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文章透過敦煌文獻及西夏文獻中“雜字”類蒙書的通盤考察,藉以彌補宋前雜字蒙書文獻不足的缺憾。以宏觀的視角將之置于中國雜字蒙書發(fā)展史進行評估與考察,并從雜字名義的厘清與溯源泝流,及內容、形式、體類的分析,持與宋元明清雜字書相比較,闡述其具“歌括式蒙書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綜合識字與庶民用字雙軌并行”“分部立目小類書式雜字的萌生”“收錄詞語的多寡因時地而增刪”等特色,總結其在中國雜字發(fā)展史的研究意義與價值,藉以凸顯敦煌學發(fā)展在力求走出敦煌,結合傳世文獻的同時,延伸至吐魯番文獻、黑水城文獻當可發(fā)揮互補互證,相輔相成之功;加大敦煌學的縱深與廣度,拓展敦煌研究的新天地。
關鍵詞:敦煌寫本;西夏文獻;雜字;蒙書;日用類書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4)04-0097-10
The Value of Dunhuang Literature and Western Xia Literature
in the Developmental History of Educational Books
ZHENG A’cai1,2
(1. Department of Literature, University of South China, Jiayi 62249, Taiwan;
2. Institute of Chinese Popular Culture, Sichuan University, Chengdu 610065, Sichuan)
Abstract:This paper conducts a comprehensive examination of the zazi 雜字 texts, a type of encyclopedic word book used for child and adult education, in Dunhuang and Western Xia documents, in order to supplement the deficiency of research on such texts from dynasties prior to the Song dynasty. The study begins by clarifying the names and meanings of the various words, tracing their sources and analyzing their contents, forms and categories; it then compares them with similar words from the Song, Yuan, Ming and Qing dynasties in order to evaluate the place of these texts in the developmental history of Chinese zazi books from a macro perspective. In particular, 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monstrate the following features of zazi documents: “inheriting and developing traditional educational books characterized by memorable verses”; “simultaneous overview of comprehensive literacy and the vocabulary of the common people”;“producing sub-types of zazi manuscripts in the form of small reference books,” and; “understanding the principles by which the number of words included were increased or decreased in different times and places.” On this basis, the meaning and value of research o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zazi texts is used to emphasize that Dunhuang studies research would benefit greatly by extending the scope of its studies to include the Turfan and Khara Khoto documents, all of which complement each other greatly. Dunhuang studies research must be strengthened in both depth and breadth in order for the field to expand and grow.
Keywords:Dunhuang manuscripts; Tangut documents; miscellaneous characters; educational books; reference books for daily use
(Translated by WANG Pingxian)
一 前 言
19世紀末20世紀初以來,吐魯番、敦煌、黑水城等地區(qū)相繼發(fā)現(xiàn)大量文獻與文物,震撼中外學界,并帶動了新材料、新問題與新方法的學術發(fā)展。這三大出土文獻的時代相續(xù),地緣相近,發(fā)掘背景與文獻特性多相類似,既有漢文獻,又有非漢文的其他民族文獻,具有互補互證與相互銜接的特性;因而快速地形成極具特色的新學科群。其中,較早發(fā)展的敦煌學界,不乏有直接參與吐魯番文獻、黑水城文獻的整理研究,既擴大了研究的視野,也延伸了研究的領域,不但促進吐魯番與黑水城文獻的研究發(fā)展,也擴展了敦煌研究的縱深與廣度。
欣逢“敦煌研究院成立八十周年紀念專號”邀稿,謹以“雜字”類蒙書為例,網羅敦煌文獻及西夏文獻,以窺唐五代宋初及西夏時期雜字書的實物樣貌,據(jù)以填補明代以前雜字書文獻的空缺,希望有助于厘清雜字蒙書的淵源、性質、功能、內容變衍及體類的繼承與沿革的探討;并闡明其在雜字類蒙書發(fā)展史上的研究意義與價值;藉以凸顯在力求走出敦煌,結合傳世文學文獻的同時,更要結合吐魯番、黑水城西夏等出土文獻,以期開展闊新的研究天地。
二 敦煌文獻中的“雜字”書
識字教育用途的雜字書,源遠流長,大抵濫觴于周秦兩漢的《史籀篇》《蒼頡篇》《急就篇》等一類的小學書,雖不以雜字名書,然其實質皆是學童識字誦習用書,與后世聚集各類要字以供學童識字的雜字書蓋無二致。今所見雜字書主要為明清至民國初期的遺存。其中,明代編印的雜字,為數(shù)不多,絕大多數(shù)為時代較近的清代民初印本。之后因西學興起,新式教育普及,蒙學衰退,雜字書漸為新興識字課本所取代。正因明代以前此類文獻不足,致使雜字書的源流不清,發(fā)展脈絡不明。今有幸敦煌文獻存有《開蒙要訓》《俗物要名林》《雜集時用要》《雜字》等唐五代宋初流行的雜字書,得以填補此一缺憾。
(一)具雜字書之實而不以雜字名書的敦煌文獻
《開蒙要訓》《俗務要名林》同為敦煌寫本唐五代廣為流行的蒙書,前者是童蒙諷誦的識字課本,后者是用以檢索日用名物字詞的用書。二者均不以雜字為名。雖體制有別,然內容性質與功用則同屬雜字一類,只是命名取義各有側重而已。
1. 《開蒙要訓》
敦煌寫本《開蒙要訓》計有88個卷號,其中有可綴合的殘卷碎片,綴合后共有57件寫本{1}?!伴_蒙”意謂開悟啟迪童蒙,“要訓”指“重要字詞”。《開蒙要訓》,顧名思義乃專為童蒙識字教育而選取日常切要字詞編成的通俗識字書。全篇采四字一句,兩句一韻,計350句、175韻,凡1400字。其成書時代與南梁周興嗣《千字文》時代相近,且同為唐、五代敦煌地區(qū)民間最為流行的識字蒙書。
此書內容起于“乾坤覆載,日月光明。四時來往,八節(jié)相迎。春花開艷,夏葉舒榮”,迄于“筆硯紙墨,記錄文章。童蒙習學,易解難忘”,分別列舉天文、地理、四時景象及山岳河川等自然名物與知識;次為君臣之道、宴會歡樂和人倫關系;食衣住行等物質文明;寢處衣飾、人體器官、疾病、珍寶、器物、稼穡;再次為卷契、借貸、車馬、交通、雕鑿工具;飲食器具、五谷雜糧、調味材料、烹飪方法;房屋結構、農耕植物;還有昆蟲、魚類、飛禽、走獸、家畜等重要詞語。冀望童蒙習學,能發(fā)揮易解難忘之效。
《千字文》是文人教育系統(tǒng)的綜合識字類蒙書,《開蒙要訓》則屬庶民教育的綜合識字類蒙書,二者雙軌并行,滿足各階層的實際需求。吐魯番文書中也有18片{1}寫本殘片,印證唐代除敦煌外,也流通于吐魯番地區(qū)。此書與后世民間盛行的《四言雜字》《五言雜字》《六言雜字》《七言雜字》等性質與教育目標一貫,而體制與內容也極相仿,同屬民間日常生活實用的識字課本。
2. 《俗務要名林》
敦煌寫本《俗務要名林》計有:P.2609、P.5001、P.5579和S.617等四號{2}?!八讋铡币辉~,蓋指世俗百姓日常生活的各種事務;“要名”,指重要事務的名稱字詞;“林”則取叢聚之意,指字詞名目會聚如林。此書采聚詞成部,立部成林,以便檢閱,并供學習;這與專為童蒙識字教育而選取日常要字編成四字韻文以供誦習的《開蒙要訓》,形制不同,用途有別,然同具通俗化、生活化與大眾化的字詞教育取向。
全書依字詞所涉義類分部,殘存有:“身體部”“親族部”“宅舍部”“男服部”“女服部”“器物部”“田農部”……“珍寶部”“香部”“彩色部”“數(shù)部”“度部”“量部”……“戎仗部”“水部”“藥部”“手部”等47部。各部依類立目,不相雜廁,體式與類書無二。
內容編排采傳統(tǒng)字書音義的形式,以部類為綱,詞條為目。詞條羅列則以義為綱,義近相次。正文大字單行,注文以雙行小字出之。注文主要標示反切或直音,傳承了六朝隋唐音義書注音釋義的特色,并呼應識字蒙書“音義皆注”便利學習的實際需求。對于冷僻字詞,或相近詞語須加區(qū)別時,則兼施簡單釋義。內容編纂,通過各部類的編排,將衣食住行育樂各類不同的知識領域,逐一聯(lián)系貫串,形成日常生活的一個知識網絡。提供唐代一般百姓足以應付日常生活之所需的相關常識與詞匯。凸顯了兼具字書、蒙書與小型類書的多重性格。
(二)以雜字名書的敦煌寫本《雜字》
1. 《雜集時要用字》
敦煌寫本雜字類蒙書,除不以雜字為名書的《開蒙要訓》《俗物要名林》外,還出現(xiàn)分類立部,部下匯集日常社會生活相關語詞而明確以“雜字”名書的蒙書,如S.610、S.3227+S.6208、P.3391、P.3776、P.2880等。
其中,S.610寫卷,首題《雜集時要用字》[1],殘存:“二儀部第一”“衣服部第二”“音樂部第三”12行,內容取日常生活用語分類立部,部下匯集相關語詞,除開頭“乾、坤、兌、震”為單音詞外,多為二字一句的雙音詞,如“昏暗”“虹霞”“服飾”“綿絮”。
卷前抄《啟顏錄》,字體一致,為同一人所抄。據(jù)《啟顏錄》卷末題記:“開元十一年捌月五日寫了劉丘子于二舅□”推斷,其抄寫時間上限當在開元十一年(723)。
題名《雜集時用要字》,“雜集”指組合匯聚成編,“時用”指為當世所用,“要字”則指重要主要字詞語匯。此書顧名思義,當是匯聚雜錄當世所用各類主要名物的字詞語匯加以分類編纂組合而成的識字類蒙書,可省稱為“雜字”。
S.3227與S.6208,內容相銜,為同一寫卷,可綴合。其內容、體制均與S.610《雜集時用要字》相似,綴合后殘存:石器部、靴器部、農器部、車部、冠幘部、鞍轡部、門窓部、舍屋部、屏鄣部、花釵部、彩色部、□纈部、(音響部)、飲食部、薑筍部、菓子部、席部、布部、七事部、酒部[2]。
2. 《雜字》
日本杏雨書屋藏羽41號敦煌寫本,此原為李盛鐸所藏,后歸日本羽田亨舊藏,今存大阪杏雨書屋。寫卷存35行,尾題“《雜字》一本”。是保有《雜字》題名的實體寫本,所收語詞涉及地理、政治、經濟、軍事、職官、外交、民族、宗教、社會生活等方面。據(jù)卷中所見“新城”“玉門”等鎮(zhèn)以及“西衙”“樓上”等詞,可推定當是歸義軍節(jié)度使張承奉統(tǒng)治敦煌時期(894—910)的作品。全篇收錄內容,有單字,如“餼、麺、饦”;有二字復音詞,如“屈喚、邀請、知客”;有三字復音詞,如“脫靴堆、雍歸谷”“探逍息、走馬使”?;九c《雜集時要用字》相似,以二字復音詞居多;但全不分部類,此與《雜集時要用字》分類立部,顯有不同。內容反映了沙州社會實際情況,蓋為歸義軍政權官學中為推行童蒙識字教育而編的教材,顯現(xiàn)時代性與地域性的雜字書特色。
另S.3836V、S.5514、Дx1131+1139B+1149V
等5卷號,經綴合后為三件寫本,均為不知名的類似殘本,據(jù)羽41號《雜字》內容分類與體式相比對,性質相同,均不分類立部,且無注音、釋義,可據(jù)以擬為《雜字》殘本。
三 西夏文獻中的《雜字》書
宋代蒙學發(fā)達,雕版印刷普及,以“雜字”名書的蒙書持續(xù)發(fā)展而廣為流行,據(jù)《宋史·夏國傳》載:夏景宗李元昊命野利仁榮創(chuàng)造西夏文字后,首先翻譯《四言雜字》{1}。足見漢文《雜字》在西夏的流傳。
西夏文字創(chuàng)制前,重視儒學,教育承襲唐宋之制,教材采用漢籍經典,童蒙教育也都用漢文蒙書?;跁r代與地緣關系,及西夏曾統(tǒng)治敦煌,唐宋時期流行的雜字書自然為西夏所受容。今敦煌、黑水城發(fā)現(xiàn)的西夏文獻,既可略窺西夏王朝的教育真相,又可印證西夏與漢文化交融與遞變的實情。尤其西夏漢文《雜字》及數(shù)量頗多的西夏文《三才雜字》,夏漢對照的《番漢合時掌中珠》,可作為考察西夏王朝對中國傳統(tǒng)雜字書接受與傳承的最佳窗口
(一)西夏漢文《雜字》
西夏建國前后對漢文《雜字》的重視外,同時為因應其民族、社會與生活環(huán)境的實際需求,還有漢文《雜字》的改編,今俄藏Дx2822寫本便是。此寫本系1909年俄國科茲洛夫(P.K.Kozlov,1863—1935)在黑水城遺址(今屬內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所發(fā)現(xiàn)?!抖聿囟鼗臀墨I》收錄此本擬名為“蒙學字書”[3]。抄本殘存36頁,計253行。無題、無序、無題記。以事類分部,現(xiàn)存:〔漢姓名第一〕、番姓名第二、衣物部第三、斛斗部第四、果子部第五、農田部第六、諸匠部第七、身體部第八、音樂部第九、藥物部第十、器用部第十一、居舍部第十二、論語部第十三、禽獸部第十四、樂部第十五、顏色部第十六、官位部第十七、司分部第十八、地分部第十九、親戚長幼二十等。此書成書年代當在1170—1210年左右[4]。從官位、司分、地分部等內容,存有西夏王朝的文化印記,蓋為西夏所編,顯非敦煌藏經洞所出[5]。
全篇所收錄當時當?shù)厣鐣粘I顚嵱谜Z詞,除《斛斗部第四》中的“清水麴”“百花麴”2個三字復音詞;《菓子部第五》有“回紇瓜”“大石瓜”2個三字復音詞;《諸匠部第七》有“結絲匠”1個三字復音詞;《藥物部第十》有“麥門冬”……“行百部”等42個三字復音詞,“王不留行”1個四字復音詞;《地分部第十九》有“臥羅娘”……“東都府”等14個三字復音詞外,其他均為二字復音詞。
(二)西夏文《三才雜字》
《三才雜字》是西夏學童的識字蒙書,為西夏建國初期的新編。以天、地、人分為三品,每品分若干部,今存二十多件{1}。既有寫本,又有刻本{2},主要出自莫高窟、黑水城、武威小西溝峴。其中俄藏7件,英藏13件,中國藏6件(含敦煌研究院藏3件,均為莫高窟北區(qū)出土),可見此書是西夏時期流行較廣的一種識字蒙書。
今見遺存版本雖多,然僅俄藏ИНВ.No.2535與敦煌藏B56號存有序文。編者不詳,不著編撰時間。俄藏MHB.No.8081卷尾有“新刻”二字,并署“□(乾)佑十八年九月/有者楊山”。當為乾佑十八年九月(1187)刻本。據(jù)所存序言推測,成書年代當在《音同》初刻本之后,當在12世紀80年代{3}。其序文有言:
鳴呼!彼村邑鄉(xiāng)人,春時種田,夏時力鋤,秋時收割,冬時行驛,四季皆不閑,又豈暇學多文深義?愚憐憫此等,略為要方,乃作《雜字》三章。此者準三才而設,識文君子見此文時,文緣志使莫效,有不足則后人增刪。
從中可知《三才雜字》省稱《雜字》,全書計分天、地、人三品三章,每品一章,分若干部,部下收錄若干詞語,其目錄如下:
雜字一品 上天第一:包括天、日、月、星宿、閃、雷、云、雪、雹、霜、露、風、天河等部。
雜字二品 下地第二:包括地、山、河海、寶、絹、男服、女服、樹、菜、草、谷、馬、駱駝、牛、羊、飛禽、野獸、爬蟲、昆蟲等部。
雜字三品 中人第三:包括族姓、人名、漢族、節(jié)親與余雜義合、身體、舍屋、飲食器具、□日略類、諸司與余用字合、軍瑪貝等部。
此分部立目的體例,明顯沿襲漢文《雜字》,內容則因切合民族、文化與生活環(huán)境而有所增刪改易,是西夏語文學習及漢人學習西夏文的重要教材。
(三)夏漢對照的《番漢合時掌中珠》
莫高窟、黑水城、宏佛塔還發(fā)現(xiàn)有西夏文與漢文對照的《番漢合時掌中珠》刻本九件。此書既是學習西夏文字的基礎教材,也是溝通西夏與漢文的橋梁。系西夏仁宗乾佑二十一年(1190)黨項學者骨勒茂才所編。其序文中明白的表明編纂目的在于西夏人與漢人互相學習對方語言的重要。云:
今時人者,番漢語言可以俱務,不學番言,則豈和番人之眾;不會漢語,則豈入漢人之數(shù)。番有智者,漢人不敬;漢有賢士,番人不崇。若此者,由語言不通故也。[6]
全書37葉。編纂體例以“天、地、人”三才分為三部分,每部分又按“上、中、下”分為三類,即:1.天體上2. 天相中3. 天變下4. 地體上5. 地相中6. 地用下7. 人體上8. 人相中9. 人事下等9類。其中“人事下”內容最多,約占全書一半,包括親屬稱謂、佛事活動、房屋建筑、日用器皿、衣物首飾、農事耕具、政府機構、訴訟程序、彈奏樂器、食饌、馬具等。其分類立部及收錄社會日常生活語匯,顯然在唐宋“雜字”類蒙書的影響下,以西夏文《三才雜字》為基礎所重新編撰的夏漢對照本。正文半頁三欄,欄中每一詞語都有西夏文與對應的漢文,以及西夏文與漢文對應的譯音字??芍^開后世《高昌館雜字》《回回館雜字》《蒙古雜字》等雙語雜字之先河。
四 敦煌與西夏文獻對近代“雜字”書研究的意義
“雜字”,顧名思義,是將各類的字詞匯集編撰的書籍。“雜”,《說文·衣部》說解為:“五彩相會。從衣集聲。”段玉裁注云:“引申為凡參錯之稱。亦借為聚集字?!薄墩f文·隹部》:“雥,群鳥也。從三隹。”意謂群鳥相聚也。“雥”“雜”字音與語根均同,義多假借。后“雥”字罕用,多以兼具“駁雜”“聚集”二義的“雜”字行之。
周秦兩漢《史籀篇》《倉頡篇》《爰歷篇》《博學篇》《凡將篇》《急就篇》等,內容涉及姓氏、禮樂、職官、組織、事物等各類字詞,采韻語形式加以連綴,其南梁周興嗣《千字文》也屬便于童蒙集中識字習字的蒙書,其選字編排具雜字書性質。實質用以教學童識字具雜字書性的用書,早已有之,雖不以雜字名書,然聚集要字以供學童學誦習則無不同。敦煌寫本唐五代廣為流行的《開蒙要訓》《俗物要名林》等性質、形制相同的識字類蒙書,實質內容也與后世之雜字書相同,只是命名取義各有側重而有所不同而已。
“雜字”書名,漢魏便已出現(xiàn),史志著錄,如后漢郭顯卿《雜字指》、魏周成《雜字解詁》、鄒里《要用雜字》、張揖《雜字》、隋李少通《雜字要》均是。惜皆不傳,今據(jù)馬國翰《玉函山房輯佚書》、任大椿《小學鉤沉》輯佚的片段推知性質蓋為查考之用,是漢魏六朝冠名“雜字”之書,蓋以收錄“難字、俗字”為主,除聚集外,內容不具系統(tǒng),而兼取 “駁雜”之意。其內容、性質、宗旨與功能,均與后世所謂的“雜字”迥然有別。
一般認知的“雜字”書,主要指明清以來流通于廣大農村及中下層社會初學入門的識字書,內容通俗鄙俚,被視為不登大雅之堂的通俗讀物。傳統(tǒng)識字教育是在儒學經學附庸下的小學,對于日用通俗識字類雜字書,史志目錄大多不錄。宋代載籍略有記述{1},而刊本僅見南宋《重編詳備碎金》。元代載籍記述有《衣服雜字》,2022年“孔夫子舊書網”拍品有擬“元刻雜字一冊,白蓮教編印”殘本{2}。近代有感于俗文化與雅文化同為中國文化組成的重要部分,對歷史悠久盛行于廣大民間的俗文化逐漸關注。廣泛流傳于民間反映時代、地域、階層而融識字、知識、思想、職業(yè)教育于一體的“雜字”書,日漸益受學界的矚目,尤其明清雜字書論述頗多。又在國學與蒙學熱潮的推動下,各類傳世雜字的搜集整理,如《雜字類函》及續(xù){3},山西雜字{4}、嶺南雜字{5}、徽州雜字{6}等區(qū)域性雜字文獻整理的相繼出版。
作為庶民通俗識字的雜字書,大抵以識字、記賬、寫信為需求,內容層次不高,受教時間短暫,鮮有保存收藏,史志目錄更少有載錄。今所見明代編印本為數(shù)不多,清及民國時代較近,故較多保存;西學興起后,蒙學衰退,雜字書多為新興識字課本所取代。因此,雜字書研究詳于明清,略于宋元,而唐前則罕及。敦煌及西夏雜字書的重見天日,彌補宋前文獻不足的遺憾。從上所述不難發(fā)現(xiàn)其在雜字書發(fā)展史上具有承先啟后的關系與地位。茲略述一二,略窺其特色與價值之一斑。
(一)歌括式蒙書傳統(tǒng)的繼承與發(fā)展
“雜字”書的興起,經唐五代的流行與發(fā)展,至宋而漸趨定型,明清益發(fā)興盛,名目繁多,如《四言雜字》《五言雜字》《七言雜字》《益幼雜字》《創(chuàng)業(yè)雜字》《士農工商買賣雜字》等均是。正文每句字數(shù),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雜字,偶有雜言,以四言占絕大多數(shù)。主要采歌括體,二句一韻,連句成篇的是為主流。體制與傳統(tǒng)書字同習,雅俗共賞的《千字文》相近。敦煌本《開蒙要訓》編排雖與《千字文》雷同,但內容較為通俗,側重現(xiàn)實生活的知識層面,與后世《魁本對相四言雜字》一類尤為貼近,更能突顯庶民識字教育的特色。
(二)綜合識字與庶民用字雙軌并行
傳統(tǒng)雜字書是知識與生活相結合的綜合性識字蒙書,周秦兩漢以來,以貴族文士子弟為主要的使用對象;隋唐社會發(fā)展,在繼承此一傳統(tǒng)的同時,也開始重視庶民日常生活的識字教育,因應不同階層的需求而有雙軌并行的發(fā)展?,F(xiàn)存敦煌寫本各類雜字書所收錄的字詞,真切地反映庶民百姓的現(xiàn)實生活,凸顯出雜字書施教對象的擴張與“生活化”的實用功能。這與后世盛行的《四言雜字》《五言雜字》《六言雜字》及《七言雜字》等性質與教育目的一貫,只是因應不同時代、不同地區(qū)而有不同的編纂,內容力求切合時要而不斷有所增刪,顯示民間雜字書與綜合識字類蒙書的時尚共性。
(三)分部立目小類書式雜字的萌生
識字蒙書的體制,頗有采取六朝以來流行的類書形式。王應麟《小學紺珠》序有言:“古者蒙養(yǎng)豫教,罔不在初,六年教之數(shù)與方名,八歲學六甲、五方、書計之事…乃采掇載籍,擬《錦帶書》,始三才,終于萬物,緯以庶事,分別部居,用訓童幼”[7]。周興嗣《千字文》,雖未全篇標立名目門類,然內容敘述天文、地理、氣候、山川、博物、社會、文化、制度、歷史等方面的知識,條理系統(tǒng)有致,結構已隱然具有類書的特性。余嘉錫《內閣大庫本碎金跋》對雜字書的類書特性也有所論述,他說:
諸家目錄皆收此書入類書類,蓋以其上自乾象、坤儀,下至禽獸、草木、居處、器用,皆分別部居,不相雜廁,頗類書鈔、御覽之體。然既無所引證,又不盡涉詞藻,其意在使人即物以辨其言,審音以知其字,有益多識,取便童蒙,蓋小學書也。[8]
初期童蒙識字的雜字書,大抵采歌括式短句韻文,以便記誦;收入日常實用要字,篇幅蓋以一、二千字為度,如《千字文》《開蒙要訓》等,適用于啟蒙教學。唐代社會發(fā)展,中產階層生活面廣,日常名物、社會事務孳乳繁雜,庶民所需知識與文字語詞劇增,為求查檢方便,分類立部小型類書式如《俗務要名林》一類的雜字書遂應運而生。
以下謹將《俗務要名林》《重編詳備碎金》、Дx2822西夏漢文《雜字》、西夏文《三才雜字》、明《大字本應用碎金》《增補幼學須知雜字大全》各時代具代表的雜字書,所存分門立部的名目表列,以見其沿革與增益(表1)。
從上表可見具類書形制的雜字書,其分門立部,蓋隨社會發(fā)展,名物事類大增,而篇幅內容日趨龐雜,門類擴張,類目益趨細化。宋明印刷出版蓬勃,俗文化興起,社會教育普及,中下階層識字率提升,大小書坊,競相編印日用類書、蒙學用書等,在小百科式日用類書的風行下,門類體制與日常實用功能趨于近似、混同,“雜字”書出現(xiàn)向日用類書靠攏的發(fā)展趨勢。而識字為一切知識學習的根本,因此,以雜字書為基礎,結合與名物相關的各式生活經驗與實用知識,形成小百科性質的日用小類書,多冠以“雜字”之名。如《增補類編音釋四民切用便讀雜字》《增補素翁指掌雜字全集》《增補音釋世事通考雜字》《新刊廣輯居家緊要日用雜字》《增補幼學須知雜字大全》等,成為明清日用雜字書的特殊現(xiàn)象。
(四)收錄詞語的多寡因時地而增刪
以下將敦煌《俗務要名林》、宋《重編詳備碎金》、Дx2822西夏漢文《雜字》、西夏文《三才雜字》、明《大字本應用碎金》《增補幼學須知雜字大全》等有關“宅舍部”所收錄的字詞排列對照,藉以說明各書收錄詞語與時俱進、因地制宜呈現(xiàn)增減多寡變化的一斑。
《俗務要名林》宅舍部
……宅、屋、宇、廈、■、閨、合、房、室、庫、倉、窖、窨、廚、廠、庵、廬、棚、井、甃、灶、圊、廁、■、棟、椽、桷、桁、梁、柱、枅、枡、楣、限、門、戶、窓、牖、扇、扉、壁……(68個)
宋《重編詳備碎金》廿四屋宅
軒、宇、廳、廂、門樓、涼棚、前廳、后堂、過道、兩廊、書院、客位、廚庫、挾堂、圊廁、東司、浴堂、插檐、拔步、明樓、暗閣、月臺、茅齋、竹亭、草庵……(71個)
Дx2822西夏漢文《雜字》居舍十二
正堂、拻柵、挾舍、散舍、房子、橫廊、廚舍、房子、亭子、攝集、基階、門樓、草舍、客廳、草庵。(57個)
西夏文《三才雜字》中人第三舍屋:
房屋、墻壁、宮室、書屋、內城、宮殿、仄棚堂、宮廷、神堂、京殿、回廊、毛棚、門閾、樓閣、結拘、重栿、檐栿、檁。(18個)
明《大字本應用碎金》屋宅篇第卅一·屋宅:
軒、宇、廳、廂、門樓、涼棚、前廳、后堂、過道、兩廊、書院、客位、廚庫、挾堂、圊廁、東司、浴堂、插檐、拔步、明樓、暗閣、月臺、茅齋、竹亭、草庵……(81個)
《增補幼學須知雜字大全》卷中“增補通考雜字幼學須知”宮室門:
午門、丹墀、禁闥、椒房、皇宮、帝闕、官衙、公署、儀門、公廨、驛鋪、倉廒、學校、庫藏、譙樓、敵樓、郵亭、甬道、月臺、夤賓館、大廈、閥閱、庵堂、廟宇、寺觀、祠堂、書齋、偏廳、私軒、涼亭、暖閣、臥房、廚灶、社壇、衛(wèi)所……(133個)
從上有關屋宅的各名稱的詳略,承襲與增添的情形,可窺知歷代房屋宅舍建筑的形制、用途類別與建筑構件,在不同時代與不同地域環(huán)境下的變與不變。
明清以來社會發(fā)展,市民階層壯大,雜字書的功能不斷的擴大,內容種類龐雜、分類更細,除教人識字外,還兼作普及文化常識與生活知識,體類更為繁多,或綜合、或專業(yè);或簡要、或翔實,體例也多樣。從宏觀與歷時的視角看,雜字書從綜合識字誦習課本,到地域、民族、局部專精,乃至雙語對照的發(fā)展,敦煌與西夏文獻的羽字41號《雜字》、Дx2822西夏《雜字》、西夏文《三才雜字》、夏漢對照《番漢合時掌中珠》等都可說開明清此類雜字書的先河。
五 結 語
“雜字”書因應時代需求而編,在歷史長河中,除因襲沿革外,多有增刪改易,仿作改編。隨著功能與使用對象的擴張,因應時代、地域、階層的不同需求,形式與書名多所變異,內容專博,篇幅大小也有不同;然其編撰目的、內容、體制仍多因襲,展現(xiàn)雜字書源遠流長,具變與不變的發(fā)展特性與規(guī)律。
敦煌寫本專收日常生活用字的《開蒙要訓》《俗務要名林》《雜集時用要字》《雜字》等雜字書,敦煌、黑水城出土的西夏漢文《雜字》、西夏文《三才雜字》、夏漢對照的《番漢合時掌中珠》等雜字書,雖篇幅不大,體制不精,內容也非典雅,卻貼近庶民日常生活實用,更顯真實可貴,極具研究意義。
通過上述簡要的考察,并從雜字名義、源流、發(fā)展的厘清,與內容、形式、體類的分析,持與宋元明雜字書相比較,謹粗淺地總結敦煌與西夏文獻在中國雜字發(fā)展史研究的幾點意義與價值如下,以供參考:
1. 宋元以前雜字書,除史書載籍著錄外,罕見實物,敦煌與西夏文獻的雜字書的遺存,提供寶貴的具體實物,可填補隋唐五代宋初的空白,并窺知當代識字教育之實況。
2. 敦煌、西夏文獻中雜字書的整理,豐富雜字書的各種文本、體類與樣式,可供中國雜字書源流之探討,并有助于雜字書發(fā)展脈絡的考察。
3. 敦煌雜字書內容層次與知識積累,既繼承文士的識字傳統(tǒng),同時又有滿足庶民日常需求的實用性識字教育的呈現(xiàn),開啟后代上層文士識字與庶民實用詞語雙軌并行的發(fā)展。
4. 唐宋“雜字”趨于定型,明清大盛而名目繁多,敦煌與西夏文獻的重現(xiàn),展現(xiàn)各類形式與內容特色,為雜字書的時代性、地域性、階層性與雙語性溯源提供重要的參考左證。
5. 敦煌、西夏雜字書收錄的實用名物語匯,貼近當時社會實際生活,除具民間教育及語言文字的語料價值外,充實了唐五代宋初及西夏社會文化研究的珍貴材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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