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與櫥中人的對話》是伊恩·麥克尤恩早期作品《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的其中一個故事。本文跳出對于該小說集中不可靠敘事、倫理學以及性別沖突的研究思路,從“櫥中的巨嬰”如何養(yǎng)成入手,采用??碌臋嗔驮捳Z理論以及拉康的鏡像理論,發(fā)掘和討論主人公成長過程中三個不同的微觀環(huán)境,從微觀家庭權力的扭曲到走上社會的不平衡,再到最后主人公放棄主體性走向自我封閉的壓抑過程,探究了微觀權力病態(tài)與不平衡的格局之下,如何壓抑和消解成長的主體性,最后使其“癱瘓”而主動選擇放棄成長,只能永久停留在鏡像想象界的悲劇。
【關鍵詞】伊恩·麥克尤恩;《與櫥中人的對話》;權力結構;鏡像理論
【中圖分類號】I1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29-0026-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29.007
《與櫥中人的對話》(Conversation with a Cupboard Man)是伊恩·麥克尤恩的短篇小說集《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First Love,Last Rites,1975)中的一篇作品。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敘述了一個壓抑的成長故事。敘述者是一直被母親過度照顧到17歲,成為一個“巨嬰”,其間其母一直控制他的成長,不讓他長大。當母親終于決定迎接新生活之后,敘述者在心理上和物質上都被母親拋棄,于是他被迫離家自力更生。在酒店廚房工作時被人欺侮,而現(xiàn)實的局限又讓他去偷竊。最后敘述者漸漸地把自己關在閣樓上的衣櫥中,拒絕與外界產生聯(lián)系。
《最初的愛情,最后的儀式》是“恐怖伊恩”(Ian Macabre)時期的代表作,學界對于這部作品的討論大多數(shù)集中于作者對于暴力、恐怖、驚悚與荒誕的書寫?!杜c櫥中人的對話》是其中一個壓抑又痛苦的成長故事,敘述者在自我對話的過程中努力掙扎著,到最后卻并未走出象征著母親子宮的衣櫥。蘇梅拉談到了女性與權力的問題,她認為這篇小說是麥克尤恩在新領域的嘗試,一反之前父權對于女性的支配,制造了一個“母親對兒子絕對控制”[1]128的情景。
國內學者房文靜從經(jīng)典精神分析批評的視角探究了敘述者和母親、社會的復雜關系,蘇瑋的論文從文學倫理學“斯芬克斯因子”的維度出發(fā),討論兒童成長過程中“倫理身份確認、倫理意識構建和倫理選擇的困難”[3]70,從而揭示出該小說的倫理批評內涵。這些角度都探究了對于不同群體的意義,但從本質上來講,由于家庭倫理失序,個人話語被過分擠壓,給成長個體帶來“身份認同焦慮”的這種機制是如何出現(xiàn)的,又如何解決,仍然還可以繼續(xù)討論。
本文將從??碌臋嗔υ捳Z理論和拉康的鏡像理論出發(fā),剖析倫理失序下導致成長過程中的主體性如何消解,以及主人公站在社會底層和人性底層的邊緣向主流群體融入失敗后,缺失身份認同而走向迷失,最終只能停留在嬰兒的鏡像想象界的矛盾局面。
一、福柯權力話語下的《與櫥中人的對話》
《與櫥中人的對話》采用獨白的形式,以第一人稱敘述講述故事。這種敘事手法讓人直觀地感受到敘述者在個體角度對自我身份和環(huán)境的認知。他大概經(jīng)歷了三個環(huán)境的變化:在家和母親生活、被迫出門工作以及最后回歸閣樓上的衣櫥。在每一個微觀的權力話語之下,敘述者都經(jīng)歷了內心的斗爭和主體性的掙扎。而這三個微觀環(huán)境的出現(xiàn)更是環(huán)環(huán)相扣,互為因果,循環(huán)的邏輯蘊含著底層哲理的普遍性。然而,敘述者最終也沒有走出他的鏡像階段,把矛盾留在了他最初始的狀態(tài)。麥克尤恩通過這個故事發(fā)出對“人”的反思和叩問。
二、家庭權力的扭曲
主人公生活在一個單親家庭,他的母親一個人把他帶大。然而,母親卻成為家庭中知識與權力的唯一掌控者。她阻止他長大,讓他“十八歲才學會說話”,并且不讓他上學,固執(zhí)地認為“學校是個野地方”[5]108,切斷主人公和外界的知識聯(lián)系。除此之外,母親也對他進行了身體上的限制。她一直都抱著他,把他當作嬰兒對待,當他需要睡正常的床時,她卻去醫(yī)院的拍賣會買了護欄床,所以他沒法像一個正常人一樣在普通的床上睡覺。而這樣一來,母親成了主人公世界里唯一能言說的主體,他生活狀態(tài)的操縱者,她就是他認知中的一切。在敘述者的敘事中,我們可以感受到他對于母親這種行為的憤恨:“沒她我簡直動不了,她卻以此為樂,那個婊子。”[5]108但是實際上他的想法卻又非常矛盾,在后面受到了挫折之后的一段敘述中表達了自己對于母親的不合理行為的懷念:“我開始回想過去和媽媽一起的日子。我希望自己能回到那時”[5]117。因此,在主人公的潛意識深處,他是仍然深信著且迷戀著母親的絕對而又病態(tài)的控制。母親的這種無處不在的權力顯然已成為一種對他的規(guī)訓。
在福柯眼中,規(guī)訓的作用相當微妙:“‘規(guī)訓’既不會等同于一種體制也不會等同于一種機構。它是一種權力類型,一種行使權力的軌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術、程序、應用層次、目標。它是一種權力‘物理學’或權力‘解剖學’,一種技術學”[4]241。這種權力類型無聲之中監(jiān)視主體,也塑造主體。母親這種行為對主人公的規(guī)訓已經(jīng)無形之中化為了對他一輩子的監(jiān)視,他在這樣的家庭環(huán)境下形成了另外一種自我約束,本質上心甘情愿地接受母親無處不在的監(jiān)護,自我的身份認同卻難以成長起來。因此敘述者在自述中說,自己和母親一起生活的時候非??鞓罚诎l(fā)現(xiàn)自己與眾不同之前,根本就沒有起過逃離的念頭:
……我從沒起過那念頭。我不知道生活還有其他樣子,我不知道自己與眾不同。話說回來,我那時在街上走不出五十碼,就會害怕得拉一褲子,又怎么逃跑呢?我又能去哪里?我連鞋帶都不會自己系,別提打份工了。我現(xiàn)在聽起來恨恨的是吧?但我告訴你一件滑稽的事情。我那時并沒有不快……是的,在我發(fā)現(xiàn)別人如何看我之前,我沒有不快樂過。我想我本來會一輩子都一再重復生命中的頭兩年,而且不會覺得不開心。她是一個好女人,真的,我的媽媽,只是搭錯線。[5]109
從敘述者的視角來說,他有一種矛盾又復雜的心態(tài):渴望成長、憎惡被控制的感覺,卻又無法逃脫對這種情感的依賴,當只有主體與監(jiān)視者時,他期待自己的突破和成長;然而在主體遭受外部世界的沖擊時,他無法應對外部的矛盾,從而又對控制他一切的搖籃產生了依戀。從第一階段的敘述中,麥克尤恩在一個家庭里展示了微觀權力的能量:它可以讓人厭惡和產生叛逆感,同時它最強大的一點是在其管束下的個體不管有多大的違背意愿,最終卻割舍不掉對于嬰孩般生活的依戀。
這種病態(tài)的生活狀態(tài)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在主人公17歲時,母親選擇了迎接她的新生活,迎來了她生命中另一個男人。這也就意味著權力的監(jiān)視者即將拋棄她一手打造的權力監(jiān)護機制,這片“監(jiān)獄”即將變?yōu)閺U墟。她不愿意再管他,但是主人公的主體性已經(jīng)癱瘓了。他無法割舍掉對于監(jiān)護的依賴,離開了無處不在的監(jiān)管,他將無法獨立在社會上生活。更可怕的是,母親急于追求自己的新生活,期望在兩個月之內讓他完成前十幾年的成長。
成長的急劇到來以及被壓縮,讓主人公出現(xiàn)了不適應的癥狀。在微觀權力不平衡的病態(tài)格局下,問題開始出現(xiàn):敘述者開始“頭疼”“抽風”。而這些癥狀既是病態(tài)養(yǎng)育之下遇到變故后的應激反應,又是出于對權力回應的渴望。平衡的被打破讓他需要自己的身份得到確證,獲得身份認同,確證自己的主體性。然而,掌控一切的養(yǎng)育者一旦離開,這個世界就只剩下了敘述者一個主體,且在自我意識沒有建立起來的前提下,他感到無所適從。此時的環(huán)境并沒有對他的訴求做出回應,于是他帶著主體性的困惑,進入下一個新的環(huán)境。而從主人公與養(yǎng)育者的關系來看,自我意識尚未形成的情況下,他注定無法與社會形成正常的互動。
三、社會關系的邊緣化
失去了家庭支持的主人公不得不離開到社會上謀求生計,而他本身作為一個“低能”的成年人也被主流排除在外,只能被酒店的廚房接受。酒店表面看上去光鮮亮麗,廚房卻是一個“骯臟的糞坑”[5]114,而這也暗含了敘述者的狀態(tài)。他只能屬于邊緣、骯臟、陰暗的角落。同他相處的同事們也都是底層的邊緣群體,靠對彼此的傾軋為樂。其中,大廚“膿包臉”是這個微觀環(huán)境下的權力網(wǎng)絡核心。當他欺負其他人的時候,另外的人都只能附和他而不敢說話。沒有道德,沒有規(guī)則,只有在底層下欺壓他人的獨裁者無限膨脹的個人權力和欲望。
因此在這樣的環(huán)境體系下,主人公也無法獲得正確的身份認同。他單純因為不想附和膿包臉說的笑話就被針對,膿包臉趁他不注意把他關在了鑄鐵烤爐中兩次。他第一次選擇了忍氣吞聲,第二次當他經(jīng)歷了火熱的烤爐中緩慢煎熬的炙烤和帶來的身體問題時,他決定反抗,將滾燙的油倒在了膿包臉的腿上。這種做法讓讀者在閱讀體驗中有了一種荒誕和驚悚的感覺。引起這個矛盾沖突是敘事的關鍵,主人公報了仇之后,也失掉了工作。他并沒有因為反抗他人入侵自己的邊界獲得任何對他的肯定,相反的,他更知曉了外界的惡意和第一次獨自面對、發(fā)起反抗的恐懼和不安。因此,和外界沖突帶來的并不是主體性的確立,在這種同樣病態(tài)和不健康的成長環(huán)境下,這樣的矛盾進一步消解了主人公的主體性,讓他對整個外部世界失去了興趣。他開始懷念母親監(jiān)護一切的生活,他才發(fā)現(xiàn)他并有點想被關進那個差點要命的烤爐,他反思道:“我想要呆在一個出不去的地方……當我真正被關在烤爐里的時候,卻太擔心出不去,太生膿包臉的氣了,而沒能體驗到內心的需要”[5]119,這個烤爐對他來說就像是母親的子宮,封閉、溫暖、安全。在他的敘述中,他甚至認為自己真正的需要就是被關在烤爐中,而不是與膿包臉對抗。他主體性的建構徹底而又不現(xiàn)實地走向了一個終點:回到嬰兒狀態(tài)。因此,在社會上作為底層邊緣的流浪者的他開始拒絕工作,拒絕與外界溝通,選擇偷竊為生。
偷竊行為私密、封閉,只要不被發(fā)現(xiàn),就很安全,非常適合他的人格特質。但他還是因為這種行為被發(fā)現(xiàn)而入獄?;貞洷O(jiān)獄生活中其他的種種怪人,有一個讓他印象深刻的人叫“聾子”,又聾又啞,這人有一個自己的小隔間,主人公非常喜歡到他的房間里去坐。“聾子”無法言說自我,像他一樣,獨自待在自己的環(huán)境中。在“聾子”創(chuàng)造出來的空間里,同樣是安靜、封閉、無需溝通的,因此敘述者找到了熟悉和穩(wěn)定的感覺。
在不得不出獄之后,他找到了一個閣樓,其間有一個衣櫥,他做了格外多的敘述:
我覺得里面很不錯,不會感到無聊什么的……有時我希望衣櫥自己會站起來走來走去,忘記還有個我在里面……后來我就徹底不去上班了。我這樣有三個月了。我討厭去外面,我情愿呆在櫥柜里。[5]123
衣櫥已經(jīng)完全成為母親子宮的象征。他希望衣櫥可以自己移動,潛在的話語即是指向衣櫥有自由的行動力,就像母親,而他自己選擇成為一個沒有自由行動力的人,主動放棄構建主體的機會,“我不想要自由。這就是為什么我會嫉妒那些我在街上看到的被媽媽裹著的嬰兒”[5]123,將自己的身份認同視作是完全沒有自理能力的嬰兒,把主體性完全移交于外界。敘述者的自我確證徹底走向了不健康和病態(tài)的迷失。一方面,他執(zhí)迷于回到不可能回去的嬰幼兒狀態(tài);同時,他也對外界暗自渴望,但這種渴望的聯(lián)系也變得奢侈,他感到自己是“被排除在外”的,對主體性的主動放棄讓他只想在櫥柜里懷念他最初和母親在司登斯的生活。畸形的權力壓迫個人話語成長空間,導致主體性的完全萎縮。所以最后主人公選擇把壁櫥當作母親子宮的替代品,“我希望重回一歲。但那不會發(fā)生。我知道,不會的”[5]124。
他把自己塞到閣樓上的櫥柜里去,徹底與外界隔絕。櫥柜可以滿足他的一切需求,但他也知道這是他在這格格不入的社會中唯一能找到的慰藉,而他自己終究成了社會的棄兒。
四、結語
在《與櫥中人的對話》中,主人公并不擁有姓名,他是麥克尤恩筆下刻畫的任何一個資本主義后現(xiàn)代社會的“怪人”。文中,并沒有第二個人與主人公對話,而一直是個人獨白。這種鏡像式的幻象就如拉康提出的嬰兒的鏡像階段。處于鏡像階段的嬰兒看到鏡中的自己會興奮不已,與其他的動物完全不同。拉康認為,這是由于嬰兒認識到了一個統(tǒng)一體的存在。但是,這個存在并非是自然的,“像弗洛伊德的‘自戀的自我’觀一樣,拉康亦認為自我不是自然的存在,而是幼兒主體與自身之鏡像認同的‘自戀的激情’的產物”[7]876。敘述者迷戀、沉浸于自我的鏡像,就是他的母親呈現(xiàn)給他的作為一個“嬰兒”的鏡像。而敘述者一直只能通過母親給他營造的想象確證自我,一直停留在由母親的權力建構出來的想象界中,而在沒有正確的引導下,努力進入大他者的象征界的期望也因為遇到挫折而被無情地毀滅。而讓他一直停留在鏡像階段的原因則是由于他所處的各種病態(tài)、失衡的權力結構,讓他難以獲得正確的自我認知和對外界的認知。因此敘述者很難接受母親的變化和社會的殘忍,愿意主動放棄自由和自我,回到溫暖舒適的牢籠,斷開與外界的聯(lián)系,把自己寄生在一個想象的、虛無的子宮之中。
麥克尤恩正是通過這樣壓抑的筆觸,描寫邊緣、病態(tài)的社會關系,書寫了社會上共同隱藏著的骯臟、陰暗又無處解決的問題,從倫理、社會背景等方面提醒讀者這樣殘忍又壓抑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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