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離殤》是楊怡芬創(chuàng)作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全書共分為二十一章,每一章節(jié)的標題作者都獨具匠心地化用古典詩文,或反諷,或隱喻,與章節(jié)故事內(nèi)容形成一種特定的張力。女性意識是身為女性的楊怡芬在作品中自覺與不自覺的呈現(xiàn)。本文將以英美新批評的細讀方法論解讀《離殤》中的女性意識,以期觀照女性本體的生存和選擇。
[關鍵詞] 楊怡芬" 《離殤》" 英美新批評" 女性意識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17-0020-04
一、引言
浙江舟山籍女作家楊怡芬自2002年開始寫作,先后在《人民文學》《小說月報》《十月》等期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目前已出版中短篇小說集《披肩》(2009年)和《追魚》(2012年),并著有長篇小說《離殤》(2021年)和《海上繁花》(2023年)。楊怡芬以細膩且溫潤的筆觸書寫身處城市與島嶼中的女性,展現(xiàn)不同女性的生存困境與心靈困境,從現(xiàn)實生活中的心靈刻畫來描摹歷史風云中的世情,在城市與島嶼的空間位移中提供參照、進行反思,將女性獨立、島嶼鄉(xiāng)土等命題熔鑄于小說中,極具審美價值及文化意義。
新批評產(chǎn)生于20世紀20年代的英國,20世紀30年代在美國成型,20世紀四五十年代在美國達到鼎盛階段。新批評以文學文本為中心,注重對文本逐字逐句地細讀,從語義的層面研究文學,強調在解讀文學作品時,應將其視為一個獨立的有機整體,有機整體是一個能協(xié)調各種張力最終達到平衡的形式結構,反諷的原則、悖論的語言和隱喻的思維是有機結構生成與完善的關鍵所在。
20世紀80年代西方女性主義理論傳入中國,曾一度掀起女性文學書寫和女性文學研究的熱潮。事實上,一個思潮的形成并不能在文學內(nèi)部完成,文學本身始終處于一個無限延伸的狀態(tài),21世紀女性作家的文本創(chuàng)作已逐漸開辟出一條屬于自己的道路,形成了屬于自己的特點。這些特點的生成與闡發(fā)要以文本為中心進行分析,倘若用已生成的女性寫作的范式去分析具體的作品,確定單一明確的主題,很可能局限于對主題的研究,從而忽略文本的多義性,不利于文學接受者從多個角度發(fā)掘作品的內(nèi)涵和價值。因此,堅持先細讀再進入理論,有意識地避免批評研究過程中的“理論先行”,脫離文本的“天馬行空”以及理論方法與研究對象呈現(xiàn)“兩張皮”的流弊,或許能為批評邊緣化的學界注入新的氣象。
二、標題與內(nèi)容對照構成的張力
楊怡芬的《離殤》共有二十一章及一篇后記,每一章的標題都化用或直接引用古典詩文,詩文的含義及出處與特定的故事內(nèi)容相關,從而在文本內(nèi)部生成多義的解讀,構成各種張力,以反諷的原則及隱喻的思維生成并完善文本的有機整體,最終協(xié)調各種張力達到一種特定的平衡。
1.反諷:不同女性的生存選擇及命運
《離殤》第三章的標題“愿作鴛鴦不羨仙”出自唐代盧照鄰的詩作《長安古意》,詩句意為只愿做一對鴛鴦而不羨慕神仙,用來形容戀人形影相隨、深情眷戀的纏綿。第三章敘述的是李麗云與鄭景潤由相識到相戀再到訂婚的事件,本是一樁美事,然而隨著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此時的美好被后續(xù)發(fā)生的變故顛覆,更諷刺的是,本以為兩人是一對不羨仙的鴛鴦,事實上女主人公李麗云從未出現(xiàn)在鄭景潤的藍圖里,誠然這是由于時代的錯亂導致了這樣的愛情悲劇,但是作為主體的人仍然是其中發(fā)揮關鍵作用的因素。
第五章標題“隔江猶唱后庭花”出自唐代杜牧《泊秦淮》:“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作者以一種曲筆諷刺聽歌享樂的封建貴族。第五章以國民黨上海一戰(zhàn)敗退舟山群島為大的歷史背景,講述的卻是島嶼上普通男女的日常生活:秦怡蓮與女兒山山的生活,李麗云與鄭景潤的感情進一步升溫。“小老百姓,就是這樣過日子,即便改朝換代,他們也只在意自己的小日子?!盵1]
第九章標題“疑是故人來”出自唐代李益《竹窗聞風寄苗發(fā)司空曙》,詩句寄寓的是悠悠的思念、淡淡的哀愁,有一種唯美之情。第九章敘述的卻是女教師宋安華和有婦之夫宋以文的婚外情。作為獨立新女性的代表,宋安華是眾多女學生的榜樣,她不受制于父輩的安排而選擇自己喜歡的職業(yè),有自己的理想并教育學生要有獨立的思考,就是這樣一位“榜樣”卻不顧倫理道德的約束而與有婦之夫發(fā)生關系,更為諷刺的是宋安華在知曉宋以文不會與妻子秦怡蓮離婚后竟甘愿做小妾,并以“老爺”稱呼宋以文。誠然,無法忽略的前提是宋安華和宋以文先前就相識并互生情愫,只是宋以文迫于家庭的安排而與門當戶對且性格溫婉的秦怡蓮結婚,但作為獨立女性的宋安華面對如此情境本該有更多的思考,包括其自身女性主體性的建構及身份選擇,而不是面對“愛情”時讓自己潰不成軍,丟失了原本的自我。
第二十章標題“總把新桃換舊符”出自宋代王安石的《元日》,形容新年新氣象,辭舊迎新。第二十章敘述女主人公李麗云在經(jīng)歷一系列事件后終于與劉仲瑞結成良緣,從始至終李麗云都希望能通過自己的努力生存下去,順利畢業(yè)拿到文憑然后任教,可以說女性的獨立意識是存在李麗云內(nèi)心深處的,她不想依靠任何人,在愛情中她也希望自己能夠作為一個獨立個體。對于“愛”的定義,她認為首先是要學會愛自己,讓自己足夠強大然后用愛去奉獻他人。事實上,愛自己和愛他人是可以同時進行的,而李麗云卻認為這是一個悖論。最終,在困局中她選擇先解救自己。標題與內(nèi)容構成內(nèi)部張力,即新生是另一個困境。同時,第二十一章也就是全文最后一章的標題“爰其適歸”,出自《詩經(jīng)·四月》,意為“哪里才是我的去處”,這是對于第二十章新生后又一困境的追問,也呼應了第一章標題“亂離瘼矣”,在塵世的離亂和動蕩中,不同女性面臨不同的困境及生存選擇,“哪里才是我的去處”即為“哪里才是她們的去處”,這一追問也直指當下。
2.隱喻:由物及人、由歷史到現(xiàn)實
《離殤》第二章標題“天地一沙鷗”出自唐代杜甫《旅夜書懷》:“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钡诙率桥為L宋以文第一次出場,在蒼茫的大海上寂寞航行,時刻注意海上的情況。或許在一開始宋以文就注定是這“沙鷗”,不僅因其身份的特殊,更是由于他個人的選擇,他與宋安華的愛情注定是別離,故事最后宋安華一家遷移美國,而他的妻子秦怡蓮雖自始至終陪伴著他,但這陪伴是最有情又最無情的,因為身為女性的秦怡蓮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能夠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總能把握手里能夠把握的東西——日常與溫情以及這兩者背后的決斷和狠辣。
第六章標題化“雞鳴故國天將曉”為“雞鳴故國天將小”。第六章主要以宋以文的視角展開,宋以文往返基隆和舟山航線,在海上航行時他是滄海一粟,上岸后他最終選擇不回家而是去宋安華的住處,“天將小”事實上不僅寓意著國民黨統(tǒng)治范圍的縮減,更指涉故事中人物的選擇。同樣,第七章標題“六代綺羅成舊夢”指涉人物,該句出自魯迅《無題二首》,意指“過往如煙散”。第七章敘述潘綺珍掌管了家里的布店,年紀輕輕便當上了經(jīng)理,還把布店經(jīng)營得很好,認識了軍官王天錫。富有意味的是,女性潘綺珍的成長并非經(jīng)歷了重大變故,而是以其平常的生活展開,理所應當?shù)赝懽儭5谄哒轮袟钼以O置了一個情節(jié),布店的生意訂單問題影響了潘綺珍的睡眠,她在睡夢中聽到飛機的轟鳴聲,打開門看到飛機從頭頂掠過,她竟看到了飛行員。這里顯然有了某種身體的隱喻,過去學生氣的潘綺珍已經(jīng)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獨立堅忍的潘綺珍。
第十二章標題“舊國婆娑幾樹梅”出自南宋姜夔《項里》,原句為“舊國婆娑幾樹梅,將軍逐鹿未歸來”。第十二章敘述李麗云與鄭景潤面臨兩地相隔的分別之苦,盡管鄭景潤的態(tài)度以及舉止于細節(jié)處難以看出端倪,“李麗云悶悶坐著聽,鄭景潤從桌子下伸過手來,握住了她的手?!盵1]但是有心留意標題,這里已經(jīng)隱喻鄭景潤不會歸來,而身為女性的李麗云也似乎意識到了這一點,面對戀人的告別與失諾,李麗云的態(tài)度是復雜的,“鄭景潤離開之后,她就會擁有大段的空白時間,對這一點,惶恐之中,她又有些興奮”[1]?;蛟S,在愛情與獨立兩者最后的較量之中,李麗云選擇的仍然是個體的獨立,這也是她最終的生存選擇。
第十四章標題“行路難!行路難!”出自唐代李白《行路難》:“行路難!行路難!多歧路,今安在?”結合第十四章的內(nèi)容,標題隱喻三條“路”的艱難,首先是作為軍艦艦長的宋以文航海之路的艱難,上海失守意味著國民黨統(tǒng)治勢力的衰微;其次是宋以文與宋安華愛情之路必將崎嶇的預言;最后是宋以文與秦怡蓮夫妻之路走到盡頭的指涉。
在宏大的時代背景下,個人的選擇和命運往往會被消解,而作家楊怡芬聚焦離亂之際個人的生存與選擇,以富有張力的筆觸再現(xiàn)了一個時代中具體細微的人事,將歷史與個人結合,從而在文本中達到一種特定的平衡。
三、何處是歸程:女性獨立意識和社會意識的再詮釋
20世紀80年代,中國女性文學以激進的姿態(tài)強調女性身體與男性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實現(xiàn)了對男性秩序的突圍,然而這種純粹的女性表意方式使得女性更加邊緣化,甚至更為“私人”,將女性問題視為與階級、國家無關或分離的議題[2]。楊怡芬重新將女性置于社會歷史中,從文學的角度來看,一個具有真正意義的文學作品,不能僅僅局限于個人或者女性的私語中,其一定是能夠經(jīng)由個人經(jīng)歷展現(xiàn)當時的社會歷史面貌的。
1.島嶼空間中女性意識的波涌
《離殤》中四位女性同處亂世,舟山群島作為故事發(fā)生的地點,為女性意識的表達提供了想象的空間。楊怡芬有意回避了戰(zhàn)爭的宏大敘事,而是將敘述視角聚焦在島嶼上,以普通百姓的日常生活作為鏡像,隱喻時代大變局下的離愁,而在這座小島上,女性作為獨立個體能夠更好發(fā)聲。誠如楊怡芬所言:“我的小說是張細密的漁網(wǎng)。如果我能精妙又準確地寫出已經(jīng)變化了的女人,那么也就寫出了這個時代,并在文字里保存下了這個時代?!盵1]
四位不同年齡、性格、家世、教育背景的女性在動蕩年代的追求和信仰各不相同,她們的命運及人生選擇也全然不同。李麗云堅守自己對于獨立的追求,她在亂世中的處變不驚更多源于無法改變自身環(huán)境的無力感,男友給予自己的照顧和許諾既是她無法接受的也是她無法真正信任的,因此,離亂對于李麗云來說只是一種狀態(tài),她會適應命運帶給她的任何狀態(tài),在隱忍與審慎中度過自己的一生,哪怕孑然一人。李麗云的同學潘綺珍的獨立更多源于開明和富裕的家庭,她的命運軌跡與家族整體走向相關,她不過是自己家族的一個粉色倒影。原本以獨立女性姿態(tài)出場的宋安華老師卻最終與自己妥協(xié),在亂世中與有婦之夫宋以文以肉身取暖,抓住最后一抹虛妄的夢影。秦怡蓮總能把握手中能把握的,她的生存之道是在潘宅孤身持家的精明與堅忍,在戰(zhàn)亂中依然安穩(wěn)持家的定力,在丈夫的疏離和背叛中的權衡。自始至終,秦怡蓮或許都是最清醒的那一位。
島嶼上四位女性的生存書寫,相互對照又相互補充,一代又一代女性的生存和生活,“祖祖輩輩,規(guī)定了一個好女人應該怎樣怎樣,媽媽就在這個規(guī)定里活著,但似乎沒有誰來在意她活得好不好”[1]。李麗云的困惑與思索實際上也是作者本人的發(fā)問:女性究竟以怎樣的意識和姿態(tài)去過好自己的生活?
2.獨立女性重返社會歷史場域
20世紀80年代受西方女性主義思潮的影響,國內(nèi)女性寫作關注女性身體與心理,強調女性與男性的差異,將男性視為女性的對立面,正是在這樣激烈的個體化敘事中,國家、社會、歷史層面的敘事被遮蔽,女性在某種意義上與社會歷史脫節(jié)。事實上,男性與女性并不該置于二元對立的語境中,盡管二者的差異無法消除,但二者相互包容、相互吸引所生發(fā)的第三種關系使社會發(fā)展更為多元化。男性與女性同屬于生活在社會中的人,都具備人的基本情感,社會、歷史、主體三者不該被割裂。
楊怡芬有意將女性置于新舊交替的時代背景中,盡管更多描寫的是她們的日常生活,但每一次戰(zhàn)爭的爆發(fā)以及時局的變動都是對于島嶼上女性生存抉擇的問詢。四位女性不直接參與戰(zhàn)爭,但她們的生存又與戰(zhàn)爭緊密相關,可以說她們的心理轉變一部分源于故事中男性的影響,一部分則是由特定歷史時期推動的。女性的獨立不僅依靠女性個體完成,女性作出獨立選擇后也并不意味著女性主體性被真正建構。作為現(xiàn)實主體的女性要立足社會歷史,在社會中實現(xiàn)對性別身份的自我追尋,同時,女性的身份不只性別意義上的“女性”,身處社會中的女性同樣可以是“學生”“妻子”“母親”等身份;女性話語的抒發(fā)也從來不僅僅是自我情感的私語,更要面向男性、社會、國家以及歷史。由此,四位女性重返社會歷史場域,蘊藏一種“島嶼品格”——邊緣的、弱勢的,同時蘊含一種始于生命本能的掙扎向上的力量[3]。
文本完成了社會歷史場域中獨立女性的絮語,女性與男性、女性與社會、女性與歷史是內(nèi)含于文本中的關系命題。同時,女性在關注自我命運之外,能將其獨特的觀察優(yōu)勢融入對所有人的悉心呵護與對生命個體的真誠關懷之中,并使這種意識潛移默化地融入人類文化的傳統(tǒng),作為一種觀念被男性和女性同時接受,進而達到男女和諧共處的局面[4]。
李麗云最終選擇留在舟山島嶼上,擁有了一份教師工作,等待著劉仲瑞的歸來;秦怡蓮靠著自己的積蓄帶著女兒山山離開舟山;宋安華一家移民美國;潘綺珍則隨父母與戀人王天錫一起乘船南渡至臺灣。四位女性的故事并沒有結束,在某種意義上她們是一個時代的縮影。在宏大的戰(zhàn)爭歷史背景下她們是關注自我生存的普通老百姓,在漫長的線性的歷史中,作為女性,她們的聲音并未湮沒。
四、結語
楊怡芬以溫潤的筆觸書寫舟山島嶼上普通男女的故事,精妙又準確地寫出了變化中的女人,同時寫出了一個時代、一段歷史。歷史、女性、獨立作為文本中力圖探討的議題,表明楊怡芬對于女性生存及發(fā)展問題的思索,具有一定的文學意義,更兼具了現(xiàn)實意義。同時,對于女性的書寫及女性意識的闡發(fā)勾連起整個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中女性寫作的脈絡,不同于五四時期女性寫作的國家集體化傾向而忽略了女性個體的意識,也不同于20世紀80年代女性寫作過分私語化而導致女性更為“邊緣”的體驗,21世紀女性寫作朝向更為多元和諧的“第三種關系”,即不以傳統(tǒng)二元對立分化的寫作模式,允許更為多樣的可能進行闡釋,女性重返社會歷史場域,走出那片狹小的天地,以一種更為成熟的自我意識參與到社會交往中。
參考文獻
[1] 楊怡芬. 離殤[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21.
[2] 賀桂梅.女性文學與性別政治的變遷[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3] 夏雪飛.重建“女性”與“社會歷史”的關聯(lián)——評楊怡芬的小說[J].溫州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3).
[4] 蔣海霞.中國當代女性文學的女性意識研究[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14.
(責任編輯 羅" 芳)
作者簡介:顧旭尹,濟南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