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店

一

店里燈光昏暗，每張桌子之間用白布隔開。吊燈的燈罩是塑料棺材的造型，正對門的墻上有一面LED屏，可以隨時切換死者的照片或生前視頻?？繅Φ奈恢脭[著紙馬和扎好的洋樓、彩電、小汽車，外圍點綴了一圈假菊花。為了增加傷感氛圍，整個大廳一直循環(huán)播放著哀樂。父親的宗旨就是，要讓那些走進來的人，一下子就掉進悲傷的氛圍中。如果僅從這一點來看，白店的裝修確實是達到了這種效果。

白店的靈感來源于“夜店”。夜店是活人喝酒狂歡的好地方，深受年輕人的喜愛，全國各地哪兒都有。而到目前為止，放眼全國，乃至世界，一家只接待喪宴，提供獨特的氛圍和服務(wù)，讓人們在哀痛和不舍中，一邊吃飯一邊告別親朋的“白店”則一家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后，父親大為興奮，說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巨大的商機，要整一家這樣的白店出來。他堅信這種創(chuàng)新型的餐飲和服務(wù)，一旦開業(yè)，必然會吸引大量的食客，連鎖店也會迅速開遍全國，賺得盆滿缽滿。

父親平日里就愛瞎折騰：養(yǎng)過小雞，種過蘑菇，承包過桃園，倒賣過大蒜，但無一例外，最后都賠得一塌糊涂，狼狽收場。就這仍死性不改，整天都想著干大事，可天下哪有那么多大事呀。但父親卻總說，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時代，只要眼睛尖、腦袋活，誰都可能在一夜之間變成大富翁。

為了早日成為大富翁，父親每天傍晚七點會準時出現(xiàn)在電視機前，專心致志收看新聞聯(lián)播，且在他看新聞的時候，不允許家里有一點聲響，不然就會大發(fā)雷霆。除了看新聞之外，每天的報紙也是他的必讀之物。父親不止一次告訴我，人活著，最重要的就是眼光和格局，只要這兩個東西打開了，這輩子想平庸無能連老天爺都不同意！也許是新聞看多了的緣故，父親平時跟人說話，總喜歡從宏觀角度分析任何一件小事，比如巴以沖突對北半球氣候的影響，或美國惡意打壓中國企業(yè)與鶴鎮(zhèn)光棍漢增多的三種必然關(guān)聯(lián)。父親分析得頭頭是道，聽的人卻一頭霧水?？梢舱驗槁牭靡活^霧水，才更顯得他視野開闊和知識廣博。

有一段時間，父親慫恿我跟他一起看新聞、讀報紙。他說你別小看那些新聞，背后可隱藏著許多發(fā)財致富的關(guān)鍵密碼。我內(nèi)心一陣苦笑，心想那里面要是真有發(fā)財致富的密碼，為啥這么多年了你還是個窮光蛋？

我始終想不明白，父親為什么突然心血來潮要開一家奇怪的飯店。媽媽咬著后槽牙說，除了腦袋被驢踢了，還能有啥原因！媽媽說的雖是氣話，但仔細一想也有道理，連我這個小孩都覺得開一家這樣的飯店實在荒唐。而父親對此卻激情滿滿，信心十足，認定會大賺特賺。

父親要開一家白店的消息在鶴鎮(zhèn)上不脛而走，很快就成了人們茶余飯后的笑料。人們在街上見了父親會戲稱他一聲龍老板，然后問他的飯店什么時候開業(yè)。這時父親會當即糾正道，那不叫飯店，而是“白店”！飯店哪兒都有，不稀罕，而白店，無論在中國還是世界，目前都還是餐飲界的一項空白！我干的事兒就是要抓住商機，彌補空白，造福人類。講完這些，父親為了升華一下自己的講話，又談了一番大數(shù)據(jù)、人工智能對白店未來的發(fā)展將起到的關(guān)鍵作用，同時還從全球化的角度分析評估了白店的獨特性和商業(yè)價值。

父親話音一落，一張張老的小的，男的女的，飽滿的干癟的，紅潤的蒼白的嘴就各自叼住他身上的一部分開始猛夸。有夸他思想超前的，有夸他眼光獨到的，有夸他志存高遠的，有夸他菩薩心腸的。也有人說白店在父親的經(jīng)營下，肯定會天天爆滿，連鎖店迅速開遍全國，走向世界。以后靠白店成為億萬富翁了可別忘記鄉(xiāng)親們?。∵@句話裹挾著奸笑在人群中響起。父親仰著頭，瞇著眼，一臉享受。

很多時候，連我一個小孩子都能從他們對父親的夸獎中聽出一種諷刺的意味，但父親好像完全不在意這些。

關(guān)于開店，父親看上去胸有成竹，實際上，白店的事兒八字還沒一撇呢。因為開店需要投入一大筆錢，而我父親是個貨真價實的窮光蛋，更為悲哀的是這個窮光蛋一直做著一夜暴富的美夢。因為這個夢，家里經(jīng)常揭不開鍋。但他從不在意這些，所有的負擔便都落在了媽媽一人身上，有時她實在不堪重負，就抱怨和吐槽父親。

苦日子快到頭啦，等我的白店開起來后，你們就跟著我整天吃香的喝辣的吧！說著，父親又向我和母親描繪有關(guān)白店的宏偉藍圖了。

二

為了籌集資金，父親找了兩個合伙人。一個是抬棺的老費，后來遇上殯葬制度改革，人死后煉成一撮灰放在骨灰盒里，老費頓時失了業(yè)。抬十幾年棺，一個人生活慣了，加之是老光棍，又沒啥負擔，干不干每月都能領(lǐng)三四百塊的政府補貼款，更不想去城里賣命了，就在家里養(yǎng)了幾只羊，日子過得瀟灑又滋潤。以前鎮(zhèn)上的人都瞧不起光棍老費，而眼下每月都能領(lǐng)到國家的補貼后，有人眼紅，拿他打趣，說還是老費聰明啊，知道國家最后要給他補貼，所以一直硬扛著就是不結(jié)婚，你看，現(xiàn)在算是熬出來啦！每月干不干活都有進賬，誰的日子也沒他美。老費齜著牙笑，笑完了，大聲說，要不，咱倆換換吧，讓你媳婦跟我過，國家補貼的錢我一毛不留都交給你。老費話音一落，人群中的笑聲更大更狂了，他撓著頭，不知道大家為啥笑恁歡。

另一個合伙人是老游，人高馬大，多年來在父親思想的熏陶下，也是自命不凡，整天夢想著當老板，但苦于媳婦愛找事兒，不得已的時候也出去打個十天半月的工。十幾年來，老游出門打工最長紀錄不超過一個月，且出門在外期間，給我父親打電話的頻率比給媳婦打的都勤。張嘴第一句總是，龍哥，最近有啥發(fā)財?shù)捻椖繘]，有了言語一聲，恁老弟我沖鋒陷陣！

老游的腦袋缺根弦，說話比我父親還不著調(diào)，但多年來父親始終沒有放棄他，因為好用，無論何時何地，只要父親一個電話，他就屁顛屁顛跑過來，接受他的差遣。

父親對老游和老費描述完對白店的構(gòu)想和規(guī)劃，以及未來的發(fā)展前景后，兩個人熱血沸騰，雙眼放光。

都是多少年的鐵哥們了，父親也不磨嘰，開門見山，問他倆能出多少錢。老費咬了咬牙，決定賣兩只羊外加一年政府給他的補貼款，而老游更為激動，說，為了這個偉大的事業(yè)，愿意赴湯蹈火，出錢出力，在所不惜！但唯一的問題是現(xiàn)在手頭上真的連一毛錢也沒有，老游低垂著腦袋，很沮喪。

兩個人表完決心，父親嘆了口氣。

老游急了，突然抬頭說，龍哥，有辦法了，我去西山柏油路上去“借”點來，支持你做生意！說著老游在地上找根棍子，拎起來就走。嚇得父親趕緊把他攔住，奪下棍扔出去老遠。父親拍了拍他的肩，又望了望一年到頭也舍不得買一件新衣服的老費，感慨道，有你們這份心，就夠了，錢嘛，哪能真讓你倆出？都是好兄弟，今天見你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發(fā)財?shù)臋C會來了，想拉著你們一起飛。錢的事兒我自己解決，但前提是你倆要全力配合我，到了年底，利潤三人平分。

父親的這番話，著實把老費和老游感動到了。尤其老游，為了表示感謝，雙腿開始彎曲，說要給父親磕一個，被父親及時拉住了，且批評道，老游啊，都新時代了，你別給我整封建迷信那一套?。∫钦嬗幸活w感恩的心，今天中午你倆帶上身份證，橋頭餃子館請我喝一場！

當天上午，父親來學校找到我的班主任，說我表姑死了，要帶我去奔喪，就把我從學校接了出來。我和父親走在路上，問哪個表姑死了，他瞪我一眼，說腦袋一點也不活道，哪個表姑也沒死，接你出來去吃大餐。

我開心得從地上跳起來，一把抱住父親，像猴子一樣纏在他腿上。父親嘿嘿笑著，每走一步都很困難，但是他從來不把我從腿上甩下去，或命令我站起來自己走。因為家里窮，平日里媽媽也舍不得買肉，所以但凡父親有飯局，幾乎都會帶上我一起去吃，有時候?qū)嵲诓环奖銕?，父親就會從飯桌上給我兜點肉菜回來，怕被人瞧不起，每次都說，家里養(yǎng)了只小狗，這兩個剩菜我?guī)Щ厝ノ构烦浴?/p>

父親出門吃飯不能帶我的日子，我一直在家里盼他早點回，給我?guī)щu腿、牛肉，或豬耳朵之類的。我記得有一次，父親醉醺醺回來，我問他要肉，他不好意思地說，今天沒剩下。聽到這個結(jié)果，我眼前一黑，大哭起來。父親臉一紅，蹲下來安慰道，等以后我發(fā)財了，天天帶你下館子吃肉。我完全聽不進去，整個身心都浸泡在沒有肉吃的悲傷和失落中。父親無奈地扇了一巴掌自己，從那以后，他外出吃飯再也沒有空過手，帶不回來肉的時候，就帶點花生米或拌黃瓜之類的素菜。雖然是素菜，我吃得也很香，但相比而言，我還是更喜歡跟父親一起去吃肉。

我和父親還沒到餃子館，就遠遠看到老費、老游已經(jīng)站在門口等待了。他倆迎我們進去。桌子上，四熱二涼，有燒雞、牛肉和紅燒肘子，兩瓶白酒。開喝前，父親先給我點了一盤餃子，撂在我那個巨大無比的胃里，像一滴水掉在了大海中。

外出吃飯，父親有規(guī)定，我不能主動?任何一個菜，只能吃他?給我的。他說這叫規(guī)矩，一個人在外，要懂規(guī)矩，不要傻不啦唧招人煩，那樣一輩子都成不了大事兒。父親說這話時我點點頭，但我內(nèi)心其實一點也不想成大事兒，只想每天都能吃肉。

父親每次端起杯子就要干完，不一會兒，三個人就喝得醉醺醺了。這時候，雙眼迷離的父親開了口，老費、老游，你倆就是我的左膀右臂，以后咱們的白店要想做大做強，最關(guān)鍵的核心就是要讓它和當下提倡的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道捆綁在一起，就是通過大家伙兒的齊心協(xié)力，最終在眾人心中打下一個這樣的烙印，就是家里有親人去世，來白店辦酒席，是孝道和牌面的最大體現(xiàn)！要不了多久，我們的連鎖店就會開遍全國各地，成為當今中國創(chuàng)新型餐飲行業(yè)的新標桿，并迅速成為龍頭企業(yè)。到那時候，你們一個個也就成了白店元老級的人物，每天啥都不用干了，錢像洪水一樣嘩啦啦往你家里涌，數(shù)都數(shù)不盡！

兩個人聽得心花怒放，咣當咣當又喝了幾杯。以后聽我指揮，我說咋做你們咋做，能做到不？父親又補充了一句。

能！兩個人異口同聲。

這時，父親掏出手機，攝像頭對著老費和老游，說，來，配合一下。父親一會兒讓他們張嘴，一會兒讓他們搖頭，一會兒讓他們把身份證舉到胸口靜止不動。兩個人都喝了不少酒，不知道父親是在干啥，老游問了一句，父親說，給你倆綁定一下股東賬戶，到時候分紅用的。

很快，父親就在鶴鎮(zhèn)上租下了一家老飯店，開始裝修了，我和媽媽都很納悶，他哪來的那么多錢。父親嘿嘿笑了，指著自己的腦袋，說靠這個弄來的。直到不久后，老游的媳婦哭號著跑過鶴鎮(zhèn)的大街，來到白店門口大聲控訴父親的時候，我和媽媽才知道，那些錢竟然是父親以老游和老費的身份借的網(wǎng)貸。

你把眼睛哭瞎也沒用呀，錢都發(fā)出去了，再說了，等白店營業(yè)后，錢大把大把地有！老游的媳婦不聽勸，一邊哭一邊罵他壞良心。父親接著說，實在不行，你去把白店砸了出出氣！老游的媳婦從地上站起來，拎著磚頭就往店里沖，沖到一半，父親的聲音就從后面追了上去，砸壞了，生意做不成，一毛錢也沒有。

老游的媳婦停下來，磚頭扔在地上，號叫著去揪自己的頭發(fā)。父親冷笑兩聲，打電話讓老游過來把他媳婦弄走。老游一來，媳婦正憋了一肚子氣，就在街上跟老游撕扯了起來。老游自知理虧，不敢還手，一張臉很快就被媳婦撓花了，上衣也扯爛了，想逃離虎口，跑的時候不巧又被她抓住了褲腿，扯到了腳踝，老游也顧不得那么多了，從褲子里掙脫出來，穿著一條紅褲頭，在大街上一邊跑一邊喊救命，所到之處，哄笑聲四起。

這一切被老費盡收眼底，嚇出一身冷汗，感嘆道，幸虧我沒媳婦，幸虧我沒媳婦！

第二天晚上，老費和老游就拎著酒肉來找父親了，半斤酒下肚后，扭扭捏捏的老游怯生生地說，龍哥，沒想到，你用我倆的身份借了那么多錢！當時也沒說一聲。

啥叫當時沒有說一聲？我說了，弄白店需要你倆配合，你和老費不是答應(yīng)了要全力配合我嗎？怎么，真讓你們配合一下，又有意見了？

不是那個意思。

你倆啊，一點奉獻精神都沒有！但凡我征信沒問題能借出來錢，你們求著我我也不可能用你們的借！

龍哥別生氣，就是電話里天天催著讓還。

催讓他催，一毛錢也不還給他，我們憑本事借出來的，為啥要還？

道理我也懂，但就是吧，家里那口子眼窩子淺，天天鬧。

這時候，一旁的老費坐不住了，大聲說，催讓他催，大不了再換一個號。我問你，你借他的錢了嗎？

沒，是龍哥借的。

那不就完了嘛！咱倆既然沒借，咱怕啥？他找咱要錢，咱就說沒借他的錢，沒借他的錢，他找咱要錢，這不是腦袋有病這是啥？

可是……

可是啥可是？咱倆沒借，咱倆亮亮堂堂做人，龍哥借的，但對方不知道是龍哥借的啊，對吧？只要咱倆把好嘴，不告訴對方是誰借的，這錢，就成一筆爛賬了。

這時，父親給老費豎了個大拇指，說，沒想到呀老費，你的邏輯推理能力這么強，放羊真是屈才了，你這智商當美國總統(tǒng)都綽綽有余！老費嘿嘿笑著，說他不想當美國的總統(tǒng)，安安生生當好羊司令和未來白店的股東，比啥都強。

一旁的老游撓著腦袋，還在品味老費的話，突然一拍大腿：可不就是嘛，咱倆又沒見他一分錢，他找咱倆要錢，這不是腦袋有病嗎？

一陣笑聲過后，三個人又風風火火，開始投入了白店的裝修中。由于資金充足，裝修進度很快。老費以前抬棺材，對殯葬這一塊也比較熟，白店怎么布置，裝扮，他提出的想法總能獲得父親的高度認可。不僅如此，白店招來的幾個服務(wù)員里，有一個還是過去的“哭靈”，名叫白湘，是老費抬棺材的時候認識的?！翱揿`”在前幾年還是一個很吃香的行業(yè)，掙得也多，但隨著殯葬制度改革，也就逐漸退出了歷史舞臺。

白湘來店那天，父親為了檢驗一下她的業(yè)務(wù)能力，讓她當場哭了一段。白湘還沒張嘴，淚珠子就已經(jīng)迫不及待滾了出來，繼而，撕心裂肺的哭喊高高低低，攪拌著眼淚和子虛烏有的說辭響了起來，聽得三個人眼淚汪汪。

父親抹了一把眼淚，又擤了一把鼻涕說，白店就缺這樣的人才！繼而抖著手跟一旁的老費和老游說，你想想，營業(yè)后，大家正坐在店里吃飯，白湘披麻戴孝走到前臺，突然來這么一嗓子，不感動死那一幫龜孫才怪哩。

三

白店試營業(yè)那天，父親從箱子里扒出結(jié)婚時的那套西裝，穿上皮鞋，春風得意，站在白店門口。為了熱鬧，還請了一幫鑼鼓隊，幾個中老年婦女穿著紅上衣、白裙子、肉色腳蹬褲，在鑼鼓聲中，又扭又跳，煞是亮眼。

那天，白店門口來了很多人，大大小小，老老少少，他們活了這么久，還都沒見過“白店”呢。所以，不僅鶴鎮(zhèn)，方圓幾里得到消息的人里，也有不少騎電動車來看稀奇的。老費老游兩個人樂呵呵地站在父親左右，縮著頭，弓著腰，迎接眾人的目光時，手和腳都不知道往哪里放，氣勢和派頭上跟父親完全沒法比。父親站在白店門口，門頭上釘著一朵大白花，兩條白綢帶垂在大門兩側(cè)，隱約透出后面黑地白字的對聯(lián)：淚雨滌塵洗天路，悲傷驚世動人間。橫批是：名留后世。

三個服務(wù)員，一個廚師，披麻戴孝站在門口兩側(cè)，父親站在老費和老游中間，手里舉著一個喇叭，首先感謝了大家的捧場，然后講了一下白店的經(jīng)營方向和戰(zhàn)略目標，同時還涉及國際局勢對周邊國家糧食安全的潛在影響，最后話題又回到了傳統(tǒng)文化中的孝道上。關(guān)于孝道，父親侃侃而談，聽得人直撇嘴，因為鶴鎮(zhèn)上的人都知道，我祖父在他七十歲的時候就被我父親趕出家門，在路邊上蓋了兩間低矮簡陋的小瓦房，又熬了五年，最后雙腿浮腫，在呻吟和凄涼中孤獨死去。但我父親這時候講孝道的重要性，并不是要自我標榜，而是告誡眼前的人，家里以后要是有白事兒，來白店風風光光辦一場，才是對死者最好的告慰，也是一個人孝順的最高體現(xiàn)！

那天，我和媽媽也去了，她拉著我的手，站在人群中。父親每講完一句話，下面都會響起一陣笑聲。但父親心理素質(zhì)過硬，始終面不改色，侃侃而談，講一些聽起來好像是那么回事兒，但仔細一品又荒誕不經(jīng)的話。

父親講完話，邀請大伙兒進去參觀，我和媽媽也跟著人群往里走。一進門，幾個披麻戴孝的店員就異口同聲，來一句：歡迎光臨！然后，那個叫白湘的服務(wù)員就開始哭，聲音悲戚、尖銳，像針一樣，扎得人頭皮發(fā)緊。我用雙手堵住耳朵，緊跟在媽媽身后，雙眼緊張又好奇地到處瞅：白店內(nèi)部的裝飾都是黑白兩色，座椅靠背像一個個墓碑，在白紗一樣的布簾后若隱若現(xiàn)，低沉的哀樂塞滿了整個大廳。有的人一進門就嚇得大叫一聲往回跑；而更多人則神情緊張，屏住呼吸，躡手躡腳，在店里轉(zhuǎn)一圈后就疾步往門外走；也有一些膽子大的，拿出手機到處拍，像發(fā)現(xiàn)了一座大寶藏。

我抬起頭，看到燈罩像一個個小棺材懸在空中，輕微搖晃著，我抱著媽媽，渾身發(fā)抖，哀求她快點帶我離開這兒。

四

白店營業(yè)后，父親對每一個細節(jié)都要求很高，他說，雖然我們白店開在一個小小的鶴鎮(zhèn)，但是，過不了多久，我們的連鎖店就會像雨后春筍般，在國內(nèi)外冒出，所以，我們一切都要按照國際標準來弄。在父親苛刻到近乎變態(tài)的管理和要求下，員工們一個個很心累，但聽到以后會開連鎖店賺大錢給他們分紅之類的話，頓時一個個又斗志昂揚，像打了雞血。

轉(zhuǎn)眼間，白店營業(yè)大半個月了，每天來店的人不少，但進來的一個個也都是眼睛四處亂瞄的好奇者。剛開始服務(wù)員見人進來，還能立刻進入狀態(tài)，喊出一聲“歡迎光臨”，再引導(dǎo)客人入座，后來發(fā)現(xiàn)來客都是看稀奇的根本不點餐，一個個也就麻木了，一動不動立在大門內(nèi)側(cè)，見人進來，頭都懶得抬。而大廳的收銀臺后面，父親的頭垂得更低，跟之前那個信誓旦旦、激情飽滿的父親完全判若兩人。

漸漸地，來店參觀的人更少了，斗志昂揚的父親像一攤稀泥，天天癱在白店的凳子上，雙目無神，望著吊燈發(fā)呆。每天下班后，父親低著頭，疾步穿行在鶴鎮(zhèn)的街道上。撞見的人就會故意用嘴巴捅他的心：龍老板，白店的連鎖店啥時候開遍全國??？龍老板，今天又賺了不少吧？看，金項鏈把你的脖子都壓彎了。笑聲把街道塞得滿滿當當，父親灰溜溜的，像老鼠一樣。

那是我有史以來，看到父親最為沮喪的一段時光。每天，他回到家，媽媽就會提白店的事兒，語言中帶著責備與幸災(zāi)樂禍，父親不想聽，就經(jīng)常獨自走到鶴鎮(zhèn)的大河邊上，望著河水發(fā)呆。有時天黑透了，他還沒有回來，我就拿著電燈，走出家門，一個人沿著河岸一直往前面走。遠遠看到一個黑影在河邊蹲著，煙頭在黑暗中一明一滅，我大喊一聲，爸。

夜風送來父親的回應(yīng)。我沿著那聲音走到他跟前，拉拉他的衣服喚他回家。父親一動不動，蹲在那里，又抽了一口，還是沒說話。我順勢在他身邊坐下，他摸著我的頭問，想不想吃肉？我說想。父親說，生意做毀了，以后沒肉吃了，你恨不恨我？我說不恨。他問為什么？我掰著手指，低聲說，因為你是我爸。

五

父親灰頭土臉，走投無路，準備宣布關(guān)店的那段時間，媽媽很開心，只要見到我父親，她就忍不住咯咯笑，笑的時候還總說，呦，龍老板回來啦！能見龍老板一面可真是榮幸，要不了多久，白店開遍全國，走向世界，那時候我們這些小老百姓再想見龍老板一面，那簡直比登天還難哩。

那段時間，父親每天回家都很晚，且?guī)е簧砭茪?。媽媽嫌棄他，不開臥室的門，他就醉醺醺地鉆到我的屋子里，把我從睡夢中薅起來，陪他一起聊天。嚴格上講那也不叫聊天，因為我完全插不上話，純粹是在聽他講。而他的話也沒有邊際，一會兒激情豪邁，一會兒又悲觀消極。有時候也會突然像瘋了一樣大聲背誦我聽不懂的文章。我怕把媽媽吵醒，趕緊去捂他的嘴，他掰開后，雙手捂住臉，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我一時間呆愣在那兒，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過了好一會兒才跳下床，和父親蹲在一起，把頭歪在他身上，感受著他的顫抖和悲傷。一片灰暗中，我清晰地意識到，曾經(jīng)的那個父親倒下了，再也沒有了雄心壯志，哪怕是蠻干和空想，都沒有了。我以為是這樣，但很快，父親就像回光返照一樣，又支棱了起來，每天精神抖擻，早出晚歸，仿佛又回到了開白店時朝氣蓬勃的狀態(tài)。

不，比那時候還支棱。望著父親風風火火的背影，媽媽感嘆道。

以前，父親放個屁都恨不得全鎮(zhèn)的人都知道，那陣子突然變得寡言而神秘，說要關(guān)掉的白店也沒關(guān)。他每天一早領(lǐng)著幾個人進入白店，關(guān)上大門，傍晚才從里面出來，有時候，他甚至和老游一起住在白店，一連幾天都不回家。

白店大門口，老費和老游穿著保安服，腰間別著一根警棍，腰桿筆挺，坐在大門兩側(cè)，目光警惕，望著路過的每個人。有人好奇，想湊上前看看白店里面發(fā)生了什么，剛要走近，老費和老游就會突然抽出警棍，指著對方，扯著嗓子讓他們滾遠點。

那一刻，我有點發(fā)蒙，因為在我的印象中，老費和老游不是這種會趾高氣揚的人呀，怎么穿上保安服后，立馬就不一樣了呢？甚至當我走近時，他們也同樣板著臉，一本正經(jīng)，讓我離遠點。我假裝沒聽見，又試探性往前走一步，結(jié)果兩個人就齜著牙，一只手把棍子舉過頭頂，另一只手指著我，一副要大義滅親的架勢。

媽媽說，人都會變，有的人別看他平常可憐兮兮，而一旦有了權(quán)力，哪怕是芝麻大小的權(quán)力，就會突然換上另一副嘴臉。我感覺媽媽說的就是老費和老游，可她搖搖頭，說，這樣的人現(xiàn)在到處都是。

父親偶爾回家的晚上，媽媽會讓我旁敲側(cè)擊，問問他最近在忙什么。而父親從不正面回答，只是一臉神秘，悄聲說，該你知道的，我自然會告訴你；不該你知道的，知道了，對你不好。父親露出一臉陰笑，眼神瞥向窗外，而那時，媽媽正蹲在窗戶下，父親察覺到了，只是沒有說。

有一天我放學回來，看到媽媽光著腳，拿著手機，在屋子里跑來跑去，并不時發(fā)出快樂的叫喊。我以為她瘋了，站在門口，看了一會兒，才開口喊，媽，你咋了？她顯然沒聽到我在叫她，又跑了一會兒才無意間看到我，當即撲上來，一把把我抱住，在地上蹦著說，我的乖??！發(fā)財了，我們要發(fā)財了！媽媽的手臂箍著我的腰，蹦跳的時候，又不能完全把我?guī)饋?，閃了幾下，差點沒把我晃零散。我一臉痛苦，求她把我放下來，顯然，她正陷入在某種狂喜之中，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難受。我一邊拍她的臉一邊焦急地問，媽，你咋啦？

火啦！火啦！她發(fā)出驚嘆的同時，把手機屏幕展在我臉前。我看到，手機里的父親，頭上戴著一個白帽子，脖子上纏著一條白布，正在搞直播，后面的背景就是白店，直播間人數(shù)顯示是一萬二。手機的屏幕上，不時出現(xiàn)熱氣球、跑車之類的，且每一次出現(xiàn)，媽媽都會發(fā)出一聲驚呼，都快要把我的魂兒嚇掉了，她一點也不在意。

后來我才知道，跟父親一起合伙搞直播的那個人叫雷大，今年還不到三十歲，人很瘦，留著平頭，戴眼鏡，開口說話之前，眼睛都會迅速先在眼眶里轉(zhuǎn)一圈。我第一次見他就沒啥好感，低聲跟父親說，這人雞賊得很，一看就不是啥好人。結(jié)果父親把我拉到一個沒人的地方，劈頭蓋臉罵了一頓。

我知道，他是真生氣了，因為在白店即將關(guān)門的時候，是雷大走進來，挽救了父親。兩個人第一次見面，聊了不到十分鐘，父親就一拍大腿，決定跟雷大一起，進軍直播行業(yè)。雷大年輕，又精明，象城大學傳媒學院畢業(yè)，懂拍攝和傳播。這幾年隨著抖音的興起，很多人在上面都撈到了錢，雷大心急火燎，只是苦于一直找不到好素材，拍的作品也都不溫不火。他第一次看到白店的裝修風格、服務(wù)員們的穿著打扮，以及獨特的經(jīng)營方式，頓時眼前一亮，興奮地跳了起來。他慷慨激昂地對我父親說，憑借自己對當下短視頻以及受眾的分析和了解，以白店為背景，以我父親為主播，進駐抖音，必然會吸引大量的粉絲和關(guān)注。

雖然父親偶爾也刷抖音，但他并不怎么了解直播行業(yè)，更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歪打正著，竟然會走向主播這條路。起初，父親面對鏡頭，很是拘謹，講話也結(jié)結(jié)巴巴，更不知道咋跟粉絲互動，不一會兒就開始冒汗了。

咱這不會唱也不會跳，真不知道咋弄呀！父親下了直播間，一邊擦汗，一邊甩手。這時，雷大趕緊安慰道，沒才藝的大主播多了去了，況且你是白店的老板，這本身就自帶流量，關(guān)鍵就是要放松，裝瘋賣傻，插科打諢，隨便聊，只要不傳遞負能量，直播間好玩好看，就不愁賺不到錢！父親恍然大悟地說，哦，就是陪他們瞎聊唄？逗他們開心，一切都只是個幌子和手段，最關(guān)鍵的是哄著他們主動給咱點贊打賞？雷大緊緊地握住父親的手說，龍哥啊，就憑你這智商，想不火都難?。≌f罷，兩個人嘎嘎地笑出了聲。

領(lǐng)悟到這一點后，父親明顯松弛了很多，開始漸入佳境，直播間也很快就真正熱鬧了起來，有時候出于好奇，我也把頭伸過去，看到手機屏幕里的父親坐在前頭，口若懸河，東拉西扯，講為什么親人去世要來白店辦酒席，講孝道對一個中國人的重要性，有時候也會講一些不肖子孫的新聞，和粉絲一起痛批。

為了直播間足夠吸引眼球，父親和雷大讓服務(wù)員一個個戴著白帽子，腰間纏著一塊白布站在后面，而白湘站在父親的左邊，一張臉擦了粉，嘴巴涂了口紅，像剛吃了帶血的肉。再后面是兩張飯桌，一張桌子上站一只羊，穿著保安服的老費和老游被父親從看門的崗位上調(diào)過來，一人抱住一只羊腿，不讓它動，有時候黑溜溜的羊屎蛋兒就會從頭頂噼里啪啦崩落而下。粉絲很喜歡這一幕，因此父親和雷大就反復(fù)交代他倆，一旦發(fā)現(xiàn)羊要拉了，就要及時匯報，低下頭去，準備好表演。

父親在直播間給自己打造的人設(shè)是一個大孝子，每當他談?wù)撔⒌赖臅r候，我的眼前總會浮出晚年的祖父，一個人蹲在黑乎乎的廚房里，濃煙嗆得他咳嗽不止，吐出的每一口痰里都掛著血絲?；蛟诙盏年柟庀?，祖父坐在院子里，把褲腿剪開，露出紅腫的小腿肚，手蘸著燃燒的白酒一點點抹。

我不知道父親和祖父之間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當祖父在一個寒冷的冬夜，病痛交加，死在那間小屋里后，父親并沒有站出來操持他的葬禮，反而是母親聯(lián)系了幾個人，把他拉到東地埋掉的：沒有哭聲，沒有響器，也沒有任何儀式。這件事在鶴鎮(zhèn)盡人皆知，我父親從此背上一個不孝子的名聲，被鎮(zhèn)上的人戳了很久的脊梁骨。而如今，他搖身一變，在直播間成了一個傳播孝道的人，當著那么多人講孝順對一個中國人而言的重要性，簡直令我目瞪口呆。

我指著手機，望著媽媽，說，父親不是孝子，父親在騙人。媽媽瞪大眼望著我，她顯然沒有意識到年紀輕輕的我會說出這種話。她猛地推了我一下，說，就你知道得多！再說了，那么多搞直播的，有幾個是真的，有幾個是假的？真真假假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能掙到錢才算本事。

不僅媽媽這樣認為，甚至整個鶴鎮(zhèn)上的人也都這么說。在他們看來，直播就跟演戲一樣，誰演得別出心裁，誰演得驚世駭俗，誰演得好玩有趣，誰就能在直播間撈到錢。能撈到錢才是真本事，這句話如今幾乎成了鶴鎮(zhèn)上唯一的價值觀。我記得不久前，鶴鎮(zhèn)上的錢還分干凈的和不干凈的，而如今，沒人在意錢干不干凈了，只在乎誰的多誰的少。多就受人尊敬，被人吹捧，而掙得少的，在鶴鎮(zhèn)的地位如今連條狗都不如。

關(guān)于錢，憑借直播，父親確實是掙了不少，僅給員工的工資，一個人就發(fā)了八千多。這在鶴鎮(zhèn)簡直成了大新聞，很多人羨慕得直流口水，紛紛頂著笑臉，提著禮物，追問我父親的連鎖店什么時候開業(yè)，好來應(yīng)聘當員工。父親擺擺手說，白店進行戰(zhàn)略轉(zhuǎn)型了，以后都不開連鎖店了，而且目前的白店也不再對外營業(yè)，僅作為他的直播基地。聽父親這么說，他們一個個很失落，但即便如此，眼里面對父親的崇拜和羨慕之情卻絲毫未減。

為了討好父親，媽媽也開始研究起了菜譜，每天變著法給父親做好吃的，送到白店一口一口喂他吃。在她獻殷勤的時候，父親有時候會故意挖苦她，媽媽非但不生氣，還總是笑著說，呀，這不都是因為我過去眼窩子淺嘛，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她一邊說一邊給父親揉肩膀，然后故意用胸脯輕輕撞一下他的頭。父親哼了一聲，用手指了指腿，媽媽心領(lǐng)神會，蹲下去，用手去捏。

媽媽每天圍繞著父親，父親又整天忙于直播或拍抖音，一時間，我仿佛成了孤兒，每天放學后，想吃什么就去買什么。但漸漸地，我對燒雞和牛肉也都沒了興趣，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兜里裝著錢，卻又什么都不想買，不想吃。那段時間，我饑腸轆轆，走在鶴鎮(zhèn)冷清的街道上，看到很多店鋪都貼出了轉(zhuǎn)讓的消息，大街上也冷冷清清，幾乎沒什么人，而唯獨白店門口每天都很熱鬧。那些曾經(jīng)瞧不起父親的人，如今都聚在那里，也跟著搞起了直播。他們裝扮各異，不分白天黑夜，酷暑和嚴寒，對著手機，仿佛群魔亂舞。一瞬間，我感到長長的街道像一節(jié)極速運行的列車，正載著我們，朝大霧中飛奔。

【作者簡介】

智啊威，1991年生于河南，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小說刊發(fā)于《中國作家》《天涯》《青年文學》《廣州文藝》《山花》等刊，有作品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等轉(zhuǎn)載。已出版小說集《解放動物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