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回首”是兼具動態(tài)感和敘事性的詩歌事象。在詩歌史脈絡中,杜甫在繼承唐前詩歌將“回首”用于離別、戀闕語境的抒情傳統(tǒng)的同時,對其詩意內(nèi)涵和詩境塑造作出開拓性貢獻。杜甫將“回首”事象納入“事切”“理切”的事態(tài)組合中,營造了多樣化的戀闕事境,從而使“回首長安”的戀闕情結(jié)被拓展為對國家、時代飽含理性的思索和審視。杜甫充分發(fā)掘了“回首”事象所蘊含的時空交互特質(zhì),賦予“回首”以時間意義,將個人與國家的記憶綰結(jié)起來,使“回首”由表行為動作的事象演變?yōu)閹в袝r間性的回憶過程。杜甫對“回首”詩境的塑造,典型地體現(xiàn)了“篇終接混?!钡脑姼铓庀螅瑯?gòu)成其“老儒”“腐儒”形象的角色要素。
關(guān)鍵詞:杜甫;“回首”;戀闕;回憶;腐儒
作者簡介:劉曉,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講師(上海 200234)
基金項目: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唐代南方地域文人流動與文學書寫的文化學考察”(20CZW012);國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標項目“東亞唐詩學文獻整理與研究”(18ZDA248)
DOI編碼: 10.19667/j.cnki.cn23-1070/c.2024.04.014
“回首”是中國古代詩歌中一個頗有意味的詞匯,《辭?!丰屃x:“本義指回頭;回頭看。引申指回想、回憶?!雹俳裉煳覀兺∑湟炅x,表示對時間的回溯。然在詩歌傳統(tǒng)中,其表“回頭看”的本義曾長期占據(jù)詩歌世界,如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②,杜甫“北闕心常戀,西江首獨回”③等。為何“回首”的動作成為詩人熱衷援引的瞬間?在它由空間動作引申為時間回溯之義的過程中,哪一節(jié)點發(fā)揮了重要作用?“回首”的詩意內(nèi)涵和詩境塑造具有怎樣的特征?檢視詩歌史脈絡,杜甫成為考察此問題的關(guān)鍵。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唐前“回首”在詩歌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約有30余處,至唐代則陡增至550余處,其中杜詩就有近70處。唐代其他詩人的使用頻次比杜甫為少,如貫休(20處)、劉長卿(16處)、白居易(15處)、吳融(13處)、戴叔倫(12處)等,且多是杜甫之后的中晚唐詩人。①若再向后檢視宋代詩人,蘇軾詩詞中使用“回首”45處(詩31處、詞14處),黃庭堅詩17處,辛棄疾詞16處,唯陸游詩中“回首”頻次超過杜甫,約90處(這與其現(xiàn)存詩歌的龐大體量有關(guān))。②由此透露出杜甫對“回首”有著特別的興趣。
以往研究者討論杜詩中的“回首”,將其視為一種意象,并按情感類型分而論之,③但這忽略了“回首”作為人物活動的特質(zhì)。“意象”一般指“融入了主觀情意的客觀物象,或者是借助客觀物象表現(xiàn)出來的主觀情意”④,“回首”雖具形象性,但并非一個名詞性“意象”,被歸為一種“事象”更為妥帖。周劍之指出,“事象”之“事”不等同于完整的具體事件,而主要是與事相關(guān)的要素。⑤“回首”作為一種行為活動,串聯(lián)起人物“回頭”前后的情態(tài)、見聞、思想、感悟,聯(lián)結(jié)著此行為展開的時間、空間,詩歌情感在被串聯(lián)的特定時空中醞釀、發(fā)展,由此構(gòu)成一個小型的敘事空間。單純的“回首”動作也許不具含義,但當其被反復植入詩歌,用來構(gòu)筑特定的情感空間時,便呈現(xiàn)層累的使用慣性,成為典型、成熟的“事象”。因此,要剖析“回首”的詩意內(nèi)涵,須還原到其發(fā)生語境中去,明其古今演變,方可探討杜詩在此脈絡中的開拓意義。
一、戀闕與離別:“回首”紀事語境的演變與凝定
正如意象研究重視其在詩歌傳統(tǒng)中表達某類情感的慣性,“回首”作為一個表行為動作的事象,也往往有其約定的紀事語境,不過經(jīng)歷了一個逐漸演變與凝定的過程。
唐前詩歌中,“回首”使用次數(shù)不多,但表“回頭看”的行為語詞在詩歌傳統(tǒng)中早已有之。如先秦時期,“顧”是表“回頭看”的核心語詞,《說文解字》曰:“顧,還視也?!雹蕖对娊?jīng)·匪風》即用“顧瞻”表回視,表達對周王朝政治的眷念:“顧瞻周道,中心怛兮?!惫{云:“回首曰顧?!雹吲c“顧”同義的還有“眷”,《說文》曰:“眷,顧也?!?⑧《詩經(jīng)》中多處顧、眷連用。如《小雅·小明》:“念彼共人,眷眷懷顧?!雹帷洞笱拧せ室印罚骸澳司煳黝櫍司S與宅?!雹馑鼈冇袝r僅表回視本義,有時則表離別懷歸。至《楚辭》,出現(xiàn)較多的是“反顧”“顧瞻”。如《九章·涉江》:“乘鄂渚而反顧兮,欸秋冬之緒風?!薄毒艊@·離世》:“顧瞻郢路,終不返兮。”其與《詩經(jīng)》中的“顧瞻周道”一同成為后世詩歌將“回首”用于戀闕事境的源頭??梢?,此時期內(nèi)“顧”的相關(guān)復合詞使用頻率較高,且被賦予憂傷、不舍等情感色彩,“回首”則更簡明通俗,注家以“回首”釋“顧”即可體現(xiàn)這點。
漢魏以后,古詩的敘事言情往往借單個場景或事件片段來表現(xiàn),①回視動作更多出現(xiàn)在詩人筆下,“還顧”“回顧”“回首”“回頭”等皆有用之。檢視其使用情境,主要與兩類事件場合相關(guān)——戀闕和離別。戀闕即離開都城、朝闕,遠赴外地仕宦,“回首”被用以傳達政治失意之感。如曹植“顧瞻戀城闕,引領情內(nèi)傷”②,王粲“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謝靈運“總駕越鐘陵,還顧望京畿”③。南朝詩人尤其對王粲的《七哀詩》句式加以模仿,以長安指代建康,“回首長安”幾乎成為構(gòu)建戀闕事境的程式。如劉孝綽詩:“回首望長安,千里懷三益?!雹苁捑V詩:“灞陵忽回首,河堤徒望軍?!雹蓦x別則是戀闕心理的延伸和泛化,“回首”下沉到與故鄉(xiāng)、親友分離等一般性場合,表眷眷不舍之情。如何遜詩:“回首泣親賓,中天望宛許?!雹迍@詩:“回首望歸途,山川邈離異?!雹呖梢姡盎厥住痹谔魄霸姼鑲鹘y(tǒng)中有其內(nèi)在的演變脈絡和特定的紀事語境。
只是,在詩境塑造方面,“回首”尚不具備獨立的造境功能。其一,因為此時的“回首”在構(gòu)詞上更多與覽、望、眺、見等具象化的觀看語詞聯(lián)用,更側(cè)重“看”的動作,且限定了人物的觀看視野,詩歌的多義性及詩境的想象空間隨之削減。其二,由于南朝詩人對王粲“回首”句式的程式化沿襲,削弱了這一場景片段與詩人主體情意的渾融,“回首”在詩中的存在時間是短暫的,不足以含攝整首詩歌的情境。如上舉蕭綱“灞陵忽回首,河堤徒望軍”,“回首”只存在于片時的對仗中,詩意僅止于對《七哀詩》的互文而已。另如沈約《登高望春詩》中的“回首望長安,城闕郁盤桓”⑧,后文雖接續(xù)了大段對建康宮闕、街衢的描繪,“回首”似在持續(xù)參與詩歌進程,但卒章顯志的懷人情感卻淹沒于紛亂景物中,致使情景割裂。相較而言,阮籍《詠懷》(其十六)“徘徊蓬池上,回首望大梁”的詩境塑造就較為成功,“徘徊”率先為“回首”大梁營造了凄惶的氛圍,下文“綠水揚洪波,曠野莽茫茫。走獸交橫馳,飛鳥相隨翔”的荒涼之景則在暗示“回首”動作的持續(xù)。⑨詩人的憂懷滲透在回頭所見每一種景物中,既延續(xù)了瞻望都城的紀事語境,又預示了“回首”在營造感世憂懷詩境中的藝術(shù)功能。
二、杜詩對“回首”紀事語境的深化與開拓
降至唐代,初盛唐詩人筆下的“回首”大多不離戀闕、離別的事境,構(gòu)詞上表“觀看”的語詞逐漸隱去,“回首”獨立為一個深情繾綣的事象。如沈佺期《臨高臺》:“回首思舊鄉(xiāng),云山亂心曲?!雹饫畎住都漠斖口w少府炎》:“相思不可見,回首故人情?!倍殡S盛唐的漫游、行旅風氣,“回首”也成為詩人與自然溝通冥會的詩意瞬間。如王昌齡《獨游》:“永懷青岑客,回首白云間?!蓖蹙S《欹湖》:“湖上一回首,青山卷白云?!被厥啄剿?,賦予這一動作更鮮明的畫面感和濃厚的詩味。需注意的是,這些詩中的“回首”多為行為實詞,是在特定空間中展開的活動事象,少有時間意義。
杜甫詩歌中“回首”的紀事語境呈現(xiàn)出不同于前人的特征。以“回首”表眷戀繾綣之情的離別語境在杜詩中大大減少、弱化。檢視其近70處“回首”事象,只有幾例被用于離別場合。如杜甫與大云寺贊公分別時說:“奉辭還杖策,暫別終回首?!雹贁M想嚴武歸朝之景:“遙知簇鞍馬,回首白云間?!雹谂c此形成對比,戀闕語境中的“回首”傳統(tǒng)在杜甫筆下得到深化與拓展。杜甫對都城、朝闕的“回首”情結(jié),不再像南朝詩人那般狹隘,僅表達遠離政治中心的不舍,而是接續(xù)了先秦漢魏以來的詩人傳統(tǒng),將其升華為特定時代下對風塵滿目的國家、時代飽含理性的審視和思索。如前所述,早在《詩經(jīng)》中詩人就以“顧瞻周道,中心怛兮”感嘆“下國之亂”,思王政復能振起;后王粲經(jīng)漢末動亂,以“回首望長安”的含情動作將傷亂情懷寓于無言;至阮籍的“回首望大梁”,所憂也是都城中“走獸交橫馳”的亂世場景。這些情境中,詩人“回首”所見都指向政治中心——周道、長安、大梁,作為已逝的清平治世的象征,映襯現(xiàn)實世積亂離的困境和生命焦慮。杜甫經(jīng)歷天寶后期的亂象叢生及安史劇變,與王粲、阮籍同為不能掌握命運之人,其筆下的“回首”自然對這一書寫傳統(tǒng)有所繼承。如《同諸公登慈恩寺塔》,杜甫在看到秦山破碎、涇渭模糊后,接以“回首叫虞舜”③的動作,“虞舜”指唐王朝治世的象征太宗,與“回首望長安”的隱喻如出一轍,是詩人處亂而思治的表達。杜甫在《收京》中徑直稱長安為“回首地”——“莫令回首地,慟哭起悲風”④,也可視作對王粲《七哀詩》的異代互文。但同時,杜詩戀闕事境中的“回首”事象又表現(xiàn)出與王粲、阮籍不同的特征。其一,王、阮詩中“回首”所見乃都城、魏闕中的單一場景片段,如前引“回首望大梁”,一氣寫來,古樸渾成;杜甫筆下的“回首”則被鑲嵌在多樣化的敘事脈絡中,構(gòu)成不同的事態(tài)組合,被他凝視的對象除了長安,還有時局、民生等種種人情世相。如《述懷》詩,寫他從賊中脫身來到鳳翔,驚魂甫定之際,聯(lián)想到近來“殺戮到雞狗”的傳聞,忍不住猜測家中情狀,繼而推及世間慘象:“摧頹蒼松根,地冷骨未朽。幾人全性命?盡室豈相偶?”無比沉痛之時,說道:“嵚岑猛虎場,郁結(jié)回我首。” ⑤“回首”收束的是寇亂導致的一系列事件片段,詩人的憂心忡忡在此時空中蔓延。有時本是送別的離筵,杜甫也會將“回首”事象插入,表達憂國情結(jié)。如《送靈州李判官》:“羯胡腥四海,回首一茫茫?!雹蕖堕佒輺|樓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豈伊山川間,回首盜賊繁。”⑦詩人“回首”所望,是四海腥膻,盜賊繁多,顯然不同于其他詩人在離別情境中的用法。又如他在夔州卜居時,還將“回首”憂懷接到村居場景之后:“步壑風吹面,看松露滴身。遠山回白首,戰(zhàn)地有黃塵?!雹嗫梢?,“回首”在杜詩中串聯(lián)起不同的敘事片段,營造的事境空間遠比王粲、阮籍詩豐富多樣,其“回首”的視野已從傳統(tǒng)的“望長安”,轉(zhuǎn)而凝睇整個時局、民生,“戀闕”情結(jié)在這里升華為更蒼茫闊大的憂國情懷。其二,在王、阮處,“回首”觸發(fā)的是偶一為之的場景片段,而杜甫則結(jié)合其自身經(jīng)歷,通過高頻度的重復性書寫,將“回首”的行為瞬間與其戀闕思家的形象融匯一體,使“回首”被強化為濃縮了家國情懷的凝眺動作。諸如“秦嶺愁回首,涪江醉泛船”⑨,“回首周南客,馳驅(qū)魏闕心”⑩,“北闕心常戀,西江首獨回”等,既可與王粲的“回首長安”形成呼應,又能嵌入詩人當下的經(jīng)歷、生活中去,不離每首詩的具體事境。由此,“回首”在杜詩中已成為亂世憂懷、戀闕思家的代名詞,不需依托前后語境才可闡明意義,可視作一個獨立的詩歌事象。
杜甫對“回首”事象更重要的開拓,還在于他賦予“回首”以時間意義,使其正式進入代表回憶的時間之流。如上所述,杜甫之前,“回首”多作為特定空間中的行為實詞被使用,較少指向回顧往事的抽象層面。但從杜甫開始,“回首”開始頻繁與個人、國家的記憶綰結(jié)起來,從一個表回身而視的動作演變?yōu)閹в忻黠@時間性的回憶過程。揚·阿斯曼曾指出,“記憶”產(chǎn)生于“斷裂”的危機:“任何一種連續(xù)性或傳統(tǒng)被中斷并產(chǎn)生深遠影響時,以及當人們在中斷后嘗試重新開始時,均可導致過去的產(chǎn)生。新的開始、復興、復辟總是以對過去進行回溯的形式出現(xiàn)的,它們意欲如何開辟將來,就會如何制造、重構(gòu)和發(fā)現(xiàn)過去?!雹偎裕盎厥住睍r間意義的被發(fā)現(xiàn),需要詩人的人生或其置身的時代在某些節(jié)點發(fā)生斷裂,促使其回顧、反思,從而得出一種新的認知和體驗。杜甫在時間意義上使用“回首”最早的詩例,是作于天寶末年的《上韋左相二十韻》。詩歌在夸贊韋相家世、品望后轉(zhuǎn)入自敘窮困:“回首驅(qū)流俗,生涯似眾人。巫咸不可問,鄒魯莫容身?!雹谶@里的“回首”顯然已具時間意義,是杜甫在困頓中回顧過往的自我審視。杜甫更大的人生斷裂來自于安史之亂,這場劇變不僅給唐王朝帶來巨大沖擊,也令每個置身其中的人改變了人生軌跡。乾元二年(759),杜甫“一歲四行役”,在秦州艱困的行旅中思考為何陷入此種境地:“生涯抵弧矢,盜賊殊未滅。飄蓬踰三年,回首肝肺熱?!雹燮浜罅髟⑹裰?,他再次用“回首”審視人生:“昔去為憂亂兵入,今來已恐鄰人非。側(cè)身天地更懷古,回首風塵甘息機。”④“回首風塵”雖也可理解為空間動作,但與上句“懷古”呼應,也可視為對置身風塵中的人生之省思,得出甘于避世、消歇仕宦之心的思考。
杜甫對人生的“回首”不止涉及自己,時代動亂中每一個體都與王朝命運彼此聯(lián)結(jié),不可拆分,在此意義上,杜甫的“回首”便在個體記憶之外附加了他人記憶、國家記憶,內(nèi)涵意蘊更加沉郁厚重。如其《遣興三首》其三:“昔在洛陽時,親友相追攀。送客東郊道,遨游宿南山。煙塵阻長河,樹羽成皋間?;厥纵d酒地,豈無一日還?丈夫貴壯健,慘戚非朱顏?!雹菸羧盏穆尻柹倌暝涂蜄|郊,遨游南山,但突如其來的煙塵、兵戈阻斷了一切。詩人“回首”的“載酒地”顯然已是“記憶之場”⑥,代表著他與親友在承平年代度過的歡樂時光,而不再壯健的身體提示著一切不復返。詩中“過去-斷裂-省思”的時間結(jié)構(gòu)構(gòu)成詩人“回首”的完整過程,個人不可回溯的命運與他人及整個王朝綰結(jié)在一起。在寫給舊交劉伯華的長篇五排中,杜甫在敘二人交誼后道:“回首追談笑,勞歌跼寢興。年華紛已矣!世故莽相仍。”⑦以“回首”追溯二人談笑過往,已具鮮明的時間意義。當然,杜甫對個人和王朝命運最深刻的回憶、反思集中體現(xiàn)在晚年組詩《秋興八首》中。莫礪鋒曾說,杜甫夔州詩最引人注目的、新出現(xiàn)的題材走向就是回憶,⑧《秋興八首》是融合了個人、國家、歷史的綜合回憶,“回首”事象自然未能缺席。如其六在回顧了曲江池、芙蓉苑的富麗堂皇后,以“回首”引出寓意深刻的歷史省思:“回首可憐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州?!雹佟盎厥住彪m帶有空間回視的動作提示,但更側(cè)重隔著時空反思長安沒落的意味:曲江曾是歌舞宴饗之地,秦中自古為帝王建都之所,也許君主應該由此得到某種警醒?抑或秦中王氣猶存,今日之亂會轉(zhuǎn)為他日之治?
可見,杜甫因個人人生的斷裂,擴展到對整個王朝歷史斷裂的感知,他將“回首”的目光匯入時間之流,試圖通過回顧和反思嫁接起跨越今昔、盛衰的橋梁,故其“回首”并非一味地感傷和消極唱衰,而是積極地借鑒過去,映照當下,《秋興八首》《諸將五首》《八哀詩》無不是如此,意欲從過去得出某種歷史的鏡鑒。杜甫賦予“回首”的這種深層時間意涵,也使“回首”超越了僅表“回頭看”的空間語義層,而具備了時間維度,從而擺脫了單純的離別、戀闕語境,成為回憶過去的事境提示。
三、杜詩“回首”的詩境與詩人形象塑造
“回首”在杜詩中不僅被賦予獨特內(nèi)涵,也呈現(xiàn)頗有特點的詩境。“境”是中國詩學傳統(tǒng)中重要的批評詞匯,指主觀之情(“我”)與客觀之物(“物”)相交融所形成的藝術(shù)世界。②而與傳統(tǒng)的意象結(jié)構(gòu)不同,“回首”作為人的行為動作,其構(gòu)成的詩境并非依托某一具體物象的主客交融,而是形成于詩歌的進程之中——詩人在何時、何地回首,回首所見、所思為何,其串聯(lián)的各個事件片段營造出怎樣的心靈世界,才是探究“回首”構(gòu)造詩境的關(guān)鍵。
首先,我們需考察“回首”在杜詩中所處的位置,這代表了詩人在怎樣的時間節(jié)點做出這一動作,意即“回首”參與詩歌進程的時間軸之長短。③若以篇首(首二句)、篇中、篇末(末二句)三個位置劃分詩篇布局,杜詩中的“回首”以篇末出現(xiàn)頻次最高,占一半還多,其次是篇中、篇首。出現(xiàn)在篇首的“回首”,意味著當下詩人的意象攝取、心靈活動都在視野內(nèi)展開。如《獨坐》:“悲秋回白首,倚杖背孤城。江斂洲渚出,天虛風物清。滄溟恨衰謝,朱紱負平生。仰羨黃昏鳥,投林逸翮輕?!雹茉娨浴盎匕资住遍_端,率先塑造出一位白頭老人在江邊倚杖望歸的場景,其后江斂洲出、天虛氣清的秋景皆為即目所望,烘托出主體淡漠冷寂的情緒,也引出下文平生衰謝、素志未展的省思。末尾的黃昏歸鳥仍在“回首”視野之內(nèi),反襯出人不如鳥、老不得歸的悲愴情懷。“回首”貫串了詩歌脈絡,構(gòu)造了沉思的詩境。
而當“回首”被置于篇末,其詩境塑造之功更加明顯,它不僅可對前面的詩歌進程作一收束,還可將詩歌韻味延至詩外,營造“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境界。如永泰元年(765)所作《懷錦水居止二首》其二:“萬里橋西宅,百花潭北莊。層軒皆面水,老樹飽經(jīng)霜。雪嶺界天白,錦城曛日黃。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茫。”⑤前三聯(lián)寫草堂“形勝”,但讀至末尾“回首一茫?!辈裴θ痪?,原來一切皆是詩人昔日所歷,今已遙不可見。篇終“回首”既是空間上的回望,也是時間上的回憶,不僅承托前文一切景物,也引導詩歌進程繼續(xù)延展,懷戀、擔憂、慨嘆隨著“回首”的目光彌漫向廣漠空中。故“回首”雖是一個定格的動作瞬間,詩人的視野、思緒卻在持續(xù)擴散。這是杜甫善用的手法。又如于秦州作《寄張十二山人彪三十韻》,末云:“窮秋正搖落,回首望松筠?!雹藁赝审?,既表達了對山人的思念,也刻畫出詩人在萬物搖落的深秋沉思出處行藏的形象。作于蜀中的《送陵州路使君之任》,末句如出一轍:“秋天正搖落,回首大江濱?!雹儆讶藨{“詞人”身份拔擢霄漢,而“我”卻深陷泥途,深秋大江之濱的“回首”代表詩人無盡的愁緒和省思氤氳向廣袤的江面。如同繪畫藝術(shù)總是截取富有表現(xiàn)力的瞬間呈現(xiàn)復雜內(nèi)涵,杜詩中“回首”就是這樣的時間截面,詩的語言、畫面已定格,但時間進程卻未結(jié)束,讀者持續(xù)沉浸于詩人塑造的境界中自覺重現(xiàn)、回思,這種“深思”的召喚力正是杜甫“篇終接混?!敝畾庀蟮暮诵囊x。②仇兆鰲曾評道:“詩到尾梢,他人幾于力竭,公獨滔滔滾滾,意思不窮,正所謂‘篇終接混?!??!雹邸盎厥住笔嵌鸥烀T娋乘茉熘胁豢珊鲆暤囊粋€事象。
“回首”出現(xiàn)在詩篇中部,一般分兩種情況。一種僅表“回頭看”的本義,無太多深意。另一種則大多處在長篇古詩或排律的意脈轉(zhuǎn)折處,或承接上文,一抒積郁難言的情緒,如前舉“嵚岑猛虎場,郁結(jié)回我首”;或開啟下文,如“始謀誰其間,回首增憤惋”④,將治亂希望寄于下文的“李端公”??梢姡词固幵谄?,“回首”也往往被布局在內(nèi)部小章節(jié)的開頭或結(jié)尾。這一規(guī)律也可進一步對照其他詩人對“回首”的布局:杜詩之外,含“回首”的唐詩約490首,出現(xiàn)在篇首的比例約占16%,篇中約11%,篇末的比例達72%,典型體現(xiàn)了其在詩中或作總結(jié)、或作發(fā)興的藝術(shù)功能。
FSBsZnbNGvByl0CctizoYcI1mFj9HY6XVyLOkfvbagE=杜詩“回首”詩境的藝術(shù)性還源于他將這一事象與其晚年“老儒”“腐儒”的詩人形象塑造關(guān)聯(lián)起來。如前所述,“回首”在杜甫筆下開拓了戀闕憂世、回憶反思的詩意內(nèi)涵,而這也極度貼合老杜晚年理性、深思的詩人形象,成為他對自我角色的一種認知。杜甫對生命的衰老有敏銳覺察,是詩歌美學中“老”境的發(fā)現(xiàn)者,身體力行的創(chuàng)造者。⑤所以杜甫不避諱寫老、表現(xiàn)老,總以“老儒”“腐儒”自稱:“社稷纏妖氣,干戈送老儒?!?⑥“江漢思歸客,乾坤一腐儒?!雹摺袄稀贝磉t暮多病、衰謝無用的身體;“儒”是憂懷天下、關(guān)心民瘼的性格底色;“腐”則指向迂腐不化、拘守成規(guī)的“頑固”。這些自稱體現(xiàn)出杜甫的性格體認,“回首”是此性格自覺下的形象塑造要素。尤其在生命后期,杜甫往往將“回首”與自己滿頭白發(fā)、憂慮而孤獨的形象置于同一畫框。如前引“悲秋回白首,倚杖背孤城”“遠山回白首,戰(zhàn)地有黃塵”等,勾勒出一個躍然紙上的人物側(cè)寫:一位白頭老儒在遙遠的南方江城頻頻回首。這一事象的豐富意義在于:一則暗示了杜甫與北方故國遙遠的空間距離,卻始終眷眷思歸、愁情滿腹;二則寓意著他儒者身份的邊緣化,只能作為“邊緣人”回味省思,難入權(quán)力中心;三則象喻著他是一位經(jīng)歷豐富、癡迷回憶的老人,熱衷審視過去,是兼具感性與理性的觀察者和批判者。這些意蘊都對塑造杜甫老而彌堅的儒者形象起到了推助作用。
杜詩多處透露以“回首”塑造形象的自覺。如夔州政論組詩《諸將五首》,前三首論罷北方吐蕃、回紇、河北叛軍作亂后,第四首以“回首扶桑銅柱標”⑧發(fā)端,進入南方局勢的評判?!盎厥住边@一動作不可輕易略過,一方面表示方位轉(zhuǎn)移,于組詩篇章間起貫串作用;另一方面,在塑造詩人形象上亦具點睛之功。清人黃生曰:“以‘回首’二字發(fā)端,則前三首皆翹首北顧而言可知。他人詩皆從紙出,惟公詩從胸中流出、口中道出,而且道時之神情面目,儼然可想,所以千載猶有生氣也。”⑨從翹首北顧到回首南方,國家四方治亂無不在杜甫心中、眼中,“回首”令他兼具深情與理性的形象躍然紙上。這并非出于讀者臆測,最明顯的是杜甫夔州詩《白帝城最高樓》,末句云:“杖藜嘆世者誰子?泣血迸空回白頭?!雹僭娙擞谩罢哒l子”的拗峭音調(diào)有意將一個戲劇式鏡頭拉到前景——這位拄著藜杖憂時嘆世的人是誰?他將血淚拋向空中,回過白頭深情地凝望北方。詩人仿佛在審視另一個自己,并“隱然有自負之意,猶孟子所云‘舍我其誰?’” ②戲劇理論認為,“無論在何處,每個人總是或多或少地意識到自己在扮演一種角色”,正是在這些角色中,我們認識了自己,“角色的概念就成為第二天性,成為我們?nèi)烁裰胁豢煞指畹囊徊糠帧?。③奉儒守官的家族傳統(tǒng)賦予杜甫對“儒”這一身份角色的高度認同,而這也形塑了他道德仁愛、憂國憂民的性格本質(zhì)?!袄先濉薄案濉奔仁亲猿?,亦是自詡,白頭回首、眷眷凝睇便是這一偉大情懷的詩意表達,也是杜甫自我形象塑造的重要組成部分。
更為典型的還有其回憶組詩《秋興八首》,最后一首末句同樣出現(xiàn)“回首”形象:“彩筆昔曾干氣象,白頭吟望苦低垂?!雹堋鞍最^吟望”即回白首望京華之意。詩人曾以五色筆描繪長安盛世,如今只能在夔州江邊回白首望之:“一頭吟,一頭望;又一頭望,又一頭吟。于是頭低到膝,淚垂至頤,其苦有不可勝言者?!雹輼O具形象性。若八首視作一章,那么這“回首”便是對前面?zhèn)€人與王朝命運回憶之旅的收束,這位白發(fā)老人剛從一場綺麗的舊夢中蘇醒,承載著一個人乃至一個時代的記憶,沉重而痛苦。清人徐增評道:“八首中,獨此一句苦,若非此首上七句追來,亦不見此句之苦也。此句,又是先生自畫詠《秋興》小像也?!雹蕖鞍最^吟望”的形象成為杜甫晚年的角色自覺——他須是盛世記憶的承載者、講述者,也須是當下時局的省思者、批判者。錢鐘書在《談藝錄》中說:“末句于篇章如閉幕收場,而于情韻仍如卷簾通顧,堪為‘篇終接混?!慕庖??!雹叨鸥λ茉斓摹鞍最^回首”的老儒形象,雖不總出現(xiàn)在末句,但效果相似:如同一場戲劇閉幕后,角色神情仍歷歷在目,讓讀者不自覺沉浸、回思、領悟、感佩?!绊毿糯宋涛此?,到如今凜然生氣”⑧,以辛棄疾形容陶潛之句移于老杜,或再恰當不過。
四、“回首”的詩學:杜甫對“回首”事象的開拓路徑及意義
“詩學”一詞,在現(xiàn)代意義上常被用來指稱關(guān)于詩歌的理論與批評,而這一概念的傳統(tǒng)內(nèi)涵除了指詩歌的“理論之學”,還包括“實踐之學”,甚至以后者為根本。它可以概括為詩人從事詩歌創(chuàng)作活動時所憑借的各種詩藝素養(yǎng),側(cè)重對詩歌傳統(tǒng)的學習、模仿、發(fā)展乃至超越,在此意義上,“詩學”關(guān)乎“如何寫詩”的創(chuàng)作問題。⑨通過上文對杜詩中“回首”事象的分析,可看到杜甫在繼承詩歌傳統(tǒng)的既有用法時,又在創(chuàng)作實踐中開拓出了新的意涵、境界,如營造多樣化的戀闕事境,賦予其時間追憶的內(nèi)涵以及有意識的詩境塑造等,極大提升了“回首”的抒情功能。那么,杜甫是如何獲得這些個性化體悟,從而構(gòu)建屬于其個人的“回首”詩學的?這其中,除了他作為儒者的思想底色在催動,是否還體現(xiàn)出其他開拓路徑?關(guān)于這一點,可從杜甫對“回首”事象最重要的開拓貢獻來切入。
其一,對傳統(tǒng)離別、戀闕事境的習得和超越。杜詩中,一方面可見杜甫對“回首”傳統(tǒng)使用范式的習得,如他會與當代詩人一樣,將其與自然山水結(jié)合,營造有“詩味”的空間,“出門流水住,回首白云多”①,“遙知簇鞍馬,回首白云間”,與王昌齡“永懷青岑客,回首白云間”無多大差別。在戀闕事境中,他也深受王粲、阮籍敘述范式的影響。但杜甫的超越之處在于把“回首”作為事象的動作特質(zhì)突出出來,充分發(fā)揮將其嵌入詩歌敘事脈絡的藝術(shù)功能,此點前文已稍述及。而這一開拓性思路與杜甫長于敘事的一貫傾向有關(guān)。鄒進先曾以“事態(tài)敘寫”強調(diào)敘事在杜詩中的重要性,認為杜甫往往“從抒發(fā)情感的需要選取情感包孕最豐富的生活場景、片段、細節(jié)、人物言動,經(jīng)過提煉、加工、熔鑄,以詩的語言予以藝術(shù)的再現(xiàn)”②。這一論斷極為中肯,只是鄒氏未注意到,杜甫不僅擅長表現(xiàn)“他者”的世情百態(tài)(如“三吏”“三別”),還擅長對自我進行“事態(tài)敘寫”,以達到表現(xiàn)的深刻。他便不滿足對王粲、阮籍句式的簡單承襲和互文,而是將“回首”事象置入“事切”“理切”的事件情境中。
詩學領域中的“切”,核心意義是契合、貼切,關(guān)注詩歌內(nèi)容、藝術(shù)表現(xiàn)是否與特定的時間、地點、事件以及詩人所處的情境相吻合。③杜甫注重在“切”的事境中布局“回首”,不僅將之與自身戀闕思家的形象密切關(guān)合,也把它嵌入一個個真切可感的事件情境中,生發(fā)出多樣化的事態(tài)組合。如前舉《閬州東樓筵奉送十一舅往青城,得昏字》,本是離別事境,杜甫卻融入“回首盜賊繁”的憂國情愫,乃在于詩人處高樓宴會之上,恰能“游目俯大江”,繼而看到凋零暗淡的秋冬之景,也才引出“豈伊山川間,回首盜賊繁”的事象,“山川間”既可指舅氏去往的青城(正遭蜀中之亂),也可泛指國家山河,那么“回首”事象在此既“切”于詩人送別的實際情境,又與戀闕傳統(tǒng)形成互文,末尾“臨風欲慟哭,聲出已復吞”的情感指向才有了雙關(guān)性。④又如七律《將赴荊南寄別李劍州》亦是離別之詩,末句云:“戎馬相逢更何日?春風回首仲宣樓?!雹葸@里“回首”營造了更為豐富的情境,“回首仲宣樓”,一來契合詩人即將遠赴的荊南,《荊州記》云,“當陽縣城樓,王仲宣登之而作賦者也”⑥,詩人想象自己在荊南思友,切題之“寄別”;二來杜甫四處漂泊,身份正與王粲一致,和頸聯(lián)“路經(jīng)滟滪雙蓬鬢,天入滄浪一釣舟”形成應和;三來王粲“回首望長安”潛在的戀闕傳統(tǒng)被召喚出來,杜甫戎馬之際相逢無日的感嘆,正是其深層憂國情懷的體現(xiàn)??梢姡旁娭械摹盎厥住奔扰c層累的詩歌傳統(tǒng)遙相呼應,又在具體可感的情境中衍生出多樣的小型敘事空間。正所謂“詩必能切己、切時、切事,一一具有實地,而后漸能幾于化也”⑦。需要強調(diào)的是,“回首”事象雖組合了多樣的事態(tài)敘寫,其最終功能還是指向抒情的。作為一個場景性極強的人物動作,“回首”被杜甫用來述離別、表憂懷,并被納入自我形象的塑造之中,目的就是一種達到“表現(xiàn)的深刻”的抒情策略。
其二,關(guān)于“回首”何以在杜甫筆下由一個空間事象轉(zhuǎn)變?yōu)榛貞浶允孪?,這關(guān)涉杜甫的另一詩學路徑,即充分發(fā)掘了“回首”蘊含的時間與空間結(jié)合的藝術(shù)。時間與空間互成網(wǎng)絡而彼此界定,每一種時間觀念都傾向于和一定的空間形象相關(guān)聯(lián)。在中國古典詩歌中,杜甫是把時間空間化、空間時間化的典型代表。劉若愚曾就此問題專門討論,所舉杜甫七律“悵望千秋一灑淚”“一去紫臺連朔漠,獨留青冢向黃昏”,都是將時間、空間相互作用的詩句。⑧“回首”的本義“回頭”是空間化的,與回看過去的時間意義有著天然的聯(lián)系。不過,這并不代表“回首”作為詩歌事象其時間內(nèi)涵是被自然發(fā)現(xiàn)的。詩人之所以能夠“超越已經(jīng)習得了的、甚至內(nèi)化為自覺模式的詩學,是由于來自文本中的詩學經(jīng)驗與日常生活的審美體驗之間發(fā)生了根本沖突”①,安史劇變導致杜甫個人與國家記憶的“斷裂”,也催發(fā)了他對時間進程的敏感,傳統(tǒng)所構(gòu)筑的“回首望長安”的戀闕模式雖被杜甫反復書寫、深化,但單純的遙望故國已不能滿足其表達需求,他與心中“致君堯舜上”②的理想不僅隔了“西江首獨回”這樣遙遠的空間距離,還有時間距離,而這時間距離里填滿了詩人的班班記憶。所以當杜甫與朝廷、與盛世離得愈發(fā)遙遠,既需要在空間意義上“回首”,也需要在時間意義上回溯、反思。
當然,“回首”只是杜甫晚年發(fā)掘回憶的一種方式。作為熱衷回憶的詩人,他進入回憶的形式是多樣的,如大量使用“昔”“往昔”“憶昔”“憶昨”等時間提示語。③相較之下,“回首”作為回憶事象的表達力,正在于其時間、空間交互作用的特質(zhì)。一方面,它的表意功能可以在時空層面交融混用。如前引“回首載酒地”“回首可憐歌舞地”“惜哉形勝地,回首一茫?!敝T句,皆是“回首+空間性名詞”的結(jié)構(gòu),但因這些空間存在于過去的時間中,因此將“回首”導向回憶性的時間進程,“回首”事象被時間化了。另一方面,由于人的回憶、沉思是不連續(xù)、片段式的閃現(xiàn),在此基礎上產(chǎn)生的新的認知也是抽象的,試圖用語言媒介敘述過去,總能發(fā)現(xiàn)語言的有限性,而“回首”對往事的召喚卻因其本來的空間屬性顯示出極強的形象性。如“兵戈與人事,回首一悲哀”④,詩人既憂眼前之兵戈,又哀過往之人事,“回首”既可是實際的回首動作,又融入了時間性的復雜回憶?!昂找婙x鷺,回首憶朝班”⑤,“回首”既暗示詩人反身還顧的神情動作,又負載著記憶的沉重性。在時空交融中,“回首”構(gòu)筑了鮮活的回憶事境。明張鼐有云:“古之人得于中,而口不能喻,乃借事境以達之。……乃后人讀之者,悠然穆然,其旦暮遇之也?!雹蕖盎厥住闭嵌鸥I造回憶“事境”的關(guān)鍵事象,無需依托長篇的追溯敘事即可召喚過往的力量,成為其“敘事如畫”⑦抒情藝術(shù)的組成部分。在此意義上,“回首”典型體現(xiàn)了文學語言結(jié)構(gòu)與藝術(shù)功能的深度融合。
杜甫之后,詩人們習得的關(guān)于“回首”的詩學范式基本不出杜詩范疇,且大多發(fā)展其一端,未如杜詩豐富多元。如表憂世情懷,有宋陳與義詩:“回首望堯云,中原莽榛蕪?!雹嘈翖壖苍~:“可堪回首?佛貍祠下,一片神鴉社鼓?!雹岜頃r間回溯,有唐李群玉詩:“往事隔年如過夢,舊游回首謾勞思?!雹饬_隱詩:“深恩重德無言處,回首浮生淚泫然?!备呦虺橄罅x一路。而最典型的還是蘇軾,他把杜詩中“回首”附帶的悵惘、哀傷的氛圍和記憶的沉重性轉(zhuǎn)變?yōu)闉t灑釋然的格調(diào),其名句“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兩度出現(xiàn)在其作品中,是蘇軾對觀看過去的隱喻,它代表著人生中不斷審視、修正心靈波瀾的時刻,強調(diào)用內(nèi)心的容與、自洽削弱時間進程中積累的創(chuàng)傷,從而回歸“日?!钡牡黄胶?,重新獲得把控和應對人生的智慧。這里,“回首”傳達出詩人適意達觀的心態(tài),揭示了時間賦予老去之人的沉思與理性之美。曾經(jīng)那個憂愁滿懷、白頭回望的老杜形象,至此也被替換為行吟自適、無所系累的東坡形象,代表著宋人開辟的追憶人生、觀看過去的淡泊平和的新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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