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蘇雨仰頭看他,他察覺了,回望她,目光交匯,一霎如地老天荒。
一
白蘇雨跟著江言來平城時,恰逢司寇辦案,兩人被人潮沖散,只是一個眨眼,她的視線里就沒了江言的身影。
擔(dān)心他尋不到自己,白蘇雨愣是待在原地沒動。平城的天灰蒙蒙的,喧鬧聲漸遠(yuǎn),露出的空曠路面和三兩人影,在方才混亂的氣氛之后,徒生蕭索。
暮色微攏,有馬車駛過來,轎前的暗紅流蘇穗晃花了她的眼。
馬夫走來,聲稱轎里是近日在華寧堂靜養(yǎng)的晏四公子,來接她去華寧堂。白蘇雨不信,堅(jiān)持要人下來才肯上馬車。
輕微的咳嗽聲響起,有人掀開簾子,墨色衣衫浸染了長夜。白蘇雨瞧不清他的臉,那一瞬間很想去點(diǎn)一盞燈。
晏憑山走向她,影子被微弱的燈火推著,覆在她玉蘭色的薄衫上。白蘇雨攏了攏身上的杏色氅衣,他抬眼,用一種極為低沉的聲音對她說:“現(xiàn)在信了嗎?白姑娘。”
他和傳聞中不太一樣。白蘇雨想起民間女子對他的描述,總結(jié)起來就是:一位風(fēng)流而優(yōu)雅的漕運(yùn)貴公子。而現(xiàn)在,他望她的眼神卻近乎冷漠和壓迫。
夜晚的霧氣漸漸上來了,他額上的黑發(fā)沾染了潮氣,想起他那幾聲低咳,白蘇雨掏出手帕,替他輕輕擦拭。晏憑山不動,沉靜的眼眸盯著她,似是毫不意外。
“江公子被司寇錯當(dāng)成犯事者同謀,昭遠(yuǎn)去保他,脫不開身,讓我來接你。”馬車上,他三兩句解釋完,便不再言語。
昭遠(yuǎn)名為宋昭遠(yuǎn),是華寧堂的大夫,也是江言力薦為她診病的神醫(yī)圣手。
堂前的燈籠已亮,江言因有急事已返回蘇城,白蘇雨被安置在后院,與晏憑山的房間正對。窗邊燈火一夜不絕,對面壓抑的低咳貫穿她整夜的夢境。
次日,宋昭遠(yuǎn)替她診脈:“白姑娘這是常年勞累積下的病癥?!彼牣惖乜此谎?,拿筆寫方子,玩笑道,“白家千金還要做苦力嗎?”
白蘇雨目光微閃,下意識摸了摸掌心的繭,只是笑。晏憑山正在看書,聞言瞟她一眼,目光若有所思。
熬好的藥從灶房端到了臥房,白蘇雨捧著藥碗,看院里來來去去的人。今日晏憑山接待了一個大人物,對方身后跟著護(hù)衛(wèi),在他的屋里交談了很久。白蘇雨走到窗邊,相隔一段距離,說話聲音又低,什么也聽不見,只能隱隱看見晏憑山最后在那人遞來的紙上蓋了印,似是達(dá)成了某些合作。
院子里空無一人時,白蘇雨只喝下小半碗藥,悄悄地找了個墻角,將剩下的藥汁盡數(shù)倒在了雜草里。轉(zhuǎn)過身,晏憑山站在結(jié)了白霜的楓葉下,寒涼滿枝。
二
那晚她輾轉(zhuǎn)反側(cè),腦子里都是風(fēng)掃霜落后,他充滿警告的話:“華寧堂是濟(jì)世救人之所,不會收留無需救助的人,是去是留,白姑娘自己定奪?!?/p>
不能再坐以待斃了,她想。
夜半,對面還未熄燈。
這作息可不好。白蘇雨暗自喃喃。
她穿上外衣,在如水月色下輕輕敲門。門很快被拉開,晏憑山神色有些意外。
也是,深更半夜,女子敲開男子的房門,總能引人遐想,但她顧不了那么多了。
他卻徑自走出了屋子,指指前方:“去書房?!?/p>
生病的人沒有太多講究,那日他會見那么重要的客人都未想過去書房,如今,是為了保全她的名聲。
書房里都是醫(yī)書古籍,白蘇雨繞著書架轉(zhuǎn)了一圈,才驀然想起正事。晏憑山已吩咐人燒了水,她踟躕上前,他心領(lǐng)神會:“白姑娘有何事但說無妨?!?/p>
她說:“晏公子,我與江言確實(shí)私交甚篤?!?/p>
“我知道?!标虘{山聽說過,江家公子和白家千金早前商議過婚事,兩家都是蘇城有頭有臉的家族。但這不重要,他在等她的下一句。
白蘇雨豁出去了:“我有心想幫江家達(dá)成與您的合作。”
“總算說出來了。”晏憑山難得地眉間染了笑意,像是一下子安了心。
“可我確實(shí)不明白,”她斟酌道,“江家經(jīng)營的類目多樣,晏公子是漕運(yùn)領(lǐng)頭者,兩家合作,定利于商貿(mào)往來,在如今這樣群雄割據(jù)的亂世,于國于民都是大好的事情,晏公子為何拒絕?”她垂眸,盯著自己的手,聲音低了些,“我以為晏公子是個是非分明、心系家國之人?!?/p>
原來這姑娘先懷疑上他了。
晏憑山想笑,隨即沉默,聲音冷了幾分:“那你可知,江家所需運(yùn)送的貨物里,偷偷夾帶了假藥?!辈杷褵?,他拿了兩個茶盞,添了茶,“江公子有孝心,只想替江家完成這件事,怕是對自己的父親其實(shí)一無所知?!?/p>
白蘇雨怔怔地,他將茶盞推到她面前,水汽溫潤了他的雙眼:“先前對你那樣,并非有意針對,只是江家遭到拒絕后,使盡萬般手段,不斷地往我身邊塞人,我實(shí)在不堪其擾?!币娝粍?,他站起來,將茶盞塞到她的手中,笑了笑,“算是給你賠罪,別讓我太難堪?!?/p>
她一下子不好意思起來,緊緊握住茶盞:“沒有的?!?/p>
“但你和他們不一樣,你的出發(fā)點(diǎn)不同?!?晏憑山飲了口茶,“或許,你還想問問今日我同誰簽的合作?”
原來他知道她在窗邊偷看。
她紅了臉,搖頭:“先前不懂公子,如今懂了,自然無需問了?!?/p>
晏憑山又喝了口茶,過了會兒想起了什么:“今日既然說開了,就別再倒藥拖延治療時間了。要是你的治療不見起色,宋大夫不知會給你下什么猛藥。”
他一早看穿她的心思,卻用宋昭遠(yuǎn)替她掩飾尷尬。
白蘇雨眼眸微動,輕輕頷首,又道:“其實(shí)我與江言只是好友,并非如傳聞中那樣?!?/p>
說完她才覺得唐突,平白無故地,向他解釋這個做什么。
晏憑山“嗯”了聲,這一聲卻顯出了幾分心不在焉。白蘇雨抬頭,見他捧著茶盞,眼睛已然望向了窗外。
很久很久,他又喝了口茶,余光掠過她,卻又好似沒注意到她,目光又回歸了窗外。
三
后院有架秋千,宋大夫是個童心未泯之人,做了這個供自己消遣。白蘇雨寫了信給江言,回來就聽見宋昭遠(yuǎn)苦口婆心的聲音。
“你說說你,日日忙時時忙,操勞了大半輩子,好不容易有時間養(yǎng)養(yǎng)身體了,還不歇歇,知道你心系天下,但你看這秋千,蕩得高看得遠(yuǎn),說不定比你手上那書更能給你啟發(fā),你就過來試試唄。”
藤椅斜擺,其上鋪著絨毯,晏憑山坐在日光清朗之處,姿態(tài)閑適:“宋大夫,請注意你的措辭,什么叫大半輩子,別把我說這么老,我才二十八。還有,我沒那么偉大,”他指著秋千,“我只是單純對它不感興趣?!?/p>
“殺人誅心”這事,這位晏四公子深諳其道。宋昭遠(yuǎn)捂著胸口,眼睛撞向白蘇雨:“白姑娘,你快來勸勸這個榆木腦袋,秋千多好玩,怎么就是不懂欣賞呢?”
人嘀嘀咕咕地走了,留下白蘇雨一人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晏憑山瞧她一眼,放下書,眼角帶了笑:“想玩嗎?”
她一時未意識到他是在跟自己講話,他看起來頗有興致,和方才判若兩人。
“來試試。”他已起身,走到了秋千架旁,“還別說,昭遠(yuǎn)做的這個秋千,還挺像那么回事?!彼f完抬眼看她,不再言語,是在等她走過來。
墨色氅衣和褐色藤蔓,人與秋千架都在遠(yuǎn)處站成了一幅畫,悠悠蕩蕩飄著的、一幅寧靜的畫。
白蘇雨不由自主地走向秋千架,腦子里莫名想起,別人口中關(guān)于他的點(diǎn)滴,他二十八歲的大好年華,以及他整夜的低咳。
“放心坐上去?!彼坪跏且训竭_(dá)了他身邊,她聽見他說,“這架秋千很結(jié)實(shí)。”
他的手扶上藤蔓,輕輕替她搖動秋千。風(fēng)流動起來,滑過耳畔,透過微微風(fēng)聲,他問她:“怎么樣?”
白蘇雨漸漸放松起來,秋千蕩漾,她指著前方:“這里缺棵樹。”
“哦?”晏憑山被她挑起了好奇,“缺什么樹?”
“櫻桃樹。”她想象著,“蕩到最高處,順手摘下一顆櫻桃,邊吃邊蕩,很愜意,是不是?”
“聽起來很不錯?!彼?。
“可惜現(xiàn)在不是櫻桃成熟的季節(jié)?!彼锵А?/p>
“這不是問題。”晏憑山讀懂了她的話,“可以等櫻桃成熟時再來蕩秋千?!?/p>
她頷首,輕輕笑起來:“晏公子,你要試試嗎?”
“不用。”他微笑著,“你玩就行?!?/p>
他明明很有興致……
“晏公子,”她抿唇,“你蕩過秋千嗎?”
“不曾?!边@一聲作答有些飄忽,秋千也停了下來,她回頭,見他目光游離,又有些心不在焉了。
想來自己找的這個話題,對方并沒有興趣深入討論。
一時有些懊惱。
許久,晏憑山反應(yīng)過來,覺察到她的不安,他重新?lián)u動秋千:“昨夜去書房,見你盯著滿屋的醫(yī)書出神,可是想學(xué)醫(yī)?”
她只是逗留了一會兒,他竟留意到了?
白蘇雨驚訝地抬頭,晏憑山正巧也低下了目光,風(fēng)一穿而過,他是泛起的滿池秋波。
四
宋昭遠(yuǎn)聽說自己多了個徒弟,喝下去的茶差點(diǎn)噴出來。
“怎么著?”他難以置信,“這年頭收徒都不用告知師父了?”
晏憑山慢悠悠地飲著茶:“既然自稱師父了,那便是答應(yīng)了。”
宋昭遠(yuǎn)啞然,他歉意地看向白蘇雨:“白姑娘,不是我不愿教你,我近日實(shí)在抽不出空,但你這里也不能耽擱。”他沉思了會兒,一拍大腿,“我怎么給忘了,咱晏四公子也是懂點(diǎn)醫(yī)的?!彼聪蜿虘{山,“這樣,你教她入門,我教她進(jìn)階,公平吧?”
他還懂醫(yī)?白蘇雨有些意外,晏憑山微笑,喝著茶沒出聲。
“就這么決定了?!彼握堰h(yuǎn)一股腦說完,便逃之夭夭了。白蘇雨微窘,晏憑山不發(fā)話,她如坐針氈。許久,他飲盡最后一口茶,將茶杯輕置于桌:“日頭好,帶你出去走走。”
“去哪?。俊彼B忙跟上。
“蘭山藥園?!彼院喴赓W。
這是答應(yīng)了,答應(yīng)了。
白蘇雨腳步變得輕快,手指習(xí)慣性地摸了摸掌心的繭。
很長一段時間晏憑山都陪她待在藥園,僅僅是基礎(chǔ)藥草,她就記了厚厚的筆記。有一日下山她發(fā)現(xiàn)山腳朝陽處隱隱透著一片紅,走近看,居然有小片的茶花。
“茶花這個季節(jié)在北方很難開花。”晏憑山的衣角劃過她身側(cè),他感嘆,“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在冬天見過茶花遍地的景象了,上次見到,還是在十七年前。”
“北方的冬天縱使有茶花可以開花,也不過是小片,形成不了茶花遍地的景象。”她思索著,“你去過南方?”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半晌卻說:“明日我會離開平城一段時日?!?/p>
她忽然就有些說不出話了,蹲下身漫不經(jīng)心地?fù)崦杌?xì)嫩的花瓣。
“還沒問過你,為何想學(xué)醫(yī)?”他笑問。
亂世中太多醫(yī)書失傳,她不想說那些冠冕堂皇的遣詞造句,有些事情在沒有完成之前都是妄想。
“前人的心血,不該被風(fēng)塵掩埋?!彼f。
他眼中劃過驚訝,聽懂了。
起風(fēng)了,他將手里的帽子往她頭上一扣,角度很隨意,遮住了她一只眼。
“志向還不小?!?他笑。
晏憑山離開平城的次日,白蘇雨就坐不住了,拿了紙筆寫信給他。臨走時他給過她一個住址,言他若至,必能收到信件。信件運(yùn)輸需要時日,她得早些寄過去。
等待了半個多月,她總算收到了回信,寥寥數(shù)語,她卻看了很久:
惠書敬悉,遲復(fù)為歉。路上耽擱了幾日,現(xiàn)已安,勿念。月末應(yīng)會有包裹送達(dá),是昭遠(yuǎn)苦尋的醫(yī)書古籍,失傳已久,很是珍貴,卿可先行查閱。冬寒料峭,望卿珍重。
晏憑山
十二月十九日
五
因他一句話,白蘇雨每日都會迫不及待地去渡口等捎信的商人,在十二月最后一天等來了那本古籍?;厝r,今冬的初雪開始飄落,書房里燃著炭火,她在溫暖的火光旁翻看醫(yī)書。
宋昭遠(yuǎn)踏入書房時滿臉不可置信:“這本書到了我居然不知道?”
“晏公子讓我去拿的,本想晚飯時告訴你?!彼忉?。
宋昭遠(yuǎn)反映了下,氣笑了:“好你個晏四公子,有了美人忘了兄弟啊?!彼L(fēng)風(fēng)火火地走了,只留下一句,“沒事兒,你先看?!?/p>
白蘇雨翻著書,想起信里他的那句“卿可先行查閱”,濃厚的紙頁上她卻好似看到了他的臉。
不知他哪里可有下雪?
雪落完卻不見太陽,等雪完全融化已過了半月有余,白蘇雨在這陰冷的天里感受到了不安。她早早地去灶房燒了滿滿一桶熱水,又去檢查炭火和棉被是否充足,隨后去煮了紅棗粥。掌心的繭越發(fā)硬了,硌得生疼。
外頭起了喧鬧,宋昭遠(yuǎn)急急忙忙往外走時,她問:“是晏公子嗎?”他用沉默代替了回答,她立刻說:“我去生炭火?!?/p>
人是好好地走的,回來時身上已帶了箭傷,似乎是替某個同盟擋的箭。白蘇雨莫名想起上次來華寧堂的那位,那人曾和晏憑山簽過契約。
腹部的傷口已處理過,只是人還虛弱著。炭火已生,棉被蓋了一層又一層,白蘇雨仍覺不夠,還想再拿時,被他拽住了手腕。
“要喘不過氣了?!标虘{山笑。
她覺得赧然,可又不想說話,就這么干坐著,過了會兒才問:“你想喝點(diǎn)粥嗎?”
“先不喝。”他問她,“總叫你白姑娘也不妥,你有什么小名嗎?”
她覺得莫名,卻還是說:“幼時家人叫我窈窈?!?/p>
他的笑意越發(fā)深了,倒像是傷口好了般,竟和她聊起了家常:“兒時有過什么趣事嗎?”
她當(dāng)他是躺床上發(fā)悶,便也認(rèn)真想了想:“有個有趣的玩伴?!?/p>
“怎么個有趣法?”
她臉上露出了笑:“聽長輩說,他在還不會數(shù)數(shù)時,見到什么都說‘四’,所以我故意喚他‘四哥’,每回都叫他氣惱?!?/p>
他笑:“我在家中排行老四,窈窈也可以叫我四哥,我不會氣惱?!?/p>
白蘇雨抬頭看他,她覺得他今天不太正常,但或許是傷口疼痛,他想說笑來轉(zhuǎn)移注意力。
“窈窈,”他又說,“替我去端碗粥吧,好不好?”
燈光煌煌著,他的眉眼亦生輝。
六
這一養(yǎng)就養(yǎng)了一個多月。
白蘇雨一直照料著他,除了睡覺大多時間都在他的屋子里。她將醫(yī)書搬過來,儼然把這里當(dāng)成了半個書房,筆墨紙硯他都叫人替她備好。他不能下床,待得發(fā)悶,總喜歡跟她說話,偶爾她看書入迷沒搭理,他存了心逗她,將書搶過去,她急了會上手,打鬧間他捉住她的手腕,手掌卻慢慢滑落到她的手背,兩人就都安靜了,他低頭細(xì)細(xì)揉著她的手心,空氣里都是彼此的呼吸。
外頭不太平靜,上頭有批重要貨物需要利用長江水道緊急轉(zhuǎn)移。晏憑山身體一好就南下,為了混淆視聽,他監(jiān)督的那艘船刻意低調(diào)運(yùn)送,而真正負(fù)責(zé)轉(zhuǎn)移的船只卻堂而皇之地進(jìn)行日常貨物的運(yùn)輸。這樣的反其道,他就將自己暴露在了危險之下。
箭矢劃破夜空,此起彼伏。即便是這樣的場景,晏憑山仍笑談,今夜的箭羽聲是成功轉(zhuǎn)移的象征,當(dāng)屬祝賀之音。
他無畏于遍體鱗傷。
防御總有疏漏,混亂中,有人將箭頭瞄準(zhǔn)了他。所有人都在殊死搏斗,沒人注意到。就在這當(dāng)口,有人橫撞過來,將晏憑山撞出了射擊范圍,隨后甩出飛鏢,精準(zhǔn)擊落對面的人。
動作干凈利落。
晏憑山睜大了眼,這套訓(xùn)練有素的身法,他太熟悉,上頭曾說會派人暗中保護(hù)他的安危,可他萬萬沒想到,那人會是她。
難怪昭遠(yuǎn)診脈時說她常年勞累,難怪上次觸碰她的手發(fā)現(xiàn)她掌心有繭,那都是經(jīng)年的訓(xùn)練留下的印記。
她來到他身邊,看病和替江家做說客只是明面上,護(hù)他安危才是她心中秘而不宣的任務(wù)。
白蘇雨穿著緊身衣,雙手執(zhí)鏢,身影與夜色融為一體,將他護(hù)得密不透風(fēng),她目光堅(jiān)毅,眼里充斥的,是和他一般的信念。
在她的手臂被箭擦傷后,晏憑山硬是將她藏進(jìn)了隱蔽處,她不愿,“晏公子,”她說,“我不能讓你受傷?!?/p>
見她不聽話,他無奈至極,將藥箱打開,迅速替她包扎。所幸外面漸漸平靜了下來,似乎有人制止了一切。白蘇雨向外看去,竟是那個同盟者。
晏憑山讓她待在這里,外頭的話就聽得不甚清晰了,大概是他打開了船上的箱子,里面都是他為母親尋來的名貴藥草,用來緩解母親急癥。而她也是今夜才知,那位同盟名為薛紹,平城大半營生背后掌權(quán)者都是他,晏憑山用“救命之恩”獲取了對方信任,她卻不知他接下來的計劃。
就像那時她不知他因何離開平城,收到的命令只一句“無論是何結(jié)果,都是計劃之內(nèi),不可干預(yù)”。再到他受傷歸來,她只是提前幾天被告知他中箭之事,或許不比宋昭遠(yuǎn)要知道得早。
世事無奈,他保山河無虞,她唯有傾盡全力護(hù)他平安。
心事重重之人不止她一個。
晏憑山獨(dú)坐于窗前,看月光從明澈到隱晦。
一路走來,他披荊斬棘從未懼過,這一夜,他卻怕了。
若今晚她遭遇不測,若箭偏了幾寸,若日后所有危險的場景她都必須相隨……
他一動不動,枯坐到天明。
七
回到平城,白蘇雨還是習(xí)慣性地走進(jìn)他的屋子里看書。他已經(jīng)坐在那了,喝著茶,捧著書在看。
“今日怎未見宋大夫?”她為自己倒了茶,又將他的茶杯添滿。
“他回去探親了。”他說。
“你的藥方是不是該更換了?”她忽然想起來。
他將書翻過一頁,沒抬眼:“嗯,昭遠(yuǎn)走前已經(jīng)換過了。”
她“哦”了聲,總覺得他不太對:“你的傷口還疼嗎?”
他笑:“一個多月了,要是還疼,我應(yīng)該還在榻上?!?。
她承認(rèn)自己確實(shí)沒話找話了。
四周又安靜下來,他一言不發(fā)地看書,她以為他在生氣,聲音低微:“我不是有意瞞你,我這個身份,越少人知道越好?!?/p>
他頷首:“我明白?!?/p>
想看的書在他那邊,她不想驚擾他,遂伸長了手臂越過他去夠,他卻突然站了起來,動作有點(diǎn)大,讓她愣了愣。
“抱歉?!彼α诵Γ皶肋€是小了,我去書房吧?!?/p>
說完他便撈了幾本書,將屋子讓給她,自己出門了。
白蘇雨坐在那里發(fā)呆,紙頁在不經(jīng)意間被掐出了痕跡,她低頭瞧見了,一驚,又忙不迭地將它撫平。
接到新的命令是在隔日,她不再負(fù)責(zé)保護(hù)他,而是回蘇城跟著一位大師學(xué)醫(yī)。
她一猜便知是他的手筆,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她不愿走,想去問問他,他卻不再出現(xiàn)在華寧堂。沒了上頭的命令,宋昭遠(yuǎn)也不在,她對他的動向更一無所知。
她是負(fù)氣走的,那日晏憑山悄悄回了華寧堂,看著她離開。又是一夜燈火未歇,他的影子落在窗前,像一幅孤冷靜止的畫。
回到蘇城后的一個月,白蘇雨收到了他的信,她本賭氣不愿看,睡前還是沒忍住。
窈窈:
知道你還氣我,但仍想告訴你,那日問你為何想學(xué)醫(yī),我才知你同我有一樣的想法。奈何我抽不出空去實(shí)現(xiàn)那些想法,只能央你替我圓夢。窈窈,人生如朝露,這亂世,我們要將余生拿來去做更多事,你有你的志向,不該將光陰耗費(fèi)在我這里。
別怪我,好不好?
憑山
四月初六
看完信,白蘇雨將它塞回信封,小心翼翼地收進(jìn)了匣子,和從前他寫的信放在一起。
那晚,她睡得異常安寧。
一日她在翻找書籍時,發(fā)現(xiàn)了一本陌生的書,想是在華寧堂收拾書籍時,誤將他的書給一并收了過來。她想著將書寄回,書里卻掉出了一件物事,撿起來發(fā)現(xiàn)是一幅畫,畫中是白茫茫的雪景,雪地里還添有幾盞燈。
記憶里是她自己的聲音:“天空有星光,人間有煙火?!?/p>
白蘇雨坐在地上,手指緊緊攥著那幅畫,濕了眼眶。
八
從前她不叫白蘇雨,她是霍窈,南城霍家獨(dú)女。她遇見了九歲的謝序。
長輩們閑聊時,總拿謝序的糗事找樂子,說他還不會數(shù)數(shù)時,望見什么都說“四”。她眨眨眼,當(dāng)即喚他“四哥”,他追著她作勢要揍,追了整條街。
他教她畫雪景。她總學(xué)不會,趁他不再將他的畫拿來想蒙混過關(guān),他自然一眼識破。可她不服,指著雪地里多出的幾筆得意道:“這也不全是你畫的,你看,這是我添的,是不是畫龍點(diǎn)睛?”
他一看,雪地里多出了幾抹橙色,他問她是什么,她說:“是燈火。天空有星光,人間有煙火。空曠的天和茫茫雪地都太縹緲,這樣子才好,一切都是真實(shí)的?!?/p>
后來,有人走私,父親為抓捕犯事者犧牲,她連夜被送往蘇城白家,為了安全,改名換姓,成了白家千金。
白蘇雨回神,因年頭久遠(yuǎn),畫已微微泛舊,卻不見瑕疵,能看出收藏者很是愛惜。
她的淚流了出來。
謝序是晏憑山,晏憑山就是謝序。
一封信,從南到北。
又一封信,從北到南。
不知出了什么狀況,他的回信在路上被耽擱,一個月才送到。白蘇雨迫不及待打開信,信里卻只字不提過往,只簡短一句:
蘭山腳下最后一批茶花即將含苞,窈窈,四哥想看茶花了,你來吧,你來了,它就開了。
信中提及他會在信件寄出后的第十天去蘇城渡口接她,如今信件被耽擱,距離約定日期過了二十天,他卻沒再有消息。
白蘇雨心惶惶的,驀然想起前陣子關(guān)外有戰(zhàn)亂,而后聽說有批勢力進(jìn)了平城。她再坐不住,當(dāng)即動身去了平城。
平城如今波詭云譎,四處皆有駐兵把守,不給進(jìn)也不給出,城外有幾個想進(jìn)城探親的人,聽他們說,是那群人想困住城里的某個人。
白蘇雨在城外蹲守了一日又一日,無論他們想困的人是不是晏憑山,只要解封,他定會第一時間出城,去履行他們的約定。
蹲了六日,城門終于有了松懈,駐兵開始撤離。白蘇雨急忙進(jìn)城,遠(yuǎn)遠(yuǎn)地,望見一輛熟悉的馬車。
她腳步頓住。
他也看見了她,馬車停住,他下了車。
目光膠著。周圍的一切都淡去,所有的聲響都泯滅,這座城,似乎只剩他們兩個。
她壓抑著心底起伏的情緒,要朝他走去,卻被拽住了衣角,低頭看,是兩個小丫頭,一旁是江言的聲音:“聽說你來了平城,這兩個丫頭不放心,硬要我?guī)齻儊碚夷?。?/p>
是她在蘇城救助的孤兒。
兩個丫頭纏著她不放,不遠(yuǎn)處,晏憑山還站在那,她內(nèi)心焦灼,卻被絆著不能前行。
九
哄了半天兩個丫頭才離開,她抬頭,他依舊站在馬車旁耐心等她。見她脫身,他朝她笑,慢慢、慢慢地對她伸開了雙臂。
她再難控制,兩個字呼之欲出:“四哥?!彼龘溥^去,跌入他的懷。
他是謝序,是遭遇戰(zhàn)亂被晏父救助的孩子。
“我三個兒子都不在了,從此以后,你叫晏憑山,是我晏家第四子,你可愿?”
他用力點(diǎn)頭。
謝序護(hù)不了霍窈,可晏憑山可以。
他一直在找她。
蘭山的茶花早過了花期,可他為她種下的櫻桃樹已長芽,她坐在秋千上,輕輕蕩出去,待它長高,該是恰好可以觸及的距離。
“這二十多天,他們做什么了?”
“還能做什么?”宋昭遠(yuǎn)搶先答,“薛紹最后的試探罷了,兵馬是突然進(jìn)城的,就是讓我們措手不及,想看看我們會不會做困獸之斗,想看看他晏四公子除了他們,還有沒有依靠其余勢力?!彼聪蜿虘{山,“還好我們的人夠聰明,沒有輕舉妄動,這下,薛紹最后的疑心應(yīng)該可以放下了?!?/p>
晏憑山默了會:“這批兵馬絕非薛紹可以調(diào)動,不出意外,我很快可以見到他背后的人了。”
白蘇雨仰頭看他,他察覺了,回望她,目光交匯,一霎如地老天荒。
不出晏憑山所料,七月初,他見到了那個背后之人。
回來后他站在窗邊一聲不吭,宋昭遠(yuǎn)察覺不對:“怎么了?”
“昭遠(yuǎn),”他的嗓音沙啞,“我以為把她的任務(wù)換成別的,她就能好好待在我身邊,沒料天意弄人?!?/p>
“到底怎么了?”
“今日我去見了那人,你可知他是誰?!彼男θ萃钢芭笆驱R宗樹?!?/p>
“齊宗昌的弟弟?”宋昭遠(yuǎn)驚訝,“那個被霍大人抓捕后來被斬首的齊宗昌的弟弟?”
晏憑山默認(rèn):“沒想到他已生出勢力,今日碰面我發(fā)現(xiàn)他還在查霍家人下落,且懷疑到了白家。”他將手扶上窗框,“窈窈不能再待在我身邊了。”
呼吸早就亂了,他勉力壓抑著低咳:“昭遠(yuǎn),那次離開平城,無意間查到她就是霍窈,你不知我有多欣喜。我與她相識十九年,分別十七年,好不容易重逢,相聚的時間加起來不過短短四個月,如今又要分別。”他輕換一口氣,“我與她緣淺,注定天各一方?!?/p>
他眼底全紅,不再說話,從日落望到星光漸起。馬車駛過,蟲兒奏鳴,一切都熱鬧,唯他是靜止的。
夏末,白蘇雨離開了平城。
宋昭遠(yuǎn)去問晏憑山,他望著空蕩的秋千只道:“她說她的師父要回家鄉(xiāng)暫住,她跟著去繼續(xù)學(xué)醫(yī)。”
“這理由打死我都不信?!彼握堰h(yuǎn)說,“你被困平城,她在城外守了六日六夜,她會在這時拋下你?”
“我騙她說薛家要與我聯(lián)姻?!?/p>
宋昭遠(yuǎn)沉默了,過了會說:“薛家就一個姑娘,人才九歲,你以為你能誆她多久?”
“無論多久,她現(xiàn)在走了。她不在我身邊一日,就能多一日安寧,我就多一日去解決這件事?!?/p>
那時宋昭遠(yuǎn)不知他想怎么解決,直到后來,齊宗樹的勢力擴(kuò)張,要接管平城,需橫渡長江,怕江上有變,讓晏憑山的船隊(duì)護(hù)送。
“此人性情殘暴,平城落入他手,會引發(fā)更大的動亂,民不聊生?!?/p>
晏憑山在船上布置了火藥。那晚,從不喝酒的他拿著酒盞自斟自飲,眼中映著水光:“昭遠(yuǎn),此役過后,我就可以接她回來了,我好高興?!?/p>
可誰都沒料到,齊宗樹在最后一刻不放心,要求晏四公子陪同。若他猶豫,對方定起疑。晏憑山鎮(zhèn)定自若,第一個上了船。
箭在弦上,錯過這個機(jī)會,齊宗樹就會順利渡江,入駐平城,到時再想動手便很難。晏憑山最后下達(dá)的命令,便是不論生死,計劃不變。
那一日,宋昭遠(yuǎn)在岸邊吼到撕心裂肺,幾欲跳江。最后一刻,他只見到一襲玄衣的晏憑山站在船頭,遠(yuǎn)遠(yuǎn)地。
明明模糊到只剩一個小點(diǎn),宋昭遠(yuǎn)卻好似看到了他的臉,他在說:“窈窈,你不會再有危險了?!?/p>
他說:“下輩子,我再愛你?!?/p>
然后便是火光漫天,再不見人。
十
三年后,白蘇雨回了平城。
華寧堂的櫻桃樹結(jié)了果,秋千一蕩,正好可以夠到。
她卻只是坐在秋千上,一動不動。
櫻桃樹的果子被鳥兒吃光了,被風(fēng)兒吹落了,她全然不在意。
她等到了櫻桃成熟,等來了茶花盛開,只為等一個人,在她身后為她輕輕搖動秋千。
那時,她會在蕩到最高處時,摘下一顆櫻桃,然后在落下時喂到他嘴里。
那一定比她自己吃還要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