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通女性的命運交響曲：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書寫

[摘" 要] 近幾年才步入文壇的楊本芬，是自覺寫作個人家族史的典型代表。本文通過梳理女性情感表達的個人家族敘事的歷史，說明關注素人女作家書寫個人家族史的必要性，并以素人女作家楊本芬為例，研究其個人家族史的創(chuàng)作特點，分析其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的得與失，希冀對今后的個人家族史寫作有一定的啟發(fā)意義。

[關鍵詞] 楊本芬" 素人女作家" 個人家族史

[中圖分類號] I207.4" " " [文獻標識碼] A"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4）20-0016-04

2020年，已屆耄耋之年的楊本芬創(chuàng)作的自傳體小說《秋園》一經(jīng)出版就獲得了廣泛好評，隨后她以一年一本的速度出版了《浮木》《我本芬芳》《豆子芝麻茶》。如今的楊本芬，仍在筆耕不輟地書寫著關于自己和身邊人的故事。作為素人女作家的楊本芬，從未接觸過文學與寫作教育，卻在寫作之初自覺地以個人家族史為創(chuàng)作藍本，用質(zhì)樸平實的文字敘述一家?guī)状栽跁r代浮沉中的悲歡離合，回憶自己的家人并記錄和自己一樣的形形色色普通人的故事。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書寫以其真實的生命體驗，帶著普通女性樸素真誠的品格感動了千萬讀者，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了中國文學中的個人家族史書寫。

一、女性的個人家族敘事

自母系氏族社會被父系氏族社會取代后，以男性為中心的父系社會為了維護男性地位的權威性和保持父系文化的唯一合法性，女性及女性話語的情感表達一直被壓抑和被排斥于主流文化之外。而家庭乃至家族，作為確定父系統(tǒng)治的關鍵性樞紐，“從它出現(xiàn)的一刻起，便是以男性為標志、為本位、為組織因素的”[1]。在此基礎上，古代社會中屈指可數(shù)的女性話語都是父系文化監(jiān)察過濾后以邊緣的形式存在的，故女性想要進行個人家族敘事幾乎不可能。

新文化運動讓女性有了說話的權利，但女性家庭意識的呈現(xiàn)仍隱匿于文本深處。此后，女性知識分子參與到國家民族和文學發(fā)展的歷史進程中，出現(xiàn)了一些追求女性解放的文學作品。如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一位女作家陳衡哲，其作品敏銳觸及知識女性家庭與事業(yè)矛盾的主題，態(tài)度溫和地談及了女性群體的獨有體驗，但可惜的是，她并未試圖挖掘背后的深層原因。

隨著女性主義思潮的發(fā)展，中國當代女作家開始注意女性長期以來的“無名”和“無史”的問題，并自覺選擇“家族”這一意蘊豐富的母題。此時期的女性家族敘事作品，如鐵凝的《玫瑰門》、虹影的《饑餓的女兒》、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范小青的《顧氏傳人》等，這些小說在繼承中國家族敘事傳統(tǒng)的同時與女性主義結合，構成獨特的女性文化空間，成為女性文化建構和個人主體性建構的典范之作。但創(chuàng)作這些作品的當代女作家和五四以來的中國現(xiàn)代女作家一樣，大都屬于知識分子群體，其創(chuàng)作皆是胡適先生口中的“上層文學”“文人的文學”。

21世紀以來，隨著新媒體時代文學生產(chǎn)、傳播方式的轉(zhuǎn)變，越來越多關于女性情感表達的話語出現(xiàn)在公共場域，素人女作家登上文壇。她們是沒有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卻對文學充滿熱愛的普通人，雖然她們的作品質(zhì)量良莠不齊，以非虛構方式書寫平凡個體的經(jīng)歷，呈現(xiàn)出生命的多樣形態(tài)和人與社會的種種關聯(lián)，也在一定程度上再現(xiàn)了被遮蔽和忽略的現(xiàn)實世界，重建了文學的公共性、人民性與實踐性。同樣，觀照當下女性創(chuàng)作的個人家族史，我們既需要女性知識分子作家的專業(yè)敘述，也需要傾聽普通女性的不同聲音，以此來完善中國女性的歷史書寫。

二、看見普通女性：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

作為一個在花甲之年開始創(chuàng)作，年近八旬才走進文壇的素人女作家，楊本芬的“看見女性”系列（《秋園》《浮木》《我本芬芳》《豆子芝麻茶》）是對當今女性寫作的有力補充。她的創(chuàng)作不同于現(xiàn)今主要圍繞女性的婚戀、育兒、職場以及女性與原生家庭的關系展開討論的書寫，而是以自傳體的形式書寫個人家族史[2]。作品從橫向的角度展現(xiàn)平凡女性在時代洪流下的悲歡離合，表達女性的真實感受，從縱向的角度追溯母輩生命歷程，探討女性生存境遇，為21世紀書寫史增加了一種看似微弱但不可或缺的普通女性的聲音。

1.以獨特生命體驗建構的個人家族史

楊本芬的寫作始于母親去世后，悲傷的她意識到，如果“沒人記下一些事情，母親在這個世界的痕跡很快就會被抹去。在不算遙遠的某一天，自己在這個世界上的痕跡也會被抹去”[3]。于是在六十歲的那一年，楊本芬在四平方米的廚房開始了自傳式的創(chuàng)作，“我寫了我的母親梁秋芳女士——一位普通中國女性一生的故事，寫了我們一家人如何像水中的浮木般隨波逐流、掙扎求生，也寫了中南腹地那些鄉(xiāng)間人物的生生死死。這些普通人的經(jīng)歷不寫出來，就注定會被深埋”[3]。

故在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中，母親梁秋芳成為《秋園》中的秋園，自己和自己身邊真實存在的人則成為秋園的女兒之驊和作品中形形色色的人。秋園是20世紀初出生的一位普通女性，父輩是河南洛陽的一戶醫(yī)生人家，她纏過小腳，也讀過一些書。父親去世，家道中落的秋園匆匆嫁給了只有一面之緣的楊仁受，跟隨丈夫從洛陽來到他的老家湖南湘陰。在湘陰，貧窮、饑餓、歧視日日侵蝕著這個家庭，五個孩子只活下了三個，孱弱的丈夫也在大饑荒中去世。為了活下去，秋園不得不帶著兩個幼子從湖南流落到湖北艱難求生，她唯一的女兒之驊為了讀書和生存也不得不逃離鄉(xiāng)村到一個偏遠小城求學、結婚和扎根。在那個時代，家庭是生活于底層的普通女性的全部，她們拼盡全力只想要自己和家人活下去?！肚飯@》在講述秋園的家庭之余，也刻畫了許多小人物，如父母被日軍殺害，和爺爺藏在茅坑得以幸存的鄰居兵桃；父親染煙癮敗光家業(yè)而不得不寄人籬下做長工的邱子文；父親被抓壯丁失去聯(lián)系，母親發(fā)狂犬病失去生命，來到邱家做童養(yǎng)媳的小泉等普通人。

這些關于家人和身邊普通人的故事在《浮木》中進一步擴展，如“我”出生不久就病逝的弟弟，先后死于非命的陳家夫妻，因?qū)O子丟了被責難而失蹤的貨郎，因婚事被拒絕而喝農(nóng)藥自殺的青年等。經(jīng)過《浮木》的承上啟下，《我本芬芳》轉(zhuǎn)而敘述個人的婚姻生活，故事里的她成為“惠才”，丈夫成為“呂”?；莶诺娜松?jīng)歷，像年少求學、生兒育女以及陪丈夫治療眼疾等經(jīng)歷都可以呼應楊本芬的真實經(jīng)歷，也能找到《秋園》中的之驊和《浮木》中“我”的影子?；莶艦樽x書嫁給呂，但呂并沒有實現(xiàn)惠才的愿望，孩子的出現(xiàn)徹底中斷了她的求學之路。于是成為妻子、母親的惠才和秋園一樣，將自己奉獻給家庭，忙碌于家務瑣事，算計著生活開支，并尋找機會做小工。對惠才在婚姻中的付出，呂視而不見地保持沉默，不僅常年對妻子實施冷暴力，甚至在晚年面對惠才關于下輩子是否還愿意和她在一起的詢問時，呂依舊冷漠堅定地選擇了不愿意，道出普通女性婚姻中的心酸和苦楚。后來的《豆子芝麻茶》延續(xù)了《我本芬芳》的婚姻故事，在上篇以第三視角講述秦老太、湘君、冬蓮三位老年女性苦澀的婚姻與人生，在下篇以第一視角繼續(xù)回憶與母親和哥哥一起經(jīng)歷的往事，以及兩位至親離世的痛苦與不舍。

2.非虛構與虛構敘事結合的個人家族史

“非虛構”作為“虛構”的對立概念，往往指對真實的某種完全再現(xiàn)。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雖然是以非虛構的自傳體形式建構，但與大多借助田野考察方法，再現(xiàn)社會問題的“非虛構寫作”不同，其內(nèi)在驅(qū)動不在于提供紀實性的田野調(diào)查或社會性的歷史還原，而是來自敘述寫作者自己“無法置若罔聞的家族往事與無法遏制壓抑的個人情感的沖動與需要”[4]?？v觀《秋園》《浮木》《我本芬芳》和《豆子芝麻茶》的文本會發(fā)現(xiàn)，很多敘事內(nèi)容和楊本芬本人的生命歷程相吻合，也會發(fā)現(xiàn)許多忠于故事語境的虛構敘事成分存在于其非虛構的個人家族史中，其目的是更好地呈現(xiàn)個人家族記憶，以滿足和實現(xiàn)個人的情感表達。

以《秋園》為例，楊本芬通過虛構和非虛構相結合的創(chuàng)作手法，采用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講述秋園以及與秋園相關的人，重新賦予了秋園既平凡亦不平凡的人生畫卷。秋園在講述這些苦難時，楊本芬沒有給予其史詩化、傳奇化的外殼，而是巧妙地運用了想象和荒誕進行了重構的處理。

想象作為虛構的一種方式，楊本芬在忠于真實語境的前提下，用想象彌補了生活經(jīng)驗的不足。如在表現(xiàn)秋園童年的不幸經(jīng)歷時，著重講述了兩個嫂子和梁先生的去世。秋園的父親梁先生醫(yī)術高明，而且心地善良、樂于助人，但是在發(fā)生兩個媳婦因為自己給的游園票游園而沉船身亡的意外后，不堪重負的梁先生一病不起并在短短半個月后病故。作品中涉及梁先生和兩位嫂子的對話、參加游園前兩個嫂子的細節(jié)描寫、意外發(fā)生后梁先生的心理描寫等，這些無疑是楊本芬為了使故事情節(jié)合理化、完整化的想象與虛構。

在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中，其荒誕的虛構和死亡密切相關。秋園的二女兒夕瑩和小兒子田四的意外死亡充滿了離奇色彩。去世前的夕瑩在吃月餅時莫名其妙地看見墻角貓洞里有一只毛藍布小腳一閃而過，之驊認為這只是一位討飯婆經(jīng)過，但秋園知道后卻覺得蹊蹺，結果半夜時分夕瑩突然開始鬧肚子并陷入昏迷，沒等到醫(yī)生就斷氣了。田四從不玩水卻掉進河里，被三條船的船夫從三點多打撈到六點多都沒有打撈上來，正當船夫們要放棄的時候，秋園趴在地上請求他們再打撈一次，剛說完一個船夫就撈上來田四。他們死亡的原因并不離奇，但楊本芬在創(chuàng)作中卻將一些迷信、詭譎，甚至荒唐的事情加入故事情節(jié)，真實地反映了缺乏現(xiàn)代知識的普通女性面對意外死亡，試圖尋找命運的邏輯，卻對命運不可知的恐懼心理。

3.對個體記憶平淡書寫的個人家族史

面對跨越一個世紀的個人家族史，楊本芬的創(chuàng)作沒有復雜曲折的謀篇布局，也沒有宏大深奧的立意，而是用質(zhì)樸坦誠的語言娓娓道來，平淡書寫每個家族都可能共有的集體記憶。集體記憶作為一種“共享的個體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xiàn)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xiàn)自身”[5]。當個體記憶引起群體共鳴時，個體記憶便成了一代人的集體記憶。楊本芬以女性個體的視角觀照時代與歷史，回憶個人家族記憶中的自己、家庭成員，以及身邊平凡的普通人，書寫那些可能在外人看來微不足道的家族往事，抵達了人性深處的溫暖和光明，也喚醒了讀者的集體記憶與情感共鳴。

楊本芬筆下的個人家族史，其創(chuàng)作背景貫穿了中國近百年歷史，這些個體記憶的歷史時刻、重大事件的再現(xiàn)，使每個讀者都可以從中找到自己的記憶，找到家人和自己的影子。

楊本芬對個體記憶采取平淡，甚至冷靜的描寫是情有可原的。她作為從舊時代走入新時代的老人，其敘述個人家族史的目的不是為了表現(xiàn)自己高超的寫作技巧，而是單純?yōu)榱擞涗浐捅４婺切┯洃浿械娜撕褪?。同時，楊本芬對個人家族史的平淡書寫也是她時過境遷后平淡心境的真實反映，故事中的每個人物都是真實存在的，每個人物的死亡也都是生活中至親的真實離去，而非渲染氣氛和推動故事發(fā)展情節(jié)的工具，濃墨重彩地描繪痛苦和死亡反而會消解其記錄的意義和價值。此外，楊本芬在質(zhì)樸無華的平鋪直敘中寄托了她對家人和朋友的深深思念，簡單、通俗易懂的語言降低了讀者的閱讀難度，更容易勾起讀者的集體記憶，達到讀者與作者之間的情感共鳴。

三、關于楊本芬書寫個人家族史的得與失

被稱作“灶臺作家”的楊本芬，從未接觸過文學理論，卻能以八旬老人身份書寫個人家族史。正是這樣的特殊身份，她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不可避免地獲得了來自不同階層的讀者關注，讀者對其作品的評價褒貶不一。

縱觀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她以普通女性姿態(tài)創(chuàng)作的個人家族敘事區(qū)別于男作家多關注父系的家族建構而選擇性忽略母系家族的家族史創(chuàng)作，也區(qū)別于非素人女作家常聚焦女性主義以宣揚女性主體地位的家族史創(chuàng)作。楊本芬以歷史的“在場者”身份，跨過百年的世紀長河，從母親的故事說到自己的故事以及身邊人的故事。她用自己獨特的生命體驗建構出獨屬中國普通女性的個人家族史，在非虛構與虛構中勾畫出普通人的生活圖景，以女性特有的敏感細膩感知私人記憶里那些值得記錄和保存的人與事，對個體記憶進行了平淡卻感染人心的家族史書寫。其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無論是整體的作品構思還是局部的敘事表達都具備了文學的價值。

由于作家自身水平的限制，楊本芬個人家族史創(chuàng)作的缺陷也很明顯。首先是時間線模糊，楊本芬在《秋園》中經(jīng)常會用“一天”來指代時間的變化。后來創(chuàng)作的《浮木》《我本芬芳》《豆子芝麻茶》也有這類問題，大量碎片化的記憶片段串聯(lián)起不同的故事情節(jié)，使小說偏向散文化。其次，在楊本芬的個人家族史建構中，大部分的人物形象塑造不佳，存在臉譜化、扁平化的特點。這主要是因為楊本芬將筆墨更多地放在故事情節(jié)里人物的外在行為上，而較少描述他們的內(nèi)心體驗和情感狀態(tài)。同時，楊本芬在敘述自己和母親的苦難及婚姻生活時，過多的情感表露導致其在內(nèi)容上不夠客觀，缺乏反思性和批判性。特別是《我本芬芳》，雖然其內(nèi)容是許多人婚姻的真實寫照，但字里行間都充斥著惠才對呂的控訴、指責，并沒有對他們不幸的婚姻生活提出改變的建議和思考。

對很多素人女作家而言，用寫作回顧她們的人生，既是一種總結，也是一種展現(xiàn)。畢竟對于普通人來說，很少有人能夠有機會站在舞臺或人群中間講述自己的故事，但這并不代表那些經(jīng)歷不重要或不值得被說出、被書寫、被銘記。楊本芬也不例外，所以她的個人家族史寫作與精英寫作截然不同，讀者不應該用嚴肅文學或純文學的標準去過度批判。當楊本芬個人家族史的創(chuàng)作被我們看見，曾經(jīng)的沉默者變成了現(xiàn)在的發(fā)聲者，其寫作的價值已在此實現(xiàn)。

參考文獻

[1] 孟悅，戴錦華.浮出歷史地表：現(xiàn)代婦女文學研究[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8.

[2] 劉可，等.楊本芬自傳體小說：女性話語、歷史詩學與個人家族史的建構[N].文藝報，2023-04-21（7）.

[3] 楊本芬.秋園[M].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20.

[4] 許凡之.前進、后撤，與女人們的腳步——讀楊本芬的《秋園》[J].新文學評論，2021（1）.

[5] 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作者簡介：李萬霞，長江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