn)實中,我也是完成“茶人三部曲”之后,又過了20年,才出版了《望江南》。所以《望江南》成了“茶人四部曲”的第三部,原來第三部的《筑草為城》成了“四部曲”的第四部。
一開始我想的是“三部曲”。1949年之后的故事,寫成一部,可是越寫越覺得故事多,1966年之后的事,和其它時間段的故事,整個氣質都不一樣。所以還是分開來寫了。
《新民周刊》:“茶人三部曲”的第一部《南方有嘉木》,寫的是清末的歷史,是不是也查了很多資料?
王旭烽:那肯定的,我當時有一點點歪打正著。1990年,當時的浙江省委組織部請我去寫5集的電視紀錄片,片名叫《浙江共產(chǎn)黨史》。這部紀錄片要從1840年鴉片戰(zhàn)爭開始寫起,我用了差不多一兩年的時間,跟著攝制組跑了浙江省的50多個縣市。一方面,我是去寫浙江黨史,這是我當時的工作;另一方面,我也有點私心,我想寫的“茶人三部曲”,在這次紀錄片的創(chuàng)作中,正可留意對浙江歷史、文化、物產(chǎn)做實地的研究。這對我創(chuàng)作“茶人三部曲”打下了很好的基礎。打一個比方:我為了要去地里找一粒珍珠,等到我把珍珠找到之時,我已經(jīng)把地也翻了一遍。
《新民周刊》:這套書獲得了第五屆茅盾文學獎的肯定,獲獎后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
王旭烽:當時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安排我們?nèi)ンw驗生活,我們一群女作家去了浙江省女子監(jiān)獄,在那里面住三天三夜。所以得獎時,我實際上正在監(jiān)獄里體驗。監(jiān)獄系統(tǒng)有一份《新生報》。那天,我們正在會議室里教女服刑人員怎么寫新聞報道。浙江省作協(xié)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來監(jiān)獄宣布這個消息。而我在之前已經(jīng)知道這個消息了,省委宣傳部給我打了電話,告訴我得了茅獎。因為在監(jiān)獄里,我也不可能怎么樣。你要問我心情怎么樣?內(nèi)心來講,當然是高興的,雖然也有點突然。但當時杭州電視臺給我一個任務,要我寫一部夏衍的紀錄片,監(jiān)獄采風結束就要給他們的。所以我也沒什么時間來高興和慶祝,忙著夜里在監(jiān)獄里寫稿子。等我三天以后從監(jiān)獄里出來,心情已經(jīng)變得非常平靜。家里人和同事們,都沒有因為這事一起吃頓飯什么的。我沒想到過要怎么樣。
《新民周刊》:得到茅獎后,生活有發(fā)生什么變化嗎?
王旭烽:沒有什么變化。雖然我擔任了浙江省作協(xié)駐會副主席,但我還是覺得沒有什么變化。2006年,我去了浙江農(nóng)林大學任教,那可能算是最大的變化。
《新民周刊》:這套“西湖十景”,怎么想到去寫這樣一個題材的?
王旭烽:“茶人三部曲”是我寫的第一部長篇小說,我之前都沒有寫過長篇。寫這部長篇小說時,我回歸到當年在杭州大學學習歷史時的狀態(tài),那是一種古典的狀態(tài),要考證史實,要腳踏實地,寫長篇更需要耐力,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就好像在耕耘一塊土地。而我大學時代,實際上是很先鋒的,讀的都是弗洛伊德、存在主義、阿波利奈爾、蘭波這樣的現(xiàn)代派、先鋒派作品。
寫“西湖十景”是因為當時《東?!肺膶W雜志主編向我約稿。在寫長篇的我也想趁機調(diào)劑一下,想用實驗性質的表達方式來寫個系列中篇小說。當時認為,長篇小說就像在寫史書,而中篇小說就像在寫散文了,是另一種方式的寫作。這類小說我又不能多寫,因為我在寫長篇,所以當時想一年寫一篇。到我獲得茅盾文學獎之后,我還有三篇小說沒有寫完,之后就寫得慢了,變成兩年一篇。這十篇小說都發(fā)在《十月》《當代》《江南》等重要的文學刊物的頭條。
我就在西湖邊長大,我家左邊就是岳飛故居,右邊就是陸游生活過的驛站,對面就是岳飛被殺的風波亭。
第一篇寫的是《斷橋殘雪》。斷橋離我當時的工作單位只有步行十分鐘的距離,非常近?!皵鄻驓堁笔恰拔骱啊敝唬俏蚁?,不如干脆就寫個“西湖十景”吧。
《新民周刊》:在這部小說中,您在創(chuàng)作中巧妙地將中國系列小說的傳統(tǒng)與西方現(xiàn)代小說的技巧相結合,這方面是怎么考慮的?
王旭烽:我受過的西方翻譯小說的影響,我不想把它們拋棄掉,希望在這十部中篇小說中體現(xiàn)出來。因為在我的長篇小說中,這方面的思考不太好體現(xiàn)出來。
《新民周刊》:您的作品給人的感覺比較傳統(tǒng),您是如何看待先鋒派小說的?
王旭烽:我不知道你們的感覺怎么樣,我覺得我一點都不傳統(tǒng)。我早期的作品,還是比較先鋒的。這套“西湖十景”也是如此。我很認真地讀過先鋒文學作品,也吸收了他們的寫作技法,我對先鋒文學是很喜歡的。只是后來我選擇的文學道路,是繼承我們中國文學的語言表達傳統(tǒng)和文以載道的價值取向。最后我還是選擇了中學為體、西學為用。
《新民周刊》:在“西湖十景”中,您通過描寫一批個性鮮明的知識分子形象,如尹君、徐白、赫明等,展現(xiàn)了他們在社會轉變期內(nèi)心的掙扎,您是如何考慮在這部小說中塑造現(xiàn)代知識分子的形象的?
王旭烽:包括“茶人三部曲”在內(nèi),我的很多作品多在塑造中國的知識分子形象?!拔骱啊北澈蟮恼軐W命題和人文思考,這是知識分子的特性。知識分子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他們有自我反省能力,實際上就是批評、批判的能力。“西湖十景”中的每一篇小說,背后都有一個哲學命題,有的探討的是等待,有的思考的是永恒,有的談的是品格、背叛、真實與虛構的關系。這些問題肯定是有思想深度的人才會去考慮的,有知識分子特質的人會去思考這些問題,自然而然我就寫了一些這樣類型的人了。
《新民周刊》:這本書您說是寫給杭州的十封情書?
王旭烽:是的是的。我就在西湖邊長大,我家左邊就是岳飛故居,右邊就是陸游生活過的驛站,對面就是岳飛被殺的風波亭。作為一個女性,從少女時代一路經(jīng)歷過來,從初戀一直到結婚、成家、生孩子,都在西湖邊。所以客觀上,這就是我寫給西湖的情書。我在杭州大學讀書時,常常夾著一本書,在白堤上伴著美景閱讀??梢园盐骱斪魑幕柹系那槿税?。
所以我一開始寫的時候就想一定要寫十個愛情故事。其實“愛情西湖”這個說法,沒有我這部小說之前就有了,說到西湖,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浪漫”“愛情”,《梁?!贰栋咨邆鳌返让耖g傳說都與西湖有關。
《新民周刊》:這次出版的新版本和之前的版本有什么區(qū)別?
王旭烽:版式不一樣。原來出的,十個中篇就合在一本書里。也沒有什么圖片和其它內(nèi)容。光這十篇小說,就有40萬字,一本書已經(jīng)是滿滿當當了。而且小說題目當時也不叫“西湖十景”,而是“愛情西湖”。后來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出版時就已經(jīng)小了很多,但也比現(xiàn)在這版大很多。現(xiàn)在這一版可以說是“掌中書”。此外,每一篇小說之后,我還增加了創(chuàng)作談。還增加了圖片、景點介紹和民間傳說,確實和以前的版本不太一樣?,F(xiàn)在的這套書有一點“小輕奢”的感覺。
《新民周刊》:2006年初,浙江林學院(現(xiàn)為“浙江農(nóng)林大學”)和中國國際茶文化研究會聯(lián)合成立了全國首個茶文化學院,您轉到浙江林學院任職,您現(xiàn)在在浙江農(nóng)林大學的工作生活是怎么樣的?
王旭烽:我們這個茶文化學院是國內(nèi)外唯一一個高校學院,國內(nèi)沒有,國際上也沒有。我去了以后,一開始是學科帶頭人,后來又當了很多年院長,現(xiàn)在我是名譽院長。我現(xiàn)在也沒退休,下個學期還有三門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