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一塊玻璃,易碎,沒有棱角,上面布滿了丑陋的劃痕和瑕疵。
1
水笙十九歲時不再站在門口迎賓。茶餐廳每日來往客人,生意極好,一個呆滯木訥的侍應(yīng)生不適合站在門口迎賓。
水笙被調(diào)到油煙熏天的后廚幫工。
這里的人即使忙起來也會說話。他們談?wù)摲?wù)生阿美的老公劈腿隔壁的打工妹,阿美給客人上涼茶,眼淚汪汪全掉進去;或是本港的某個明星隱婚生子,熒幕外還同其他女明星炒作拍拖。
故事日日換新,層出不窮,他們嫌水笙口訥,卻慣會用這些事情調(diào)侃她。譬如,同樣是沒有香港暫留證的打工仔,為什么她能安穩(wěn)待在茶餐廳兩年之久;譬如,嘉慧小姐與她是什么關(guān)系,寧愿冒著被工商局吊銷執(zhí)照的風(fēng)險,也要在兩年前雇傭她這個未成年。
后廚的人扳著手指算出嘉慧小姐今年正好三十歲,身材再好有什么用。于是調(diào)侃的對象又由水笙變成嘉慧。
水笙一天中開口說話的時間并不多,她安靜蹲在水盆前洗馬鈴薯,自覺隔絕一切議論和閑談。七點三十分,周總管巡視到后廚,抹著啫喱的頭發(fā)在燈下發(fā)亮,襯得腳上的皮鞋都遜色幾分。
一大筐五顏六色的蔬菜被堆到水笙面前,周總管拿著考勤表拍在手心,例行一嚷。一旁的劉媽又犯起話癮絮絮叨叨,總管罵她死八婆。
“嘉慧小姐昨晚來過這兒,送了樓上那姓宋的一箱東西?!币娍偣茈x開,劉媽用沾水的橡膠手套扯了扯水笙的袖子。
“哦?!彼蠜]什么表情。
劉媽罵她沒心肝。
姓宋的全名叫宋沂堂,是茶餐廳二樓的花店老板。水笙抬眼看了看墻上的掛鐘,八點一刻,今天他沒有下樓吃早飯。
午餐集中在員工食堂,嘉慧小姐是追求精神享受的人,隔壁素食餐館每天從早上六點開到凌晨不間歇,她卻給自己的員工留下半小時的午睡時間。
水笙習(xí)慣性地端著盒飯躲到樓頂天臺。
樓下人潮忙碌,這一區(qū),白天路上行著匆忙趕公交的白領(lǐng),晚上立時翻轉(zhuǎn),花花綠綠的廣告牌亮起,街頭巷口站著涂脂抹粉的女人靜待熟客。
“當(dāng)心吹痛風(fēng)?!庇腥松系教炫_。
水笙驚慌站起來,屁股底下墊著的報紙被風(fēng)吹起。
一只清瘦有力的手輕輕按住報紙。
“宋先生。”她問候一聲,端著盒飯的手慢慢收緊。
宋沂堂點頭,將煙換到左手,另一只手將報紙攤開,鋪在爬滿青苔的水箱上。
已經(jīng)是九月份,亞熱帶地區(qū)真正意義上的秋天很少到訪,卻在近一周氣溫連續(xù)降到十度以下。這不是好兆頭,午餐時周總管這樣說。
餐廳正堂擺著一尊財神爺,每日香火必燃,嘉慧小姐是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周總管卻覺得每月賬本上多出的進賬至少有他虔誠求愿的功勞。
宋沂堂見水笙端著盒飯盯著自己看,笑問她今日的盒飯如何。
水笙點頭:“好吃。”
宋沂堂抬眼,見天臺的風(fēng)穿透薄衫,將少女瘦削的脊背勾勒顯現(xiàn)。
兩年前他遇見她的時候就這樣瘦,瘦削的肩胛骨支起薄薄的衣裳,像一只落難折翼的鶴。已經(jīng)兩年了啊,他心里想到,時間過得還真是快。
風(fēng)似乎刮得又猛烈些,宋沂堂迎風(fēng)抽完一整支煙,站起身。
“阿笙?!?/p>
宋沂堂問她:“有空替我修盆栽嗎?”
半截?zé)燁^被丟在地上,濺起耀眼的火星。在宋沂堂走后的間隙里,水笙蹲下身撿起煙頭,尼古丁麻痹神經(jīng)的漂浮感讓她恍若被風(fēng)吹起。
這是一九九六年的香港,飛仔們?nèi)局S黃綠綠的頭發(fā)滿大街招搖,收音機里廣播員循環(huán)播報臺風(fēng)“莎莉”還有三天就要登陸沿海。
2
晚上開始下雨。
雨水濺到柜臺,阿婆催水笙拉下門簾。
每天下班后在便利店替阿婆看店三個小時可以抵去每月一半的房租。孟西渠常在她站柜臺時插空來占便宜,阿婆搖著蒲扇聽評彈,藤椅晃得咯吱響,刻薄的話從嘴里連綿涌出,嚇到店里的客人都惶恐離開。
臺風(fēng)天,店里一個客人都沒有。水笙到點離開便利店,孟西渠突然從巷口跑了出來。
“關(guān)門了?”
“嗯?!?/p>
水笙沒帶傘,只能站在檐下等雨停。她轉(zhuǎn)過頭,看見對面大樓那盞閃爍的廣告牌在孟西渠臉上映出五彩斑斕的光,以及光下的恐怖傷痕。
“你又和人打架?”
“小事,那幫爛仔揍不過我?!?/p>
孟西渠是城市的游魂,市井弄巷的墻壁上有他大膽的涂鴉,街頭藝人里有他為路人速寫的畫板——他是天賦異稟的畫手。
起初是在一個雨天,他走進便利店,順走了一包泡面和一只打火機,那張猶帶傷痕的臉輕佻地朝水笙揚起一個笑,而后連續(xù)三天,他都要來順走一些東西。
水笙在貨架前抓了他現(xiàn)行,他大吃一驚:“原來你不是傻子。”
“都說了先記我賬上了,孟西渠,和老太婆一個姓……”他被水笙推著趕出店外,嬉笑的臉突然正色。
他按住水笙的手,目光鎖向柜臺。
這一區(qū)的晚上治安很亂,偷拿扒竊都是常事。孟西渠揪住那個小偷的后頸,卻被小偷反手揍上臉頰。
“混蛋!”孟西渠啐了口血沫,看著小偷逃走。
第二天阿婆知道后罵她無用,盤貨的賬本被翻過來翻過去,一共少了六百塊。水笙被阿婆罵得狗血淋頭。
便利店外,吞云吐霧的人看夠了戲,笑著朝她勾了勾手。
“老太婆兇你了?”孟西渠下頜上貼著一張創(chuàng)可貼,嘴里的煙換成了萬寶路。
他掏出皮夾,抽出幾張鈔票遞給水笙,見人警惕,笑了笑:“老太婆沒和你說?”
“說什么?”
“我是她流落在外的可憐外孫?!?/p>
阿婆年輕時從大陸嫁到香港,年代動蕩之時逢先生早逝,家業(yè)未能守成,只留下一個幼女。母女相依為命十幾載,日子清貧,卻仍持有夫家的名門貴氣,未將日子過得糊涂。偏偏女兒驕縱任性,十七歲就與街頭戲院巡演的武旦私奔。
香港這樣小,擁有血緣的這一家人卻仿若陌路。孟西渠在滿十八歲的這天才知道,在銅鑼灣有一家便利店,便利店里那個愛聽蘇州評彈的阿婆是他的親外婆。
阿婆不待見孟西渠,他就來纏著水笙。
眼前的雨越下越大,甚至刮起了大風(fēng),孟西渠脫下外套遮在頭頂,忽然伸手拉著水笙沖進雨里。她緊緊攥住孟西渠的衣服,大罵他神經(jīng),孟西渠張揚地笑,一路護送人到筒子樓。
樓道里,白熾燈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孟西渠拿下頭頂擋雨的外套,喘息著與水笙對上視線。
“水笙,有沒有人告訴你應(yīng)該多笑一笑?”
“神經(jīng)病。”她為數(shù)不多的臟話全都用在了孟西渠身上。
“我請你吃宵夜啊?!币娝仙蠘?,孟西渠跟上來。
雨這樣大,哪里還有商店開門,逼仄的出租屋里,孟西渠成功白吃到一碗雞蛋面。水笙找來碘伏替他清理臉上的傷,被雨淋濕的頭發(fā)戳在耳后刺癢難耐,她皺著眉按下棉簽。
孟西渠疼得直叫:“水笙,你故意的?”
水笙扔下棉簽叫他自己清理。
天臺被雨淋濕的衣服要全部重洗,她蹲在洗衣機前看著滾筒一圈一圈地轉(zhuǎn),嗓子干澀得發(fā)疼。
孟西渠走過來,倚在門前,忽然問:“你認識葉嘉慧嗎?”
3
餐廳二樓是一家花店。
夏天時,綠蘿的葉子會從窗臺爬到后廚的排氣口,三天就能堵塞扇葉。水笙用剪刀剪掉那些茂盛的藤蔓,大概一周以后它們又會重新長出來。
周總管巡視到后廚,開始今天新一輪的數(shù)落,垃圾桶里被剪斷的綠蘿被他憤憤地吐上一口唾沫。
后廚的人都知道周總管不喜歡聰明人。有學(xué)識,畢業(yè)于日本東京大學(xué)法學(xué)系的高材生,回國后卻開起了一家花店。餐廳的人都覺得嘉慧小姐的這位同學(xué)不務(wù)正業(yè)。
“阿笙。”
水笙正要將新運來的蔬菜搬進后廚,轉(zhuǎn)頭看見宋沂堂站在外樓梯上。
宋沂堂每日七點準時起床,擺弄餐廳閣樓上的花草,到八點一刻下樓吃早餐,數(shù)年如一日的規(guī)律。
除了昨天的無故缺席。
水笙頷首:“宋先生。”
外樓梯通往建筑的二樓,毗鄰餐廳后廚的位置,樓梯靠邊的位置擺放著綠植,在亞熱帶地區(qū)的香港總是生長茂盛。
宋沂堂站在樓梯上點燃一支煙,淡淡地抽著,煙霧繚繞在綠色的海,他安靜地看著水笙爬上路邊停著的送貨車,搬運下面粉、蔬菜和稻米。
“阿笙?!彼謫舅讣獾臒熌:练€(wěn)溫和的眉眼,“今晚過來吧?!?/p>
水笙背著大袋面粉停在樓梯前,望著眼前紛飛的白色粉末,狠狠地打了個噴嚏。逗得男人輕笑:“天竺葵開了花,葉子又需要打理。”
茶餐廳營業(yè)到晚上九點,水笙借用員工電話機打給便利店,告訴阿婆今晚不能替她看店。
夜晚的花店很安靜,從橘黃色的燈光里,水笙看見宋沂堂坐在柜臺前,盆栽葉子遮擋住他的臉。她慢慢走近,看到那雙闔上的眼睛。
一九九四年就曾見過的眼。
“你來了?”緊闔的雙眼慢慢睜開,椅子上的人直起身子捏了捏鼻梁,語氣倦怠,“抱歉,不小心睡著了?!?/p>
宋沂堂從一簇簇綠色里走出,他脫下橡膠手套,打量著水笙手上的茶餐廳的員工服。
水笙將手背在身后:“需要洗的,明天上班還要穿。”
“在這洗吧,不著急修盆栽,前面有盥洗室?!彼我侍脤⑺I(lǐng)到盥洗室,臨走時又停在門前,“聽說你被調(diào)到后廚幫工?”
水笙搓衣服的手一頓:“是?!?/p>
從門口迎賓到后廚洗菜,若按員工嘴里的標準,這是降職。
“還習(xí)慣嗎?”宋沂堂倚在門前,目光落在少女白皙的脖頸和粗糙的雙手。
“還好?!?/p>
比起體面需要的笑臉相迎,油煙味充斥著的后廚總是會讓身體忙碌不停,在刺鼻嗆人的環(huán)境里,水笙不會再犯虛假的煙癮。
這很好。
水笙蹲在盆栽前修剪綠葉,門外走廊,那件被洗干凈的員工服被風(fēng)吹得搖搖晃晃,沒過多久,水笙覺得自己也搖搖晃晃。
火紅色的花在眼前模糊,形成虛影,一只溫?zé)岬氖謴纳砗髶崦纤念~頭。她聽見宋沂堂的聲音:“阿笙,你發(fā)燒了?”
她下意識地搖頭,下一秒就被扶坐到椅子上。一根冰涼的體溫計被塞進嘴里,水笙含著,迷糊地想到可能是昨夜淋雨讓她有些感冒。
五分鐘后溫度計被拿下來,證實并未發(fā)熱,宋沂堂卻不準她再修盆栽。他為她找來感冒藥,吃進嘴里,竟也沒嘗出味道。
屋外,雨似乎落了下來。
藥效很快,在靠近窗的位置假寐,聽得見樓下素食餐館的油煙機嗚嗚地響,食客的大嗓門又談起上個星期的明星緋聞……嘩啦一聲,有人摔碎了盤子。
世界在短暫安寧后嘈雜,水笙睜開眼睛,看見十七歲的自己捂著臉哭泣。
“阿笙?!?/p>
在夢的第二層蘇醒,水笙看見宋沂堂的臉。
“做噩夢了?”
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觸碰宋沂堂的眉眼。那只替她擦眼淚的手停頓在半空,宋沂堂看著她,輕聲道:“最近有去看醫(yī)生嗎?”
啪嗒一聲,陽臺上的濕衣服終于不堪重負掉落在地。
水笙突然清醒。
4
一九九四年的夏天,臺風(fēng)雨沒有像往常一樣席卷沿海,十七歲的水笙站在河堤上看長喙水鳥捕魚。海浪拍打欄桿,她看見宋沂堂從河堤另一頭走來,告訴她這種用來捕魚的水鳥叫做鸕鶿。
宋沂堂點燃一支煙夾在指間,是往后許多年水笙一直都沒認出的牌子。
“考慮清楚了嗎?”他問。
水笙覺得自己有煙癮,即使她從未真正抽過煙。上海一年四季濕熱,老弄堂里潮濕更甚,逼仄的棋牌室里煙霧繚繞,她總被姑婆差去送茶水和零嘴,渾身上下都被浸泡在煙味里。
她點頭時,宋沂堂垂眸看了她一眼,說:“小小年紀,心倒挺硬?!?/p>
水笙就這樣留了在香港。
宋沂堂替她找了活計,在他們初遇的茶餐廳。老板娘身材修長,風(fēng)韻非凡,原是宋沂堂的高中同學(xué),大學(xué)同樣留學(xué)日本,學(xué)的舞蹈。因不常坐班,餐廳事務(wù)都交給一位周姓主管打理。
初見時,嘉慧小姐在練舞室跳舞,高劈下落崴了腳,輕叫一聲,眼波流轉(zhuǎn)地朝門口的兩人看。水笙條件反射地伸手去扶,宋沂堂臉色不大好看地撥開她,搶先道:“葉嘉慧,你想下半輩子都坐輪椅?”
嘉慧咯咯地笑,伸手摸了把水笙的臉,一瘸一拐地走去更衣室。
更衣室只有一張布簾攔著,透過布簾底下的縫隙,水笙看見女人將褪下的舞服踩在腳心,細白的腳踝上掛著紅繩系起的小鈴鐺,叮叮當(dāng)當(dāng),聽得水笙紅了臉。
“這就是你給我介紹的人?”
布簾拉開,嘉慧換回長裙,低綰馬尾,抬眸看向水笙:“小姑娘,你幾歲?”
“十七?!?/p>
“嘖,你生怕我的餐廳生意好是吧?”
宋沂堂笑了笑:“請你看電影?!?/p>
水笙十七歲時沒看過電影,幕布上放著人影畫面,她認真盯著看。爆米花送到嘴邊,她轉(zhuǎn)過頭看見嘉慧小姐微笑的臉,受寵若驚地接過。
余光瞥見宋沂堂,他半仰著頭,不甚在意地看著熒幕。
殺手和警察的故事,情節(jié)并不新奇,等到故事高潮,一汩汩鮮血從女殺手的脖頸涌出來,似要染紅幕布。水笙“哇”的一聲就吐了出來。
她就這樣因為暈血,陰差陽錯打攪了嘉慧小姐本該和宋沂堂的約會。
時間倒回到一九九四年的初夏,十七歲的水笙因姑婆不再負擔(dān)學(xué)費而輟學(xué)。她在姑婆的棋牌室被認識的長輩摸上大腿,濕漉漉的煙頭被塞進嘴里……
“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人立小庭深院……”
一門之外,姑婆的收音機里還在唱著戲曲。
“炷盡沉煙,拋殘繡線,恁今春關(guān)情似去年。”
她跪在地上,吐出胃液酸水,桌上那臺被姑婆視若珍寶的收音機滋啦滋啦地響,她覺得頭暈?zāi)垦?,好像天與地都顛倒了過來。
一九九四年的臺風(fēng)天,水笙離家出走。
十二天后,她滿身臟亂地出現(xiàn)在一家茶餐廳門口,伸手拽住了那只跨出店門的褲腳。
“救救我。”
她是那批偷渡的大陸人里為數(shù)不多的僥幸者。也是每每午夜夢醒之時回想起,她和宋沂堂不大體面的初見。
5
水笙留在茶餐廳做服務(wù)生,起初因為聽不懂香港話,招待客人點餐時常鬧笑話。一次她將客人點的百花魚湯上錯,客人嚷著被刺卡傷喉嚨,她聽懂那句“鰣魚多刺”,想著為客人免單,卻被客人故意刁難,扼住她的手腕借機揩油。
她幾乎立刻發(fā)抖,大叫著將魚湯潑在客人身上。許是平日里她給人的印象軟弱寡言,她的行為嚇壞了一眾同事,周總管聞聲趕來,那位被燙傷的客人嚷著要報警。
她被帶到警察局,驚魂未定說不出一句話,筆錄做了一天,始終說不出口是那位客人先意圖對自己冒犯。后來宋沂堂趕來,她緊繃的神經(jīng)松下來,忍住哭腔向他道歉。
她怕自己給嘉慧小姐惹麻煩,進而也給宋沂堂添麻煩。
那一天還是夏天,她在香港的高溫天里永遠穿著長袖,宋沂堂看到她濕漉漉的一只袖子。等水笙坐進車里,袖子上未揮散的魚湯腥味還能聞見。
宋沂堂帶她去藥店買了冰袋和燙傷藥,在藥店門口的臺階前,他一點點替她卷起袖子。
“疼嗎?”指尖無意劃過燙傷的皮膚,宋沂堂還未上藥,便看見女孩額頭上冒出的冷汗。
借著藥店門口的燈光,他看清楚了她胳膊上那些月牙形的暗色血痂,藏在大片被燙紅的痕跡之下。傷痕日積月累,新舊交替,很明顯不是今天才有的。
水笙本能地后縮,那一瞬間,宋沂堂突然明白了什么。
那位被燙傷的客人不愿意善罷甘休,后來拿著醫(yī)院的發(fā)票找上門,醫(yī)藥費、營養(yǎng)費、精神損失費等,列下單據(jù)要求餐廳和水笙賠償。
水笙剛來香港不久,身無分文,宋沂堂替她墊付了這些費用。水笙內(nèi)心感激,說發(fā)工資后會還給他。宋沂堂側(cè)目看她一眼,淡笑道:“你每月工資才多少?!?/p>
嘉慧小姐在一旁修指甲,目光游移在兩人之間,半晌后她微笑附和:“都是朋友,說什么還不還的?!?/p>
茶餐廳的生意受到影響,嘉慧為避風(fēng)頭,將店關(guān)了一個月。同事收拾東西離開前,罵水笙是北姑,她大概猜到這是句很難聽的話,但她情愿裝作聽不懂,畢竟茶餐廳暫停營業(yè)有她的原因。
沒有工作就沒有薪水,水笙在附近的電影院找到兼職,做清潔工。那時候港片風(fēng)靡,電影院每日人來人往,電影開場前,水笙拎著拖把從走廊清洗到廁所,電影結(jié)束后,她再走進影廳清理客人留下的垃圾。
那天,她照例走進散場后的影廳打掃衛(wèi)生,后排有個人陪她一起看完了無聊的電影片尾。她打開燈,看見宋沂堂溫和清雋的臉,他笑著問她想不想吃鳳梨罐頭。
對應(yīng)電影里的橋段,編號為223的男主角阿武患有失戀綜合征,每天都會買一罐過期的水果罐頭,固執(zhí)地認為那一天將會是愛情的過期日。
6
宋沂堂開車帶她去海邊,夜色里的海港有輪船駛過,她捧著鳳梨罐頭,一邊吃一邊聽從岸邊小酒館里傳來的歌聲。
灘涂上有散落的貝殼,宋沂堂從中挑出一塊晶瑩剔透的石頭,用手指擦去泥沙后遞給她。
“潮汐過后,這樣的石頭經(jīng)常被沖上海岸,其實它們的原身只是玻璃。”
水笙接過那塊晶瑩剔透的石頭,露出笑容:“好漂亮,像寶石一樣?!?/p>
“因為它們經(jīng)受了海水的吞沒和淘洗,在深海里忍受了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宋沂堂轉(zhuǎn)過頭認真地注視著她,彎起唇,“即便本質(zhì)不是寶石,也沒有關(guān)系?!?/p>
水笙愣住,她抬起頭,在夜色中看見宋沂堂的眸子里倒映著漫天星光。她很快避開眼不敢再與他對視,卻注意到旁邊小酒館里的駐唱歌手抱著一個金色的樂器在演奏。
宋沂堂說,那是樂手在演奏薩克斯。水笙不知道什么是薩克斯,但她知道自己與宋沂堂是兩個世界的人。
那天之后,宋沂堂經(jīng)常光顧她工作的電影院,等她下班,帶她去灣仔閑逛,請她吃冰,偶爾買一張大馬票,笑說這次一定會中。因為水笙不會騎自行車,宋沂堂后來不知道從哪里搞來一輛舊的自行車,每天清早用來接她上班。
兩周后,水笙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帶教師傅”很是欣慰:“阿笙,這輛自行車送給你了?!?/p>
水笙才知道,這輛舊的自行車是宋沂堂從前讀書時騎的。
宋沂堂用那輛自行車載著她去看望自己的母校,隔著校園的圍墻,朗朗讀書聲傳到水笙的耳邊。宋沂堂問她:“阿笙,你想不想重新上學(xué)?”
水笙沒有回答,因為她看見了嘉慧小姐,她站在路對面的攤位前,面帶微笑,朝他們揮手。
在電影院兼職的最后一天,嘉慧來到電影院,邀請水笙看了一場電影。那個夏天,由金城武、林青霞等明星演繹的那部文藝片成為影院里最叫座的影片,水笙從頭看到尾,只記得鳳梨罐頭和那句“愛情會過期”的臺詞。
嘉慧的餐廳重新營業(yè),水笙被調(diào)到門口做迎賓小姐。她將自己的心意妥帖收藏,每天對著形形色色的客人迎來送往,她逐漸記起了自己原本的模樣。
她不再和宋沂堂主動說話。他于是察覺到她的冷淡,明白了這一沉默為代表的拒絕。
夏天結(jié)束了,宋沂堂還惦記著她受傷的手臂。水笙沒有錢去看心理醫(yī)生,她盡量不去制造那些新的月牙形的傷痕。
那天她在洗衣服的時候無意摸到口袋里被遺忘的大馬票,就這樣愣在原地很久,最后握著那幾張被水泡爛的大馬票哭出了聲。
她想起那晚在電影院,嘉慧小姐主動和她說起宋沂堂的過往,僅僅只是一段平靜的敘述,就讓她知難而退。
宋沂堂在溫柔的家庭中被教養(yǎng)長大,讀過大學(xué),去過國外。因為向往自由,就可以拋棄世俗,開一間自己喜歡的花店。
他對她好,只因為他本身就是一個很好的人。
“就像曾經(jīng)我一路追尋他,跟去日本留學(xué),后來在一次地震中為他擋下那根斷裂的木梁?!奔位坌〗憧聪蛩従彽?,“水笙,你能明白嗎?”
7
水笙醒來的時候,天花板一直往下滲雨,對面住戶開著收音機,傳出播報員官方的語調(diào):“受臺風(fēng)‘莎莉’影響,二十四小時內(nèi)本地區(qū)降水量已達100mm,迎來暴雨預(yù)警,請各位居民做好防范……”
窗外雨幕茫茫,隔絕視線,沒有繁冗的夢境,現(xiàn)在是一九九六年。
感冒讓水笙頭重腳輕,屋子里的積水很快淹沒到腳踝,她反復(fù)用拖把吸水,直到樓下住戶因為天花板無故滲水爬上來罵人。
到了晚上有人敲門,她打開門,看見宋沂堂站在門外。他冒雨而來,塑料雨衣洇濕了一圈地面。
“聽嘉慧說你請假……”房間里容得下腳的地方只剩下床,宋沂堂靜默兩秒,在一旁的矮凳上坐下,聲音卻在注意到桌子上的那棵盆栽時停住。
“什么時候開始抽的煙?”
那支被抽完的煙,煙嘴被水笙按進了桌上的盆栽土里。一株野薄荷,兩年前初見,她在花店外徘徊許久,想著自己應(yīng)該是要照顧一下救命恩人的生意。
“少抽點,容易精神退化。”沒等她回答,宋沂堂就翻出她藏在抽屜里的煙盒,裝進了口袋,“沒收了。”
水笙鼓起勇氣開口:“我不想再去修盆栽了?!?/p>
窗外,天與地撕扯著水霧,那包被沒收的煙被宋沂堂抽出一支點上,劣質(zhì)三五煙,辛辣刺鼻。大抵煙不合習(xí)慣,她看見宋沂堂微皺的眉,和輕抿的唇。
宋沂堂走了,臨走時他看著漏雨的天花板,對水笙說:“天晴后記得提醒我來修屋頂?!?/p>
水笙來香港的第一年,住員工宿舍,一層樓共用一個洗手間,水龍頭總是擰不緊,愛半夜滴水,天花板上有霉點和青苔,天與地總是很潮濕。
她想起兩個月前自己剛從員工宿舍搬走,行李不過兩只箱子和一株野薄荷盆栽。宋沂堂替她提一只行李箱,嘉慧小姐抱著那株野薄荷,筒子樓沒有電梯,兩人都在念叨,為什么她要搬到這種地方來。
她說,員工宿舍的房間回潮,總曬不干衣服??墒呛髞硗沧訕敲糠晗掠瓯銤B透天花板,她也同樣沒曬干衣服。
她承宋沂堂的情,宋沂堂承嘉慧小姐的情,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又回到她身上。
8
香港到了冬天。
阿婆因跌跤住院,便利店關(guān)門,這日水笙從茶餐廳下班回去,看見孟西渠提著一盒涼透了的餛飩站在樓道里等她。
“說好的夜宵,今天請了。”
餛飩已經(jīng)泡發(fā)成一團,水笙問:“阿婆身體怎么樣了?”
“老太婆身體有勁,罵人也有勁,水笙你不知道,我要被她罵死了?!?/p>
生老病死之事,水笙向來敬重,她時常想,因緣一事,也是無解。就像孟西渠喜歡上葉嘉慧,而葉嘉慧永遠愛著宋沂堂。
這些,都是無解。
那晚劉媽口中被送到茶餐廳二樓的東西,是一個木箱子,里面裝著嘉慧小姐曾經(jīng)表演時穿的舞服。后廚隔音并不好,水笙踮腳夠到排氣口修剪那些綠蘿葉子時,還能聽見劉媽在水房的八卦。
嘉慧小姐早在五年前就無法再登上舞臺。五年前的日本京都,她曾在地震中替宋沂堂擋下一根斷裂落下的木梁,造成腰肌永久性損傷。
愧疚是人的天性,可惜嘉慧小姐用了五年時間都沒能將這份愧疚轉(zhuǎn)為愛憐。
而孟西渠這個傻瓜在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認識上嘉慧。他在街頭為人畫畫,路過的嘉慧請他畫一張素描,原本五十塊的價格只收了二十。
他們就這樣相識。
水笙突然覺得孟西渠可憐,可憐他喜歡上一個精明又執(zhí)著的女人。
十二月,是圣誕夜,后廚周總管賭輸了錢,私自挪動茶餐廳的進賬,市監(jiān)局找上門,嘉慧抱著賬本去報警。
茶餐廳歇業(yè),一眾員工都放了假。
香港人過圣誕,街邊商鋪掛著彩燈,店門口有用塑料制成的圣誕樹,音樂叮咚叮咚地響。水笙趁閑買了水泥修屋頂,結(jié)束后她躺在地上,聽見遠處有人在放煙花。
在筒子樓附近的棚戶區(qū),沒有人買得起煙花來放。水笙沒有等來給她修屋頂?shù)娜?,她在煙花聲中睡著?/p>
一九九六年在雨水中過去,水笙快要滿二十歲。
警方后來通報周總管逃往內(nèi)地,嘉慧小姐沒有多余的錢再雇傭一位經(jīng)理,茶餐廳在春天重新開起,嘉慧小姐開始留在餐廳坐班。
阿婆在這個春天的時候過世,留下一棟筒子樓在好地段,房產(chǎn)贈予書上寫的是孟西渠的名字。三月末的時候,孟西渠賣掉筒子樓,除了頂樓水笙租住的房間。
水笙在便利店收拾那些臨期食品,塑料燈罩下,孟西渠說,他要去坦桑尼亞。
“水笙,我不打算畫畫了。”
孟西渠將一打素描紙遞給她,水笙翻開,看到每一頁都畫著嘉慧小姐的臉。
水笙約嘉慧小姐見面,在茶餐廳隔壁的素食餐館。她終于見到餐館的全貌,菜單寫得像天書,看不懂,清炒西蘭花也難吃得要命。
嘉慧看著那些素描紙,笑得抖動肩膀:“喂,又不是拍電影。”
那些素描紙最后還是被推回到水笙跟前。水笙付了那盤清炒西蘭花的錢,走出餐館時,太陽光還不那么刺眼。嘉慧小姐跟在身后,風(fēng)吹起她鮮紅的裙擺,像玫瑰。
“圣誕節(jié)那晚,沂堂載著我去警察廳報案,我一個人坐在椅子上,害怕又難過。后來我進去做筆錄,再出來人已經(jīng)不見,他在路邊電話亭打過來,說自己忘記給人修屋頂,讓我不要等他。”
嘉慧小姐從包里掏出口紅補妝,顫抖著手,抹不均勻。她突然笑:“我都等了五年,還怕等他一晚嗎?”
太陽從云層里出來,水笙覺得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嘉慧小姐面前,像一只不自量力又可悲的小狗。
她回憶起孟西渠的離開,那時膽小的畫家告訴她,坦桑尼亞盛產(chǎn)藍寶石,當(dāng)?shù)厝藢⑺鼈兎Q作坦桑石。在傳說里,如果在藍寶石上刻上公羊就可以去除眼中的異物和污物,使人免除病痛、監(jiān)禁和惡魔的傷害。
可她只是一塊玻璃,易碎,沒有棱角,上面布滿了丑陋的劃痕和瑕疵。
9
一九九七年七月一日,香港回歸,水笙辭去后廚的工作,坐上回內(nèi)地的輪渡。她在南方的一個小鎮(zhèn)落腳,等著冬天的時候北上。
孟西渠寄來明信片,說將阿婆的骨灰撒進瑞士的馬特洪峰,他從東非行至北歐,看見沙漠和極光。他告訴水笙不用回信,信件太慢,等信到達,他已奔赴下個地方。
水笙將明信片收藏。秋末的一個傍晚,她從夢中驚醒,第二天她開始收拾東西北上?;疖囋谌靸梢购蟮竭_東北,水笙留宿旅館,深夜,她縮在被子里淺眠,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音。
她打開窗,看到窗外大雪彌漫。她流下熱淚,記起幼時那趟南下的火車,駛進平原、山丘,將她從大雪紛飛的故鄉(xiāng)剝離。
水笙在清晨時上山,雪地上有腳印,她幾次跌倒站起,最后在山路的轉(zhuǎn)彎處,看見一棵參天而立的雪松。
在那個被夢驚醒的秋末傍晚,在海的那一側(cè),嘉慧小姐終于等來了她夢寐以求的婚禮。
水笙靠著雪松樹干,沉入冰與雪的洗禮。雪就這樣落下來,很輕,很慢,也終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