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成長是西方文學重要的主題之一,美國作家對成長小說表現出了異常的熱情。美籍華裔作家伍綺詩在她的兩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和《小小小小的火》中描繪了青少年成長中面臨的困惑和艱辛,刻畫了“邊緣人”成長的艱辛歷程。這兩部作品的成功之處不僅在于揭示了“邊緣人”在美國主流社會中的生存困境,還展現了多族裔家庭背景下當代美國青少年成長的困惑和壓力。本文主要以成長主題的小說研究成果為依據,分析《無聲告白》和《小小小小的火》中兩位邊緣少女的成長,從而更深刻地顯示出美國成長小說中個體成長具有的復雜性和矛盾性。
[關鍵詞] 成長" 伍綺詩" 《無聲告白》" 《小小小小的火》
[中圖分類號] I106.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66-04
作為新一代美國華裔作家,伍綺詩只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在這兩部作品中,作者塑造了許多生動的人物形象,但絕大多數人物都無法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成為“邊緣人”。這兩部小說既繼承了經典成長小說中主人公性格變化、頓悟等模式,又有與其偏離的地方,即這兩位少女的成長是不確定的,屬于“反成長”的類型?!稛o聲告白》中的莉迪亞跳河自殺,而《小小小小的火》中伊奇放火燒家并離家出走,前者的成長停滯了,后者的成長處于不確定的狀態(tài),所以這兩部作品的結局是開放的,與經典成長小說中主人公最終與社會達成和解不同。本文對比這兩部小說,發(fā)現《無聲告白》中的莉迪亞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而在《小小小小的火》中,伊奇是以一種反抗的姿態(tài)出現在讀者面前的,可以說,《小小小小的火》中對“邊緣人”的成長書寫是對《無聲告白》中“邊緣人”成長困境的跨時空回應,即從失語到反抗。
一、邊緣少女成長過程中的困境
作為成長小說中的基本元素之一,困惑在青少年的成長過程中占據著重要位置,這些困惑有時會促進主人公的成長,有時也會給主人公帶來巨大的阻礙,無論結果如何,困惑都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的一個轉折點。在這兩部小說中,困境主要包括兩個方面:來自社會的歧視和來自家庭的束縛。
1.來自社會的束縛
對青少年來說,和諧的社會環(huán)境會促進主人公的成長,相反,則會阻礙青少年的成長。這兩部作品背景設置在兩個不同的社區(qū)中,一個是充滿種族歧視的米德爾伍德,另一個則是有著各種規(guī)則的西克爾高地。
混血女孩莉迪亞出生在一個跨種族家庭里,盡管她繼承了母親的藍眼睛,是三個孩子中最像白人的孩子,但還是遭受著來自社會的凝視?!白⒁暿贡魂P注者稱為觀者的對象,通過注視,自我與他者產生了聯系?!盵1]作為米德爾伍德社區(qū)里唯一的華裔家庭,他們成了小鎮(zhèn)上的他者、白人注視的對象?!霸诮淌摇⑺幍昊蛘叱?,當你聽到鈴聲、掉下一盒膠卷或者選出一箱雞蛋的時候,你會覺得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有時候你根本不會想到這個問題。”[2]注視之所以會對被注視者產生巨大壓力,是因為這種注視不是單純的看與被看的關系,而是不平等的社會關系和種族刻板印象的體現,白人心中的華裔是“戴著苦力帽,眼睛歪斜,牙齒突出”[2]的負面形象,這些注視給莉迪亞造成了巨大的精神壓力,影響著主人公的身份建構,阻礙了她的成長。
《小小小小的火》中,伊奇也受到了來自社會的束縛。西克爾高地是一個崇尚完美主義的社區(qū),這里人們崇尚“經過規(guī)劃的才是最好的”[3],人們嚴格遵守秩序,早晨幾點起床、墻壁應該涂成什么樣的顏色、門前草的長度等都有嚴格的限制,一旦違反就會得到懲罰,他們認為“假如做到每個細節(jié)都有規(guī)劃,就能創(chuàng)作出人間天堂、世外桃源”[3]。
2.來自家庭的束縛
家庭在青少年的成長中扮演至關重要的角色,“家庭問題對青少年成長的影響是現當代美國社會的熱點問題之一”[4]。這兩部作品中,主人公都生活在一個不利于她們成長的家庭環(huán)境中。莉迪亞承擔著父母矛盾的期待,伊奇受到來自母親的束縛。
《無聲告白》中,父親詹姆斯由于華裔身份一直處于美國社會的邊緣,因此他的愿望是希望女兒融入人群,而母親瑪麗琳卻希望女兒能沖破社會對女性的束縛,成為與眾不同的女性,這兩個矛盾的愿望根本不可能同時被滿足。即使詹姆斯畢業(yè)于哈佛大學,還成了一名教授,但這仍然不能擺脫他作為社會“邊緣人”的身份,所以后來他為了融入主流社會,選擇同白人女性結婚,因此,他者身份一直跟隨著詹姆斯,不僅如此,他還把這種融入主流社會的希望寄托在孩子身上。母親瑪麗琳是一位新女性,她一直挑戰(zhàn)著世俗的看法,在別人眼中她是一個另類,大學時由于懷孕不得不放棄學業(yè)在家休息,后來,她就把這種希望寄托在了女兒身上?!八麄兊年P心像雪一樣不斷落到你的身上,最終把你壓垮。”[2]
《小小小小的火》中,伊奇的束縛主要來自母親理查森。一方面,在理查森眼中,所有的東西都是可以拿來交換的,包括親情和友情,孩子是實現她理想生活的必需品,是她向外界炫耀的資本,她不在乎孩子們的想法,也沒有真正地關心過孩子們。因此,當伊奇被停課在家,她只會對伊奇橫加指責,卻沒有探析背后的原因。另一方面,西克爾高地崇尚規(guī)則,理查森太太把這種規(guī)則發(fā)揮到了極致,她每天早上吃一半的谷物片,每周上固定次數的課程,作為舊秩序的維護者,她堅決不允許異類行為的存在,對反叛的女兒采取零容忍的態(tài)度,將她視為怪胎,并以權威壓制她的行為,哥哥和姐姐也對莉迪亞冷嘲熱諷,認為她是“害群之馬,理查森家的異數”[3]。
二、邊緣少女成長過程中的引路人角色
每個人的成長都會受到一些人的影響,這些人從正、反兩方面豐富著主人公的生活經歷和對社會的認知。引路人大致可分為三種情況:正面人物、自然神靈和反面人物。
1.正面引路人
一些引路人與主人公的年齡相仿,他們陪伴主人公的成長,并在某種程度上激勵著主人公,這些人物被稱為同伴引路人?!稛o聲告白》中,莉迪亞的同伴引路人是哥哥內斯。作為學校里的華裔,兄妹倆互相依靠,共同成長?!白詮挠變簣@開始,內斯就幫助莉迪亞占座,因為內斯的存在,莉迪亞從來不會感到孤獨”[2],在家里,內斯讓莉迪亞感到放松,內斯一眨眼就能給莉迪亞帶來極大的安慰,從五歲起,內斯就一直保護著莉迪亞,陪伴著她一路成長?;锇槭降囊啡穗m然沒有過多的社會經驗分享給主人公,但是他們對主人公的影響也是巨大的。
《小小小小的火》中的伊奇有一位偶然的引路人米婭,“這種偶然的引路人反映了現代生活的不確定性,也反映了現代人對生命不確定性的迷信”[4]。在米婭的帶領下,伊奇逐漸打開內心封閉的世界,還制造了轟動學校的“牙簽事件”。在后來的慢慢接觸中,米婭關心并且尊重伊奇的個人想法,和她交流,指引她并不斷鼓勵她。
2.反面引路人
同伴引路人是屬于正面引路人的一部分,她們對主人公的成長起到了促進作用,但是反面引路人也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胺疵嬉啡说脑褪悄Ч砣龅盵4],他們通常迫使主人公從天真的童年世界走出來,面對復雜的現實世界。
莉迪亞的反面引路人是遭受種族歧視的父親和受到性別歧視的母親。當莉迪亞交友有困難的時候,父親盲目地為她購買如何交朋友的書籍,但詹姆斯本人也沒有朋友。在與妻子發(fā)生爭吵后,詹姆斯沒有反思自己的行為,反而出軌了華裔女助理,沒有為莉迪亞樹立一個好榜樣。作為母親,瑪麗琳一味地給予莉迪亞巨大的學業(yè)壓力,甚至吃飯時,桌子旁邊擺的也是各種人體結構圖片,放假的時間也被安排學習高年級課程,莉迪亞沒有娛樂和休息時間,最終效果適得其反。
伊奇的反面引路人是姐姐萊克西和哥哥崔普。姐姐一直是乖巧、懂事和學習成績優(yōu)異的形象,是母親最喜歡的孩子,母親總是讓伊奇向姐姐學習,當萊克西私自墮胎的事情被發(fā)現后,伊奇才意識到以前的都是假象。哥哥崔普也給伊奇的成長樹立了反面典型,憑借自己帥氣的長相,崔普與多個女生發(fā)生關系,然后再拋棄她們。伊奇哥哥和姐姐的行為促進了伊奇認識到了現實世界的復雜性,從而選擇好的一面。
莉迪亞在成長過程中只有同伴引路人,缺少傳統(tǒng)成長小說中最重要的成年積極引路人形象?!爱斦嬉啡颂幱谌笔顟B(tài)時,大部分成長都是由反面引路人的反向推動力完成,利用啟蒙者的缺失突出反成長主題,成長結局并非獲得經驗蛻變成熟,而是開放式和未完待續(xù)的?!盵5]
三、邊緣少女成長過程中的頓悟和選擇
“頓悟”一詞早先是一個宗教術語,后來喬伊斯提出了“頓悟說”,該概念因此被引入文學領域。“當某個事件觸發(fā)了以前不曾獲得的認識時,一種‘頓悟感’就會油然而生?!盵4]實現頓悟有兩種方式,一個是通過具有震撼性的事件,這種震撼性的事件往往具有悲劇意味;另一種是在日常生活中主人公自發(fā)產生的頓悟?!邦D悟對于主人公的成長具有決定性意義。對一些人來說,這是邁向成熟的關鍵一步,但對另一些人來說則是幻滅的開始?!盵4]因此,頓悟是主人公成長道路上的轉折點。
《無聲告白》中,莉迪亞在杰克的引導下自我意識開始覺醒,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活在別人的期待中。小說中的莉迪亞對母親和哥哥有極大的依賴心理,當得知哥哥要上大學時,為了不讓哥哥離開,竟然把哥哥的錄取通知書藏了起來。童年時代,母親曾離家出走,這給莉迪亞造成了嚴重的心理創(chuàng)傷,因此她每天默默祈禱,只要母親能回來,她一定會聽母親的話,因此當母親回家以后,為了避免再次失去母親,她盡力滿足母親的各種愿望,朝著當醫(yī)生的夢想努力。終于,在同伴杰克的引導下,莉迪亞獲得了頓悟,“如果你不愿笑,就別笑”[2]“她決心改變一切”[2],因此她決定從克服對水的恐懼開始,于是跳入了水中。
《小小小小的火》中,莉迪亞在米婭的指引下也獲得了頓悟。弗洛伊德提出了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概念,本我是追求享樂的原則,是與生俱來的;自我遵循的是現實原則;超我則遵循的是道德原則。莉迪亞遇到米婭之前,這三者處于一種動態(tài)平衡中,雖然伊奇渴望自由,由于本我力量較小,她不得不壓抑內心的愿望。但經過米婭的引導之后,伊奇的自我重新獲得了覺醒,并且重新獲得了自信。當得知米婭被母親趕走時,她想到了米婭說過的話:“有時候,你需要把一切都燒干凈,才會有新的東西長出來。”[3]因此,她認為只要燒掉這座束縛她的房子,家人才會從中獲得解脫,才能擺脫虛偽社區(qū)中的規(guī)則束縛。
頓悟也是生活中的一種原型。青少年會對不熟悉的事情產生好奇,反而對周邊的人和事視而不見,即“陌生化是頓悟的必要條件”[4]??偟膩碚f,頓悟是成長小說中不可或缺的一個元素,是主人公成長道路的重要過程之一。雖然獲得頓悟是一瞬間的事情,但頓悟的影響卻是持續(xù)的,“當一個人獲得某種頓悟的時候,他的變化是明顯的,他的成長也就得到了凸顯”[4]。
四、兩位邊緣少女成長的不確定性
對成長小說來說,結局至關重要。經典成長小說中,主人公往往在經歷一些挫折和頓悟之后與社會達成了某種程度上的和解,融入了他們所在的社會,結果是長大成人,結局往往是喜劇性的。而現代成長小說中的主人公很難與社會達成一致,個體在其中經歷著無數不可避免的掙扎,要么為了追求自由而反抗社會,要么拒絕長大、拒絕進入成人社會。
1.跳河自殺的莉迪亞
這兩部小說中,主人公的結局都處于一種不確定的狀態(tài)?!稛o聲告白》中的莉迪亞選擇了跳河自殺,僅僅16歲就結束了自己的生命,表面上看是一個悲劇,但這并不意味著她的成長終止了。一方面,莉迪亞獲得了覺醒。在她自殺之前,就下定了決心,要為自己而活,不再以滿足父母的期待為目標,“莉迪亞在碼頭上許下新的承諾,這一次,是對她自己許的。她將重新開始。從現在開始,她要做她想做的事情”[2]。另一方面,莉迪亞的死亡也對周圍的人帶來了積極的影響。成長小說中,主人公在獲得成長的同時也會影響著周圍的人。莉迪亞死后,白人群體自發(fā)參加莉迪亞的葬禮,對她的遭遇深感遺憾,當白人店員得知買酒的人是死者莉迪亞的哥哥時,還免費送了他兩瓶威士忌;在哥哥喝醉睡著之后,一向刻薄的警察對他照顧有加,還把他送回了家。總之,莉迪亞的死亡是不是一個悲劇,不同的學者有不同的看法,“死亡未必表示主人公成長的失敗,還可以表示他對腐敗、墮落和抑制自我的成人世界的斷然拒絕。主人公以死來表明對社會化的排斥,對抑制個性的社會權威的抗爭”[4]。
2.放火燒家的伊奇
《小小小小的火》中,伍綺詩塑造的伊奇也處于一種開放性的狀態(tài)。伊奇放火燒家并踏上了離家的征途,她的未來也充滿了不確定。上路是經典成長小說中的一個基本特征,“上路,意味著行動,只有行動才會有結果;上路還意味著離開原來的地方,走向人生新的一站”[4]。雖然作者對莉迪亞的成長持積極的態(tài)度,“警察會找到伊奇的,她告訴自己,等他們把女兒帶回家……假如警察沒找到她呢?那么,她會自己去找,無論需要多長時間,她會花上幾個月、幾年甚至一生的時間尋找女兒,仔細端詳她所遇到的每一位年輕女性的臉龐,在陌生人的面孔中尋找那縷久違了的小火苗”[3]。作者對伊奇內心想法的描述讓讀者懷疑伊奇媽媽的計劃是否能成功,“也許這些人中的某一個會幫助她找到米婭,無論米婭在哪里,他們也可能會把她送到父母身邊。假如是后者,她會再次離開,一次又一次地嘗試,直到自己的年齡足夠大,沒有人能把她送回去為止。她將繼續(xù)探索,直到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3]。這里說明了伊奇義無反顧地走上流浪之路,因此,伊奇的成長仍然充滿著不確定性。
五、結語
與以往的成長小說相比,美國華裔成長小說由于涉及種族、身份和權力等問題而更復雜,伍綺詩不僅關注華裔群體,還描寫了非洲裔和白人的成長。成長小說中開放性的結局體現了作家對當代青少年生存狀態(tài)的深切關懷,主人公之所以不愿意融入社會是因為現實世界與想象中的世界存在巨大的反差,即“當代成長小說不再對人的有機成長及個體與社會的有機結合持樂觀態(tài)度,多半否定經典成長小說中主人公最終必然和諧融入社會的那種內在邏輯”[6]。伍綺詩小說中主人公的成長經歷對所有華裔美國青少年的成長具有借鑒意義,更廣泛地說,對多元文化的美國社會中所有青少年的成長具有普遍意義。此外,小說中的人物是隨著現實的變化而變化的,作者通過描寫主人公的追夢過程以及最終夢的幻滅,質疑了美國主流價值觀念,揭露美國社會存在的問題。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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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劉夢瑤)
作者簡介:張慧,山東師范大學外國語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