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秉衡戲曲《八寶箱》與小說中杜十娘故事對比分析

【摘要】杜十娘故事流傳甚廣，華亭人夏秉衡在小說基礎(chǔ)上創(chuàng)作出戲曲《八寶箱》，通過分析對比小說中的杜十娘故事與戲曲《八寶箱》在人物情節(jié)上的不同，探析杜十娘故事的流變，并對《八寶箱》中的人物形象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進行對比分析，從而更加清晰地了解到戲曲《八寶箱》對小說文本的繼承與發(fā)展。

【關(guān)鍵詞】杜十娘故事；小說；戲曲；《八寶箱》

【中圖分類號】I207 【文獻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4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14

基金項目：國家級課題培育項目“庚子事變時期文人交游圖譜及文學(xué)地圖之建構(gòu)”（項目編號：GP2021007）的階段性成果；省屬高?；究蒲袠I(yè)務(wù)經(jīng)費項目“晚清報刊所載庚子事變詩歌資料的匯輯與整理”（項目編號：1451ZD010）。

杜十娘故事流傳甚廣，而在小說故事基礎(chǔ)上出現(xiàn)的杜十娘戲曲作品，也廣受歡迎。清人夏秉衡在創(chuàng)作《八寶箱》時，就參考了宋懋澄的《負情儂傳》和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通過對比小說中的杜十娘故事與戲曲《八寶箱》在人物情節(jié)上的不同，分析杜十娘故事的流變，由于這兩個小說在情節(jié)上并沒有很大的差異，而馮夢龍所作杜十娘故事影響最大，因此主要將《八寶箱》與馮夢龍的《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相對比，分析人物情節(jié)的不同之處，以及《八寶箱》所塑造的人物形象與小說中人物的異同。

一、杜十娘故事的流變

杜十娘故事是發(fā)生在明萬歷年間的真實事件，杜十娘確有其人其事。最早將這個故事付之于筆端的是明人宋懋澄，他偶然間在友人處聽到這個故事，援筆而成，創(chuàng)作出了文言小說《負情儂傳》收錄在他的《九籥集》卷五，這也是最早的杜十娘故事文本。作者自述其創(chuàng)作情由為“余于庚子秋聞其事于友人。歲暮多暇，援筆敘事”[1]。此后，關(guān)于杜十娘故事的改編層出不窮。其中，最受歡迎的杜十娘題材小說作品就是明朝馮夢龍的白話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收錄于他的白話短篇小說集《警世通言》卷三十二。此外，在他的《情史》卷十四中也收錄有《杜十娘》一篇。

馮夢龍的白話小說是在宋懋澄《負情儂傳》的基礎(chǔ)上改編的，該文本在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上和《負情儂傳》基本一致。但是對于人物的描寫有一些差別。

首先，對主要人物的描寫有了偏移，《負情儂傳》可以從題目看出側(cè)重點在于“負情”，創(chuàng)作意圖在于斥責(zé)負心郎，主要描寫的對象也是男主人公李生。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描寫的對象主要是杜十娘，在他的描寫中，杜十娘是令人贊嘆、同情、惋惜的對象。也因此，兩篇文本的主旨也發(fā)生了變化，一個是抨擊負心郎，一個是贊美女主人公的堅貞剛烈。

其次，在角色設(shè)定上，對原有的主要角色賦予了名姓?！敦撉閮z傳》中男主人公為李生，設(shè)計謀取杜十娘的為新安人，而《杜十娘怒沉百寶箱》中李生“姓李名甲，字子先，浙江紹興府人氏”，新安人“姓孫名富，字善賚，徽州新安人氏”[3]。原本幫助李生籌銀的“親知”也變成了新的人物柳遇春，幫助杜十娘妝飾、保管百寶箱的教坊諸姊妹，也成了有名有姓的謝月朗、徐素素等，人物更加具體形象。

最后，小說在結(jié)尾部分也做了改動，在《負情儂傳》中，杜十娘投江后“李生與新安人各鼓船分道逃去，不知所之”[1]，而馮夢龍小說中的杜十娘投江后，孫富受驚“終日見杜十娘在傍詬罵，奄奄而逝”，而李生“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3]，二人都受到了更嚴厲的懲罰。此外，由于一個是文言小說，一個是白話小說，所以在語言風(fēng)格上也有所變化，《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語言更偏向口語化。

夏秉衡的《八寶箱》是由杜十娘故事改編而成的戲曲作品，于乾隆十四年（1749）創(chuàng)作，共二卷三十出。浙江圖書館藏有乾隆清綺軒刻本，清綺軒是夏秉衡的書齋名。卷首署有“秋水堂八寶箱傳奇”，附有序言兩篇，一篇是廖景文書寫，另有一篇作者自序，還有趙虹等七人的題詞。夏秉衡在自序中提到他的創(chuàng)作緣由：“嘗讀《情史》至杜十娘沉江事，為之感憤者累日，思欲并未作傳，以幻筆補造化之缺陷，而屬稿未成?！薄坝嘤省肚槭贰匪d，敘其始末，譜為新曲，使千古慧心淑女，一段精光，永永流傳于鵝笙象板間。是則余作《八寶箱》傳奇之志也。”[2]從中可以看出，夏秉衡讀過馮夢龍所作的杜十娘故事后，對杜十娘不幸的結(jié)局感到氣憤，因此，“以幻筆補造化之缺憾”把杜十娘的身份由青樓妓女塑造成了下凡歷劫的天宮仙女，在歷經(jīng)人世間的悲歡離合后得道成仙。但這并不是夏秉衡的獨創(chuàng)，在《負情儂傳》中，宋懋澄記述他在寫完這個故事之后，夜夢一婦人對他說道：“妾自恨不識人，羞令人間知有此事。近幸冥司見憐，令妾稍司風(fēng)波，間豫人間禍福?！盵1]并且不讓宋懋澄作傳奇，否則“妾將使君病作”，后來宋懋澄果然生病，但他不肯折筆，行舟過河時，家中一女奴墮河而死，這也應(yīng)了前面“司風(fēng)波，豫人間禍福”的話，給故事增添了一抹奇幻色彩。夏秉衡從這里得到啟發(fā)，又創(chuàng)造出了很多情節(jié)。這些細微之處，也可以看出夏秉衡作《八寶箱》，是受同鄉(xiāng)前輩宋懋澄《負情儂傳》的影響。

二、戲本《八寶箱》與小說《杜十娘怒沉百寶箱》對比

夏秉衡的戲曲作品《八寶箱》脫胎于小說。通過將戲本與小說本相比較發(fā)現(xiàn)了一些異同，從故事的核心情節(jié)來看，戲本與小說本并沒有什么大的差別，主要的情節(jié)都是：李甲進學(xué)——遇到杜十娘，二人情投意合——杜十娘想要從良，李甲錢財用盡，老鴇想要趕走他——杜十娘與鴇母約定三百金贖身，李生借貸——借貸無果，杜十娘交付李生一百五十兩，囑李生另謀其半——柳遇春幫助李生——杜十娘贖身，老鴇后悔無果——杜十娘與好友告別——泊船瓜洲，遇孫富——孫富設(shè)計騙取杜十娘——公子吐露實情，杜十娘假意答應(yīng)——杜十娘示寶沉箱，怒罵孫李，投江自盡。

不同之處首先是人物，不像小說那樣只有幾個主要人物，戲本出場人物眾多，此外還增添了小說中沒有的人物，例如杜十娘的丫鬟桂兒，李甲的同窗宋如玉、相以金，還有為杜十娘仙女渡劫身份所增設(shè)的碧霄夫人、吹笙仙史、水判官等，為了更直觀地展現(xiàn)戲本與小說本的人物差別，列表格如下：

除了出場人物不同之外，最大的不同在于夏秉衡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戲曲中的度脫模式。這種模式一般是“被度者通過度人者的幫助，經(jīng)過度脫的過程和行動，領(lǐng)悟到生命的真義，最后得到生命的超升——成仙成佛。” ①在戲本《八寶箱》第二出《謫凡》中就點明了杜十娘的身份：“說話間，只聽得仙音嘹亮，不減鈞天，想是女侍們在內(nèi)奏樂了，呀，你聽她正五音，調(diào)六律，節(jié)八風(fēng)，成九奏，眾聲皆和，獨有洞簫之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似有塵凡之想。原來是吹簫女子，孽緣未盡，應(yīng)劫降生，定數(shù)難逃莫能救挽，不免喚他出來，囑咐一番，使他雖落火坑，毋忘本性?！盵2]杜十娘原本是天宮的一位吹簫仙女，碧霄夫人聽到她的簫聲嗚咽，似有塵凡之想，察覺到了她孽緣未盡，必須要勘破劫難，天意難違，所以決定將她謫落凡間。這也十分符合度脫劇的模式。杜十娘是被度者，碧霄夫人是度人者，仙女思凡被貶凡間成為青樓妓女，后來遇到了李甲，本以為得遇良人，結(jié)果卻遭到了李甲的傷害和背叛，沉箱投江而死。經(jīng)歷了一系列磨難，最終在《迎仙》一出，作為度人者的碧霄夫人吩咐水判官“今有杜美，向系本官仙史，因吹簫而暫謫人間，能守節(jié)而復(fù)歸天上。中秋乃脫凡之日，花朝為復(fù)位之辰。咨爾江神，小心接待”[2]，杜十娘被救下，并且迎回了天宮。由此，被度者經(jīng)受了種種磨難，完成了死亡的儀式，終于大徹大悟。在結(jié)局《仙圓》一出中，杜十娘被封為花苑真妃，渡劫完畢，重回天宮。

除了杜十娘與小說本不同的身份之外，劇作者還增設(shè)了其他不同于小說本的情節(jié)，這些情節(jié)有的是為了增加戲劇沖突，還有的是度脫傳統(tǒng)模式中度人者對于被度者的引導(dǎo)情節(jié)。例如碧霄夫人以夢度人，在夢中告知了杜十娘后面發(fā)生的事情；李甲突發(fā)疾病，杜十娘只能典衣賣飾，為李甲延醫(yī)請巫，向上天禱告，碧霄夫人再一次托夢，李甲最終痊愈。比較戲本與小說本的情節(jié)列表格如下：

戲本與小說相比較，在核心情節(jié)上并沒有什么大的差異，主要區(qū)別在于杜十娘的身份，以及柳遇春婚配，不同于小說作品中的柳遇春直到結(jié)局都是單身，《八寶箱》中的柳遇春與義妓梅楚楚喜結(jié)良緣，梅楚楚也將杜十娘的丫鬟桂兒給柳遇春納為妾室，妻妾雙全，感情美滿。李甲的結(jié)局也與小說中不同，小說中杜十娘投水后，李甲“終日愧悔，郁成狂疾，終身不痊”，而劇作中，李甲感杜十娘情義，也隨之赴水，和杜十娘一起被水判官救下，回到天宮后，判官點明李甲身份，在杜十娘還未成仙時，他就是杜十娘身邊的一只燕子，今日依舊判他做燕子，也算是受到了懲罰。

三、戲本與小說中的人物形象對比

（一）杜十娘形象

杜十娘在戲曲中的人物形象與小說中有些出入。小說中的杜十娘“自十三歲破瓜，今一十九歲，七年之內(nèi)，不知歷過了多少公子王孫。一個個情迷意蕩，破家蕩產(chǎn)而不惜”[3]，是風(fēng)月場中的高手。而在《八寶箱》中，杜十娘是一位賣藝不賣身的貞潔女子。教坊媽媽向李甲和他的同窗說起杜十娘時道：“這個女兒，吹彈歌舞，件件聰明，詩詞歌賦，般般伶俐，那些豪華子弟，那個不想去梳籠他，只為自小嬌養(yǎng)慣了，十分作怪，莫說接客二字，抵死不從，說重了些話兒，還要尋死覓活哩?！盵2]杜十娘堅守貞節(jié)，鴇母要她接客，她以死相逼不愿接客。“賦桃夭，同守蓬蒿，只恨那梁鴻已死冀缺難遭，我愿井臼親操，只不許琴心墻外挑。”[2]她反對“琴心墻外挑”的行為，向往操持井臼，與心上人同守蓬蒿的生活。在見到李甲之前，杜十娘就久有從良之志，直言“常深跨鳳之思，未遇乘龍之客”。托身李甲后，也有“婦人之道，從一而終”的誓言。遭到李甲的傷害與背叛時，痛斥孫富與李甲，最后投水自盡，這些都體現(xiàn)了杜十娘從一而終的貞潔觀念。除此之外，夏秉衡還增設(shè)了杜十娘前世因為守貞節(jié)義可彰，得以升做吹簫仙史的情節(jié)，這一世雖誤落塵網(wǎng)，依然堅貞自守，終于又重返天宮。由此也體現(xiàn)出劇作者本人的情結(jié)和當(dāng)時社會對婦女貞潔守志的要求，也可以看出劇作者創(chuàng)作時對杜十娘這個人物形象做出的改動，她的形象已經(jīng)逐漸脫離妓女，而是成為更符合明清士人所期盼的世俗意義上的良家女子形象。

（二）柳遇春形象

《八寶箱》中柳遇春的形象也有了一些變化。小說中，柳遇春形象是更接近于唐傳奇中“黃衫客”的俠客義士。柳遇春是李甲的同鄉(xiāng)，一開始聽說李甲要借三百兩為杜十娘贖身時，認為這是煙花逐客之計，勸告李甲早日脫身，但是在見到杜十娘拿出一百五十兩時，大為震驚，因此感念杜十娘真情，代李甲出頭借貸，并對李甲說：“吾代為足下告?zhèn)菫樽阆?，實憐杜十娘之情也?！焙蠖攀锏靡在H身，拜謝柳遇春時，柳遇春說道：“十娘鐘情所歡，不以貧窶易心，此乃女中豪杰?！盵3]他不因杜十娘的身份而輕視她，反而盛贊她為女中豪杰，可見其豪爽熱心，俠義心腸。而劇作中柳遇春雖是一個寒窗苦讀的書生，但品行出眾，在李甲為杜十娘借錢贖身時，親朋好友都不愿借貸，只有柳遇春典書賣琴湊足銀兩，幫助了二人。后來得知杜十娘身死，還帶著梅楚楚及桂兒去金山寺祭拜她，可見其為人善良。小說中柳遇春最后得到了杜十娘的百寶箱，而劇作中夏秉衡對柳遇春也十分厚待，柳遇春調(diào)任為揚州知府治理水災(zāi)，在南下任職之時，夜夢杜十娘，此時的杜十娘已經(jīng)被封花苑真妃，為感謝之前籌錢的義舉，把百寶箱贈予了他。柳遇春妻妾雙全，和睦美滿，仕途通暢，得到了世俗意義上的圓滿結(jié)局。

（三）李甲形象

夏秉衡筆下李甲的形象與小說中的李甲形象基本一致。小說中的李甲是杜十娘千挑萬選出來的“忠厚志誠”可堪托付的人，劇作中的李甲對待感情專一，想要與杜十娘結(jié)為夫妻，積極為杜十娘贖身。但是他同時也非常矛盾，心性搖擺不定，他懼怕老父，又被孫富設(shè)計，最后還是決定拋棄杜十娘。劇作中判官審李甲時，他還把責(zé)任都推到孫富身上，并且還怨杜十娘隱瞞實情，可見他的懦弱和沒有責(zé)任感。此外，在小說和劇作中都有關(guān)于李甲哭泣的描寫，小說中，李甲籌集不到銀兩，無顏見杜十娘，杜十娘只得喚小廝把李甲拉回院中，回答杜十娘問話時，“公子眼中流下淚來”“公子含淚而言”。第二次是李甲答應(yīng)孫富要將杜十娘賣給他，與杜十娘訴說完畢后“淚如雨下”。而劇中也哭了兩次，正是與小說相對應(yīng)，第一次是李甲籌不到錢“（小生大哭介）（旦）李郎，銀兩曾否到手，奈何只管啼哭（小生）真惶愧有無莫通，好教人羞慚滿面返江東”；第二次是李甲答應(yīng)把杜十娘賣給孫富，心中有愧，不敢面對杜十娘，“（旦）呀，李郎，你有何心事默默無言（小生掩面泣介）（旦）為何悲泣起來（小生大哭介）（旦背介）這是什么意思（小生）咳，十娘，我四?？漳?，一貧徹骨，今帶你回去，如何見得爹娘”[2]。李甲遇事沒有辦法解決，只能掩面哭泣，這都體現(xiàn)出他懦弱無能的性格特點。

通過對戲曲《八寶箱》和小說文本的對比，可以看出杜十娘故事的流變，杜十娘的身份從一個性情剛烈的妓女，變成了因為動了凡心被貶到人間歷劫的仙女。與小說中投江而死的悲劇結(jié)局不同，戲本結(jié)局杜十娘因為堅守節(jié)義而得以超脫升為花苑真妃，沖淡了小說的悲劇色彩。對于正面人物，劇作者也給出了最理想圓滿的結(jié)局，柳遇春仕途通暢，獲贈珍寶，家庭美滿，杜十娘的朋友梅楚楚和丫鬟桂兒也都有了歸宿。對于反面人物，也都受到了應(yīng)有的懲罰，孫富絕嗣，李甲被懲罰變成燕子。這種善有善報，惡有惡報的大團圓式結(jié)局，也可以看出《八寶箱》具有的社會教化傾向。

注釋：

①榮世誠：《戲曲人類學(xué)初探》，廣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3年版，第157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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