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已經(jīng)上到小學(xué)五年級,我們還是不愿意稱呼別人寫在作業(yè)本上的名字,總是習(xí)慣大聲地喊叫彼此的綽號或乳名。那時候,幾乎每個人都擁有至少一個可以讓人開一輩子玩笑的名字,比如花馬兒、疤三、叼簾子(三川半地方對松鼠的別稱)、黃水郎(黃鼠狼)、豺狗、癟二、小螞蟥……這些名字,有的是剛生下來時父母一高興就順口叫上的,有的則是別人根據(jù)孩子的長相、性格“定制”的。比如,叫叼簾子的那個人,在他長到五六歲的時候,經(jīng)常爬到樹上捅鳥窩、掛蛛網(wǎng),身手敏捷且表情活泛,似乎與松鼠有著相同的習(xí)性;叫黃水郎的(“郎”字被讀成第一聲。以前這個字也不這么寫,是“身”字右邊一個“小”字,小巧玲瓏的意思。因字典里查不到,就以“郎”字代替),喜歡在地埂上打洞燒火。我本來沒有乳名,但人們喜歡在我的名字后面加一個“兒”字,且喚我的時候常常省去姓氏,讓我很不舒服,于是我干脆先入為主,自稱為馬,這樣就規(guī)避了以后被誰突然給一個稀奇古怪的綽號的風(fēng)險。十一二歲的時候,我們這些課堂以外的“牲口”,干了不少“人類”干不出來的事。
晴天的時候,一群人上山牧馬。馬拴在樺槁林里的某棵樹的樹干上,人就跑開了。有被逼急的兔子不小心撞到樹上,被逮個正著,開膛破肚,在牲口飲水的塘子里洗洗,生火就烤。沒有鹽,同樣也吃得酣暢淋漓。轉(zhuǎn)天,為了迎接更多的兔子找上門來,我們特意從家里帶了鹽巴和海椒面,上山后,去草叢里追野兔,卻連個影子也沒看見。于是,用彈弓打鳥,打了一上午,手腕生疼,硬是沒碰到過鳥的一根羽毛。馬圍著一棵樹吃草,繩子再長,最多也只能圈出一丈開外的地兒,草皮被啃得黃土畢現(xiàn),馬肚子同樣癟癟的。這些站在原地不停地打著響鼻的牲口,對我們這些手里掌握著韁繩的人表現(xiàn)出一副責(zé)怪的神情。
后山的苗族親戚養(yǎng)羊,一群一群的,在離我們不遠(yuǎn)的山坡上悠閑地覓食,最小的一只進入我們的視野。疤三說,“把它宰了?!?/p>
“不行吧?”叫“點水雀兒”的人,膽子很小。
“鹽都帶來了,不能什么也吃不上?!卑倘f。
那就干吧。三個人跟在小羊的身后,伺機下手。小羊怕生,蹦蹦跳跳躲開我們。在另一個地方,叼簾子和黃水郎匍匐在草叢里,小羊的一只腿剛落到地上,就被他們逮住。那是一個令人心慌的晴天,柴火燒得很旺,沒烤熟的羊肉散發(fā)著一股腥臭味,被我們使勁吞進肚子里時,它們仿佛也在用烤糊的魂魄詛咒我們的腸胃,幾個人當(dāng)場吐了起來,草坪上一片狼藉。
后來的事,其實我們在騎著馬兒回家之前就已經(jīng)猜到了。后山那個叫河溝頭的村子里,我們的苗族親戚姓熊,他和他穿著花裙子的女人站在我家院子里,笑瞇瞇地同我父親對話。
“大姑爹,不要緊的,就一只小羊。”
我爹說,“你看這個事情整成這樣,真不好意思。”
“我們來,不是找麻煩,只是想交際孩子,等羊兒長大再吃,現(xiàn)在,吃壞它命了?!蹦桥怂f的“交際”,是“告訴”“叮囑”的意思。
我父親一邊說“是”,一邊讓我母親趕緊去柜子里舀米煮稀飯,順便對站在馬圈門口的我說,“等著吧,你身上的皮子肯定是癢得不行了,需要使勁順一下?!?/p>
作為“主犯”,疤三成功逃過一劫,因羊的主人最先來到我們家,我爹就代表我把所有“罪責(zé)”攬了下來,他們也就沒有挨家挨戶去“交際”。在我家吃了稀飯后,兩口子說了很多客套話,回家去了。
身上的“皮子”被“順”了好幾次,也就習(xí)慣了,并不像父親所說的“有了怕懼”,反而更加放肆起來。
烤煙值錢的那個年代,農(nóng)活重得要命。作為“準(zhǔn)勞動力”,我們很能分清主次,經(jīng)常以“業(yè)余學(xué)生”的身份曠課、遲到和早退,長此以往,老師也就不想過問了??緹熓胀?,天氣就開始陰冷起來,我們同樣有一日沒一日地曠課。大家先是在頭一天串通好第二天不去學(xué)校,對家長撒謊說學(xué)校放假,后來是一同從家中出發(fā),在半路上取道去了其他地方。有一次,我們隨著河溝頭的流水一直走到朱家溝,在黃水郎的姑姑家吃了一頓飯,背著書包回到家,天已斷黑。母親站在村口,拉長的臉上除了寫滿焦急,還隱藏著竹鞭抽打在身上的弧線,而她沒有預(yù)料到的是,那一次“出走”僅僅是一個開始。
我們經(jīng)常沿著一條河的流向走上好幾天。最初,我們從石埡口出發(fā),經(jīng)過磨刀溝,去一個叫發(fā)貢寨的地方。發(fā)貢寨有個女同學(xué),好久沒到學(xué)校上課了。疤三說:我們看看去。啥意思?其余人幾乎是異口同聲地質(zhì)問。疤三說:少廢話,你們到底去不去?我們都回:沒說不去嘛!
女同學(xué)沒在家。不是當(dāng)天不在家,是很久以前就沒在家了。她叔叔說,上個月她母親改嫁到坡頭去,她也一同走了。據(jù)說,女同學(xué)的父親是一個木匠,因為偷看了“魯班書”,于兩年前死去。她的母親拉扯著她和兩個妹妹,日子過得很艱難,經(jīng)村里人介紹,嫁給鄰鄉(xiāng)坡頭的一位農(nóng)民。農(nóng)民之前有個女人,兩口子同在堰塘的一個磺廠里挖礦,在一次礦井垮塌事故中,她的女人只把半個腦袋探出洞口,來不及呼喊走在前面的丈夫,便被山石掩埋。女同學(xué)這一去,會不會跟著繼父和母親一起去挖礦,我們猜測不到。我們很難過,當(dāng)然最難過的是疤三,他兩手叉腰像個大人,面沉似水。
我們從發(fā)貢寨走到以堡,看見對面的山上涂著一撮撮檸檬般的顏色,從山腳一直蔓延到山尖。對面就是堰塘,之前雖沒有去過,但名字已經(jīng)聽說過不止一次了。我們的村子里來過一些堰塘人,它們牽著壯實的棗栗色馬,肩上搭著的化肥口袋里裝著馬料和釘錘、鐮刀、馬掌之類的東西。他們穿村而過,偶爾會在做牛馬生意的李開文家的院子里停留一會,但更多的時候他們只是在海子頭的水井邊歇一兩分鐘,把身子撲倒在井里喝水,然后爬起來,照胸前拍打幾下,又開始趕路。有好長時間,在我的印象中,堰塘是個碧綠的地方,我甚至想象過它寬闊的草甸上奔馳著壯碩的馬匹,它茂密的森林里徜徉著身穿各色衣裳的鳥,它藍(lán)空下的花間生長著甜蜜的野蜂……在我看到那些奇怪的色塊之后,我甚至懷疑我們走錯了路,然而那個背著柴草在路邊歇息的老者一再告訴我們:從這里往坡下走二里地,過了白楊林大橋,就是堰塘了。
老者所說的白楊林大橋,其實也就是一座欄桿銹蝕、橋面坑洼不平的單孔石橋,長度不足三丈。我們行至橋邊,看見幾個二十歲出頭的男子坐在橋面上吸煙,他們的身旁,放著一架雙卡錄音機,錄音機的提手上,搭著一塊很舊的毛巾。我們走過去,其中一個喇叭褲腳上打著一小塊三角形補丁的人彈了彈煙灰,沒好聲氣地問:幾個小逼娃娃要到哪里去?
“不關(guān)你事?!卑倘f。
“嚯——”男子聲音拖得很長,他一把拽住疤三的肩膀,“膽子不小哈!”
“放開!”我們都是看過一些露天電影的人,知道在這個時候該擺一副什么樣的造型,該用什么口氣與對方說話。
男子哈哈大笑,旋即松開了手,說,“膽兒真肥,是跑江湖的料?!?/p>
我們過了橋,往坡上走,身后的錄音機里響起了林翠萍,顛簸的顫音在微弱的電量牽引下顯得無比夸張。疤三擦了擦臉上的汗水,說:這幾個孤寡肯定是到以堡尋姑娘去。
肚子餓得不行,直叫。出發(fā)的時候,幾乎沒想過該如何解決吃飯的問題,走了快三十里地,大家都使勁憋著,看誰先說出來。最先表達的是疤三,他說:“誰帶火柴了?”
“你要抽煙?”
“你有煙?”
“沒有?!蔽覀兌颊f,“你要火柴干啥?”
“去山坡上,攏柴,燒洋芋吃?!卑倘钢粔K沒挖完的洋芋地,說,“這肯定是專門為我們留的?!?/p>
農(nóng)活很擠的時候,挖洋芋這樣的事是可以往后推的。赤水河畔的沙土地適合種洋芋,那些挨著身子匍匐在泥土里的洋芋個頭很大,淀粉充足,在貧窮的年代里,它們不厭其煩地抵消著我們的饑餓。很多年以后,人們?yōu)榱吮磉_對這天賜的尤物的感恩,除了時不時在飯桌上吆喝著回到舊時光里去吃洋芋、包谷飯,順便編造了一句騙人的話:吃洋芋,長子弟。“長子弟”的意思是長一副好看的皮囊,所以人們經(jīng)常會用“你很子弟”這樣的字眼來贊揚那些很帥的家伙。
我們在山上放牧牛馬的時候,經(jīng)常去“騸”別人地里的洋芋。所謂“騸洋芋”,就像騸匠從牲口的胯下取出它們的卵子一樣,在洋芋堆子的底部摳一個洞,把還沒成熟的洋芋掏出來,保留著洋芋的莖和葉子。我們經(jīng)常在山上生起火堆燒洋芋,吃得滿臉是灰。
沒想到的是,當(dāng)我們?nèi)サ窖笥蟮乩?,還沒動手騸洋芋時,洋芋的主人正好也背著背簍、拿著鋤頭來到地里,看見我們躡手躡腳的樣子,問,“從哪里來?”
我們沒說話。
“餓了?”中年婦人放下背簍,握了鋤頭,使勁一鋤下去,金黃的洋芋皮就露了出來。
我們搖了搖頭,還是沒說話。
“過來,幫我把洋芋裝進兜里?!彼f的“兜”,是背簍。
滿了一背簍,她背起來,又讓個頭稍大的疤三用撮箕裝了一些,抬了跟著她走。邊說,“這些野娃子,準(zhǔn)是餓透了?!?/p>
我們恨不得把剛從泥土里刨出來的洋芋生吞下去。這個時候,我們需要做的事情是把肚子里的縫隙填滿,不讓它擄走我們行走的力氣。然而,我們隨著婦人到她家的時候,發(fā)現(xiàn)她們家的爐火居然是熄滅的,一個拄著單拐的老人站在院子里看天,一看就是好大一會。
“老爺,大強二強還沒回來嗎?”婦人稱她的公公為老爺,是依著孩子叫“爺爺”的意思。
老者沒說話,繼續(xù)看天。
婦女哈哈哈笑了幾聲,對我們說,“他是個倒背聾?!蔽覀冎溃@樣的人多得很,你在背后喊他,聽不見。
柴火很快燃起來,大鐵鍋夾在土灶上,摻了水,洋芋洗也不洗,直接放進去煮。我們坐在灶邊,交替著往鑿孔里加柴。
“你們家在哪里?”婦女問。
“廟坎。”
“沒聽說過。”她說,“吃完洋芋,趕緊回家去吧。”
她大概認(rèn)為廟坎就在白楊林大橋附近,頂多也就幾里地。我們笑笑,沒說話。她又說,“不能老在外面跑,讓爸媽擔(dān)心?!?/p>
一鍋洋芋被我們吃了個精光,就連芋皮發(fā)綠、芋肉返生的那個小洋芋也被疤三放進嘴里,幾口就吞進肚里。肚子飽了,口就渴,又用木瓢往石缸子里舀水喝?!昂每啵 睅缀趺總€人都會說這么一句。
“被磺煙熏壞了?!眿D人說,“背時的磺廠,埋了人不說,還毀我們莊稼,壞我們的水?!?/p>
“莊稼?”我在心里想,這洋芋不是很好嗎?婦人大約是看出了我的疑惑,便說,“也只有洋芋命賤,亂栽亂種都沒事,你看看我們的地里那些包谷,哪還有個包谷的樣子!”
的確沒有。我循著坳口上的包谷地看了一眼,秋收時節(jié)的玉米稈也不及我們村子里剛長出來一個月的壯實,蔫蔫的,明顯長壞了,稈子上象征性凸起的包谷,只有中年男人的喉結(jié)那么大。
其實,我們此時就身處于之前看到的檸檬色巖石的腳下,當(dāng)我們繞開她家的房子,抬眼望,那巨大的疤痕堪比露天電影里的戈壁,那荒涼的顏色讓人感到無比驚悚。
疤三的目光開始時是在疤痕上移動,后來轉(zhuǎn)到對面的山腳下。山腳下有很多磺廠,有很多高聳的煙囪。煙囪里冒著灰色的煙霧,一直散到天空中去。婦人說,“這些鬼煙子嘛,把山上的樹吃了,把天上的鳥兒也吃了。這些鬼煙子嘛,跑到我們的水缸里去,跑到我們的枕頭上去。”
“也把人吃了。”疤三小聲地說。
“渣渣也沒剩。”婦人的意思是,垮塌的礦井把人埋在地底下,連骨頭也找不到。
我們都猜到,疤三現(xiàn)在想到了我們的同班女同學(xué),她和她的母親還有她的繼父在這個危險的地方干的這件危險的工作,實在是讓人擔(dān)心。但是,我們現(xiàn)在要做的事情,是首先和疤三開一個玩笑。
“咦,有鬼!”我們異口同聲地說。
叫大強、二強的兩個男孩回到家,看見我們站在院子里,就問媽媽,“他們是親戚嗎?”
“是的?!眿D人說,“很遠(yuǎn)的親戚,都是你哥哥?!?/p>
當(dāng)晚,我們四人和大強二強擠在兩張木床上睡覺。半夜里有人尿床,草席被打濕大半。清早起來,我們每人吃了一大碗沒放豬油的掛面,就離開了。
銅車河從上游的魚洞、黑樹、母享流淌下來,在堰塘一帶,被稱為白楊林河。我們順著河流往上游走,看見河底有和巖石上同一種顏色的疤痕,那些細(xì)小的波浪從檸檬色的石頭上經(jīng)過,浸潤到巖壁底部枯黃的草莖上,死水一般,看不見流動的身姿。我想問問疤三、點水雀兒或者叼簾子這條河里有沒有魚,但我的直覺告訴我,斷不會有,所以也就沒問。我們繼續(xù)往上走,到一個叫灣溝的地方,肚子又餓了。
“回家算逑?!秉c水雀兒說。
“不怕被打死的話,你回去吧?!卑倘账蟊骋蝗?。
“反正啥時候回去都是一頓打?!钡鸷熥诱f,“耍夠了再說?!?/p>
我們經(jīng)過一個小酒坊,看見兩個老頭坐在一條長板凳上吃酒。這兩個老者很奇怪,一個穿著厚厚的棉襖,一個穿著短袖對襟衫。從旁邊的小路上走過來一個矮小的老頭,和他們開起了玩笑。
“哎呦,跟你們說個事,你們都不敢相信?!?/p>
穿棉襖的老者說,“你講噻?!?/p>
穿對襟短衫的老者說,“他能講什么人話!”
矮小的老頭說,“今天我看見兩個龜兒,長得好高。我們這地方別想有這么高的人?!?/p>
“有多高?”坐在板凳上的兩個人同時問他。
“哎呦,這兩個狗日的,有九尺?!?/p>
“鬼才信你?!贝┟抟\的老者說。
穿對襟短衫的老者說,“你聽不出好賴話啊,他在罵你,說你有酒吃。”
三個老者喝起了轉(zhuǎn)轉(zhuǎn)酒,我們坐在旁邊的石頭上聽他們講段子。最后,我們從身材矮小的老頭嘴里獲得一條無比重要的消息,村子里某家在“周圓”兒子,辦酒席。
“周圓”是為子女完婚的意思。鄉(xiāng)間有很多奇怪的詞語,直到現(xiàn)在我依然不知道它們出自什么典故。比如,有人說自己很貧窮,處境窘迫,會用“干然”二字。我大伯去走人戶,帶了一斤掛面,用一張報紙裹著。在路上,有熟人打招呼,問他干啥去,他不好意思,便將掛面藏進袖子里,說,“去給四舅祝生”。
“禮品也不帶嗎?”
“干然得很,手長衣袖短啊?!?/p>
有人辦酒席,對我們來說肯定是好事。循著嗩吶聲,我們?nèi)サ揭粦羧思业脑鹤舆?。院子里擺了七八張桌子,接親和送親的人們正在吃飯,吃得滿頭熱氣??偣苷驹谠鹤又虚g“叫席”,他講的內(nèi)容和我們村子里的一模一樣。
“這一輪擺完后,我們就偷偷溜進去?!钡鸷熥诱f。
“這可不行。”疤三說,“我們得大搖大擺走過去,神戳戳地坐上桌?!?/p>
這一輪吃了好久??偣芙型晗?,送親的代表又回席。我們聽見他說,“總管叫席叫得高,天氣寒冷雪花飄……”
“哪來的雪呢?”叼簾子“嗤嗤”地笑起來,“這逼老者照本宣科,凈胡扯?!?/p>
第二輪剛擺上碗筷,我們就坐到桌邊。等了好久,菜才端上來,幾人不顧吃相,狼吞虎咽。剛吃到一半,就被坐同一張桌子的一位老奶奶看出來。
“人親不趕一分,吃得像餓死鬼?!彼f。
“趕人親”是隨禮的意思。作為混飯吃的人,我們只是看了她一眼,然后埋下頭來繼續(xù)吃。酒席和我們村子里的差不多,水八碗。我們吃得很快,添飯的大姐拿一個飯盆站在我們身后,不時為我們舀飯。吃飽了,相互看了一眼,又把別人還沒吃完的酥肉揀些裝在口袋里,下桌,迅速溜了。
下午,我們到了母享。母享是銅車河拐彎駐足的地方,在這里,流水巧妙地避開集鎮(zhèn),在一個夜晚開滿蛙聲的壩子里展示它的妖嬈。壩子很寬,剛割去的水稻已經(jīng)被農(nóng)人脫成谷子裝進糧倉,剩下的谷樁在淺水里漾著短小的影子,看上去像黑白電影里列隊等待檢閱的士兵。
我們站在田埂邊,開始感到心慌。昨天上午從家里出來,雖然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不知道要把什么地方當(dāng)做此行的終點,“出走”的動因是那么模糊而荒唐,但我們一路上還是興致勃勃,一心“往前走”,并不因為身上一分錢也沒有而感到害怕。是的,我們身上的口袋在還沒有裝上錢之前就已經(jīng)被燒洋芋、彈弓、石子等亂七八糟的東西弄壞了,我們身上的口袋能夠裝上錢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我們身上的口袋有時候連裝飾也算不上,在一件衣服還沒有改變用途的時候,“口袋”這東西就是一塊快要從身上脫落的廢舊布條。是的,我們離開廟坎的時候,從未想過因為身無分文而餓死在路上,從未想過錢這種東西有時候就是命。我想,除了我,其余三人應(yīng)該從未花過錢,因為在十一、二歲之前,錢能買到對我們有用的東西太少,無用的東西又不能去買,況且,哪來的錢去買那些無用的東西!當(dāng)然,如果香煙算是無用的東西,那我就買過??緹熌苜u上好價錢的那個年代,家里種了好多。那些被父親認(rèn)為是“枯焦末級”的煙葉,常常被放置在墻角,往往要等到所有的煙葉賣完了以后才會騰出手來將它們丟進牛圈里去作為農(nóng)家肥的“第一手材料”。趁父親沒時間過問它們,我用一個竹籃裝了,和三叔一起去煙葉收購點,有時候運氣好,能從里面擇出十來斤六級煙來,這樣,口袋里偶爾會有三五塊錢。我的錢不用拿去買鹽打醋,可以由我支配,于是,我去代銷店里買了香煙。香煙是“春耕”“云峰”“一串紅”“合作”“大沙”……一毛錢到兩毛錢一盒,貴一點的是“金沙江”和“春城”,要五毛。我的煙齡應(yīng)該從九歲時開始算起,那時候,村里有紅白喜事,父親都會去幫忙。幫忙的人,每天都會領(lǐng)到一盒煙。父親不抽煙,但也不推辭,將煙揣在兜里,回到家,掏出來就給我。父親給我煙的時候,還會說兩個字:拿去。我經(jīng)常在放牧牛馬的時候和叼簾子他們玩撲克,把香煙作為賭注,有輸有贏,一根煙遞來遞去,次數(shù)多了,就成了一截紙筒。我抽煙,不像現(xiàn)在一樣是為了趕走寂寞,而是純粹出于不想讓香煙被浪費掉,當(dāng)然,時間久了,就有了癮,就會想辦法去買。在上到五年級時,我花過五毛錢買了一盒“春城”,下課時間在操場里抽,被語文老師發(fā)現(xiàn),給我留了兩支,其余的就沒收了。老師沒在課堂上點名批評我,因為老師也抽煙。老師平常抽“春耕”的時候,總是背對著我們,面對黑板,把拇指和食指伸進中山裝上面的口袋里,輕輕掏出一支煙來,劃亮火柴,點上,然后慢慢轉(zhuǎn)過身來。如果老師抽的是“春城”,他會面對我們把煙盒從口袋里拿出來,當(dāng)著我們的面劃火柴、點煙,樣子極為瀟灑。老師抽煙有很高的“水平”,他能在吸了一口煙之后說上五句話才讓煙霧從嘴巴和鼻孔里慢慢鉆出來。我做不到,我學(xué)老師抽煙的時候,常常涕淚橫流。
我說,要是有一支煙抽抽多好。此時我們站在母享的田埂上,真的是被自己走丟了。疤三瞟了我一眼,沒好聲氣地說,“吃屎都費勁,還想吃煙!”
膽子很小的點水雀兒哭了起來,嚷著要回家。疤三說,“你再嚎,我把你扔田里去?!闭f完做了一個推搡的動作。我和叼簾子攔住他,說,“別人哭你也不允許,別人餓死了你怎么辦?”
“關(guān)我球事!”疤三說,“有本事你們?nèi)ソo我弄點吃的來?!?/p>
只能到集市上去。母享集市比我們經(jīng)常去的以勒要大,散場晚。天快要黑了,仍然有很多人在街上,他們有的在肩上套一圈草繩,有的手上拎著馬掌、鋤頭,有的在面前的地上擺放著撮箕、背簍,有的空著雙手什么也沒拿,在街上走來走去。集市上有人賣魔芋豆腐,一個很小的攤子,桌上擺放著辣椒醬、蔥花,旁邊的小火爐上,煮著熱氣騰騰的魔芋豆腐,三兩人坐在桌邊,小口小口地嚼著。我們四個人不知不覺停在攤前,一個勁吞著口水。賣魔芋豆腐的老奶奶穿一件很干凈的藍(lán)色滌卡,頭發(fā)梳得非常整潔,但她臉上的表情告訴我們,她不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果不其然,當(dāng)她看到一副乞丐表情的我們,立馬繃緊了臉,厲聲說:小叫花子些,給老娘滾遠(yuǎn)點。
我們悻悻離開,走到一個賣山煙的老者旁邊。疤三說,“要不,等人們走得差不多了,我們搶了他的攤子?!?/p>
“我不干?!蔽艺f,“就算餓死,我也不去搶人。”
點水雀兒被疤三的提議嚇得躲到我的身后,又開始哭。疤三罵了一句“沒出息”,又說,“去別的地方想辦法吧!”
那些肩上套一圈草繩的人,手上拎著馬掌、鋤頭的人,在面前的地上擺放著撮箕、背簍的人,空著雙手什么也沒拿在街上走來走去的人,終于慢慢離開了,賣魔芋豆腐的老奶奶早已收拾攤子回到家中,街上除了那些代銷店的老板和幾個站在屋檐下說閑話的婦女,也就只有我們幾個人了。肚子在抗議,用“咕咕咕”的響聲告訴我們一個殘酷的現(xiàn)實:如果找不到東西吃,就算挺過今天晚上,明天也沒有力氣走回去。
我突然想,如果我們回去,能找到一條更近的路嗎?
疤三說,“前面那座房子里肯定有吃的,我剛剛看見有人鎖了門出去了?!?/p>
走近一看,那地方是食品組。緊鎖的大門外,有幾塊油膩的門板立在墻邊。疤三說,“我想起來了,食品組都賣肉,今天趕場,興許肉沒有賣完?!?/p>
“那又怎么樣?”叼簾子說。
“我們想辦法從窗子里鉆進去?!卑倘笥噎h(huán)顧,發(fā)現(xiàn)沒有窗子,又繞到后面去,一會兒回來說,“窗子是有,但全被鋼筋鎖密了,手都伸不進去?!?/p>
天黑了,街上的人家都關(guān)了門,只留下窗玻璃里微弱的燈光。感到有些冷,幾人循著食品組的樓梯往二樓上爬,那里有一扇半敞著的門,從爬滿灰塵的樓梯上推斷,幾乎沒有人往二樓去。
第一個上去的是疤三。當(dāng)他把身子蜷在樓道的角落里的時候,我們?nèi)齻€人便沒有地方可以伸展肢體了,只能你擠我我擠你站著,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發(fā)現(xiàn)木板上的窟窿的??吡谖业哪_掌落地之處,巴掌那么大。我把我的發(fā)現(xiàn)告訴疤三,他用手往窟窿上使勁掰了一下,居然聽見咔嚓咔嚓的響動。
“別出聲!”疤三說,“我們可以從這里下到一樓去?!钡冀K只是把窟窿掰得比之前稍大一些,并不能讓我們的身子從里面穿進去。疤三到底比我們稍大一些,他隨即想了一個辦法,從墻角松動的地方去卸掉一塊木板,順著縫隙處使勁,把窟窿變成一扇橫躺著的門。
我們下到一樓,在墻上摸到燈繩,把電燈拉亮,看見案板上有很多被切得七零八落的豬肉,喉嚨里就開始吞口水。疤三讓我去找火爐,我在屋子里轉(zhuǎn)了兩圈,沒發(fā)現(xiàn)有火,也沒有炊具。不可能吃生豬肉吧,我們都在嘴上嘀咕。從墻縫里發(fā)現(xiàn)一盒火柴,拿下來,推開內(nèi)盒,里面躺著三根火柴棍。疤三說,管不起了。我們先把閑置在墻角的幾根木棍聚攏來,點燃,把肉架上去烤。木棍不夠,就把案板拆成很多小塊,作為柴禾。折騰了好久,豬肉總算烤得可以吃下去。然而,當(dāng)我們還沒有吞下第一塊肉的時候,門鎖響了,幾秒鐘后,一個手里拿著電筒的男人走了進來。
夜晚變得無比的安靜。男人盯了我們足足有二十秒鐘,沒說話。我們把手里的肉放在磚頭上,互相看著,也不說話。那人個子很高,但很瘦,大概五十歲上下,穿一件軍綠色四開袋,下巴上留著很長的胡子。
架在柴火上的肉烤出了火焰,柴禾噼噼啪啪響了起來。
“吃吧?!绷季?,他在旁邊的磚頭上坐了下來,拿一根燒糊的木棍去翻檢橫木上的肉塊。
我們沒動,只是相互打量。我看見疤三的臉上青筋畢現(xiàn),他加劇的心跳通過垂下來的兩只顫抖的手表現(xiàn)出來;叼簾子還和往常被老師罰站的時候一模一樣,咬緊嘴唇,眼睛盯著墻,仿佛要用目光在墻上掏一個洞出來,然后像松鼠一樣鉆出去;點水雀兒其實是在哭,他只是努力把聲音吞進肚子里去而已,他的脖子上全是汗珠,肩膀上冒著熱氣,我其實非常想知道他有沒有尿褲子,但我更清楚,此時不能調(diào)皮。
“吃吧?!蹦腥艘娢覀儧]動,率先從火上拿了一塊肉放在手里,撕碎成幾小塊,然后把最小的那塊放進嘴里,嚼了幾下,說,“被烤糊了,也沒鹽,不好吃啊。”
男人吃完手里的肉,站起身來,對我們說,“你們慢慢吃吧,記得不能把火燒得太大,小心把房子點著了?!闭f完徑直往門外走去,一會兒,我們聽見門鎖被摁下來的聲音,也聽見他從外面的樓梯上爬上二樓的聲音。我們知道,他一定是用石頭和其他什么東西把我們拆出來的那個窟窿堵死了,因為我們還聽見他使勁時發(fā)出了很粗的呼吸。他在樓上折騰了好久好久,他最后下樓的聲音我們直接聽不到了。
“吃吧?!卑倘f,“反正死定了?!?/p>
點水雀兒邊吃邊哭,不住地用袖子揩眼淚。疤三沒說他什么,只一個勁地吃著,吃得嘴角上全是豬油。
“我們會不會被送到派出所去?”叼簾子問。
“當(dāng)然嘍?!卑倘f。
“我們會不會坐牢?”叼簾子又問。
“當(dāng)然嘍?!卑倘f。
“怎么辦呢?”點水雀兒打著哭腔。
“沒事?!卑倘f,“等我們從牢里出來,就長大了。”
肉沒吃完,還有好幾塊。我們把拆碎的案板繼續(xù)放進火堆里,就著火苗打起了瞌睡。醒來的時候,天還沒亮。疤三在一旁大聲嚷,趕緊起來,咱們想辦法出去。
窗子里布滿鋼筋,出不去。樓板上被堵死的窟窿就算還能被我們撬開,但二樓上的那扇門肯定也被他在外面栓死了,所以我們根本沒有什么辦法,只能回到火堆邊。柴火燃完,只剩下一堆灰燼。我們又把殘留著火星的木板放到嘴邊,使勁吹,吹出了火苗,又將沒燒完的木板點燃。
沒再睡著,很冷,也很害怕。
天蒙蒙亮?xí)r,門又被打開了。男人從外面進來,手里提滿了東西。
“小壞蛋們,出發(fā)吧?!彼f。
去哪里呢?我們想。
“大叔?!卑倘叩剿?,說,“我們的家很遠(yuǎn),我們已經(jīng)走了兩天,實在是太餓,才偷了你的肉?!?/p>
“吃了就吃了吧,反正也是些賣剩的邊邊角角,不值錢的。只是你們把我的案板燒掉了,我得重新去打一塊?!蹦腥苏f,“你們?yōu)槭裁磁艹鰜???/p>
“走親戚,走錯路了?!卑倘f。
男人嘿嘿嘿地笑了好久,說,“別騙人了,哪有幾個孩子一同走親戚的!”
疤三說,“我們是去貴州的大方趕信,我們村子里死了老人?!?/p>
男人又笑,說,“遣你們這些毛孩子去趕信,等親戚到場,死人都爛臭了?!?/p>
“真的。”疤三說。
“真的?!蔽覀兏胶椭?/p>
天上還掛著沒有落下去的月亮,彎彎的,冷冷的。我們出了食品組,每人手里拿著一摞餅子在街上狂奔,我們不知道接下來要到哪里去。
“叔,我們要去貴州的大方,怎么走?!痹诮纸牵倘龁栆粋€牽牛下地的漢子。
“從這里去黑樹,從黑樹去畢節(jié)。去了畢節(jié),你們問問就知道了?!蹦腥耸樟耸张@K,問,“你們?nèi)ゴ蠓礁缮叮堑胤叫暗煤?。?/p>
“趕信?!卑倘f。
疤三居然將臨時編造的“趕信”謊言再次利用,這讓我們有些想不通。瞎走就瞎走吧,為什么要詛咒自己的村子里死了老人!等牽牛的漢子走遠(yuǎn),我問疤三,“你為什么要瞎說?”
“誰瞎說了!”疤三說,“我們離開的時候,郭家老爹快斷氣了?!?/p>
“那又是誰讓你趕信的呢?他們家在大方有親戚嗎?”
“誰曉得!”疤三說,“如果不是趕信,我們?nèi)ゴ蠓礁缮赌???/p>
“干啥呢?”點水雀兒也問了一句,但他旋即表達了自己的主意:我們應(yīng)該趕緊回家去,要不真的會餓死在路上。
“出來好幾天了,我們不是好好的嗎?放心吧,人不會輕易死掉的,郭家老爹在床上躺半年多了,就算躺成一根竹子那么細(xì),還不是呼哧呼哧地活著。”叼簾子說。
“我們到底去大方干什么?”點水雀兒問。
“耍?!卑倘f,“我們?nèi)ト魏我粋€地方,都不干什么?!?/p>
重新開啟行程后,我們似乎真的不再擔(dān)心饑餓問題了,就連點水雀兒也再度變得精神起來。我們一邊走,一邊打賭郭家老爹能不能活過這個冬天。叼簾子說,“我敢打賭他一定能挺過去?!?/p>
“我看活不成?!卑倘f,“除了喉嚨里還剩下呼哧呼哧的聲音,其他地方已經(jīng)快要干了,我想,他應(yīng)該是死掉一大半了?!?/p>
“打賭吧?!钡鸷熥诱f,“如果他活不過這個冬天,我把新做的那副皮槍給你?!逼尵褪菑椆怯民R車輪胎上的皮做的。
疤三說,“我敢肯定,我們回到家,老者已經(jīng)死了。如果我輸?shù)脑?,二十年后我把縣長的位子讓給你?!?/p>
銅車河在黑樹這一段,很窄,很多地方的河床里幾乎看不到水。我們沿河行走,又看見巖石上有很多檸檬色的疤痕。和堰塘一樣,黑樹的煉硫廠把濃濃的煙霧排往天空,刺鼻的磺煙讓山上的樹木一再矮下去,讓腳下的草萎縮成開不出花的奇怪的枝莖。山間小路上,我們沒有聽見鳥叫,山坡山一個牲口也沒有。
“硫磺是一種好玩的東西。”叼簾子說,“把它們放在紙上,劃火柴點著,會燃出彩色的火焰?!?/p>
“嗆死人不償命?!秉c水雀兒說,“我覺得一點也不好玩?!?/p>
河里有很多礦渣,有的還泛著黃色。叼簾子說,“我們?nèi)煲粔K,燒一個試試?!?/p>
“別浪費火柴?!卑倘咽称方M那盒火柴揣在兜里,他說,“只剩兩根了?!?/p>
總有些地方是不能貼著河流走的,比如流水鉆進某個山洞的時候,我們只能順著山勢往另一個方向去,從山的另一端找到河流的出口。有時,河流好像走丟了,好大半天都不見蹤影,這讓我們很著急。我們?yōu)槭裁匆刂恿餍凶吣??父親說過,每一條河流都通往一個村莊。我們沿河行走,就能碰到臨水而居的人。銅車河在黑樹一段是俏皮的,它幾乎顛覆了我對一條河流的認(rèn)識,我甚至相信有時候河水不得不往高處去,因為在我們逆流而上的時候,走了好多下坡路;我們回頭的時候,背后的高山高出了云朵的肩膀。
父親說過,在河邊行走,再小的河流都是不能冒犯的。他的意思,是不要試圖蹚過河水走到對岸去,因為沒有波浪的流水才是最邪惡的。父親為了告誡我“欺山不欺水”的真理,講過一個故事:一個書生在趕考途中過河,在最淺的地方被隱藏著的漩渦困住了身體,死后化作一塊石碑立在河水中央,只要有人經(jīng)過,石碑會突然沉到河水底下,它在提醒每一個過路的人,這世界上沒有什么是水吞沒不了的。我作為一個“山螃蟹”,對水的敬畏不言自明,導(dǎo)致我經(jīng)常夢囈般把一碗水唱成一片大海,把一滴眼淚刻畫成一片汪洋。
從黑樹的尾嘴翻過山去,我們就走到貴州的地盤了。那地方叫青場,屬于畢節(jié)。青場的村莊很奇怪,房子們大多殘缺不全,幾乎每戶人家都留一兩間不蓋屋頂,在一旁敞開著。這些敞開的房子里面,不是堆著糞草,就是圈著雞貓狗鵝之類的畜生。有一戶人家,整個房子都沒蓋屋頂,走近一看,里面放著犁頭、馬鞍之類的雜物,叼簾子說,“肯定是瓦頂壞了,人搬走了的?!?/p>
其實不是這樣。敞開的房子里面,有一個山洞,人住在洞里。黃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咬我們的褲腳。好幾只黃狗,身材巨大,在它們飛快地跑過來的時候,把鋒利的聲音藏在體內(nèi),直到我們和它們扭打在一起,才傾泄出沉悶的“汪汪汪”的叫聲。主人是一個小男孩,頂多七八歲,他從巖洞里出來,坐在墻頭上托著下巴看我們身處險境,一副非常享受的表情。我們從地上撿起石頭,與向我們發(fā)動一輪輪進攻的狗們展開激烈的搏斗,我們的汗珠從頭上一直沁到腳底,幾乎每個人的褲子都被撕成幾塊。老實說,我們幾個人,除了點水雀兒,都有著嫻熟的打狗經(jīng)驗,我們曾經(jīng)在一個寨子里把一只大狗打得哭著倉皇逃跑??墒俏覀儸F(xiàn)在遇到的狗不僅長得很大,而且好幾只,我們的身手在這個時候顯得無比差勁,點水雀兒已經(jīng)被一只狗拱翻在地,他的哭聲卻被狗的嚎叫淹沒。在我們感覺到快要淪陷的時候,墻頭上的孩子終于“嗷”了一聲,隨即罵了句“豹子”,狗們便停下攻擊,突然變得溫順起來,在我們旁邊搖著尾巴,像早就認(rèn)識的故人一樣,眼睛里滿是溫柔。
“小弟,你怎么不早點救我們?”疤三的這句話明顯帶著責(zé)問的語氣。孩子從墻上跳下來,走到我們面前,說,“我不認(rèn)識你們?!?/p>
“我們的衣裳全都被咬爛了。”叼簾子說。點水雀兒從地上爬起來,露出被狗咬出血的腳肚,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差點就被它們吃了?!?/p>
孩子背著手在我們面前踱步,像一個打了勝仗的戰(zhàn)士一樣滿足。這時候,從巖洞里走出來一個彎著腰的老婦人,她拄著一根木棍,蹣跚的身軀還沒有一只站著的狗那么高。她用木棍敲了敲石墻,咳嗽了兩聲,說,“邱龍兒,你是不是又耍狗咬人了?”
“?!笔撬羰?、授意的意思。孩子做了一個鬼臉,尖聲叫道:我沒有,我沒有,是這幾個豹子好幾天沒見到生人了。
老婦人把我們叫到跟前,一一查看我們身上,半天后說,“沒咬到,死不了?!彼D(zhuǎn)身向屋里走去,邊走邊小聲地說,“狗還能咬死人!”
疤三在后面喊,“老人家,給我們吃點東西,太餓了?!?/p>
老婦人吩咐那個叫邱龍兒的男孩去撿一撮箕洋芋出來,又領(lǐng)我們進屋,說,“燒幾個洋芋吃吧,我可沒有肉還你們?!?/p>
屋里幾乎沒有光,巖壁上的窗子根本就不算是窗子,既沒有窗子的造型,又小得可憐。時間久了,居然也能看見誰是誰,能看見家里的陳設(shè)。叼簾子說,“這樣的房子能把人住得生霉?!卑倘f,“小心你的嘴被狗咬爛!”
我們向老婦人要了一個裝化肥的口袋,把吃剩的洋芋裝在里面,疤三又說,“老人家,多給我們一些洋芋吧,我們在路上餓了,自己燒?!?/p>
老婦人又讓小男孩去撿了一撮箕,倒進口袋里,讓我們拿走。臨出門時,她發(fā)出一聲冷笑,說,“都窮成什么樣子了,讓孩子跑出來要飯!”
褲子被狗扯得不成樣子,又沒針線,縫不起來。叼簾子說,“用紅籽刺吧,把它串起來?!?/p>
路邊有很多紅籽刺,葉子落完了,只剩下滿身的刺。我們掰下刺尖,在被撕壞的地方下手,居然也把衣服和褲子串成原來的樣子,只是一開始走路的時候,感覺到風(fēng)從各個部位鉆進我們的身體,有一絲絲寒冷。
我們早就被桐車河拋棄了,我們走到青場的時候,倒是見到了一些河流,但我們敢斷定,它們都不是我們跟隨了一路的那一條。貴州的河潦草得很,時寬時窄,沒有一條河流該有的樣子,岸邊也找不到幾粒可以投到河面上去的石子。很奇怪,我們作為在路上行走的少年,為什么對河流還那么挑剔呢?
青場的街更奇怪,似乎所有人都不是很喜歡說話。我們看見一個人去攤子上買東西,用手指了指某種物件,攤主便用手比劃一個數(shù)字,可能是太貴了吧,買東西的人搖了搖頭,走了。
賣撮箕、掃帚的人靠在樹干上呼呼大睡,買東西的人自個兒翻檢自己需要的家什,挑好了再叫醒他;賣磁帶的人,錄音機也不響,他的磁帶甚至都沒有盒子,沒有封面;賣畫條的年輕姑娘梳一個和林翠萍一樣的蓬松的發(fā)型,但看上去卻像一副被弄臟的畫,可能是什么地方?jīng)]弄好吧,我們實在是說不清楚……哪能說清楚呢,我們又沒長大,就算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估計也難說清楚。那些和我們一般大的孩子,一大群,站在一棵樹下,手里捏著馬糞球,他們把馬糞舉到空中,像握著一顆隨時都會扔出去的手榴彈。關(guān)于他們?yōu)槭裁匆骜R糞的事,叼簾子很快就給出了答案:他們不玩馬糞,難道要玩人糞!
晚上沒再吃什么東西,使勁繃著肚子,蜷縮在鐵匠鋪的棚子里睡了一夜。清晨起來,我們?nèi)讼虬倘嶙h:必須找到一條回家的路,所謂的“大方”,不是我們的終點。
“你們仨都是同一個意思嗎?”疤三明明知道我們都堅持要回家,卻硬要這么一問,以此證明他的權(quán)威。但我們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我們也想用沉默來與他形成對抗。末了,他提議舉手表決。
“咱們是四個人,怎么表決?”我問。
“以三勝一?!彼f。
我和叼簾子先舉手表示不再繼續(xù)往前走,但點水雀兒卻不敢將手舉起來,他一度背過身去,想掙脫這個尷尬的場面。在進退兩難之際,我們都沒料到,疤三竟然把手舉了起來。
“好吧?!卑倘f。但是我們已經(jīng)找不到來時的路了,也不想照原來的路轉(zhuǎn)著彎亂走。叼簾子說,“應(yīng)該有一條很近的路可以回到家中的?!?/p>
找一個荒坡,拾柴生火,把洋芋燒了吃下,準(zhǔn)備問路。問了好幾個人,他們都不知道廟坎、以勒、發(fā)貢這些地方在哪里。有個帶氈帽的老頭說,“找不到家就別回去了,給我當(dāng)孫子去,你們長大后,我去找個大姑娘,做你們共同的媳婦。”老者肯定是在說瞎話,他喝得東倒西歪,不會是一個人販子,所以我們也沒有提防他。
從山坡上走下來五個背著麻袋的女人,她們穿著苗家的裙子,每個人的頭上都梳一個大發(fā)髻,發(fā)髻上都別一管木梳。走到我們跟前,她們將麻袋放在地埂上,從里面翻出一些糕點吃了起來。見我們坐在地上張望,年齡稍大的女人便問,“你們走哪來?”
她說話的口音真的好奇怪,一句話簡單的音節(jié)被她節(jié)約得不成樣子,“你們”變成“擰”,“哪”字讀成“啊”。
“以勒?!卑倘室庹f大地名。以勒是一個區(qū),廟坎、發(fā)貢只是以勒地盤上的兩個小村子。
“云南昂?”那人問。
我們想想,都點了點頭。
云南那么大,幾乎大過了我們能想象到的所有遠(yuǎn)方。苗家女人看了看天空,說,“翻過面前這座山,我們就到云南了?!?/p>
如果她說的是真的,云南就很近。不管這么多了,我們必須問出一條回家的路來。于是我說,“嬢嬢,你們要去什么地方呢?”
“我們?nèi)グ€地方,遠(yuǎn)很?!笨雌饋碜钅贻p甚至有可能還沒結(jié)婚的女子說話省去了一個“得”字。她說完,“咯咯咯”地笑了起來。她的意思很明顯,走到哪里算哪里。這樣一來,她們應(yīng)該和我們一樣,并沒有一個確切的目標(biāo)。
“你們?nèi)ジ墒裁??”我問?/p>
“弟兒,我們是去賣藥?!蹦贻p女子叫我“弟兒”,讓我感到一絲親切。
我們跟在她們身后,一路上走村串戶。每到一處,她們都會喊出清脆的叫賣聲,“打糖藥針嗷,買疙瘩藥嗷,治疑難雜癥嗷……”
“老鄉(xiāng),買藥不?”
“什么藥,好不好?”
“好很?!蹦贻p女人又省去了一個“得”字。
“治啥子???”端著一個碗站在門邊吃飯的大漢問。
“摔傷打傷跌打損傷風(fēng)濕麻木骨頭骨節(jié)痛,吃了好很……”年輕女子說話真是好聽極了,她在一句話中省去標(biāo)點、省去一些虛詞后呈現(xiàn)出來的節(jié)奏,讓我越聽越想聽。
“哎呦,這么好啊。”男子臉上露出挑逗的表情,“我得了窮病,能治不?”
年輕女人不敢再說話了,倒是平時不怎么說話的年長女人說,“窮不是病,懶才是病?!?/p>
男子“嘭”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年長的女人說,“別在貴州地盤磨了,我們?nèi)ピ颇习伞!?/p>
下午三點左右,她們又把身上的麻袋卸下來,坐在路邊吃干糧。年長的女人說,“到云南了,歇一腳,我們走人戶去?!?/p>
疤三說,“嬢嬢,這么快就到云南了嗎?”
“到了?!迸苏f,“這條路么,早就是我們的腳腳窩窩了。”
去到一戶人家,女人們在外面喊,“賣藥嗷,賣藥嗷……”
門里一下子出來好幾個人,下到檐坎腳,說,“都有什么藥?”
“齊得很,大爹。”年輕女子說,“準(zhǔn)備抓多少?”
女人們把身上的麻袋放下來,解開袋口的繩子,從里面拿出很多裝得鼓鼓囊囊的小膠袋,用五指撐開松緊繩,整齊地碼在地上。膠袋里裝的是一些曬干的木疙瘩、樹根子、干花草。袋子擺好后,他們又拿出一個捆緊的布袋,取出鉗子、紗布、銀針之類的東西,同樣擺在地上的一塊小棕墊上。干完這些,她們開始在越聚越多的人群中尋找“客戶”。
很多年后,我終于明白,“打糖藥針”其實就是一個簡單的針灸活兒,她們只管在人的身上最明顯也最安全的穴位上下針,扎幾下,取出針來,用碘伏之類的帶有顏色的消毒液往皮膚上一抹,整個流程也就完了。扎了針,推薦人們買藥。藥其實是板藍(lán)根、柴胡、甘草、木香、元胡、大青葉之類的普通中藥材,隨便搭搭,治傷風(fēng)感冒、腹痛腹脹等小病,就算沒有什么效果,也不至于弄出多大的禍根來。這些打糖藥針的女人,常常把一種藥材的根、莖、葉、花、果裝在不同的口袋里,表示藥物種類齊全;甚至,她們會把同一種藥烤成不一樣的顏色、砍成不一樣的形狀,變成兩種藥,賣出更多的錢。
每個女人都賣了一些藥。收拾好袋子,準(zhǔn)備出發(fā)。接下來,她們會在另外一個稍遠(yuǎn)的村莊落腳,盡量避開同一批“患者”。在我逐漸弄懂她們“行醫(yī)”的套路之后,已是第二天下午。昨天晚上,我們在一個偏僻的寨子里借宿。主人的房子很寬敞,但家里只有兩個人,說是該嫁走的嫁走了,該分家的分家了。主人是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奶奶,膝下還有一個智障兒子,歪著頭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女人們送給她好多藥,沒收錢,權(quán)作食宿費用。我們四人在進入寨子之前充當(dāng)了她們的“藥童”,為她們背麻袋,也撿了一頓飯,晚上在馬廄里的天樓上裹著柴草睡了一宿。清晨起來,老奶奶為我們煮了雞蛋和紅薯,勉強吃飽,又開始上路。
第三天上午,我們已經(jīng)走到離家不遠(yuǎn)的地方了,因為我們又見到巖石上檸檬色的疤痕,之前我們沿著行走的那條河又出現(xiàn)在眼前。點水雀兒最興奮,他把身上逐漸變輕的麻袋舉過頭頂,學(xué)著女人們的口氣大聲叫著:“打糖藥針嗷……”
一路上,我想過長大后到底要從事什么營生的問題。我對走在我們后面用苗語嘰里咕嚕說話的女人們無比羨慕,她們不但能長時間離開那個本已在內(nèi)心生銹的村莊,看到人世間很多稀奇古怪的事,還能因此活著,活得歡聲笑語。我很喜歡那個臉上一個褶子也沒有的年輕女人,她笑起來的時候很好看,說話的聲音也好聽,最主要的是,她會主動和我說話,叫我“弟兒”。我是一個沒有姐姐的人。很奇怪,我們幾個人都沒有姐姐,在我們村子里,和我一般大的大部分家伙都沒有姐姐,這使我們有時候感覺到很孤獨。當(dāng)然,疤三和我們不一樣,他對有沒有姐姐無所謂,他說他經(jīng)??匆娔切┯薪憬愕娜撕徒憬阍诩依锎蚣埽袝r候打得雞飛狗跳。疤三對這些女人的態(tài)度和我們不一樣,即便我們是因為遇到她們才得以順暢地走回來,不至于到處討要食物,他始終沒有一絲感恩之心,經(jīng)常悄悄地說她們的壞話,稱她們是賣狗皮膏藥的“木梳客”。
我們無比鐘情的“在路上”的體驗,很快就要隨著一場風(fēng)暴的來臨而結(jié)束了。過了堰塘,下一站就是以堡。按照女人們的規(guī)劃,她們不去發(fā)貢,而是要去一個叫磨刀溝的地方。磨刀溝離廟坎更近,我家有很多親戚在那里。女人們說,磨刀溝買藥的人比發(fā)貢多得多,發(fā)貢很窮,人們即使買藥,也不會給錢,而是用包谷、黃豆之類的東西兌換?!拔覀儾疟巢粍舆@么重的東西?!蹦贻p女人說完,還“咯咯咯”地笑,笑完又問我,“弟兒,你說是不是?”
我們預(yù)料的一場風(fēng)暴即將在我們進入廟坎的村路后發(fā)生。在看到自己家房子的時候,我們都放慢了腳步。年輕女人說,“弟兒,走不動了嗎?”
“沒有。”我說,“也許是舍不得你們?!?/p>
“舍不得她們,還是舍不得我?”
我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疤三帶頭起哄,年長的女人們也笑得前仰后合。我等她們笑完,才說,“我的意思是,在路上走著,真好。”
年輕女人露出一副很不理解的表情,讓我感到很難受。我曾以為她們這些成年人也和我們一樣,一心想離開自己的村莊,到路上去,到自己沒去過的地方去,現(xiàn)在,我感覺自己錯了。我們的村莊里,除了來過挑著擔(dān)子搖著撥浪鼓的雜貨郎郎(貨郎),也來過牽著猴、背著高架的戲班子,他們看上去是多么的快活,讓人對他們的旅途產(chǎn)生無限的神往。當(dāng)然,我們的村莊里,還來過賣麻糖、米花筒的小販,他們大多是以勒或大灣街上的人,有些還和我們家沾親帶故。有些人來自離我們遠(yuǎn)一些的潑機、塘房,據(jù)說他們的土地很少,少得不忍心栽種,只留給死去的老人做墓地。他們的背上背著一個竹簍,竹簍上捆著很多砂鍋,捆得像一朵黑色的云。村莊里的人喜歡用砂鍋燒飯、煮湯,都說有一種非常舒服的味道。賣砂鍋的人,背著沉重的背簍成群結(jié)隊走在山路上,每一步都走得很謹(jǐn)慎。我的祖父曾當(dāng)著幾個塘房人唱一首童謠:
砂鍋砂鍋,本少利多。
一個踉蹌,眼淚婆娑。
“大爹,你說的這個要得啊?!蹦莻€賣給我家兩口砂鍋的大漢對我祖父說。
“風(fēng)暴”并沒有如約到來。有人在我們離開家的這幾天替我們圓了謊。圓謊的人我叫他三舅,比我大兩歲,幾天前,他來過我家,拿走了我很多小花書。在我們離開村莊的第二天,我們的父母開始著急,在村子里四處打聽我們的去向。綽號叫“東武兒”的我的三舅說,“他們和龍躍江到坡頭去了。”
去坡頭干嘛?當(dāng)然有很多借口。按東武兒的說法,是龍躍江的一個親戚死了,他帶著我們?nèi)ケ紗剩鹊阶鐾昶咛齑簖S才回來。龍躍江的確去了坡頭,但他去干什么,誰也說不清楚,反正作為成年人的他,沒事就東游西逛。他在坡頭有沒有親戚,我們也不知道。
其實風(fēng)暴只是推后一點而已,只是沒我們想象中的慘烈而已。第二天,我們在山上交流皮肉之苦,疤三說,“還好那些野狗咬壞了我的褲子,讓我得了一條新的。”
過幾日,我在村口遇到打糖藥針的女人們,她們肩上的麻袋空了,她們身上的花裙子上沾滿了污垢,她們臉上好像掛著很多心事,她們走路的樣子有氣無力。
“姐姐?!蔽覍δ贻p的女人叫了一聲。
他摸了摸我的頭,笑了笑,說,“弟兒,我好渴。”
黃水郎家的門開著。我說,“我去給你舀一瓢水吧?!?/p>
她說,“不麻煩你了,我自己去?!?/p>
她去了好久。我感到有些心慌,正要去看看,她卻出來了。走了幾步,意識到門沒關(guān),又折回身去,伸手拉了一下鎖扣。
門“吱呀”一聲。
責(zé)任編輯 包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