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元月末,我,一個年已七旬的老人,終于手不釋卷地翻閱完了《鮮為人知》。這是一本描敘浙江臺州食味的散文集,作者是葉青,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但是,在翻閱之時,我的腦海中卻時不時地想到了梁實秋的散文集《雅舍小品》。
《雅舍小品》寫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初,那正是中國抗戰(zhàn)最為艱苦的時期,前方腥風血雨,后方作為陪都的重慶也是度日維艱。然而,即使如此,梁實秋的這一表面似乎遠離抗戰(zhàn)風云、純粹談?wù)撈胀ㄈ顺源┳⌒腥粘I畹南盗猩⑽?,在重慶的《星期評論》連載時,卻使其發(fā)行量得以飆升,說明梁文備受重慶市民歡迎。梁實秋曾是魯迅論戰(zhàn)的勁敵,但從根本的層面上辨析,他卻與魯迅有著許多相通之處。譬如魯迅在《“這也是生活”》中就強調(diào):戰(zhàn)士在吃西瓜時,是因為口渴而感覺到吃西瓜的暢快,而決非想到國土的被割碎,但戰(zhàn)士吃西瓜又和抗敵的確有關(guān)系。如是,梁氏所寫:這也是生活。《紅巖》是我們這一代人青少年時代的精神教科書,其中反復(fù)渲染的,是江姐雙手被釘竹簽子的場面。但年長后,我讀《紅巖》,卻被江姐在臨上刑場時,仔細地梳理頭發(fā),整理旗袍的細節(jié)所震撼。以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分析,那正是已經(jīng)進入江姐無意識深處化為了其生命底色、本色的日常生活習慣使然。我的一位朋友,對法國路易十六王后在上斷頭臺時,因不小心踩了劊子手的腳而對劊子手道歉之舉很是推崇,但在我看來,那也實在是浸入生命底色、本色的日常生活習慣使然。我在山西非常貧困的農(nóng)村插隊時,山西的鄉(xiāng)下女人,卻能夠費盡心思地將種種粗糧、野菜做成盡可能可口的一日三餐并時時送我們品嘗。于是,在經(jīng)歷了較多的人生滄桑后,我漸漸明白,個體性的日常生活,對于個體生命,文豪、教授也好,革命志士也好,上層貴婦也好,鄉(xiāng)下女人也好,都是其生命的主要內(nèi)容,是其生命的本體性、本色性存在:這也是生活。
這生活,孤立地看,似乎實在是太平常太瑣碎了;對這生活的踐行,較之于對社會的變革、歷史的進步所作的種種努力,似乎實在是太微不足道,太無足輕重了。但社會是人的社會,歷史是人的歷史,而這“人”,是由一個一個的個體生命所組成的。馬克思在《共產(chǎn)黨宣言》中說:“代替那存在著階級和階級對立的資產(chǎn)階級舊社會的,將是這樣一個聯(lián)合體,在那里,每個人的自由發(fā)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fā)展的條件?!痹谖铱磥?,日常生活,對于“每個人”來說,則是其“自由發(fā)展”的重要內(nèi)容。因之,我很認可女性學者劉思謙教授的話:“把女人關(guān)于一日三餐的‘意識流’連起來,比黃河、長江還長;把女人往返于菜場、糧店、廚房的‘小短趟’接起來,大約總能繞地球一周?!比绻f,在我們民族歷史上長久的各種各樣的生存、生活的“殘酷”“窮困”面前,我們更多地強調(diào)了種種非凡的超常的精神品質(zhì)與能力,強調(diào)了精神對于物質(zhì)的超越;那么,在今天這樣的一個以經(jīng)濟建設(shè)為中心的時代,在今天這樣的一個百年未曾有過的“大變局”的歷史轉(zhuǎn)型期,伴隨著市場經(jīng)濟對中國社會格局的改變及對國民人生內(nèi)容立體性、整體性的影響,如何面對與評價普通人個體生命的日常生活,就浮出了歷史地表,成為新時期的時代命題。而能夠回答這一命題的思想資源、精神資源又是如此稀少,且一向不為我們所重視。
接受美學認為,閱讀是由閱讀者的“前結(jié)構(gòu)”所決定的,我正是在上述的“前結(jié)構(gòu)”視閾中,展開了對這本書的閱讀,并且一拿起就放不下來,讀得津津有味,且在津津有味中不斷地生發(fā)思考。
或許是因為這本書,通過美食、美味直接切進我們的日常生活,所以,我讀來第一個感受就是非常親切,有著極強的共鳴。不久前,我從西歐游歷回來,十多天的行程,視野的開闊、認知的深刻自不待言,但此行給我這個久居山西者的身體的最大感覺卻是,在凜冽的冷風中,旅程一路沒有熱水喝,飲食中沒有了熱湯、熱面,那法國大餐中只有七成熟的牛排,那作為品牌店的品牌菜的冰冷的牛肉塔塔,是那么不合我這個年已七旬的老人的胃。所以,當我讀到作者寫她在南美的土地上喝粥的親切感、對她身體的歸屬感時,我感到分外親切,格外認同。我記得國內(nèi)電視臺有一個知名節(jié)目《舌尖上的中國》。我實在是通過親身的體會,知道了中國不僅在于長江長城黃山黃河,更是實實在在、細致入微地存在于我們每一個個體生命的舌尖上。
或許是因為我有著在山西鄉(xiāng)村插隊八年的經(jīng)歷,故我對書中反復(fù)書寫的作者外婆在飲食制作上的執(zhí)著、功力、魅力分外感佩。插隊生活也使我在之后的歲月里,對書本上各種概念、理論遮蔽我認知的危險心存警惕。鄉(xiāng)民們看似沒有文化,但他們在世世代代的人生延續(xù)中,通過切實的日常生活經(jīng)驗,頑強地護守著個體生命的生存與存在,并以此面對或應(yīng)對外部世界的介入或侵入。在這種面對或應(yīng)對中,有著“三雙鞋磨倒一朝天子”的自信與大氣。于是,我多多少少習得了一點民間價值譜系,并時時以此為據(jù),對廟堂價值譜系、廣場價值譜系加以衡量與判斷。我覺得,正是作者反復(fù)書寫的外婆們在飲食上對后代的哺育,滋養(yǎng)培育了后代身體和精神上的生命之根,有了這樣的生命之根,才能夠面對外在的風風雨雨。而我,也是在這樣的閱讀中,重獲回歸生命大地、生命沃土的歸屬感。
書中對各種美食的制作過程和各種美食給人帶來的美感有著充分、生動的描寫,這些描寫給我?guī)頍o盡的興味。我自然知道,我絕不是想以此嘗試制作這些美食,或者想象著哪天也去享受一下這些美味。那能夠打動我的,是這些描寫給我?guī)淼娜绾蚊鎸ν獠课镔|(zhì)世界的趣味與美感,是日常生活的生機與鮮活。我很認同女性學者劉思謙教授的看法,她說,在人生過程中,有著一個是一日三餐“吃我”還是“我”吃一日三餐的問題。前者是物質(zhì)生活、日常生活消損了人的個體生命,后者則不是消損而是滋養(yǎng)。前者在貧窮時則怨天尤人,在富有時則揮金如土,看似截然相反,實則是一體兩極、因果相生。后者則貧窮時怡然面對,如梁實秋之居住于蚊聲如雷、雨中房頂灰泥轟然而下的“雅舍”;富有時則讓生活有更多滋味更多可能,如梁實秋所寫“吃湯包”的境遇。海德格爾的名言“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久為人知且一向為人所稱頌,但真正能夠?qū)⑵潴w現(xiàn)于普通日常生活之中,卻非易事。我們往往為了在大地上生存而忘記了詩意的召喚,或者讓詩意離開了大地而成了虛妄。
也因之,我對本書中那些描寫曾經(jīng)的美食、美味消失的篇章,有著別樣的看重。在我看來,這正是我們在歷史中疏忽、遺落了我們對普通人個體生命日常生活價值認可的形象性體現(xiàn),我們正應(yīng)該在今天去追問去找尋這疏忽、遺落的原因,即便困難重重。
作者在書中自述其在十七歲時考上大學,我猜其年齡最大應(yīng)該不到六十歲。這是新的一代人,這新的一代人,是伴隨著“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伴隨著這新的時代轉(zhuǎn)型而成長起來的。通過這本書,我看到了這新的時代的風貌,新的一代人的風貌,這是非常令人欣喜的。如果說,在魯迅、梁實秋的時代,普通人個體生命日常生活的價值性不應(yīng)被疏忽、遺忘,那么在今天的時代,則應(yīng)該成為新時代的表征而為我們所關(guān)注所重視。從這一點上說,這本書有著歷史的時代的厚重。雖然我們一向不會將美食美味與時代風云、歷史滄桑聯(lián)系在一起,但這是我們這一代人的歷史局限,幸而這一歷史局限正在被新時代里的新一代人所打破。
這本書的書名很有意思?!鄂r為人知》,可以解釋為這以一日三餐為代表的個體生命之鮮活應(yīng)該為人所知;也可以解釋為,這普通人個體生命日常生活的“生命本體性”價值還“鮮少”地為人所知。無論從哪個方面解釋,都說明了這本書的價值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