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也納傳奇老人陳鳳元

維也納舉辦的各種節(jié)慶典禮上，常見一位老人在女兒的陪伴下，一手拄著拐杖躬身步入會場。朋友們見了，紛紛迎上去，問候、寒暄，老人紅潤的臉龐即刻盈滿童真的歡喜。她忙不迭地應(yīng)和著，語調(diào)爽亮、圓潤，中氣十足。

在奧地利華人中間，幾乎無人不曉，老人叫陳鳳元，是維也納園林式中餐館——四川飯店經(jīng)理趙小鳳的母親。除此之外，老人背后的傳奇經(jīng)歷和故事，卻鮮有人知。

1923年冬，陳鳳元老人出生在北京西城區(qū)磚塔胡同，抗戰(zhàn)前在上海讀小學，后隨父母到南京，考入金陵大學（今南京大學）農(nóng)學院園藝系。畢業(yè)后的陳鳳元并未從事園藝業(yè)，而是憑一口優(yōu)美的音色和純正普通話，在南京廣播電臺做了一名播音員。1948年鳳元受國民政府派遣，到臺灣去工作。彼時的臺北荒涼、蕭瑟，毫無生機。幾個月后，在父親老朋友民生船運公司經(jīng)理盧作孚的鼎力相助下，鳳元安然返回大陸。

時局動蕩，父親的工作幾經(jīng)輾轉(zhuǎn)，從南京到成都再到重慶，最后因風云突變舉家遷往香港。

在陳鳳元的成長過程中，父親陳筑山對她的影響至關(guān)重要。上世紀三十年代，童年時期的鳳元，跟隨父親在河北定縣生活了兩年。她目睹父親和晏陽初先生等兩百多名高級知識分子，放棄城市的優(yōu)渥生活，深入農(nóng)村推廣貧民教育開展鄉(xiāng)村建設(shè)的情景，奠定了她一生體恤底層百姓疾苦的品性。陳筑山祖籍貴州，早年留學日本、美國，與李大釗共同創(chuàng)辦進步刊物《晨鐘報》，曾任北平政法大學校長職務(wù)，并參加了孫中山在北京召開的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學識淵博的陳筑山，思想開明，且富有遠見卓識，他竭力推動平民教育和政法研究，著有《哲學之故鄉(xiāng)》《國族精神》《公民道德根本義》《人生藝術(shù)》等，對彼時的中國影響深遠。

就在一家人經(jīng)上海乘坐郵輪前往香港的途中，陳父利用海上航行的漫長時光，每天教鳳元學習女子應(yīng)具備的各種禮儀，如何吃西餐，怎樣拿刀叉，以及社交場合中的一系列應(yīng)酬等，因而抵達香港之前，鳳元似乎已領(lǐng)悟到，即將面臨的新生活的考驗。

曾就讀于教會學校的陳鳳元，英語功底相當好，因而來到香港之后，她在《大公報》擔任記者的同時，還承擔起路透社、美聯(lián)社和法新社等新聞稿件的翻譯工作。是命運的眷顧？還是工作中的情緣？讓陳鳳元在香港遇到了她相守一生的愛人。

性格淡泊而溫潤的趙澤隆，在南開附中讀中學時便考獲《大公報》獎學金，而后就讀于燕京大學新聞系（現(xiàn)北京大學）。大學期間的趙澤隆便是一名熱血青年，充滿愛國之心，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跟隨燕京大學的師生們，從北平徒步一路走到四川，在成都完成學業(yè)后，他即刻投身《大公報》記者行列。小說《紅巖》中描述過一位姓趙的《大公報》記者，那便是重慶時期的趙澤隆。新中國成立前夕，共產(chǎn)黨員和進步人士處境危急，轉(zhuǎn)移到香港后的趙澤隆，擔任《大公報》副總編，并兼任《新晚報》總編，長年執(zhí)筆報紙社評。因精通英、法、日三國外語，他撰寫并出版了四十多本有關(guān)國際評論的文集，以及風格多樣的譯著。

在《大公報》的集體宿舍里，本地同事居多，唯有陳鳳元和趙澤隆兩人不懂廣東話，只會講普通話，自然有許多“共同語言”。趙先生雖高大清俊，卻文弱瘦削，氣色欠佳，鳳元便不斷提醒他喝牛奶吃雞蛋，加強營養(yǎng)。在鳳元的悉心關(guān)照下，趙先生的身體元氣大增，人也活躍起來，對鳳元的愛慕之心油然而生。人情練達的社長費彝民，察覺到這兩個年輕人之間的款款深情，有意扮演月下老人。在社長的極力鼓動和張羅下，兩人的婚事很快得到報社上下的積極響應(yīng)和資助，連婚禮都替他們包辦了。

1951年8月，兩人在香港喜結(jié)良緣，從此開啟了半個多世紀的恩愛人生。

從內(nèi)在氣質(zhì)和生活習俗來講，趙先生屬舊式文人，民國知識分子的氣韻猶在。置身洋氣撲鼻的香港，他依舊保持著喝茶的老習慣。而鳳元自幼受父母熏陶，洋派十足，迷戀咖啡，熱衷參與各種社會活動，自愿加入香港華人革新會，義務(wù)為當?shù)厝藗魇谄胀ㄔ挘€憑借一副深沉的女中音，成為香港文藝活動中的骨干。

轉(zhuǎn)眼間，鳳元已是三個孩子的母親，一日三餐，衣食住行，樣樣都要她親自打理。由于報社工作的時效性，趙先生常常不分晝夜地趕寫稿件，撰寫國際評論和雜文。為了支持丈夫的工作，鳳元獨自擔當起照顧家庭和孩子的重任。

他們在香港的半山區(qū)（富人區(qū)）租住過一套“鬼屋”。那是一棟樓頂帶百余平米天臺的樓房，或許從前的樓里發(fā)生過什么，致使許多人聞風喪膽，即便價格低廉，也無人問津。而天性灑脫的鳳元不信邪，不怕鬼。她信心十足地說：“只要你是個好人，鬼也不會來傷害你的！”于是一家五口浩浩蕩蕩地搬進了“鬼屋”。不光住，鳳元還極富創(chuàng)意地對樓房進行了一番改良。她買來磚頭石灰和水泥，在天臺周邊砌了一道圍墻，然后植花種草，精心布置，除此之外還利用天臺一角為孩子們搭建了一個乒乓球案?；ú萋?、風光旖旎的天臺上，孩子們盡情玩耍，沐浴在晨光下讀書學習，其樂無窮。昔日聳人聽聞的“鬼屋”，在鳳元手里變成了孩子們的“空中樂園”，賞心悅目之余，還吸引了報社同行及朋友們紛至沓來，在此喝茶飲酒，海闊天空。

談及孩子們的成長和對他們的教育時，鳳元大媽厲聲說：“對孩子一定要嚴格，不能嬌慣和溺愛，從小就要訓練他們的勞動合作精神。”分工洗碗刷鍋，定期打掃衛(wèi)生，雷打不動地習字練琴等，無論學習還是生活，都要嚴加管理和監(jiān)督。除功課外，還要培養(yǎng)他們對音樂、美術(shù)和體育方面的愛好。為了打開孩子們的眼界，不時帶他們爬山涉海，到大自然里去認識動植物的習性，提高他們對各種知識的興趣。

在這種獨特教育方式的引導下，三個孩子不僅興趣廣泛，還各有所專，直至走出香港到國外留學深造。猶如展翅的鯤鵬，一個個飛走了。大兒子趙小龍和二兒子趙小虎，均畢業(yè)于英國倫敦知名大學，而后分別定居在澳大利亞和加拿大。女兒趙小鳳，則來到奧地利音樂學院主修鋼琴教育，并且定居在藝術(shù)之都維也納。

少女時代的陳鳳元，曾夢想和她哥哥一樣留德深造。哥哥是抗戰(zhàn)前的留德博士，回國時帶回了許多歐洲古典音樂的唱片，如華爾茲舞曲等，鳳元由此而知曉了不少有關(guān)奧地利音樂家的故事。于是她暗下決心，如若將來有個女兒，就把她送到奧地利去學音樂。時光過渡到1967年，趙家有女初長成。十三歲的趙小鳳，卻因參與港人反英抗暴活動被捕入獄七個月。出獄后的小風，不得不面臨學業(yè)上的抉擇。那時大陸適逢“文革”，無法前往。父母幾經(jīng)思考，決定讓女兒到奧地利來接受音樂教育。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德語學習之后，19歲的小鳳漂洋過海懵懵懂懂地來到了維也納，踏進奧地利國立音樂學院攻讀鋼琴教育專業(yè)——冥冥之中，承載了母親少女時代的夢想。

碩士畢業(yè)后小鳳又考取德語翻譯系，在取得了奧國法定翻譯執(zhí)照后，她便專職開展翻譯業(yè)務(wù)。那個時候的奧地利，太需要這樣的人才了，小鳳一發(fā)而不可收。幾十年的翻譯生涯中，趙小鳳親歷了中國改革開放后，華僑華人在海外白手起家艱苦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也見證了中國人踏出國門在奧地利的拼搏、發(fā)展與繁榮。1998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趙小鳳放棄得心應(yīng)手的翻譯工作，在人們詫異的目光中，接管了負債累累的維也納四川飯店的經(jīng)營權(quán)。這一舉動，既出人意料，又合情合理。因為小鳳的身上，充滿了母親年輕時的率真、果敢與膽魄。

是啊，母女倆長久地依偎在一起，相互扶持，彼此暈染。如今的小風無論神情、語調(diào)，還是偶爾蕩起的笑容，都彌漫著純正的母親的氣息，而她的正直、善良與慷慨，更是和母親一脈相承。

這是一座毗鄰多瑙河，背依聯(lián)合國城，占地5500多平方米的中國園林式大酒店，建筑風格別樣，地理位置得天獨厚。在經(jīng)歷了轉(zhuǎn)型期的困苦，以及門可羅雀的窘境之后，四川飯店在小鳳的手中已脫胎換骨。眼下的飯店，不僅以傳統(tǒng)正宗的川菜風味，曲徑通幽的紅漆廊道，水清竹翠的八角涼亭，迎來賓客滿堂的光景，還成為中華文化在維也納的一張名片，榮獲奧地利商會評定的“最美麗花園飯店”和“中國在海外飯店第一名”的殊榮。慕名而來的中外賓客，在此享受中國美食的同時，更領(lǐng)略到中華園林藝術(shù)的鐘靈神秀。

把知識本領(lǐng)學到手，就應(yīng)該反饋社會，服務(wù)大眾。這是陳鳳元早年對孩子們的教誨。因此小風雖日夜操勞，疲憊不堪，卻心滿意足地說：“我享受的，就是這個過程！”

歲月更迭，時光易逝，而鳳元大媽對女兒的愛，永不遲暮。

晚年的陳鳳元和先生趙澤隆，始終守著女兒和外孫子在維也納生活。事業(yè)暢達且享有盛譽的女兒小鳳，既是他們的驕傲，也是他們一生風骨的傳承者。早在1995年，年事已高的趙澤隆病倒在香港的法國醫(yī)院。眼巴巴望著一生相伴的愛人，即將撒手人寰，鳳元大媽堅定地抓住丈夫的手，高聲命令道：“不準死！”

趙先生聽到了夫人的召喚，仿佛從中獲取了鋼鐵般的意志，奇跡般活了過來。衰蘭送客咸陽道，天若有情天亦老。

十年后，趙先生病逝在奧地利，葬在花團錦簇的維也納公墓。從此鳳元大媽除了享受獨屬于自己的空間外，每天都拄著拐杖到飯店里來幫忙?？傆幸恍┘氈δ┕?jié)，需要她老人家的提醒和叮囑。后院的花草是否該澆水了，餐桌上的刀叉擺放到位了嗎，還有母女倆養(yǎng)的寵物——一只棲息在園子里的黑炭似的烏鴉，是否歸巢了。

日落黃昏，鳳元大媽跟我講完她的身世，兩眼一瞇，沖著我嘿嘿笑出了聲。她突然兩手按住桌面，起身轉(zhuǎn)背，打開寫字臺上的手提電腦，聚精會神地瀏覽起當日新聞。興許是記者出身的職業(yè)慣性，抑或心里放不下遠方——無論身居何處，都時刻惦記著中國的進步與發(fā)展，已成了雷打不動的習慣。當她看到外媒不分青紅皂白對中國說三道四、橫加指責時，松弛的臉頰陡然緊繃，“啪”的一聲合上電腦，氣呼呼地說：“批評什么批評，他們根本就不了解中國！”

老人勃然的怒氣里，分明透著一股執(zhí)拗和桀驁，一如青春少年。

晚霞夕照，老人緩緩走至窗前，站在維也納城郊這座十八層寓所的落地窗前，望向蜿蜒流動的多瑙河，思緒紛紜，浮想聯(lián)翩。對遙遠故土的眷戀，人在異域的感慨，驟然間化作人生徹悟后的一縷明朗，鑲嵌在老人微微泛白的眉宇間。因淡泊、純粹而擁有一顆年輕的心，因豁達、包容，耄耋之年的生命依然釋放出鮮活而動人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