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什么要緊?至少,他們被救贖的那一刻,他們認為,是真的。
一
“我了你心愿如此信任你,你背叛我?”
鞠鷂看見薛景望向她的眼中盛滿了猩紅的恨意,那句“我沒有”也終是再難說出口了。
“父皇曾下過旨意,若有朝一日尋到我的蹤跡,屆時無論是誰坐在這張龍椅上,皆要無條件禪讓。”薛墨朝薛景逼近半步,恭謹?shù)匦∽饕灰荆袇s是明晃晃的志在必得:“勞煩皇兄了?!?/p>
薛景微閉了眼,再睜開時,已恢復如初冷冽:“可父皇已與世長辭,是為兄親自替他下的葬,皇弟自始至終不曾現(xiàn)身?!?/p>
“但父皇從未廢黜過這條旨意,不是嗎?況且……”薛墨微頓,唇邊泛起了濃烈的笑意:“也是獲得過皇兄首肯的。”
薛景微瞇了眸子,他對薛墨的印象還停留在孩童時候,一別十五載,那個孩子竟已長大成人,有了獨屬于皇家的帝王之氣。
“九殿下。”鞠鷂撩起侍從腰邊長劍,直指薛墨左胸:“您若執(zhí)意要秉承先皇皇旨,便逃不過一場廝殺,血流成河了?!?/p>
薛墨薛景身后的眾將士在鞠鷂拔劍一瞬也紛紛抽出兵器,一時之間,雙方劍拔弩張,形成對峙。
“你我相伴數(shù)年,你當真要殺我?”
薛墨眸中的所有凌厲在此刻一絲不剩,唯有滔天的痛楚鐫刻其中,而鞠鷂回望著他,沒有波瀾:“若您威脅到圣上,我會?!?/p>
薛景冷眼望著他們二人:“你們又在玩什么把戲?”
鞠鷂眸色未動,只是道:“我行了背叛之事,但我從未有背叛之心。而今釀成如此惡果,至少,讓我償還萬一。”
薛墨心中痛楚愈發(fā)洶涌,他左手微揚,向身后將士下了原地不動的命令,而后朝前兩步,握住鞠鷂刀刃的前端:“我這條命是你救下的,只要你想,我便還給你?!?/p>
一股極強的力量猝不及防將鞠鷂向前牽引,她看見薛墨手掌流出的鮮血如泉。鞠鷂迅速將劍柄向上微撩半分,劍刃刺破布料肌膚之聲響徹耳畔,長劍頃刻沒入薛墨身體之中。
極致的痛楚鋪天蓋地席卷薛墨,他感到五臟六腑皆涌上一股熱流,匯在喉間,攀上舌腔,而后自口中嘔出。
待他意識稍稍恢復清明,他已半跪于地上,一手依然握著劍刃,而另一只手,撐于磚石之間。
“你到底是舍不得……”薛墨染了血漬的唇角勾起一抹笑意,雙眼卻在下一刻淪為滔天的驚懼。
鞠鷂垂眸望著從自己身體中穿出的銀色,后知后覺才感知到無盡的寒。薛景右手微一用力,兵器隨即被抽出,鞠鷂一個重心不穩(wěn)朝前重重栽去,撞擊聲盤旋在大殿中久久難以消散。
薛景眸色未動,只高舉兵刃望著前方:“九皇子命不久矣,爾等還不速速投降!”
薛墨將鞠鷂圈于懷中,但眼前人的意識已然消弭,他用錦布纏住鞠鷂胸前豁口,而后抽出利刃站起身來。
“殺人償命,天經(jīng)地義?;市忠粭l命換我們兩條命,也算值了?!?/p>
血染白衣,薛景向后退了半步,薛墨真的似向他索命的惡鬼,自地獄而來。
二
鞠鷂醒來的時候看見身旁坐著一個人,他著金色龍紋錦袍,一枚淺黃素冠高懸于發(fā)頂,在看一卷書。
薛景用利刃刺穿她胸腔的畫面還歷歷在目,鞠鷂不自覺蜷緊了身體。坐在床側(cè)的人感受到她輕微的動作,驟然回首,鞠鷂這才發(fā)覺坐在眼前的人竟不是薛景,數(shù)十年來,她已看慣薛景著明黃色衣衫的模樣,一時之間先入為主了。
“醒了?才換過藥,切莫起身?!毖δ珜⑹种袝戒佊诎赴迳?,俯身望向鞠鷂,雙眸似藏了兩汪繾綣清泉。
鞠鷂避過他的目光,環(huán)視四周,這是國君寢殿。看來,薛墨奪位成功,已然是薛國的九五之尊了。
鞠鷂從未見過薛墨穿龍服的模樣,她也從未想過有朝一日他會穿上龍服,她總以為他會似雄鷹一般遨游天地之間,沒想到,最后還是回了這逼仄的金色鳥籠之中。
或許從一開始,他就是打算拿回本屬于他的東西的。
回憶一瞬翻涌,鞠鷂倏然憶起初見薛墨的時候,那個小小孩童竟存了如此多的心思,韜光養(yǎng)晦,為了如今這一刻。
是她不曾將他看透,鞠鷂這么想著,唇邊泛起苦澀的笑意。
春和景明,夾著花香的微風撩人心弦。
薛國帝后琴瑟和鳴,伉儷情深,奈何皇后經(jīng)年無孕,膝下尤空。薛國一向看重嫡庶長幼,皇帝原以為此生嫡子無望,便將所有心思放在了大皇子薛景的身上,其他皇子望塵莫及。
然而誰也不曾想到的是,就在太子之位幾近毫無懸念要落在薛景身上之時,東宮倏然傳來了皇后有孕的消息。
皇帝喜出望外,派了無數(shù)太醫(yī)宮人隨侍,十月之后,平安誕下一子,薛國排行第九,賜名薛墨。
薛景的輝煌就此落幕,他的萬千寵愛一瞬被薛墨奪走。
皇帝廣召天下賢士悉心教導薛墨,終在他八歲那年下旨定為太子,皇帝選了個良道吉日帶他出宮祭祖,向神明祈愿。
然而就在祭祀完畢,回宮的途中,幾名黑衣刺客翩然而至,朝國君的轎輦而去。
隨侍剎時警惕快速匯于皇帝身前,刺客很快被擒服。他們皆為死士,唇齒稍動,隱在舌腔內(nèi)部的毒藥即時生效,未有一個活口。但好在只是虛驚一場,皇帝龍體無虞。但他們誰也沒有想到,薛墨的轎攆卻空無一人了。
年僅十四歲的鞠鷂將哭得洶涌的八歲小皇子擄在胸前,她一面用手捂住他的唇鼻,一面回頭望著明晃晃的隊伍,直至亂成一團的黃色愈來愈遠,終于消失不見。而懷中稚童就這么抬首望著她,蓄滿了清淚的雙眼如此無辜,令鞠鷂一瞬想起她早早夭亡的幼弟。
一念之差,鞠鷂便將手上盈起的薄刃收回袖中,帶他去了郊外的一處僻靜小屋。
三
“處理得可干凈?”
鞠鷂自衣襟內(nèi)取出一塊帶血的金色腰牌遞給薛景,薛景冷眼望著腰牌上鐫刻著的“墨”字,薄唇微啟:“小我十歲的黃口小兒還想與我爭奪皇位,這便算皇兄賜他的告誡,下一世,要量力而行。”
鞠鷂順手將腰牌扔進了熔爐之中,未發(fā)一言。
晌午的春光日漸明媚,鞠鷂用鑰匙打開門上的鎖,將從市集買的兩枚肉包置于薛墨身前,她看見案板茶壺中的水分毫未動,依然滿灌壺口。
“若想死的話自明日起我便不再給你送吃食,我沒有那么多精力可以浪費在死人身上?!?/p>
鞠鷂擲地有聲地落下這句話轉(zhuǎn)身便走,誰知錦靴才微抬半步,她的護腕便被小小的肉手牽住一角,怯怯童聲也自身后傳來:“姐姐,我早晨聽見有嘈雜的聲音從遠方而來,似在搜尋什么。是不是父皇和大皇兄在找我?”
鞠鷂的心頭被這一聲呼喚惹得柔軟萬分,她立在原地遲遲未動,許久才道:“是你大皇兄派出來搜尋你的隊伍,但不會到這里來?!?/p>
“為何?”稚童眸中乍現(xiàn)一抹困惑,從前大皇兄最為疼愛自己,若自己失蹤,大皇兄定是要將這天地倒過來尋他的。
為何?薛景自薛墨出生起便對他極盡寵愛,甚而自請向父皇請命,嫡子當繼承大統(tǒng),自己甘愿退居輔佐之位,共建薛國繁華。
就連此次薛墨無端的意外都無人疑心薛景,薛景在得知消息之后第一時間便命人畫了畫像,遣了自己身側(cè)所有隨侍出宮尋找薛墨。而他本人在宮中茶飯不思,日夜為幼弟的安危憂心,這副兄友弟恭之貌,生生騙過了皇城之內(nèi)的所有人。
只有鞠鷂知道,這一場大棋,薛景下了整整八年。只為了在這一刻,不必受到任何懷疑。
薛景是可堪君王之任的,鞠鷂一直這么認為。
因為我是他的人,因為這所宅子是他為我置的,因為本就是他要取你的命,而今的一切都不過是惺惺作態(tài)。這些話就盈于鞠鷂唇邊,但終是未曾說出口。她稍稍用力,將護腕抽離出來,道:“因為我施了法術(shù)將你隱藏,只有我能看見。”
鞠鷂回首望著薛墨,就連她自己都不曾感覺到,自己唇邊泛起了點點笑意,雙眸之中盈著溫柔的光,薛墨一瞬便被拉入了信任的漩渦中。
拜神祭天,這是薛墨存留的與皇家相關(guān)的最后記憶。無所不能如他父皇也要祈求上蒼的垂憐以保佑薛國風調(diào)雨順,國泰民安。
這也算是法術(shù)的一種吧,薛墨想。
他自這一刻起,便不再做能被解救,重回皇城的夢。
他也知道,眼前人不會傷害他。
四
薛墨是在十九歲那年知道世間沒有法術(shù)的。
薛國的皇后,薛墨的生母在他失蹤后很快便纏綿病榻病逝了,而薛國國君傷心過度,身子也日漸萎靡,終于撒手人寰。薛景在先皇臨終前被封為太子,與之一同昭告天下的還有日后若九皇子歸來,無論何人皆要將龍椅拱手相讓的旨意。
薛景在他父皇前三指為誓地保證,真心誠意、情真意切,反正薛墨早已不在人世。
“其實當皇子也沒什么意思。”鞠鷂看著在庭院中舞劍的少年,倏然道。
“師父來了!”薛墨右手微旋,將長劍收入劍鞘,望向鞠鷂的一瞬眸中盛滿了璀璨亮光。
鞠鷂唇邊泛起星星點點的笑意,一面伸手將今日在市集買的甜橙與糖葫蘆遞給他一面與他調(diào)笑:“我可沒有你天資這么差的徒弟,說出去我的臉要被你丟光了?!?/p>
薛墨抿了抿唇,接過香橙落在案板上,鞠鷂眉間微挑,“怎么,吃膩糖葫蘆了?”
薛墨俯身而下,濃烈的氣息一瞬朝鞠鷂逼近,“我要師父喂我?!?/p>
鞠鷂靜靜凝視著眼前人。十年一瞬,她驚覺當初那個哭哭啼啼的稚童已長成翩翩君子,她需要踮著腳尖才能觸及他的發(fā)頂了。
鞠鷂的雙眸近在咫尺,薛墨將她眼中翻滾著的情緒看得清楚,正欲開口,鞠鷂捏著糖葫蘆木棍的兩指稍稍往上一遞,濃膩的甜霎時染上薛墨的唇舌。
薛墨兩眼微張,心中驟起難以言喻的不祥之感。如此多年,他已這般向鞠鷂撒嬌過無數(shù)次,但鞠鷂從不回應,也從不答應他的請求。
“你第一次提起我的身世。”薛墨斂了神色,沉聲問道。
鞠鷂坐在薛墨對面,心中斟酌著用詞。她有萬語千言想要、應該說給他聽,但最終只道出一句:“薛景已稱帝,他要將我召入宮中,伴他左右?!?/p>
薛墨眉間皺得很深,雙眸乍現(xiàn)一縷迷茫,鞠鷂看見宛如海嘯的滔天情緒氳在其中,但他很快閉上了雙眼。
很久很久之后,窗外鼎盛的日落了些許,微風吹散了幾縷浮云,裹著山楂的透明外層逐漸消融,糖漬緩緩流過薛墨捏著木棍的指尖,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鞠鷂就這么一言不發(fā)看著等著,薛墨始終雙眼緊閉,但終于開了口:“你是他安排在外的殺手,為他移平所有擋路石,保駕護航直至他站在天下之鼎。”
沒有回應。
薛墨睜開了眼,他看見鞠鷂宛如黑湖的眸不曾起絲毫波瀾,她只是平靜地回望著他,默認了。
薛墨左邊唇側(cè)微揚,譏諷的笑意一瞬攀上眼角眉梢。世間哪有什么法術(shù)?不過都是謊言罷了。薛景派出的尋他的人自然不會到鞠鷂宅中來,他們原本就是一丘之貉,哪有自家人查自家人的道理。
而他就這么守著這個謊言十年之久。
她就這么騙著他,圈禁著他,十年。
五
鞠鷂自腰間取下一枚沉甸甸的錦囊落在薛墨手旁的案板上,“如今你已知道他是你的宿敵,我想你應該不會傻到自投羅網(wǎng)地去送命。拿著這些離開此處,天高地闊,世間風景何止萬千,守在那金色籠中也沒什么意思?!?/p>
鞠鷂看著薛景這些年為了皇位與龍椅,孜孜不倦、夙夜匪懈的斗。那高墻似有什么魔力一般,將好好的人豢于其中,為了權(quán)利二字,生生在肌膚上長出面具,成癡成顛。若薛墨留在里頭,只怕而今也已成為那副模樣,哪還會有半點如今的嬌憨可愛。鞠鷂何其慶幸,薛墨陰差陽錯,沒有成為樊籠之鳥。
“你的父皇母后皆已不在人世,無人能夠護得住你,別再做奪回皇位的夢了?!?/p>
“皇兄若想殺我,何必留我至今?我早已死在十年前你的劍下了?!?/p>
薛墨的聲音自鞠鷂身后傳來,將她抬起的步伐定在原處。這一刻鞠鷂才驟然驚覺,是自己將他保護得太好,令他難以想象世間險惡。
但……鞠鷂眸中一瞬翻涌出極深的留戀,她也有過就這么穿行人世之間,與薛墨二人共賞人間風光的天真期許的。
但世事難料,鞠鷂何曾想過,薛景在坐上龍椅之后,竟會將她召回宮中貼身護他安危。
她的余生即將被牢牢鎖在那座金殿中,再也飛不出來了。
短暫的沉寂后鞠鷂轉(zhuǎn)過身來,她眼中的留戀已泯滅得一絲不剩,留給薛墨的唯有冷冽的譏誚:“從前我以為,我教你的劍法你總難掌握其精髓是你天生懶散不愿用心,而今才知道,是你資質(zhì)平庸,無過人之智?!?/p>
真相在只言片語中抽絲剝繭,薛墨目睹鞠鷂躍上房頂,消失在了日光盡頭。
原來今天這親手喂入他唇中的甜,是她告別之前的最后溫柔,薛墨撿起地上的銀刃,立在枝繁葉茂的大樹下行云流水舞了一場劍。
劍風撩起的蔥翠紛紛揚揚翻滾于浩瀚的天地間,薛墨望著那漫天遍地如雪落的葉,回憶的浪潮一瞬將他拉入從前鞠鷂為他示范劍招之時。
他曾對鞠鷂擁有法術(shù)這件事深信不疑,因為就連春花秋葉都心甘情愿被她操控,為她而來。
起初,鞠鷂會在外出執(zhí)行薛景的任務時提前為薛墨備好幾日的水食,而后將門窗皆用鎖鏈牢牢鎖住。也會在閑暇時守著薛墨形影不離,嚴加看管。鞠鷂對薛墨有極深的戒備,她總怕他會趁其不備偷溜回宮,屆時她的私心便會被公之于眾,她下場的慘烈可以預見。
鞠鷂不怕死,但她怕辜負薛景。
后來不知從何時起,鞠鷂發(fā)覺薛墨好像真的不再有回宮之心。是真的沒有,而不是故作乖巧,解她警惕。
鞠鷂開始取下門窗上的鎖,躲在暗處偷偷觀察。年幼的薛墨就這么安靜地待在房中整整一日。
反復多次之后,鞠鷂對他的戒心徹底消退。
鞠鷂不知道,薛墨從她第一次笑著對他說她已用法術(shù)將他隱藏伊始,他便不再想要回到皇城。
他想要,留在她的身邊。
六
“等你將這些劍法掌握完全我便將對你的隱藏法術(shù)解除,屆時你可以離開這里,去尋找屬于你的人生,做一個行俠仗義、鮮衣怒馬的少年郎!”
鞠鷂貼身立于十五歲的薛墨身后,溫熱的掌心包裹住他的手背,與他一同緊握長劍的劍柄,劍刃的銀光在暗夜中耀眼至極。
“你同我一起走嗎?”少年一面配合著身后人的動作一面問。
鞠鷂手中動作不減,聲調(diào)稍稍低了幾分:“我走不了。”
鞠鷂以為薛墨一定會問為什么,但他沒有,他只是說,那我也不走。
“那你要做什么?還想回皇城?”鞠鷂眉間微蹙,語調(diào)冷冽異常。
“當然不是,我要留在這里?!?/p>
“那你此生都只能被囿在這座宅院中,你甘心?”
薛墨收起掌中劍,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鞠鷂:“皇城中,父皇與母后彼此相伴,還有其他子女承歡膝下,但你,只有我。我甘心,我甘心的?!?/p>
眼前少年眸色璀璨無比,好似將日光注入了她的身體之中,她的整顆心,一瞬亮如白晝。
鞠鷂慌忙將目光流轉(zhuǎn)到別處,佯裝波瀾不驚:“我不需要。你好好練劍,過幾年學成,便走?!?/p>
留下這句話的鞠鷂落荒而逃。
而身后少年看著她融于黑夜的背影,心中暗暗做下一個決定。
鞠鷂其實是算過的。近幾年皇帝的身子愈發(fā)不好,薛景雖未被正式冊封為太子,但行的是太子之事,皇帝也在逐漸放權(quán),至多三四年薛景便能坐上皇位,那時的薛墨也有一定技藝在身。
當薛景成為皇帝之后,沒有先皇的護送,薛墨是怎么也奪不走這把龍椅了,更何況薛墨大抵是不會再回皇城,鞠鷂想,但她不愿令薛景有分毫的隱患,她要留他到皇帝逝世,薛景受封為帝的那日。
再說做皇帝也沒什么意思,鞠鷂更想薛墨去體會一把這大好人間,替她和她已不在人世的弟弟看一看,看一看他們此生再也無法觀賞的瑰麗山河。
但鞠鷂未曾想到,薛墨沒有過人天資,且萬分懶散,教授他的劍法學了前招忘了后招。如此出去行俠仗義只怕不出幾日就只剩一具尸首被送回來,他這樣的少年郎大抵是該在皇城里養(yǎng)尊處優(yōu),富貴一生的。或者,就真的這么留在她身邊,她來護他一生。
鞠鷂被自己無端冒出的想法驚出一身薄汗,她回首望向不遠處在樹下?lián)]舞劍刃的少年,驟然想起那個夜晚。
他目光灼灼地望著她,說,我甘心,我甘心的。
鞠鷂的心湖似被扔進了一枚炙烤過的石子,一陣一陣,泛起滾燙的漣漪。
“你真的……甘心嗎?”鞠鷂無聲用唇形問道。
七
世間沒有法術(shù),他也沒有哥哥,他只有將他視為眼中釘,想置他于死地的敵人。鞠鷂走后薛墨一個人坐在案板前想著,錦囊里泄出的銀光刺得他雙眼疼痛萬分。
薛墨知道,這是鞠鷂這些年來的所有俸祿,而今一起給了他,或許只是想買一個安心。他也知道了,薛景從一開始安排的就是調(diào)虎離山之計。派死士假作刺殺皇帝,實則待所有護衛(wèi)聚攏在皇帝身側(cè)后鞠鷂再趁人不備擄走他,而后令他從世間徹底消失,替薛景永絕后患。
自己真是可笑啊,到如今竟還以為是薛景將他性命留下的,薛墨唇角微揚,嘲諷的笑意便攀上眼角眉梢。
薛景怎會留下他的命,他這個哥哥,只想將他千刀萬剮。
是鞠鷂救了他。
“為什么?為什么要救我?既然騙了我,又為何不一直騙下去,他究竟有什么令你這般留念……”薛墨緊緊握住錦囊,袋中硬物將他的掌心硌出極深的印,但他渾然不覺,只是望著鞠鷂消失的盡頭。
日光從敞開的大門中打進,卻照不到薛墨幽暗猩紅的眼底。
在這一刻,他是這樣感謝他的父皇在臨終前留下那道旨意。那道,即便他身處偏遠的宅院,也有人敲鑼打鼓送到他耳中的昭告天下的旨意。
也就是這份旨意,令他還有機會奪回本該屬于自己的東西,和,他想要的人。
“以前總以為你天資平庸,不承想你竟與你皇兄一樣,能隱忍如此多年,下這樣大的一局棋?!?/p>
鞠鷂從回憶的舊夢中醒來,薛墨正將水送入鞠鷂唇中,待她咽下后才道:“你以為我是自被你擄走伊始便存了奪回皇位的心思?”
鞠鷂眉間微挑反問:“不然呢?”
薛墨將茶杯放回茶盤中,唇邊漾起濃烈的笑意:“能聽到你如此高估我,我很高興?!?/p>
不知為何,即便薛墨身著龍服,鞠鷂也絲毫感受不到他身上有迫人的氣息,唯有溫煦的柔和。不似薛景,即便著常服也有強烈的凌人之感。
“沒有高估你。”鞠鷂稍稍側(cè)身,左邊膝蓋微屈,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你早已將我傳授的所有劍法爛熟于心卻裝笨守拙,將我瞞得嚴絲合縫,怎是高估?”
薛墨笑容微滯,眸中氳起些許虧欠:“師父……明察秋毫?!?/p>
鞠鷂淺笑出聲:“如今的這聲師父,我收下了?!?/p>
在薛墨破門而入,握住鞠鷂直指他胸口長劍的那一刻,鞠鷂便明白他早已習得所有劍法,所以才會將劍刃對準他的心臟之處。
取人性命并非如常人所想的那樣容易,身懷絕佳武藝之人才知道刺向何處會一刀斃命再無轉(zhuǎn)圜。薛景雖是刺穿了鞠鷂的胸口,但終是未曾拿住真正的命脈,令她僥幸逃過一劫。而鞠鷂心知肚明,薛墨所對準的位置,若真刺下去,任其華佗再世也難逃一死。
所以她才會迅速上調(diào)刃錐,雖只差了分毫,卻無性命之憂。但也就是因為如此,竟令薛景以為他們二人皆必死無疑。
八
“薛景他……死了?”
薛墨垂眸望著躺在床榻上的人,她眼中傾瀉出難以言喻的愴然,他的心宛如被細密的針輕輕刺過:“你留在他身邊是為了這個人,還是為了他的身份?”
鞠鷂雙眼微微睜大,迅速掠過一抹迷茫,而后轉(zhuǎn)為滔天的怒火:“你以為我是貪戀這天子身份與潑天富貴?”
她的答案,昭然若揭。薛墨別過首去,不令她看清他眼中鋪天蓋地的酸楚:“那你就是……為他這個人了。既然如此,你又何必救我,陪伴我至今,令我深陷錯覺的囹圄?!?/p>
在這一刻鞠鷂才明了薛墨真正的言外之意,她的心一瞬柔軟下去,而后輕輕伸出手來碰了碰薛墨的發(fā)頂,“我是為了他這個人,但只是為著恩情,無關(guān)其他。我想,你聽完我的故事后,你心中所有困頓皆會明朗?!?/p>
鞠鷂本是民間黑市交易處的一名殺手,她小小年紀武藝了得,交代給她的任務從不失手,但也正是因為如此,她的仇家遍布天下。
“一次任務結(jié)束回家后,我年僅八歲的幼弟不在家中,我自認為我將他的蹤跡隱藏得極好,但沒想到,還是沒能護得了他?!?/p>
薛墨看見鞠鷂眸中乍現(xiàn)極深的緬懷,即便如此多年過去,她也難從過往的悲痛中抽身。
“如此多年,我取了無數(shù)人的性命,令無數(shù)家庭支離破碎,我根本不知會是其中的誰擄走了我弟弟,正當我心急如焚無所適從時,薛景,出現(xiàn)了。他安排了宮中外放在民間的眼線替我尋找線索,還外派他身邊的貼身侍從走暗門訪問,若不是他,恐怕此時我還不知我的幼弟是死是活。后來為著這份恩情我被薛景收入麾下,賜名為“鷂”,盤旋在外,為他刺盡一切的,最尖銳的鳥。”
薛墨伴著鞠鷂一同沉浸于過去的痛楚,感她之感,痛她之痛。但他心上依然翻滾著萬千揣測,他試探著開口:“那你有沒有想過,這一切都是……”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本销_打斷他:“走在光明的背面這么多年,我也早已不是天真的少女。我曾暗訪無數(shù),想尋到蛛絲馬跡,找到這一切都是薛景為了招安我而自導自演的證據(jù)。但是沒有,真的沒有?!?/p>
鞠鷂深深望向薛墨,他看見她眼中是一片平靜坦蕩的深海:“這把雕金椅,這座碧金殿,是一點一點將人的魂魄攝盡的?!?/p>
薛墨微不可聞頷了頷首,而后轉(zhuǎn)了話鋒:“你截下我的那日,是將我當作了你的弟弟?”
鞠鷂眸色微動,似是夢回了遙遠的從前。
“他死的時候,和你的年紀一樣,都是八歲。薛景替我找到了仇家,可我弟弟早已慘死,即便我手刃了他們,他也回不來了?!本销_閉上眼睛,語調(diào)低到了塵埃之中:“再也……回不來了。”
薛墨在這一刻終于明白,鞠鷂救下他的真正緣由。
她在了卻自己心中久不能愈的遺憾。她其實是真正想要救的,是曾經(jīng)無法護住摯愛的自己。
九
世間事何其可笑,薛墨望著自己身上這身錦繡龍服想。他的皇兄對龍椅與權(quán)力向往至極,窮盡一生,殫精竭慮,但他得來卻不費吹灰之力。
朝臣與禁軍皆是先皇親手提拔培養(yǎng),誓死守護他臨終前昭告天下的那道旨意,薛墨只需表明身份,根本不必游說,捍衛(wèi)先皇、守其遺志的朝臣與將士便替他拿下了這個皇位,甚而不能稱之為宮變,民間百姓幾乎不知。
薛墨是秉承先皇授命,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而薛景才坐上這張龍椅,根基不深,寡不敵眾,很快便落了下風。
可薛墨不想要這滔天的權(quán)勢潑天的富貴,他是為了她才回宮來的。他也曾做過,鞠鷂只是想要留在皇帝身邊的夢。她只想守在這個萬人之上的頭銜身邊,至于這個頭銜落在誰身上,她不在意。薛墨想,若自己成了皇帝,她是不是也愿意留在自己身邊?
但夢就是夢,他內(nèi)心何嘗不知,鞠鷂根本不是貪戀權(quán)謀富貴的人。薛墨只是在逃避他不愿面對的真相,追逐幾乎不存在的可能。
而薛景,輕而易舉便得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最終卻一刀將其斬斷,沒有分毫留戀。
命運將他們放在了對立面上,將對方的畢生所愿推到自己身側(cè),而自己真正想要的,偏偏觸手難及。
何其可笑啊何其可笑。
鞠鷂將薛墨眸中的情緒盡收眼底,她在他身側(cè)如此多年,看著一個小小稚童長成了如今可堪天下的少年君王,他所思所想她皆了然于胸。
“未曾親眼目睹你手持利刃,用著我教你的招式,一夫當關(guān)為我討個公道的模樣還是稍有些遺憾?!?/p>
溫柔淺語將薛墨的思緒從遙遠的彼端拉回,他猶疑片刻,眸中驟然翻滾起濃烈的不可置信:“你的意思是……”
鞠鷂深深吐出一口氣,許久才開口:“你說得對,我們兩條命換薛景一條命,他到底不虧。如此多年,我為他斬平一切擋路之人,他刺我那一劍是真心想要取我性命,我雖僥幸存活,但也算是還了他的恩情。自此以后,兩不相欠。更何況,你也沒有真的傷他?!?/p>
鞠鷂當然明白薛墨故作學藝不精的緣由,也知道了他奪回皇位的真正意圖。
都是為了她。
他不想離開她去看什么風花雪月、做什么行俠仗義,所以才佯裝什么都不會,什么都不懂。
他也是因為她被召回宮,下半生皆要被圈在其中才來到這金碧輝煌的大殿,成為九五之尊的。
歸根結(jié)底,這一切的一切,都指向同一個原因——無論身處何處,他只想要留在她身邊。
薛墨何曾藏過什么心思,做過什么局。他這一生都是為她而動,為她而來。
所以鞠鷂知道,有著最為純澈的心的薛墨絕不會取他皇兄性命。哪怕薛墨已知曉所有真相,他這把刀,也插不進血親的心臟。
這大抵便是薛景與薛墨最大的差別,那殘存在薛墨兒時記憶中的有關(guān)皇兄的美好,他愿意相信,曾有片刻是真的。
十
鞠鷂立在皇城的大門前,望著云卷云舒的天際,今日日光好得如名家筆下的畫。
“咱們?nèi)ツ膬??”薛墨?cè)首望向身邊人問。
鞠鷂伸出手輕輕勾住薛墨的小指,淺聲道:“去我故鄉(xiāng)吧,去看看我的弟弟?;隁w故里是我們的心愿,我將他葬在了那里?!?/p>
薛墨反手緊緊扣住鞠鷂的手:“好?!?/p>
鞠鷂的傷好轉(zhuǎn)之后,薛墨便當著先皇所有心腹、朝臣、禁軍總督的面將皇位拱手相讓。而作為交換,薛墨要帶走鞠鷂,他們此生永不入皇城。
任誰看這于薛景都是一樁劃算的買賣,而薛墨得不償失??扇松谑?,心愿本就無法衡量,心之所向何懼得失?
更何況,薛景要比他更適合做這個皇帝。
朝臣曾提出要薛墨每月皆傳一封飛鴿文書,以確保自身安危。薛景為了這個皇位能高枕無憂,恐會行不仁不義之事。但薛墨回絕了。
他的師父武藝天下無雙,他將他的性命交給她,他無畏無懼。
鞠鷂與薛墨一人一劍執(zhí)手走在大道上,鞠鷂想起自己學武藝的初心,她也曾想做一個鮮衣怒馬仗劍走天涯的俠士,陰差陽錯,卻成為黑暗中的殺手。本以為此生再也無法圓滿兒時的夢,而今卻被神明眷顧,又重新走在了日光之下。
還有所愛伴于身側(cè)。
薛墨立在鞠鷂身后看著鞠鷂輕輕將斑斕花束落在墓碑前,他驟然想起薛景被迫臣服,被鎖在廢棄宮苑的那日。
薛景在滔天的怒火之下,對著薛墨道:“早知她會背叛我,便不作這樣大的一個局來將她收攏,就該讓她與她那弟弟死在一處!”
薛墨原本是想告訴鞠鷂的,但當他看見她眼中涌動著如此懇切的波瀾之時,他便再難說出口了。
即便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薛景,但于鞠鷂而言,薛景也是她自幼弟夭亡后的唯一慰藉,那是薛墨不曾參與過的時光。在鞠鷂暗無天日的時候,薛景向她伸出了手,將她從無盡的深淵中拉了出來。
否則,她不知還要墜落到何時。又或者,早已粉身碎骨。
人生在世,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有什么要緊?至少,他們被救贖的那一刻,他們認為,是真的。
又或許,鞠鷂根本就早已明白所有真相,只是她依然選擇一葉障目。畢竟,在她極苦的人生中,總要握著一點甜才能走下去的。而至于那點甜,是不是她親手筑起的虛幻,已不再重要。
更何況……薛墨俯身將手覆上鞠鷂落在墓碑名字上的手背,過往與而今的他們而言已好似上一世。自走出皇城伊始,便與過去割裂了。
而至于未來,他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是鮮衣怒馬、行俠仗義、走在陽光之下的,漫漫長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