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夏旸是明代中期的一位創(chuàng)新型詞人,其大量獨樹一幟的詞學創(chuàng)作,對后世認識明中期詞人對于詞學的創(chuàng)新追求及明詞的發(fā)展具有一定的價值。本研究從夏旸詞的題材內(nèi)容、曲化傾向、詞的風格成因等三個方面討論了夏旸的詞。
【關鍵詞】夏旸;詞風成因;曲化傾向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13
夏旸,字汝霖,生卒年不詳,江西貴溪人。其詞、曲多為參透功名之作,展現(xiàn)出“閑云野鶴,無拘無束”的精神風貌。明詞,因其在創(chuàng)作上的萎靡不振,對于明代詞人的探討也一直是文人忽略的荒寒地帶。夏旸以創(chuàng)新的詞風、淺近的語言別具一格,對于后世文人認識明代中期詞人對于詞學的創(chuàng)新追求具有一定的研究價值。
一、夏旸詞的題材內(nèi)容
夏旸,其詞作以明刻本《葵軒詞》所收為最多,其中詞、散曲凡120首,《明詞匯刊》收錄了夏旸的39首詞。《明詞匯刊·葵軒卷》卷尾云:“右葵軒詞一卷,明夏旸撰。旸字汝霖,江西貴溪人,為夏鼎從兄,鼎則言父,按之汝霖于公瑾,為伯叔行也,曾任府司獄,其事跡之可考者如此?!盵1]就題材內(nèi)容而言,其詞可分為以下四類:婚戀詞,隱逸詞,抒懷詞,吟詠日常生活的詞。
(一)婚戀詞
王士禛在《倚聲初集序》中將詞家分為四類,即詩人之詞、文人之詞、詞人之詞及英雄之詞。[2]夏旸以傳統(tǒng)委婉詞風為主調(diào),偶有狂放之作,粗豪之句。因此,夏旸此類詞作自然可以歸于柳永之屬的“詞人之詞”。
夏旸的詞中婚戀詞有6首,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15%以上。試看其詞作:
“空庭對酒不成歡……只應似隔,銀河一水,蓬島三山?!盵3](《眼兒媚》)
這首詞寫女子思春景致,自有倦疏撩人情緒。“無語倚闌干”“多情別久難重見”兩句,把無形的心緒付諸詞句,無可排遣。唐宋時人寫愁緒,往往借助夕陽荒草,落花流水來抒發(fā)愁緒,如此白描手法,頗有新意。
“肌瘦釧金松……梨花謝了海棠紅。杜宇聲中春色老,幽恨重重?!盵4](《賣花生》)
詞作以細膩的筆觸,抒寫了對于情人的無限繾綣,情思悲切,悱惻纏綿。一句“虛負春風。梨花謝了海棠紅”,不僅讓人想起李后主的“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將人生的無限失意寄托在對暮春殘景的描繪之中。
(二)隱逸詞
夏旸的詞中隱逸詞有5首,約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13%。其詞特點淺顯直白,讀來自有一種自由灑脫之感與諧趣。試看詞作:
“臨水數(shù)椽茅屋,沿溪幾畝荒田。樵漁農(nóng)圃無他事,聽命任天然。負郭煙霞隱墅,滿江風月漁船。醉來高臥無他夢,便是神仙?!盵5](《錦堂春》)
“空裹游絲千尺。沼面新荷幾碧。一自送春歸,深院落花狼藉??跋А?跋е粣坼\葵向日?!盵6](《如夢令》)
兩首令詞雖短小,但不事敷衍,去除矯飾,其詞中境界讀之猶如宋詞。仲夏時節(jié),芙蓉出水,玉潔風清,高風亮節(jié),這是宋詞中的典型境界。這些我們可在晏殊、李清照等人詞中得見。夏旸并未在某一方面表現(xiàn)出創(chuàng)造的獨特性,用了一些宋代詞作中常見的詞語集合,重新結(jié)構(gòu)為一首新詞。雖無創(chuàng)新,但意象和諧,用語清新,在明代,不失為一首可供欣賞的佳詞。當然,比之其格外出色的詞作還是稍遜一籌。
“蝸角微名徒碌碌……掛冠歸隱王官谷?!盵4](《漁家傲〈憶舊〉》)
題目為“憶舊”,詞的開篇“蝸角微名徒碌碌”,點明題目,直抒胸臆,語言淺顯直白,生動地描述出早年微末時的艱辛。上片直接描述自己的行徑遭遇。下片由“片驅(qū)匹馬孤村宿。止為老親干寸祿”轉(zhuǎn)折鋪墊,表達出詞人“歸老丘園,混跡漁樵,忘情詩酒,快活神仙”[7]的樸素愿望。
(三)抒懷詞
陳廷焯在《白雨齋詞話》中提到寫抒懷詞,皆可寓于一草一木,抒發(fā)情感又要隱約纏綿,若隱若現(xiàn)[8],夏旸的抒懷詞即是如此,其詞中抒懷詞最多,有18首,約占其詞作總數(shù)的46%,作家往往將自己身世名利之感在詞曲中表達,勸誡人們珍惜青春大好時光,遵從本心,表現(xiàn)了夏旸閑云野鶴,遠離官場無拘無束的風貌。
“世事如棋局。嘆人生、利鎖名韁,波波碌碌……把情懷,付醽醁?!盵9](《賀新郎》)
感慨時光流逝與忘卻世俗、保持豁達自洽,是《葵軒詞》的基本主題,同時也在這首詞作中得到體現(xiàn)。如若我們從宋詞中尋求對比,葵軒詞可謂豁達類東坡。當然,詞作層次是有差別的,然風格氣味較為接近。
(四)吟詠日常生活的詞
夏旸的詞中,以日常生活為題材的10首,占其詞作總量的26%左右??傮w而言,格調(diào)不高。這些詞作主要表現(xiàn)了夏旸悠游閑適、不理凡塵之事的高潔情操。
“春歸未久。正值清和侯。深院棋聲消永晝。好雨催詩未就。篆消寶鼎金爐,人眠冰簟紗廚??晒衷捔河暄?,驚回一枕華胥?!盵5](《清平樂》)
詞人此類的詞作大多為托物言志之作,通過吟詠日常生活中隨處可見之景,來抒發(fā)詞人高潔的品行。
二、夏旸詞的曲化傾向
鄒祗謨在《遠志齋詞衷》中將明人詞作分為“詩人詞”和“詞人詞”兩類。[10]按此劃分標準,夏旸詞劃在“詞人之詞”之類較為合適。夏旸的多數(shù)詞作風格為纖艷諧俗,文字新雋,且多寫艷詞,題材較為窄小,但他不囿于傳統(tǒng)標準,不刻意追求雅正觀念,使得其詞作具有了獨特的藝術(shù)風貌。
(一)格調(diào)近世俗
傳統(tǒng)詞的創(chuàng)作講究委婉含蓄,講究詞盡而意無窮之感,因此在意象的選擇上,其審美標準即是有要渺蘊藉的的朦朧之感。如張先“雙蝶繡羅裙,東池宴,初相見”[11]。
從明代中期起,詞人們就開始用簡單而又秾艷的意象來表達自己的感情,讓人在讀其詞的時候,能夠感覺到一種強烈而直接的情緒,夏旸也不例外。如《眼兒媚》:“烏啼花落,晝長人困,金鴨香殘。多情別久難重見,鴛被半床間?!盵3]《賣花聲》:“肌瘦釧金松。憔悴芳容。繡衾冷落半床空。睡覺不知更漏幾,月掛梧桐?!盵4]詞句直抒情懷,情思悲切,悱惻纏綿。“肌瘦釧金松。憔悴芳容。繡衾冷落半床空”,開頭三句,直接敘述因思念情人而“衣帶漸寬,人比黃花瘦”的情形。一個美艷的佳人因相思而日漸消瘦、憔悴,夜半無眠。夏旸此類近距離審視女性體態(tài)且?guī)в星樯馕兜脑~作在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詞人的創(chuàng)作追求。
(二)突破詞律限制
明中期涌現(xiàn)出一批著名詞人,陳霆《渚山堂詞話》談道:“前此明詞主要的缺點,一是‘音律失諧’,二是‘語言塵俗’。”[12]這一時期的詞,也正是在辨音和復雅兩方面,顯示出較高的藝術(shù)水準。陳鐸,本以曲家知名,然其詞卻無曲化之弊。陳鐸,字大聲,號秋碧,別號七一居士。清初況周頤先生推崇其為“明詞第一人”[13],評價不可謂不高。下文試看二人詞作:
“聲嗚咽,孤城曉角吹霜月……白煙涼草,六朝宮闕。”[14](陳鐸《憶秦娥》)
“春去早。紅芳飛盡青梅小……鄰家吹笛,園林啼鳥?!盵15](夏旸《憶秦娥》)
陳鐸的《憶秦娥》是仿照李白的《憶秦娥》創(chuàng)作的,兩人都從女子的哀怨入手,表現(xiàn)出了詩人對世事變遷的無盡感慨,其作品的基調(diào)也是波瀾壯闊,可以說是一首詠史佳作。夏旸的同調(diào)詞作直述閨間床中之物,直白淺露,并未有雅化傾向,反而顯露曲化。且夏旸詞曲兼擅,散曲尤工。一般而言,詞曲兼擅的人,都會受到樂曲的影響,夏旸的詞也在很大程度上帶有散曲的味道。
“梅又黃。夢又黃……葵花正向陽?!盵6](《長相思》)
又如:
“東流水不還,老去人難少……花下金樽倒?!盵6](《生查子·自歡》)
兩詞都帶有深深的散曲意味?!堕L相思》“又黃”“風涼”,《生查子·自歡》打油體式的詞句,當然在一定程度上助成了散曲化的傾向。但我們看宋人同調(diào)詞,卻仍似詞而非似曲。抒情主體的淺淡、語言的率直、近俗等因素共同導致了詞體的散曲化。
三、夏旸詞風成因
明中期詞學發(fā)展的背景與當時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密切相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其中,文化范疇內(nèi)的兩個因素對于詞學發(fā)展的影響尤為重大:一為南北曲的盛行;一為崇古風氣的彌漫。
(一)曲樂盛行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曲在元代發(fā)展到鼎盛。輝煌過后,曲這種文學體裁并未從此沒落不見蹤跡,而是發(fā)展到明代煥發(fā)了新的生機。
進入明代,聽曲、看戲之風極盛。明朝初年,定都南京,城內(nèi)營建了很多妓院,以蓄官妓,如江東門外的輕煙、淡粉、梅妍、翠柳四樓。這種娛樂活動往往有大量受眾,不僅聽曲,還可填詞的士大夫群體自然是不可忽略的。然而在《國初事跡》中記載官員是禁止進入妓院的。但實際這種行為屢禁不止:“諸司每退朝,相率引于妓樓,詠歌侑酒,以謀斯須之歡?!盵16]宣德四年(1429)年,明宣宗頒布了一條諭旨,一再明令禁止,不允許官員狎妓。[17]但是文人士大夫這種飲酒作樂的需求是無法消滅的,很快就出現(xiàn)了官妓的替代品——小唱。明后期的沈德符提到縱使沒有官妓,在官員的宴會上照樣有歌童演唱時興的曲子,于是小唱盛行。[18]宣德以后,隨著禁令的松弛,私妓家妓的泛濫,狎妓縱酒、樽前聽歌之風變本加厲。
渾言之,明代曲樂是非常流行的。曲樂的盛行必然會影響代詞學的發(fā)展。
王世貞認為曲由詞演變而來。[19]王圻《稗史匯編》則說:“詞者,樂府之變也。而曲者又詞體之余也?!盵20]視曲為“詞余”基本成為共識。在這種詞曲相近的觀念之下,對于明代詞學的發(fā)展,既有“以曲例詞”的機遇,又有“詞曲相混”的風險,究竟詞體走向哪個方向,這就要看詞人的個人抉擇。
(二)崇古風尚
在明代,特別是明中期,崇古、復古的風氣彌漫于文人士大夫群體,這對于當時的詞學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明代前后七子的文學復古思潮,掀起一股擬古之風。明胡應麟指出:“明不致工于作,而致工于述;不求多于專門,而求多于具體。”[21]許胡二人都承認復古思潮在文學領域內(nèi)的深刻存在,并進一步指出復古對于明代詩詞發(fā)展具有積極意義。
由于特殊的歷史原因,明代的“崇古”觀念更為強烈,“復古”意識更為明確,這在文人思想和文學領域內(nèi)都有鮮明的體現(xiàn)。那在文人的崇古觀念之下,詞體又被明人視為“小道”。
陳霆在《渚山堂詞話》說:“詞曲于道末矣?!盵22]從觀念到做法,明人都將詞體置于末位。這樣的一種詞體態(tài)度,勢必會對明代詞學產(chǎn)生影響。然“詞為小道”雖是明人的共識,但人們對于詞體的取舍并非相同,有不屑作詞者,例之前七子之李夢陽;有認為詞雖小道,但亦有可取之處;有“中間派”,既不反對詞學,亦不深究推崇,只是出于興趣愛好,單純喜歡。正如明代胡桂芳在《類編草堂詩余》提到的:有人把詞捧得很高,說它合于古樂;有人把詞貶得很低,說它是淫詞艷曲。對這兩種觀點,胡桂芳都不贊同。他眼中的詞,只是其輾轉(zhuǎn)各地漫漫征途中用以消遣解悶的工具。其校對、重刊《草堂詩余》,也只是為了看著方便,而不是因為詞有多么重要。[23]這就是三派,不像第一派、第二派那樣極端。夏旸即是如此。他們就把詞當做簡簡單單的“小道”,閑暇時讀一讀,心動時寫寫,情感上聊以自適而已。
四、小結(jié)
簡之,夏旸的詞題材上多婚戀、隱逸、抒懷之作;藝術(shù)上多用直白、通俗的語言,秾艷的意象,并有鮮明的曲化傾向;其創(chuàng)新的詞風與其所處的特殊時代,及其自由灑脫的生活態(tài)度等因素密切相關。夏旸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明代中期詞人對于創(chuàng)新詞風的追求,對于后世了解明代詞的發(fā)展具有一定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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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惠娟,女,河南周口人,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