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若彩虹

家里的梔子花開了，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香氣，仿佛糯米熟透。深綠的葉片如茶，那剛開的花在葉的掩映下溫柔而豐盈，嫩白的骨朵帶著淺綠的花托，顫抖的瓣還掛著噴壺灑上的晶瑩剔透的水珠。旁人總是嫌梔子花太素，如同沒有任何繡花的白絹。我卻愛它的香，愿意在陽臺養(yǎng)上一株。

那嬌嫩的白總能給我以奇異的聯(lián)想。閉上眼，是太陽，是彩虹，是小巧又俏皮的羊角辮一下又一下地打在肩膀上。夢里似乎也有那么一個女孩，摘給我一朵青澀淡香的梔子花。氣味總是與記憶深刻交纏，帶著我的靈魂來一場隱秘的出逃。

那次分別，閉上眼好似昨日重現(xiàn)。

是的，我記得她——那條素白的裙不時出現(xiàn)在我的夢中；還有那黑玉般溫潤明亮的眼珠，總讓人覺得真誠、熾熱；如芝麻般烏黑的頭發(fā)梳成乖巧模樣，兩個羊角辮隨著蹦跳跑動輕輕晃著，掠過席卷而來的涼風(fēng)。

“快看，彩虹！”她忽然向我伸出手。那雙小手是微微潮濕的，帶著未擦干的薄汗。體溫在手心緊貼著手心時傳了過來。我感受到她壓抑不住的興奮，因為此刻我的心也劇烈跳動起來。兩顆心臟隨著緊握的手靠近，逐漸同頻。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毫不費力地看清了那一抹色彩，淡淡的紅與黃，還有快要與天融為一體的青和藍(lán)。那么清新的一抹，讓人想問是誰持彩練當(dāng)空舞——是否是一個天真調(diào)皮的少女？抑或是希臘神話中的克洛里斯？

我順著彩虹橋向遠(yuǎn)處望去，幻想橋的盡頭是夢想中的國度，有魔術(shù)師的帽子。她見我看得入迷，用手輕輕戳了戳我的后背。她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一般?！白甙?，我們?nèi)フ也屎绲谋M頭。”我聽見她說。

她拉著我，在干硬的土路跑著，沿著彩虹的尾巴前進(jìn)?；蛟S這就是一年好景春常在，萬里山河色總宜。綠草菁菁含露，春水澹澹生煙，和煦的風(fēng)迎面而來，癢癢的。大塊水田隨意鋪陳，遠(yuǎn)處小如豆的麻雀在電線上駐足，譜成一曲“五線譜”。田埂邊野花次第開，是生命的盛放。而我的心跳得猛烈，似要蹦出胸口。

快點向前跑去啊，去找尋綺麗色彩的源頭。

村口槐樹下，兩位老爺爺在下棋。他們坐在小馬扎上，一位手搭在膝蓋上冥思苦想，一位手搖蒲扇得意揚揚，似乎每一道皺紋都成了藏著快樂的括弧。不知是不是每個村莊都有一棵大槐樹，如同整個村落的精魄凝結(jié)在一處，站成一株樹的模樣?；睒淅线~，樹冠亭亭如蓋，撐起一樹陰涼，庇護(hù)著身后的村莊。

繞過槐樹，我們實在跑不動了，那就牽著手慢慢走過這座樹陰下的橋吧，反正那彩虹還在天空中掛著呢。據(jù)說走完整座橋，彼此牽著的手不松開，就能成為一輩子的朋友。我們靠得很近，能聽見對方有些急促的呼吸0109e3cce5d60017ae8b212fd5ddc3e87c565360d2d4effd17d206d82bd90542。她那烏黑的羊角辮，在我眼前一下一下地晃著，輕輕地打在她的肩頭。

微風(fēng)漸起，樹葉向同一個方向輕輕搖擺，有微涼的觸感落在臉上。陽光從樹葉的罅隙間溜出來，為大地烙印上光斑。那些光斑如一塊塊無價的金幣，它們或許只在夢想的島嶼中流通。橋邊便是松西河，垂釣的大叔微笑著向我們致意，全然不擔(dān)心我們的笑語是否驚動了河中的魚群。

終于走出茂密的林蔭，天光大亮，豁然開朗。天出奇地藍(lán)，云卷著自由的浪。陽光那么熾烈，大概向日葵也會迷茫不知該轉(zhuǎn)向何方。荷塘之上，水面清圓，托著田田的荷葉——它們在風(fēng)的擾動下，翻著，卷著。旖旎的色彩正從那層疊卷邊的闊大荷葉下探出頭來。原來絢爛的彩虹橋并非來自天空的國度，它是花的使者，或許一樣有藕的根。

一只小手緊握著我的手，將我的心跳穩(wěn)穩(wěn)托住。那只小手汗涔涔的，溫?zé)岫彳?。她拉著我坐在荷塘邊，等著彩虹慢慢“蒸發(fā)”。我轉(zhuǎn)過頭，看見那雙眼澄澈透亮，盛著盈盈的光。她伸出手，遞給我一朵小小的梔子花。

“好香啊，”我贊嘆道，“我怎么沒看到路邊開了這么美的花？”

“看東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彼槐菊?jīng)地說，然后剝開糖紙，將糖塊放入嘴里咬碎。原來還是個不折不扣的小孩。

“我們什么時候再相見呢？”這句話一直藏在我心底，也一直藏在她心底。

長大的壞處就是有些事再開不了口。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好像害怕我會像那彩虹一樣，下一秒就消散在空氣中?？墒俏以撟吡?，哪怕遲遲不愿醒來……

再睜眼，我回到了沒有她的城市。嫩白花朵仍舊垂綴在枝頭，那滴水珠還未從鮮瓣上滴落，但柔軟觸感從手上溜走、消失了。不知為何，我輕易在陽臺躺椅上熟睡，又一次被誘惑著墜入五彩的兔子洞，在夢中踏上遠(yuǎn)方的故土。

再次夢見這記憶深刻的片段，我忽然覺得自己不是在追，是在逃啊！當(dāng)一個現(xiàn)實的逃兵，逃避即將分別難再見的事實，逃避鋼筋水泥的叢林，想要再一次回到童年，再一次回到兩小無猜的純白歲月。

想要成為彼得·潘，無所謂地說長大是無用的東西。

“我們什么時候再相見呢？”那聲音在胸腔中共鳴回響?？晌覀兌疾辉偈悄莻€看見彩虹便激動著想要去探尋綺麗光影盡頭的孩童了，見到彩虹也只會想到物理學(xué)上干巴巴的光的色散。或許，成長的代價就是無可避免地變成理性而無趣的人吧。我們在對方的生命中缺席了將近十年，再次見面我能認(rèn)出她嗎？又該開口說些什么呢？時光無法再回到從前，一切都是。

“酒還有，不知青梅在何處？”忽然一種難言的愴然襲上心頭。我仍時?？匆姴屎纾跀[在超市收銀臺的巨大的彩虹糖上，在播放著歡快歌曲的灑水車后。可那日盛大絢麗的彩虹橋再難遇見，那個堅定牽著我的手，帶我尋找夢的盡頭的女孩，再難遇見。

“我們什么時候再相見呢？”

大概只有夢里再相見了吧，在夢里再瘋狂一次，再逃離一次。那天，如果我們知道了彩虹的盡頭不是天國而是花底淤泥，又會不會感到失望呢？

點開手機(jī)，音樂隨機(jī)播放。想要舒緩心情，可當(dāng)歌聲響起，苦苦壓抑的水汽終于蒙上了眼睛。我輕輕跟著哼唱，看晶瑩的水珠從梔子花葉上滑落。“朋友 我當(dāng)你一秒朋友/朋友 我當(dāng)你一世朋友/奇怪 過去再不堪回首/懷緬 時時其實還有……很多東西今生只可給你/保守至永久/別人如何明白透/實實在在 踏入過我宇宙/即使相處到 有個裂口/命運決定了 以后再沒法聚頭……”

斯人若彩虹，隨時光的蒸騰，消失在那個分別的春天。但是啊，來日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總好于那日我沒有遇見過。

（作者系湖南省長沙市雅禮中學(xué)學(xué)生，指導(dǎo)老師：劉小莉）

特約評析|宋雨霜

成都文理學(xué)院文法學(xué)院寫作教師，講師

“舊書桌 /照片泛黃斑駁/昔日朋友/ 漸行漸遠(yuǎn) /難重逢……”這樣的歌詞令人感傷，卻也表明一個不可避免的現(xiàn)實：我們的生命中，和朋友只能同行一段路；友誼如彩虹，終究消散。只是，消散就意味著毫無意義嗎？《斯人若彩虹》一文，用夢幻般的富有畫面感的筆觸給出了答案——記憶里的彩虹，永不褪色。

文章從盛開的梔子花寫起，以一種奇幻的清香氣息展開全篇。夢境中，“我”回到故土，與兒時好友嬉鬧玩耍。追彩虹，尋找彩虹的源頭，多么富有詩意的行為，這也正是“我”與好友一起經(jīng)歷的快樂時光。作者心思細(xì)膩，文筆清秀，描繪了一幅充滿童趣的春日圖景。品讀這樣的文字，我們會不自覺地沉浸其中。

另外，真摯的友誼書寫，還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魯迅在《故鄉(xiāng)》一文中講述的故事，與閏土的兒時故事。

木心曾說過：“童年的朋友，如同童年的衣裳，長大后，不是不愿意穿，是無可奈何了?！痹隰斞腹P下，“我”的無可奈何主要源于階級差異、社會變遷。在《斯人若彩虹》中，“我”的無可奈何源于成長的變化、分別的久遠(yuǎn)。

我們在成長過程中，注定會遇到很多人。失去、遇見、再失去，無可避免。深情回眸時，曾經(jīng)的人與事，何嘗不令人失落感懷呢？這些失落感懷，這些無可奈何，是創(chuàng)作者筆下的必然，也是生命的必然。

純真歲月如彩虹蒸騰，童年友誼消散后，真的就無影無蹤了？其實不是的！消散不等于徹底消失，不等于徹底遺忘。

“我”多次夢回童年，而現(xiàn)實的梔子花與童年的梔子花交織溢香，這些正是童年記憶的深刻影響?！翱礀|西只有用心才能看得清，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兒時好友的話，在“我”心里留下烙印，發(fā)揮著隱秘而重要的作用。正是因為在意，“我”才會如此喜歡梔子花，并在花香陪伴下回到“彩虹時光”。

很多時候，正是如此：與其過度悲傷失意，不如從逝去的美好中獲取前行的腳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