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我說,待我重見光明,我定要帶你去洛陽,看那牡丹滿城的繁花勝景。
一
我初入魏府時,是成元八年的隆冬。
那年大殷與辛邑于函谷交戰(zhàn),我唯一的兄長何維死在了那場兩敗俱傷的戰(zhàn)爭里。而函谷一役也讓三朝掌權(quán)的魏家遭受重創(chuàng)——曾經(jīng)屢建奇功、聲名赫赫的少年將軍魏驍雙目失明、武功盡廢。魏驍還朝之后,皇上痛心疾首,立刻從尚醫(yī)局選調(diào)御醫(yī)及醫(yī)女?dāng)?shù)名,送入將軍府,令他安心診病。
即便皇上并沒有收回魏家兵權(quán),可滿朝文武心知肚明,函谷一役魏家軍死傷大半,魏驍手里的虎符對他而言不過是一塊毫無用處的破銅爛鐵。若非顧及魏家世代功勛,如今的魏驍連一聲“將軍”都擔(dān)不起了。
我初見魏驍時,他半倚在榻上,數(shù)月廝殺令他幾乎不成人形。屋內(nèi)凌亂不堪,遍地是碎裂的瓷片,還有尚散著熱氣的藥汁。醫(yī)女們抖如篩糠般齊齊跪了一地,即便醫(yī)治了無數(shù)傷勢慘烈的兵士,她們到底也不過是二八芳華的女子。面對這位渾身戾氣,殺人無數(shù)的將軍,只有我站起身來,擰干了巾帕,想去擦拭他帶著傷痕的臉。
魏驍沒有推開我,說出口的話如同他幽暗的雙眸一般失去了焦點,漠然而絕望:“你們都走吧,我不需要?!?/p>
我心里一揪,胸腔內(nèi)似乎寒了一半。接著小心翼翼去擦他的手,柔聲道:“將軍十五受詔,戎馬十載,早已是大殷千萬百姓的榮光。如今,也該為自己活著了,”我端起案上的藥碗,舀起一勺,輕輕吹涼方才遞到他嘴邊,“那位帶著數(shù)千將士殺出生路的修羅將軍,卻是個怕喝苦藥的主兒,傳出去怕是要惹人笑話。”
那時他大概從未料想,這個他本以為非比尋常的女子,實則包藏禍心。
他抬起手,示意我將藥碗遞給他。半碗苦澀入了喉,魏驍問道:“你叫什么?”
“奴婢洛旬,是尚醫(yī)局醫(yī)女?!?/p>
那時連我自己也沒有想到,這簡單的兩句話,卻成了這一生我和他命運錯綜交織的開始。
二
汴梁的早春素來溫吞,便是昨夜間落了雨,寒意也并不刺骨。
我推開房門,看見魏驍正披著外衣坐在床沿上,俯下身摸索著鞋子。
我急忙放下手中盤盅,快步上前,蹲下身幫他穿好。
“公子,方才華玨姑娘差人來送信,說是在辛邑訪得能治眼疾的神醫(yī),這幾日應(yīng)在回汴梁的路上了?!?/p>
他聞言,低低應(yīng)了一聲。
愣怔間,魏驍忽然生澀地抬起右手,緩緩置于我額頂,輕揉了兩下方笑道:“若我得見光明,最想看的便是旬兒的模樣?!?/p>
晨光熹微,窗欞半掩。些許春光灑進屋內(nèi),落在魏驍俊逸清雋的面容上,那雙沉寂了多年的雙眸此刻竟仿若有了生命一般。時光同記憶黏連,恍惚間讓我記起了十年前那個朗月清風(fēng)的少年,他笑時眼中如同盛下一片星海,竟勝過上元華燈千萬。
我的臉上登時燒紅一片,于是未著聲色地退了兩步,避開了他的手。
“公子,該用膳了。”
他的手一滯,終于收歸袖中,沉聲轉(zhuǎn)了話鋒:“今日何維將軍忌日,還是你代我去吧?!?/p>
“是?!?/p>
他默了默,忽然問道:“汴梁的杏花都開了嗎?”
“快開了,公子?!?/p>
他的面上浮起一抹悵然之色,淡淡道:“我年幼時曾隨母親在洛陽生活,每逢牡丹盛開之期,總是萬人空巷,是汴梁的杏花遠不能比的,”他頓了頓,黯然道,“只是可惜,再好看的花,如今我也無福觀賞了?!?/p>
我只覺心里一酸,將碗遞到他手中:“不會的公子,華玨姑娘已經(jīng)找到了能治眼疾的神醫(yī),用不了多久,您就可以恢復(fù)光明了?!?/p>
胸腔中忽然傳來一陣鈍痛,接著便似蛇蟲嚙噬,一寸一寸切割著五臟六腑。
我咬緊牙關(guān)掩面退出房間,身子開始止不住地發(fā)顫,于是艱難地從衣袖中掏出瓷瓶,倒出一粒藥來,生生吞下。
痛感不多時有所減輕,我擦去額上細汗,身體順著墻壁緩緩滑落下去,終于長舒了一口氣。
明明是極晴朗的天氣,竟也讓我覺得遍體生涼。指尖不由得摸向自己的脈,心下一沉,有一瞬間竟是萬念俱灰。
我以為自己原不是個惜命的人,便有一日命掩黃沙,泥銷白骨,也當(dāng)自己本該如此??扇缃?,我竟越發(fā)貪戀起這世間來,只盼著自己能多活一日,再多活一日。
眼中漸漸蓄起淚來,晶瑩之中卻綴起點點新綠。定睛望去,院中那株杏樹不知何時竟已抽了新芽。
想來再過些時日,汴梁又該是杏林春暖的好時節(jié)了。
三
從白望山腳向南三里有一松林,何維的墓便在這里。
我放下手中祭品,忽見碑前燃滅的紙錢尚存余燼,星星點點的火光上下跳躍著。
風(fēng)穿過松林,簌簌如雨飄落。細微的腳步聲在我身后響起,越來越近。
我向那來人行了禮:“太子殿下。”
林仕優(yōu)伸手來扶了我,問道:“進展如何?”
我的身子驀地一僵,好像有那么一瞬覺得這林間空無一物,原本混沌的一顆心也漸漸明晰起來。我抬頭看他,雙手死死拽住衣角,終于還是道出猶豫多時的話來:“殿下,我們……我們收手吧,好不好?”
一句話輕若無骨,如同晚間深林散盡的薄霧。
林仕優(yōu)面色一凜,聲線如同一把鋒利的劍刃:“旬兒,你說什么?”
我慌忙屈膝,跪在他的面前:“奴婢失言,請殿下贖罪?!?/p>
林仕優(yōu)蹲下身,左手捏住我的下頜,逼著我看向他的臉,冷笑道:“既知失言,以后便記清楚自己的身份?!?/p>
他松開了手,軟聲道:“旬兒,你不要忘了,你兄長是因誰而死。你若不為他報仇,他在九泉之下如何瞑目?你要聽話,殺了魏驍,拿到虎符,我也會為你解荼蘭蠱毒,從此放你自由?!?/p>
日落西沉,我聽見山間傳來幾聲婉轉(zhuǎn)的鳥鳴,并著一星半點的水聲。心中卻漠然哂笑,只道這世事竟荒謬至斯。
這世間毒藥千萬,他給我的卻偏偏是荼蘭蠱毒。
自古無解的荼蘭蠱毒。
從他救我并讓我以身飼蠱的那天起,我在他眼中便已是一把利刃,一把能夠隨時為他鏟除異己的利刃。我與兄長皆是因他而生,也要為他而死。如果時光能夠回溯,我寧愿自己衣衫襤褸地死在那場大雪中,任滿地白雪裹挾,淪為枯骨,這一生都再也不會生出任何希冀。
林仕優(yōu)說得對,若是死了,倒也當(dāng)真自由。
四
成元十二年正月十五,上元燈節(jié),汴梁城中燈火通明。
“公子!”十里長街亮如白晝,一道輕喚于千萬人聲之中穿行而過,我方才透過攢動的人影瞥見魏驍一襲月牙白的衣衫,獨自立于東亭街側(cè),尚不及細細思量,腳步已經(jīng)搶先向他跑去。
“公子去了哪里?叫奴婢們好找。”
“今日上元節(jié),我料姑娘們都提著花燈,旬兒也該有的,”他將手中的花燈向前遞了遞,又笑道:“我也不知是什么形狀,只同店家說做一個女孩子都喜歡的,他便給了我這一盞?!?/p>
他面色略顯蒼白,唇邊卻仍存笑意。我伸出手輕輕接過,驀地鼻頭一酸,竟似有一股涼意穿過胸腔迎面而來。
“是貓燈,公子?!闭f完這一句,氤氳在我眼中的淚忽然落了下來。
我記起幼時那個芝蘭玉樹的少年也曾俯下身遞給我一盞貓燈,笑言汴梁有“照貓燈不害眼”的說法,今日送你這盞貓燈,來年必然雙目明亮,不害眼疾。
那年汴梁春暖,杏林枝頭才剛剛抽了新芽。他眼里半含笑意,余下的眸光也勝過華燈千點。
我半轉(zhuǎn)過身,良久的凝噎最終只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一只手牽起他,緩緩挪開步子。
魏驍任我牽著向前走,不動聲色地將我的手反握于手心。
我回頭望去,他身后是銀花火樹粲然成林,可他古水無波的雙目中卻無半絲星光漾起,唯有我惶然而布滿淚痕的面容。
“這東亭街尾有一家做羊湯的,奴婢帶公子嘗一嘗。”
約莫半盞茶的工夫,我便停了腳步,小心翼翼地扶著魏驍在桌旁長凳上坐下,向攤主要了兩碗羊湯。
長街那頭是人聲鼎沸,繁光綴天,而這街尾卻是笙歌消弭,月明燈稀。
魏驍聲色未動,默然良久,忽然兀自笑道:“我記得,成元二年正月十五,似乎也是這樣一場繁華盛景?!?/p>
“那年我與何維將軍同游燈節(jié),正是十六七歲的光景,年少意氣,相談甚歡。席間他妹妹尋了來,粉雕玉琢的一個女娃娃,約莫不過八九歲的模樣,哭鬧著央求兄長給她買一盞花燈,說是同伴都有了,只她沒有。她兄長唬她再哭是要瞎眼的,她竟哭得更兇了。我見她滿身滿臉的塵灰,像只小貓似的,委實想笑,便帶她買了一盞貓燈?!?/p>
他斂去笑意,略頷了頷首,又道:“何將軍殉國之后我曾派人多方打探他妹妹下落,卻始終無果,”他頓了一下,偏頭面向我的方向,嘴角浮起似是悵惘又似有深意的笑來,“想來她應(yīng)與旬兒一般年紀(jì)了。”
我心里陡然一酸,竟似有千萬蟲蟻撓心。下一瞬于惶惑間抬眼望他,卻突然喉頭發(fā)緊,蹙起了眉,劇烈地咳嗽起來。
接著胸中鈍痛被磨得愈發(fā)清晰,慌亂間我聽見魏驍不停叫著我的名字,一聲一聲漸漸模糊,最后我竟失去了意識。
五
我醒來的時候,爐里的烏沉香方才散了一捻香氣。
我坐起身,案邊魏驍輕輕問了一句:“旬兒醒了嗎?”
我聞言心里一慌,顫著聲問:“昨日我……”
“你昨日不知何故暈倒了,本想送你回房去的,不料你拽著我衣襟不肯撒手,”他起身摸索至床邊,面上似笑非笑,“我便抱你進來了?!?/p>
他衣衫略有些凌亂,側(cè)臉尚有幾道深淺不一的印痕,想來昨夜應(yīng)是沒睡什么覺。
我掀開被子在他面前站定,伸出手替他理好衣襟,方才取過一旁的外衫穿在他身上。
“旬兒?!彼龅貑玖宋乙宦暎衣唤?jīng)心地應(yīng)著他,抬手正要替他系上玉佩,卻聽他幽幽開口:“你今日……不下毒了嗎?”
我的身體突然狠狠一顫,手中玉佩瞬間摔落在地,發(fā)出“?!钡囊宦?,令我滿心驚悸,接著“撲通”一聲跪了下去。
“我是何絢?!绷季?,我開口道。
“我知道。”
我怔了怔,只是一瞬的難以置信,接著抬眼看他,苦笑道:“我竟忘了,公子心思,向來詭譎難測,又豈會不知?!?/p>
我咬了咬牙,問他:“我的身份,公子……亦知曉嗎?”
他握著我的手臂不覺間緊了緊,卻并未回答。
“你下毒,是因為太子殿下,是嗎?”
魏驍?shù)穆曇纛澏兜脜柡Γ蛟谖业拿媲?,空洞的雙目直直面向我的臉。
“是,卻也不是,”我向他坦言,可這個所謂的真相早在我得知荼蘭蠱毒無解之時就已經(jīng)不再篤定了,“太子殿下告訴我,我兄長并非殉國而亡,是你貪戀軍功,怕他還朝威脅你在軍中的地位,所以將他暗殺,卻說辛邑反擊令他身死?!?/p>
我說得字字鏗鏘,卻也讓他一顆心如墜冰窖。
“原來在你心中,我便是這樣的人?!?/p>
魏驍戎馬十載,自以為經(jīng)歷大小戰(zhàn)事無數(shù),最悲慘也不過是當(dāng)初被困函谷,舍命廝殺之時??赡菚r即便知道生還無望他也不曾心死,因為他并非一人。如今聽到這樣一番話,竟似單槍匹馬困于孤城,迫得他沒有一絲沖開樊籠的力氣。
“你以為函谷天險,固若金湯,就憑辛邑的殘兵舊部便能輕易找到我們的營地嗎?”
“什么意思?”
“你哥哥的確為我所殺,但那是因為——”他頓了一下,閉上了眼,字字沉沉竟宛若千斤,“他通敵賣國?!?/p>
“他與辛邑私通,出賣了我們的藏身之所,令我魏家親軍落入圈套,因此我在軍中將他秘密處決?!?/p>
那是魏驍此生都不愿再提起的一場血戰(zhàn)。數(shù)千兒郎,不曾死于疆場,卻死在他們最信賴的將帥手中,這是怎樣的不甘和屈辱。
“可我之所以如此,不僅是因為他也曾與我并肩而戰(zhàn),立過汗馬功勞,更是因為通敵叛國乃是誅九族的大罪,我不想無辜的人再受到牽連?!?/p>
“而你已是他唯一的親人了?!?/p>
六
窗外不知何時落起了雨,廊下雨打石階,一聲一聲竟是清寂無比。屋內(nèi)漸漸暗了下來,他未曾再言一字一句,那段漫長的靜默讓我如同倏忽走盡了一生。
“旬兒,”他伸出雙臂擁住我的身體,聲音竟開始哽咽起來:“其實你第一次下毒,我便知道。我守邊多年,即便雙目能視,耳力嗅覺也是極佳的。更何況你的下毒手法并不高明,” 他垂下眼簾,聲音輕忽起來,“我魏家世代為將,忠烈滿門,可當(dāng)初我未及而立,卻再也無法馳騁疆場,不過廢人罷了。可我雖瞎了眼睛,武功盡失,尚有一條命在,而我葬身函谷的將士,卻再無歸家團圓的一日?!?/p>
“那時我想著許是我哪個冤死的部將親眷來找我尋仇,若死于你手,我得解脫,你亦如愿,未嘗不可?!?/p>
“最初的確無謂生死,可后來,竟也甘之如飴?!?/p>
那時他臥床難起,只覺得生命了無生趣??捎鲆娐逖谷缤砀甏┑囊雇硗姂矣谏n穹的明月,照得他滿心通透。原以為他不過憐憫她同自己一般再無親眷,不過是對十年前那個小貓兒似的小女孩心存不忍,無關(guān)其他,更不知情愛為何。
可漸漸地,他心里卻開始生出了許多希冀:想與她共度余生,偕老白首,亦想與她兩鬢蒼蒼,兒孫滿堂。
他漸漸忘記了死的念想,有了生的決心。
“不論怎樣,你兄長的確死在我手上,”他頷首,唇邊漾出一抹苦笑,“所以這四年,哪怕飲鴆止渴,我亦心無怨憎?!?/p>
“公子,神醫(yī)來了?!?/p>
是吟月的聲音。
他站起身,從懷中掏出什么來,反手丟到我面前:“我知曉你與太子的情誼,自當(dāng)成全,放你離開。這虎符對我來說也沒什么用了,送你交差吧?!?/p>
爐內(nèi)最后一絲烏沉香燃盡,我只覺得身子一僵,心仿佛重重地墜了下去。
我曾于燈火通明的上元節(jié),對著魏驍手中那盞貓燈許下我生平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心愿:愿得一人為依,此生再不為所棄。
我這短短的一生,似乎從未因得償所愿而歡愉,所求所愿皆為一場空夢罷了。幼時家中遭難,雙親故去,留我與兄長相依為命。后來兄長也棄我投軍,我再見他時,他已是棺槨中的白骨一堆。我將林仕優(yōu)視作我的依傍,最終卻成了他手中一枚不聽話的棄子。原以為魏驍與旁人不同,原也不過是他撒了一個謊救下的妹妹,無足輕重?;蛟S有些人生來孤苦,不過命運使然,怨不得旁人。
七
“公子這眼疾,多久了?”
神醫(yī)把了脈,又仔細查驗了魏驍?shù)难劬?,方才問道?/p>
“四年?!?/p>
“四年?”神醫(yī)十分詫異,皺起眉來,“依脈象看,公子中的應(yīng)是我辛邑秘術(shù),荼蘭蠱?!?/p>
“據(jù)說此蠱能殺人無形,不識此毒的醫(yī)者也只當(dāng)是先天不足,開些滋補湯藥罷了。也正因如此,蠱毒不可一招斃命,須得蠱主日日以蠱下入,待宿體油盡燈枯之時,取其性命?!?/p>
“但按醫(yī)書所載,公子既中了荼蘭蠱,斷無可能只是雙目失明,存活至今。況且公子眼疾實乃辛邑鶴頎散之毒,并不難解,而非荼蘭蠱毒所致。依老朽之見,公子體內(nèi)應(yīng)有另外一種毒,這種毒與蠱毒相互牽制,以致鶴頎散難以祛盡,因此眼疾無法痊愈?!?/p>
“是什么?”
他隱隱有一絲不祥的預(yù)感,聲音止不住地發(fā)顫。
“雖是毒,但對公子來說,卻是藥?!?/p>
“先生此言……何意?”
“公子不知,要煉荼蘭蠱,不僅要至毒蛇蟲,更要蠱主以血飼之,如同訂下契約。因此飼蠱之血與蠱毒實乃相生相克。想來是施蠱之人動了惻隱之心,于是以血入藥,醫(yī)治荼蘭蠱毒?!?/p>
“再過幾日荼蘭蠱毒當(dāng)可全解,屆時老朽會為公子解鶴頎散之毒?!?/p>
他忽然眼圈發(fā)澀,徹骨的寒意霎時傳遍了全身。
“先生,晚輩想問,那施蠱人……可還能救?”
“公子說笑了,養(yǎng)蠱之人本就以身為皿,全身血液劇毒無比,毒侵五臟不過數(shù)年罷了,如何回天?”
“可你不是說,荼蘭蠱與飼蠱之血相生相克嗎?如何不能救得?”
“你是宿主,她是飼主,若能煉出劇毒之蠱而不危及自身,那天下心懷鬼胎之人豈不爭相飼蠱?公子莫要再問了,若非施蠱人以血為引,老朽連這荼蘭蠱尚不能解,又如何能救她?”
門外“哐當(dāng)”一聲,是我手中的盤盅盡數(shù)摔落在地。
雖然我早已知曉自己命不久矣,可如今從他人口中聽到,卻還是覺得滿心的悲戚。
魏驍?shù)沧矊ぶ灵T邊,一時慌亂無主,只能不停喚我的名字,聲聲哽澀,直至我的心狠狠絞作一團。
我看著他,一字一句說得艱澀無比:“我以為公子當(dāng)真算無遺策,不想?yún)s還是算漏了旬兒這一顆真心。”
明明應(yīng)是溫若耳語的一句話,此刻亦讓我如同萬箭穿心。
我背過身去,雙目中淚水簌簌如雨而落,打濕了衣襟。
八
我再見到魏驍?shù)哪且蝗眨窃谔痈?,彼時杏花已然綴滿了汴梁的枝頭。
他依舊一襲月牙白的衣衫,獨自立在無人的廊下,面色再不似那日上元節(jié)一般清白。暮春日光如矩,他的眼睛如同被水洗凈的琉璃,閃著熠熠的光芒。
我怔了怔,直到他的目光穿過如雨而落的杏花,自然且坦蕩地落在我臉上。
我俯身行了禮,強逼著自己鎮(zhèn)靜,端著盤盅的手泛白而顫抖。
“請將軍入內(nèi)稍候,太子殿下更衣便至?!?/p>
他跟在我身后進了屋,看著我把茶水?dāng)[在案上,忽然開口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的手一滯,于是低著頭轉(zhuǎn)身,不敢抬眼看他,一句話囁嚅許久都不曾完整脫口:“奴婢……”
他近前幾步,微躬著身子,看著我道:“洛旬,”上揚的音調(diào)頓了頓,我卻自亂了陣腳,幾乎是本能地想要抬頭應(yīng)聲。他將這一切收于眼底,若有所指般笑問:“姑娘可識得?”
“奴婢……不識?!?/p>
“魏將軍倒是稀客呀?!绷质藘?yōu)的聲音恰如其分地響起,我終于如釋重負般放下了懸著的心。
他大步跨進屋內(nèi),用眼神示意我離開。
我滿心惴惴地從魏驍身側(cè)走過,心緒尚不及平靜,便被他一把抓住了手腕。
他沒有看我,坦言道:“我不想同殿下兜圈子,今日我來,是要帶走洛旬?!?/p>
“魏將軍看上我府中的奴婢,自當(dāng)拱手相送,只是洛旬,”林仕優(yōu)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笑道,“她不行。”
我清晰地感受到魏驍抓著我手腕的手漸漸收緊,他壓低了聲音,威脅道:“當(dāng)初函谷一役我因何如此,何維是受誰指使,殿下與辛邑那些見不得光的交易,難道就不怕我稟明圣上嗎?”
“魏驍!”林仕優(yōu)毫無懼色,只是輕蔑地笑道:“我乃東宮太子,一言一行若有行差踏錯,父皇豈會容我到今日?!” 他近前幾步,面上是我一貫所見的狠厲:“魏驍,我當(dāng)你是個聰明人,沒想到你對這帝王之心卻是一無所知?!?/p>
“函谷戰(zhàn)時,其實你已功成,辛邑主也答應(yīng)與我商談歸順的條件。那最后一戰(zhàn)不過是我們?yōu)槟愣O(shè),”林仕優(yōu)低了低頭,“魏家軍驍勇善戰(zhàn),以一當(dāng)十,這些圣上皆不在乎,圣上只在乎他們對誰效忠。既然他們舍棄性命也要救你,自然沒有再留的必要?!?/p>
衣袖中魏驍?shù)氖种钢饾u冰涼,他默然許久,如同隆冬雪地中被凍住的雕像。直到林仕優(yōu)輕蔑的聲音再次響起。
“你要帶走洛旬,可也要問問她是否愿意跟你走?”
“奴婢不愿?!蔽揖従彃觊_魏驍?shù)氖?,不曾有分毫的猶豫。
他從始至終沒有回頭看我一眼,良久,我方才聽他低低道出一個字來:“好?!?/p>
九
我離開汴梁的那一日,是林仕優(yōu)來送我。
“為何不跟魏驍走?”他問我。
“將死之身,走與不走有何分別?”我苦笑道,聲音突然哽咽起來,“況且荼蘭蠱毒寸寸剜心,何必兩個人綁在一起受折磨。”
林仕優(yōu)動了動嘴唇,那是我認識他那么久以來第一次在他臉上看到一絲為難與愧疚的神色。
“我說了,我不曾怪你,亦談不上是否原諒你。若沒有你,我也是活不到今日的。這十多年我一直助你成事,如今性命還你,我只求你,不要殺魏驍?!?/p>
“若他安分,我自然保他一輩子衣食無缺,性命無虞。倘若他……”
“他不會的?!蔽掖驍嗔肆质藘?yōu)的話,斬釘截鐵道。
他那樣皎如朗月的一個人,這一生都不會沾染任何污穢。
我轉(zhuǎn)過身提起裙擺,上了馬車。
車夫在簾外問道:“姑娘去往何處?”
我愣怔片刻,腦海中浮起的是魏驍如白玉般清雋的面容。
他對我說,待我重見光明,我定要帶你去洛陽,看那牡丹滿城的繁花勝景。想來你也定然會喜歡。
我掀起車簾,輕聲回道:“去洛陽?!?/p>
他素喜杏花滿枝的盛春,來日洛陽花盛,名動汴梁的時候,他也許還能想起那個叫洛旬的女子,曾提著貓燈愿他歲歲雙目澄明,也曾允他同賞洛陽牡丹十里。
可往后的上元燈節(jié),再不會有一個清風(fēng)霽月的少年牽著個愛哭的女娃娃,也不會有提著貓燈的女子拉著盲眼的公子去東亭街尾喝一碗羊湯。
那場我生命中最為華貴而旖旎的夢,終于清醒在成元十二年的暮春。那時杏花落盡,夢中那個濯如春柳的盲眼公子終于看到了這繁花似錦的盛世,如獲新生。
而我于茫茫的人海之中抬眼望向那輪皎皎孤月,即便月光綴滿雙肩,即便我走盡一生,也不得沾染毫分。
十
翌年的洛陽牡丹極盡妍奢,映得我滿目芳華。
恍惚之間我看見魏驍一襲月牙白的衣衫緩步而來,仿若不染纖塵的謫仙。
我尚未開口,便已被他攬進懷中。
他的下頜壓住我的右肩,附在我耳畔軟聲問道:“那日在太子府,你為何不跟我走?”
我聽著他心如擂鼓,閉了閉眼睛,一句話如同耗去了半生的力氣:“在將軍府的時候,是你先不要我的。”
他默了一會,方才把我放開,笑道:“你倒記仇?!?/p>
他嘆了一口氣,又道:“那時我只當(dāng)你心悅太子殿下,才會愿意為他飼蠱,不惜性命來殺我,”他頓了頓,悵然道:“將你送回他身邊,是我自以為的成全,也是不愿見你進退維谷的私心?!?/p>
“我想,若我當(dāng)真與他對立,你必然愿意站在他的身邊?!?/p>
我看著他,雙手扶住他的手臂,借著力踮起腳尖,將微涼的唇瓣印在他的嘴角。
我故作兇狠地揪住他的衣領(lǐng),威脅道:“魏驍,從前是我對不住你,往后這一生,你都不準(zhǔn)再棄我,瞞我。便是我死了,你也不能。”
他連聲應(yīng)著,為我攏好鬢邊的碎發(fā),將真心與我剖白:“旬兒,情愛為何從前我不曾理會,也不曾期盼,直到我遇見你。而那些往事,樁樁件件消匿之后我只當(dāng)一場舊夢,一片虛妄罷了,一如我這倥傯的半生。只是我向來自詡捐軀赴難,救民水火,從不問心有愧,如今只是區(qū)區(qū)一個你,我竟也從未護好。”
“旬兒,”他將下頜輕輕覆過我的額頂,柔聲道:“你要相信我,我會救你,絕不會讓你死?!?/p>
魏驍曾以為自己于這世間寥寥數(shù)筆,不過醉臥沙場,馬革裹尸才是宿命。若有一日這些都拋卻了,他的生命必然沒有半分的意義。
可如今想來,他還是愿意將那些都拋去,只做她的盲眼公子,年年歲月荏苒,日日暮靄晨曦,擔(dān)一肩杏花,賞一載春華。
那時他甚至不知她長得什么模樣,不知自己何日身死,亦不知汴梁繁華還能盛極幾時,可心中卻未有過一絲絕望和悲凄。
她說那四年是她賒來的命,可又何嘗不是他偷來的好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