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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散花的父親( 散文)

    2024-08-22 00:00:00尹馬
    滇池 2024年9期
    關鍵詞:散花村子母親

    大多數(shù)時候,母親總是一個人站在院子里,盯著天空看。天空有時很空曠,一朵云也沒有。

    “去山上把你爹叫回來吧?!蔽颐看位氐郊遥赣H總是這樣對我說。

    父親在山上,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父親一般都在山上,因為山上長著他的莊稼。山上有一些老人在干活,他們一邊干,一邊高聲大氣地說話。他們偶爾說說天氣,說說莊稼的長勢,說說年輕人在遠方的運勢。只是偶爾而已,他們說得最多的,是村里的某個人終于扛不住,死掉了。

    死掉就死掉吧!這世上哪天不死人?在廟坎這樣的村子里,每年都會有一些人死掉的。那些人死掉后,端公先生很快就會到來,他們的鐃鈸一登場,我的父親便有事可做了。

    在鄉(xiāng)間,一個人的逝去,通常會帶著龐雜的聲響。斗紙燃盡,灰燼被裝進一個布袋里,作為最后的“錢包”帶去“陰間”。冥紙燃了又燃,青煙隨風飄蕩,四腳長抻的亡者進了棺槨,亡靈錢樹插在房屋旁邊的空地上。端公先生擂響羊皮鼓,鼓聲激越,讓前來幫忙的鄰里鄉(xiāng)親瞬間拉開了話匣子,他們議論的,通常是孝家會給死者做幾天道場,道場中怎樣安排“文壇”和“武壇”。當然,議論歸議論,道場怎么做,除了靠孝家決定,還得看先生們的興趣。如果死去的是一個七八十歲的老人,那就是喜喪,除了做好文壇和武壇,還會適當增加一些“耍壇”;如果死者是一個年輕人,先生們只能按照孝家悲痛的情緒組織壇科,一般來說,這種情況就不安排耍壇了,比如在祭奠、繞棺、辭靈等環(huán)節(jié),先生是不會讓人們占用過多的時間來散花或者唱孝歌的。

    在我的老家,散花是喪葬法事中的一個非常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老人離世,村里的散花童子通常會提前在家中精心準備,將能散的花文好好過濾一遍。說是“童子”,實際上是一種別稱,他們大部分是上了年歲的老人,好動、好酒、好熱鬧。散花童子三五人,聚集在死者靈前,只等端公敲響鐃鈸,打開唱腔。散花的內(nèi)容多以歷史典故和鄉(xiāng)間流傳故事為主,以史為鑒,以理教化后人,同時穿插一些雅俗共賞的料子,供人取樂。大戶人家想擺擺譜、顯顯威風的,會提前給散花童子打招呼,只散高雅的,拒絕低俗的,如有誰把握不住分寸,會吃不了兜著走。有一次,村里王家辦喪事,我二大爺因為酒多,散了這么一首:“叫我散花就散花,散到對門老王家;王家跟前三個女,個個看似一枝花;大姐出來眨巴眼,二姐出來眼眨巴;只有三姐稍好看,扯眼扯眼蘿卜花……”此花一散,便被孝家亂棒暴打,險些討了一副棺材。

    在廟坎這種小得注定在人們心里留不下任何印象的村子里,除了散花這種能讓人體會到儀式感的事情,其余的故事,多半是掐頭去尾的。有些事情的發(fā)生根本就沒有預感,致使它缺乏一個可以讓人像說書一樣去捋清的開頭;有些事情仿佛永遠沒有結(jié)束,像一朵懸在天空的烏云,既沒有釀成一場瓢潑大雨,也沒有帶來一個撥云見日的美好瞬間,天一黑,一切都歸于茫茫黑夜,想得到或想不到的事,都被夜色無情地吞沒。

    在一個沒有更多東西可以寄托的自然村,如果沒有類似“散花”這些非職業(yè)游戲的落地生根和傳承,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會靠什么堅守到現(xiàn)在。世界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以后,父親就慢慢變成了一個符號,在我感覺到?jīng)]有什么必要反復定義父子親情的時候,其實是我已經(jīng)擁有了一個慢慢老去的心態(tài),也就是說,我開始以一種無可奈何的態(tài)度去面對一個真正的老人,甚至看見他在年輪的轉(zhuǎn)速中跌跌撞撞地爬行。其實,他的年齡在很多人看來并不算大,還不到古稀,還可以在這個世上呆上很多日子。村里有很多老人都比他大,他們在他面前擺出一副快要入土時的坦然,他們總是會對他說:你還早得很。

    前些年,我總是把很多東西送到廟坎去,比如用舊的電視機,四條腿還很結(jié)實的八仙桌,款式過時的沙發(fā),在一些營銷活動中別人送給我的茶杯、水壺、電飯煲……這些丟不掉的物件,一度時期它們的歸宿總是老家。每次回家都要帶一點,致使院壩的每個角落都被填滿了。母親有空的時候,總拿毛巾往上面擦拭灰塵,像計算時光的腳步一樣,邊擦邊自言自語。在她把某個東西放到眼前細細端詳?shù)臅r候,大約是想知道此時的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在干什么,拿起電話要打,隨即又放下,“唉”了一聲,繼續(xù)擦著。父親總是對她說:你擦它們干什么?吃飽飯沒事干了?

    父親每時每刻都在說話。有時候,他對著樹上聒噪的鳥說:“飛來飛去,又飛不出什么名堂,就不能安靜一會兒?”鳥不聽他的,繼續(xù)從一個枝頭躥向另一個枝頭。他抬頭看看天,沉吟著,說一些連自己也記不住的話。他轉(zhuǎn)身進屋的時候在說話,從屋里出來的時候也在說話,有時候母親搭上一兩句,有時候院子里的雞昂起頭傻傻地看著他,“咯咯咯”幾下,走開了。

    在廟坎這樣的村子里,一到傍晚,人們就會從家里走出來,背著手到路上去踱步。只有在這個時候,村子里才會有更多的響動。年齡都差不多的老人們,干脆不討論莊稼的長勢了,也不去關心最近發(fā)生的那些新鮮事,而是相互面對面絮絮叨叨,每個人說的都不一樣,沒有誰愿意接過誰的話頭,也沒有誰愿意回答誰的問題,他們像一群散落在林間的鳥,說著一分鐘以后就全部忘記的話。

    父親到了六十幾歲,話就越來越多了,但他總是不愿意主動找別人說,多數(shù)時間是在自言自語。有時候,別人主動找他說,他也故意拿出一副愛搭不理的表情,以至于讓很多人都覺得不舒服。我進城工作以后,他開始很少用正眼瞧村子里的其他人。這對他來說,或多或少有一種報復的心理。父親沒有兄弟,自小在村子里受別人嘲笑、欺負。別人以“打虎還靠親兄弟”來挖苦他,他只會說,有兄弟有啥了不起的,再過些年,連土地都不夠種了,我看你們只能到天上去吃云朵去!別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砍伐我家地里的杉樹,他眼看著不敢說話,回家后才說:“砍了就砍了,反正也是拿去打棺材。”我母親不同,她不顧自己是一個女流之輩,飛快地跑回我外公家,搬了很多“后家人”來,硬是將杉樹搶回家。慢慢地,村里其他人不敢惹我母親了,他們只悄悄在背后給我父親起綽號,在路上遇到我的時候,不是彈我腦瓜崩兒,就是踢我屁股。在我長到十一二歲的時候,有人當著我的面罵我“獨巴丁”,欺負我沒兄弟,我回家抄了一把斧子,追著那人跑。

    在村里,父親因讀過書而成為異類,甚至成為弱者。那些年,如果大部分人的土地都用來種玉米,沒種玉米的少部分人就會成為“不應該”的一批;如果大部分人都在一四七上街,你卻選擇三六九去,也會遭到別人的反對;如果大部分人都沒有讀過書,而你偏偏讀過幾年,你便會受到眾人的排擠。父親讀到四年級,沒有再往下讀,原因之一是我爺爺不想讓他成為村子里與眾不同的人。讀過幾年書仍然留在村里耕種土地,無疑會成為一個笑話。有人說我父親是一個沒用的書呆子,莊稼做得不夠好,日子過得也艱難。父親賭氣起早貪黑伺候土地,硬是讓自己變成村里最有“辦法”的農(nóng)民,加之有母親撐腰,很快就找回了尊嚴。我長到十一二歲,學會用斧子捍衛(wèi)自己的地位,和我同齡的那些人便紛紛成為我的部屬。又過了一些年,村里能做司儀的都上了年歲,父親承擔起在村里主持各種禮儀的重任,退車馬、叫戲、踩財門、說春、散花、唱孝歌,每一種禮節(jié)他都諳熟于心,誰家有事,如果不拎著東西親自上門請,他是不會主動去的。久而久之,人們貌似對我父親開始另眼相看起來,也學會把孩子送到學校去讀書,沒事時還經(jīng)常往孩子老師家里跑。

    我是村子里第一個端國家飯碗的人,這讓很多人覺得,一個人不用伺候土地居然也能解決溫飽。而他們也驚奇地發(fā)現(xiàn),我一下子就和村子里的所有人不一樣了,我昂首挺胸地走路,我挎著公文包在村子里進進出出,我想和誰說話就和誰說話,心情不爽的時候,連我父親我也不給面子——也就是說,我變得比村子里所有人都驕傲。在我還沒有分配到一份工作的時候,他們知道我考起了師范,但始終不敢相信,懷疑我中考時作了弊,抑或通過關系頂替了誰的學位,以我在初中時候的表現(xiàn),他們認為我應該是考不起一份工作的。有人把這個“事實”告訴村子以外的人,村子以外的人又將它說給更遠的人聽,于是就有我同學的父母親自跑到縣教育局去復查分數(shù),想知道我是不是頂替了他們家的孩子。有人到處散布“證據(jù)”,說我一天天不是騎馬橫穿村子就是跑到山頂上去“練武”,這樣的人怎么能考起師范呢?眼看開學臨近,我一面打點行裝,一面幫父母打烤煙,人們?nèi)匀辉趹岩晌疫@個學終究是上不成的,總有一天,那個被我頂替的人會找上門來。有人當著我父親的面談論我的事情,甚至問他我們家什么時候攀上了關系,我父親很生氣,但又不好與他們辯解,便說:鳳凰就是鳳凰,它該棲于高枝上,不像那些嘰嘰喳喳的麻雀,在地上跑來跑去,像一堆鍋煙子。人們不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紛紛搖著頭走了。

    像我這樣的人,考了一份工作也遭人懷疑,甚至有人無中生有捏造“事實”中傷我、誣陷我,個中原因,除了我看上去不像一個認真讀書的人以外,還和我的父親有關系。他們始終認為,我父親讀了一些書,最后還不是雙腿陷在泥土里,做了一個大氣不敢出的農(nóng)民。我作為他的兒子,又兼有提刀弄斧的壞習氣,從哪個方面來說都不應該吃皇糧。所以,當我考起師范的時候,很多人對我仍然不屑一顧,他們甚至懷疑我讀不完三年師范就會“東窗事發(fā)”而被遣送回家。但事實并沒讓他們?nèi)缭?,我順利地成為一名教師,教了幾年書,又改行成為一名鄉(xiāng)干部,后來調(diào)進城里工作。在這段時間里,因我越走越遠,加之父親成為村里的“司儀”,很多人改變了對我們家的態(tài)度,總會隔老遠就和父親打起招呼來,但仍有部分人認為沒有必要“趨炎附勢”,仍然趁著黑夜黑得看不見人影的時候偷砍了我家地里的杉樹,被我父親在第二天循著腳印找到了贓物。一開始,盜樹者始終不承認這棵杉樹是我家的,以杉樹上沒有刻著誰的名字進行抵賴,后來因證據(jù)確鑿,干脆說,“砍就砍了,你能把我怎么樣?”

    能怎么樣呢?我母親先是看我的態(tài)度,見我一臉茫然,直接回家去了。我父親說:“不能為了一棵小小的杉樹壞了咱們家名譽?!薄霸趺崔k呢?”我問他。他頓了頓,說:“吃人者終將遭到報應,要不,我提前給他散個花!”晚上,父親一個人坐在條凳上,口中念了起來:

    樹有根塘,人有爹娘;樹在山中,娘在高堂;盜人樹木終為恥,猶在家中虐親娘;天倉滿了肚子爆,蛇蝎之心不可倡。我今散花把你渡,一命嗚呼見閻王……

    母親看不慣父親自我安慰的做法,再次去后家“搬兵”,把樹搶了回來。

    父親一貫的“妥協(xié)”態(tài)度讓母親很是生氣,她經(jīng)常在吃飯的時候說我父親沒有志氣。而我的父親,總是以“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為“警句”,在教育母親的時候順便也教育了我們。但是,我分明覺察出父親與當年有些不一樣了,他雖然總以各種警句教育我們,事實上他卻變得越來越有傲氣,他和村子里的某人說話時,總是抬起頭,一副不愿意看人的樣子。如果人們對他的作派視若無睹,他會大步流星地走出人群,嘴里念念有詞回到家中。村里有人辦事頭,請他去主持禮儀,他會在行禮節(jié)之前獨自一人坐在板凳上不說話,想讓別人主動找他說,但也沒有人找他,他繃不住了,就會走到別人身旁,說幾句關于天氣的閑話,以此緩和尷尬。

    父親的話多得誰也止不住,是他開始喝酒以后。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父親突然對酒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開始時,他只是把家里的酒瓶拿出來,擰開,用瓶蓋倒一點嘗嘗,后來是用小碗,盛一點,剛好浸沒碗底。再后來,酒癮越發(fā)增大,開始用玻璃杯,一次喝一杯。父親干農(nóng)活越來越離不開酒,經(jīng)常是從山上背一簍土豆回來就喝一杯,一天下來,要喝完一斤多。喝著喝著,身體逐漸吃不消了,話也多了起來。腿酸、乏力,喝點酒,邊喝邊自言自語,喝著喝著,就有了酒友。有人到我家,不招呼人家吃飯,而是倒酒喝了起來,最后村子里酒友越來越多。有人喝了在路上罵人,被人揍得頭破血流,他的女人找上我家門來,說皆由我父親勸酒引起,我父親說,“我又沒撬開他的嘴讓他喝,是他主動要喝的,再說,我這酒也是用錢買來的!”

    父親的酒從四十多歲喝到五十多歲,因身體實在是吃不消,就再也沒有喝了。當然,父親能戒酒,還與我和在醫(yī)院里當護士的妹妹有關,在他有一次喝壞了身子住院的時候,我們一起說動主治醫(yī)生警告他,說如果再不戒酒,命就難保。父親不是怕死,而是怕自己很早就死去,看不到我們有更大的出息。沒喝酒的父親仍然輕飄飄的,他雖然堅持六十幾歲了還種玉米、養(yǎng)豬,經(jīng)常把玉米、土豆等從山地里一簍一簍地背回來,但我們分明看見他已經(jīng)步履蹣跚了,走幾步就歇一氣。父親年輕的時候拼打于超負荷的農(nóng)事之中,還去村里的瓦廠里去做瓦,長期在瓦泥里勞作,三十幾歲時兩只手就伸展不開了,像一張弓。他自己開玩笑說,活著的時候,兩手打不開,死了以后就自動抻平了。

    父親一個人說話,最開始說的是《增廣賢文》里的句子,諸如:近水知魚性,近山識鳥音;諸如:相識滿天下,知心能幾人;諸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后來說的是他青年時代唱讀過的那些民間評書,什么《三孝記》《柳蔭記》《薛剛反唐》《梁山伯與祝英臺》,后來是在各種喪事中的花文……他的自言自語,皆因我們幾個子女長期不在家、母親又不愿意和他講大道理引起,所以,母親與他置氣,他總是引經(jīng)據(jù)典,但說了母親又聽不懂,所以也就自個兒絮絮叨叨。父親希望有人和他說話,但他總是希望別人與他說話的時候躬著身子,即便不躬著身子,也要附和著他,承認他說得對。開始時,有那么幾個人聽他說完后,點點頭表示有道理,但他說得多了,人們不愿意聽,也就悄悄地走開了。其實,愿意與父親說話的人真的很少,偶爾有那么幾個,皆是年輕時與他走得不遠不近的人。那些在我的少年時代看不起父親的人,即便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和父親一般的年紀,仍然不會以恭維的口氣和他說話,他們現(xiàn)在還時不時提起父親年輕時在村子里毫無地位的過往,他們之中的某些人仍然還會時不時說起我“撿了一份工作”的事情,盡管這么多年來他們也沒有找出那個被我“頂替”的“倒霉蛋”。父親也許是自己認為我和妹妹有一份在城里的工作,所以他的地位理應發(fā)生改變,因為村里經(jīng)常有人上門請他讓我?guī)退麄兘鉀Q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而這些事情,多半是為誰的孩子找一個好一點的學校讀書、去醫(yī)院幫誰掛一個專家號或者到縣交警隊幫誰解除微型車超載罰款。他不知道的是,很多時候我為了把他們的事情辦好,自己掏錢請人喝酒,把身體喝得千瘡百孔,甚至我會用我自己的工資幫他們交罰款——他需要有求于他的那些人對他心存感激,他不需要他們具體到送什么東西給他,他需要的是他們聽他說話,而且要承認他說得對。

    每次我回家,父親總會對我說:這村里都是些啥人,都新時代了,還不要求自己進步。村里其他人要么不看電視,要么就用DVD播放一些粗俗的山歌視頻,一到晚上,那些敞開的大門里常常有很大聲的山歌傳出來。父親說,唱山歌不是不可以,但要唱得優(yōu)雅。他說的優(yōu)雅,是內(nèi)容積極向上、有韻味的意思,要像他在各種喪事中散的那些“經(jīng)典”的花文一樣,比如說“山歌好唱口難開,櫻桃好吃樹難栽……”父親就哼了起來。我說,“你先別唱了,有時間的話,搞搞個人衛(wèi)生才是要緊的事?!备赣H拍打拍打自己的衣服,從袖子看到腳上,說,“你就說,這村子里這幫老頭,有誰比我更干凈?”

    父親沒有收拾衛(wèi)生的習慣,如果我母親不在家,他就從不掃地。幾天后母親回來,會看見地上厚厚的一層灰,撮箕、鋤頭、背簍擺得到處都是。父親不愛洗澡,說是洗澡容易感冒,以至于最后他連衣服都不愿意換。有時候我們會對他說,你自己干凈一點,會感覺舒服一些。他假裝沒聽見。母親拿著干凈的衣服追著他換,他說,“咱農(nóng)村人,講究個啥,任你衣服有多干凈,我穿著上一次山,回來還不是那個樣子?!贝謇锏钠渌项^也不愿意洗澡,理由同樣也是容易感冒;他們也不愿意換衣服,理由同樣是再好的衣服穿上山去都一個樣子。很多次,我?guī)Ш⒆踊卮謇铮⒆涌匆娢腋赣H穿著邋遢,便會說,“爺爺,你穿著光鮮一點,看上去才像一個有知識的人?!彼f,“知識都裝在腦袋里,與穿著沒有關系?!弊詈?,我們都拿他沒有辦法,只能在心里順從“所有父親都是這個樣子”的現(xiàn)實,只能“由他去”,因為我們知道,他其實也不愿意去掉農(nóng)民的裝扮,甚至不愿意做一個表面干凈的農(nóng)民。

    當然,父親也有衣著光鮮的時候,比如,誰家辦喜事請他去當司儀,誰家辦喪事請他去散花或唱孝歌。辦喜事當司儀的事情,隨著父親年齡漸漸增大,也就很少去做了,早已交給那些所謂的徒弟,因為村里辦喜事,時間總是很長,一辦就是幾天,麻煩得很,也累。父親不愿意丟下的,是喪事中的“散花”。他總認為,一個人死去了,在被送走的時候需要有更多的儀式感,也就是說,在亡者被抬上山入土為安之前,“祭奠”和“辭靈”一定要無比濃重。辭靈之前,死者的親朋好友都要來祭奠,晚輩們跪在靈前,一邊給亡者燒紙,一邊聽端公先生讀祭文。祭文讀完了,人群中就有人開始散花,而端公們,總是會熱心地配合散花者所散的花文,認真地“打花結(jié)”(其實是對花文的簡單總結(jié)),孝家們,更是在散花者精彩的花文中被感動,有的悄悄抹著眼淚,有的則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而大放悲聲。

    看百花,開滿山,千千萬萬,

    青紅紫,與黑白,朗朗明明。

    紅刺花,白刺花,披掛齊整,

    泡桐花,叫三聲,地動天驚。

    木通花,前吹號,統(tǒng)兵元帥,

    芭蕉花,扯旗子,開道前行。

    茶子花,報軍情,忙來通信,

    芍藥花,多智謀,議論軍情。

    梔子花,年歲大,無人伺候,

    童子花,年紀小,未長成人。

    山茶花,守營寨,軍心安穩(wěn),

    夜合歡,忙檢炭,添火加薪。

    狗尾花,一聲聲,叫到天亮,

    雞冠花,唱到那,天色微明。

    燈盞花,過江灘,點兵上陣,

    芝麻花,忙出陣,撒豆成兵。

    殺得他,映山紅,東西逃竄,

    殺得他,玫瑰花,頭落地心。

    殺得他,月月紅,鮮血浸染,

    殺得他,梔子花,戰(zhàn)戰(zhàn)兢兢。

    殺得他,茶子花,翻山越嶺,

    殺得他,椒子花,不死不生。

    殺得他,腳板臺,疼痛難忍,

    殺得他,金銀花,買命逃生。

    含笑花,忙對著,粉團花論,

    年少花,又恐怕,海棠分心。

    百般花,散不盡,千般萬樣,

    把花名,來丟下,珠淚如傾。

    ……

    一首花文散盡,父親會喝一口茶,然后對其他散花者說,“到你們了?!逼渌酥雷约荷⒌幕]有父親的高級,不好意思開口,總是推回來,說,“你散得好,接著干?!备赣H也不客氣,蹺了二郎腿,又散起來,這時他散的是有些“葷”的花文。

    玉石鐲子,越戴越亮;歪嘴婆娘,不談不像。叫她上山割豬草,褲兒落在山坡上。旁人來看到,轉(zhuǎn)身跑一趟,丈夫來看到,干她幾大棒……

    人們開始笑。有的則說,這老者腦殼里都裝了些什么東西,叮叮當當?shù)?,好耍得很?/p>

    吃了茶,父親又動員其他人散花,他們也就完成任務似的散了幾首,散完了,還得偷偷看我父親的表情。人們建議我父親再散,他則說:“散倒是可以,但我散的都是之前你們沒聽過的,我怕端公先生打不了花結(jié)?!倍斯壬谝慌哉f:“你能散,我就能打。”

    父親真的散了一首誰也沒聽過的花文,弄得端公先生一臉木訥,只曉得使勁撥弄手里的鐃鈸,無法打花結(jié),在這尷尬的時刻,父親說,我來打花結(jié)吧,于是他唱了起來:

    散花一曲祭亡魂,

    燈火通明到五更。

    爾自駕鶴西天去,

    奈何橋上獨一人。

    老人們一個一個死去,在我父親的花文中漸行漸遠,剩下的,都像我父親一樣,喜歡在土地里忙碌。他們似乎是種地種習慣了,一天不下地,手腳都癢癢得難受。我家有二十來畝土地,大多是坪子里的肥地,畝產(chǎn)一般要比別人坡上的砂土地要高出很多,父親除了舍不得讓它們撂荒,還因為自己不愿意放下一個農(nóng)民的行頭。土地前些年用來種烤煙,煙葉質(zhì)量很好,能賣上很高的價錢。但是,種烤煙是一個勞動強度很大的事情,父親老了以后,再也沒法承受如此繁重的勞作,就把所有土地分三六九等,有的用來種玉米,有的用來種黃豆,有的用來種油菜,剩下的一些邊角,干脆種上杉樹,以期有朝一日它們變成森林的一部分。父親種的玉米,個頭很大,秋后從地里背回來,碼在樓上,在下面燒著煤火烘干,再把它們從棒子上脫下來,一粒一粒,黃錚錚的,裝進糧倉里。父親種玉米,但他大部分時間吃的卻是大米,有人問他:“你又不吃玉米,種這么多干嘛?”他說:“樓上那么多耗子,總不能讓它們餓著。”

    父親種黃豆,一麻袋一麻袋壘在屋角,看上去煞是愛人。黃豆用來做豆腐,一大鍋一大鍋地做,做一次吃幾天,吃得發(fā)餿,又倒進豬食鍋里喂豬。父親每年要養(yǎng)兩頭豬,過年宰殺時,他最關心的是肥豬的膘有多厚。豬肉做成臘肉,一塊一塊掛在墻上的釘子上,農(nóng)忙時摘下一塊,切成片,炒豆豉。在我的印象中,父親從小就喜歡吃豆腐和臘肉,他經(jīng)常對我們說起年輕時一群人打賭吃肉的事情,非得要我們感受到他的自豪。有時候我們勸他搬進城里去住,他也會說:“城里有什么好的,能吃上這么膘好的豬肉嗎?”

    在土地里忙碌,父親把自己的身子也忙成了一張弓。六十多歲了,還經(jīng)常背一個背簍上山去。秋收時,我建議由我們花錢雇人幫他把糧食從山上背回來,他堅決不答應,說我們家又不是地主,決不能干雇長工那種事。有時候我們感覺到他實在是太辛苦了,不放心他一直在山上折騰,怕有一天他會直接倒在土地上,就勸他少種一點,他總是說:“今年種過,明年就再也不種了。”

    父親想通過勞動來論證自己堅持呆在老家的理由,他甚至說,如果讓他放棄了勞動,這么多土地就會很快丟失,土地都沒有了,哪還有家呢?我們曾很多次因為父親堅持勞動這件事情而和他爭吵,有時吵得很厲害,吵著吵著大家都沉默下來,誰也不愿意先說話。當然,最先繃不住的肯定是他,他會觀察我們的臉色,發(fā)現(xiàn)我們氣消得差不多了,又說起他的那些“警句”或民間唱本中的段落來。其實我們都知道,他是故意引我們和他說話,但往往說著說著又再次吵了起來。他似乎也想和我們爭吵,如果我們一家人坐在一起,一個個玩著手機都不說話,他就會覺得相當無趣,便會沒話找話說。

    父親很多時候只活在他一個人的世界里,很少去關心別人的感受。長此下去,他就把自己活成一個慢悠悠地旋轉(zhuǎn)著的陀螺,偶爾這個世界上發(fā)生了一件貌似與他有著關系的事情,他也同樣看不到。在由父親和母親兩個人構(gòu)成的老家,父親的大部分時間要么在山上,要么在那些古舊的書本里,要么在喪事里的“花文”中。有時我母親把蒸飯的甑子放進鍋里,去菜園里摘菜,鍋里的水燒干了,甑子下半截燒得糊了起來,滿屋煙塵,父親不但不把甑子從鍋里拿起來,還大聲地喊我母親的名字,說:“你的甑子燒糊了?!蹦赣H罵我父親吃飯不管事,他只是嘿嘿嘿地笑。很多時候,如果母親忙不贏做飯,他餓了,就自己下面條吃,但他只做他一個人吃的,從不考慮我母親是否挨餓。

    我們總是和父親吵架,但每一次都是作為子女的我們最先偃旗息鼓,這樣,會使他有一種大獲全勝的感覺,所以他會一直念叨下去。母親在一旁說:“你都贏了,就別吵了吧?!泵棵窟@時,他會說:“你以為你們真的能講道理,有時候,講道理的人是看不出來的?!?/p>

    有時候,我會對他說,“搬進城來吧!”

    “為什么?”他問。

    “在城里居住,我們放心?!蔽艺f。

    “城里有什么好的?”他說,“首先,沒事可干,只能去公園里,和那些陌生人呆在一起,保不齊還會發(fā)生爭執(zhí)。另外,鄉(xiāng)下在你們心里真就有那么差嗎?”

    幾乎每次都這樣,他讓我在無話可說的同時感到非常無奈。轉(zhuǎn)天,我又對他說,“我看還是搬進城里去的好?!?/p>

    “好在哪里?”他問。

    “至少能讓我們省事一些,不至于每周都往老家跑?!蔽艺f。

    “是我讓你們跑的,還是你媽媽讓你們跑的?”他說,“首先,我們沒有這個要求,要回來也是你們自己的事。另外,你們就算天天往家里跑,也不見得讓我們快樂到哪里去?!?/p>

    我們還真的有一段時間沒回去,也憋著不給他打電話。他好像著了慌,電話打了過來,“又遇上什么要緊的事了吧?”

    他總是這樣,你著急的時候,他看上去風輕云淡;你故意顯得不在意他,他反倒在意起來。轉(zhuǎn)天,我們又往老家去,他看見我們進了院子,故意裝作什么也沒看見,推門進屋去了。

    寨子里的老人們老了之后,同我一般大的或是他們的下一代,倒是沒有誰小看過留守老人的孤獨,當然,他們雖然沒有像我一樣在城里上班,但他們身處的是比我還要遙遠的地方,比如浙江的金華、廣東的東莞、安徽的蕪湖,起初他們每年只能回來一次,即過年的時候。后來,父母更老了,有的人率先死去,不管有多忙,只要村子里有人離世,他們都會全部趕回來,幫著料理后事。我父親有時候也會對我說:“村里有什么大物小事,你得回來幫忙,你要是不聞不問,以后我們歸天,所有的事情都只能是你自己扛了?!?/p>

    我漸漸感覺到,村子里逐漸形成一種緩慢的秩序,誰也不再愿意用挖苦、打擊的口氣與別人說話,就連之前看不起我父親的那些人,在他們老去之后,都變得越來越和善了。有時候我走在村里,條件反射似的像之前那樣把頭高高地昂起來,他們也會主動和我打招呼,甚至會請我去他們家里坐坐。彼此相安無事的接觸,讓我時時想起父親在村里的不合群,最開始他是希望人家和他說話,后來是不愿意主動和人家說話,甚至到最后他即便和人交涉什么事情,語氣里總是夾搶帶炮,讓人很不舒服。不過,村里的老人們似乎也明白了一個道理,即我的父親之所以變成一個看上去壞壞的怪老頭,是因為年輕的時候他委實受到了不公正的對待,到了晚年,因他的子女有工作,不像其他人一樣常年奔波在外,他的自豪感便越來越茂密,以至于人們都感覺到,在這個村子里,他們這一代,只有我父親是成功的?;蛟S,人都是這樣,在時間的流逝中,有些人的傲骨慢慢長了起來,身披荊棘,一臉不屑地行走,而有的人,不得不刪除內(nèi)心的鋒芒,像一片落葉一樣悲涼地活著,再也沒有無視風雨的資本,慢慢就腐爛了。

    去年年底,母親生病,不間斷地往城里跑,后來去了昆明,長時間住院療養(yǎng)。父親一個人留在家,我問他要不要暫時進城居住。他說沒什么必要,一個人也有一個人的過法。我偶爾回家看他,見屋里屋外一片狼藉,連吃飯的碗都擺在地上。我問:“你就打算長期這樣過下去?”他說:“又死不了,你擔心什么呢?”我對他說:“你早晚都得搬進城里去,何必這樣耗著!”

    “要我說,是你終有一日也得回到農(nóng)村來?!彼f。

    我深知我這一輩子已難回去,就像飛到空中炸裂的煙花再也回不到執(zhí)杖者手中一樣。面對父親的執(zhí)拗,我終歸束手無策,只能順著他,就像炊煙順著微風在山坳里飄蕩。其實,年輕時候的父親真的不是現(xiàn)在的模樣,他勤勞、和善,總把委屈裝在心里,從不惹事生非不說,別人欺負到頭上的時候,他也只是在語言上安慰自己。很多時候,我覺得他還比較幽默,和平輩人開玩笑,會讓人笑得前仰后合。很多時候,我覺得他很有智慧,能用二胡彈出玉琴的聲音,能閉著眼睛在算盤上打“七盤清”……他雖然不如母親那樣看得遠,但他對某個問題的分析卻有真知灼見,只是很多時候他都把自己關閉在內(nèi)心里,不愿意走出來,以至于老了老了,突然變得像一個孩童那樣不諳世事。他對別人和對自己都一樣毫不客氣,既不是故意裝給誰看,也不是故意和誰過意不去。

    在一個盛不下太多榮光也消化不了太多恩怨的村子里,父親和他們那一代人老去之后,那片土地似乎變成了一處暫時的寄存地,老人和孩子都是我們這代人寄存在那里的親人。我們的下一代,要么早就拔腿跑了,要么擺出一副躍躍欲試走向天外的姿態(tài),他們中的很多人像我一樣,從學校里出來后,再也沒有更多的時間回去;有的甚至只把學校當成一個秋千,蕩著蕩著就野鳥似的飛走了。村莊的最大屬性,最后成為“離開”。土地再也不具備向心力,對更多的人來說,村莊和他們之間的關系,就只是留守的老人了。當然,對于我來說,這里除了是我的出生地,還裝著我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的記憶。我的父母已然成為我安放在村里的最后一堵墻,特別是我的父親,他更像一條我繞不過去的岔路,橫陳在我的心里。

    前段時間,家里屢屢出現(xiàn)不順心的事。先是我遭遇車禍住進醫(yī)院,后來是妻子因腿疾手術臥床,再后來,是母親每隔一段時間的“常規(guī)性治療”。一家人中,有三個人同時在一個醫(yī)院里躺著,讓人感覺多少有些凄惶。父親一個人呆在老家,去烈日下的土地里忙了一天,中暑而引發(fā)舊疾,導致慢阻肺復發(fā)。晚上,鄰村有人過世,請他去道場中散花,散著散著,聲音就黯啞了,差點昏了過去。被送進醫(yī)院,在急診科分診時,他死活不愿意住院,理由是一個人只要到了醫(yī)院,以后就再也擺脫不了這個地方了。當然,后來的事不僅讓我們感到惶恐,也著實把他自己也嚇了一跳。他首先是在住進病房時逐漸變得神志不清,不得不讓醫(yī)生從鼻孔里插管子進行急救,然后病情急徐嚴重,以至于重度昏迷,直接去了重癥監(jiān)護室。

    一個星期后,父親拔管成功,從重癥科轉(zhuǎn)入普通病房。一清醒,他便劈頭蓋臉問我:“誰給你的權(quán)力,把我弄到這里來?”

    我有傷在身,不便大聲說話,免得疼痛,就只是笑笑。他又說:“你真是干大事的人,做事從來不和別人商量,要是我醒不過來,你就……”他不知道后面應該說什么,便閉了嘴。須臾,又開始嘮叨起來,“都說是生死有命,你們到底折騰個啥!”

    那段時間,他不管是在醫(yī)院里,還是后來從醫(yī)院里轉(zhuǎn)到我城里的家中來,嘴里始終念念有詞。病情好轉(zhuǎn)后,出了院,醫(yī)生反復叮囑一定不能再去勞累,有時一個小感冒都可能會誘發(fā)疾病。這樣一來,父親便感覺回鄉(xiāng)下的事夠嗆了,于是悶悶不樂起來,每天都在說:“我圈里的豬咋辦?我地里的包谷咋辦?”

    “咋辦?涼拌?!蔽夷赣H惡狠狠地說。

    在下鄉(xiāng)走訪的時候,父親打電話問我在哪里,我說我在中屯鎮(zhèn)。他又問我,“是在中屯鎮(zhèn)上還是在中屯鎮(zhèn)下面的村里?”

    “郭家河?!?/p>

    “你去干什么?”

    “走訪。”

    “和誰?”

    “你不認識?!?/p>

    “說不定我也認識?!彼f完嘿嘿嘿地笑,補充道,“當然不認識?!?/p>

    他掛了電話。

    到吃晚飯的時候,他又給我打電話,問我要不要回來吃飯。我說我要陪幾個從外地來的朋友在外面吃飯,他問,“都有誰?”

    “你不認識。”我說。

    “說不定我也認識?!彼f完又嘿嘿嘿地笑。

    過了一些日子,他閑得手癢,每天去廣場上尋找那些已經(jīng)被自己看熟悉了的面孔,約幾個和他一樣站在人群中東張西望的老者玩撲克。時間久了,話題多了起來,他們邊玩撲克,邊說些關于城里和鄉(xiāng)下的事。開始時倒也順暢,但說著說著,就說不到一塊去了,于是他只好匆匆結(jié)束游戲,回到家中,往沙發(fā)上一躺,一個人絮叨起來。

    “莫信直中直,須防仁不仁;山中有直樹,世上無直人……”

    秋天到,老家地里的莊稼需要收割,父親以“組織秋收”為名,搭載一輛綠殼客運車回家去了。過了幾天,我去看他。仲秋的午后,陽光普照,樹木身上的葉片還沒開始往地下掉,雞犬臥于陰涼之中。不見父親的身影,我便問在院壩里侍弄黃豆的二嬸知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二嬸說:“對門劉家老太太死了,請他去寫祭文?!?/p>

    我一個人做了晚飯,吃過,也去了對門劉家。端公先生的鐃鈸和鼓點敲得像暴雨一樣密集,撿火炮的孩子們在墻角嬉鬧,亡靈錢樹在風中呼啦啦作響。父親坐在檐坎上的一條板凳上,他上身穿一件深藍色的夾克,腳上套一雙沒有擦掉泥垢的皮鞋,翹著二郎腿,正在散花。

    散花童子莫慌張,聽我散個酒文章。開天辟地就有酒,功勞最大是杜康;先蒸一缸有點苦,后蒸一缸甜又香;連蒸三缸運氣好,拿進嘴里似蜂糖。天子吃一盞,坐鎮(zhèn)朝綱;官員吃一盞,斷案中堂;夫子吃一盞,睡到天亮;秀才吃一盞,妙手文章;將軍吃一盞,斬賊馬上;師爺吃一盞,亂點鴛鴦;曹操吃一盞,誤殺良將;劉備吃一盞,眼淚汪汪;孔明吃一盞,東風和暢;武松吃一盞,打虎山岡;宋江吃一盞,險把命喪;李逵吃一盞,大殺四方;鳳姐吃一盞,威露臉上;黛玉吃一盞,病病殃殃;玉帝吃一盞,心花怒放;八戒吃一盞,亂了綱常。你吃一盞,滿杯斟上;我吃一盞,癲癲狂狂,回家提刀弄斧,嚇得兒女心慌,婆娘揍我一頓,打得皮肉生瘡。從此戒酒不吃,只是心里發(fā)慌。我五月五戒酒,戒到端陽;九月九戒酒,戒到重陽;早上戒酒,晚上又嘗;今晚嘗酒,散花不忘。亡魂渡到西天去,逍遙快樂上天堂。花文不盡,后花來催,再有好花,請師又散。

    有人見我來到,說:“你也來一首吧。”我搖搖頭說不會。那人又說:“要講散花,你爹才是行家?!蔽艺f:“那是自然?!?/p>

    此時我父親正緊握話筒,又字正腔圓地散了起來:夫此花者,不說此花來歷,眾親齊雅靜,聽我散花文……

    責任編輯 包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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