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如意

倒也不用哭得太大聲，但眼淚還是要貨真價實地掉一些。這是母親反復(fù)給他的叮囑?！帮w機落地你就打個車回來，”母親啞著嗓子說，“錢不錢的，反正這種事以后不會再有了?！?/p>

“好，我知道了，”他說，“先這樣吧，到了我再打給你?！比缓鬀]等母親啰唆完就掛斷了電話。

乘務(wù)員正逐個檢查著旅客的安全帶，他熄掉手機屏幕，閉上眼睛往后一仰，開始在腦海中預(yù)演那場即將參與的、需要極其謹(jǐn)慎的葬禮。

哭是肯定要哭的，母親講得對，當(dāng)著那邊的面，要比親生的還親，于情于理都該如此。可令他為難的是，自己不太擅長流淚，從小就這樣，尤其在外人面前，謹(jǐn)慎和理智始終操控著每個念頭，甚至連父親去世的悲傷，都無法擊潰他眼中那堵與生俱來的高墻。

父親是消防員，天生身材高大，在他 5 歲那年，意外殞命于一場大火，周身燒得就只剩下輕飄飄一把焦炭。葬禮上，他吃著一盒圓形奶油餅干，蹲在沙發(fā)角落和母親的哭聲里，若無其事地看動畫片?！罢媸莻€可憐的孩子，”親友們撫著他的臉頰嘆息，“什么都還不懂呢！”

事實上那個時候他已經(jīng)懂了，而且過早掌握了死亡等于失去的要義，但他不動聲色地眨著眼，人家也不會看到他心里的難過。窗外的陽光越過紗窗和香火，在屋內(nèi)地板上碎裂成渾濁的方格，絲綢質(zhì)地的白布搭在父親身上，如同一片光亮的羽毛墜入恐怖深潭，他學(xué)著動畫片里的咒語，嘴中反復(fù)默念“如意如意，按我心意”，試圖使那幾塊干癟的父親起死回生。但遺憾的是，咒語未能奏效，眾人依舊圍著尸體，熙熙攘攘地看母親掉眼淚。

自那往后，他周圍死掉的人不算多，零星幾個遠(yuǎn)房長輩，都與他關(guān)系不大，他只要尾隨于母親身后磕頭進香即可，哭與不哭，根本無關(guān)緊要。

而且參加葬禮，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更像是赴宴，他們的職責(zé)是到場，然后在別人的悲傷里聊房價、股票，以及新近發(fā)生的奇聞趣事，推杯換盞，把酒言歡，點綴其中的那些聲情并茂、章法各異的哭，還常常會帶給他們歡騰熱鬧的錯覺，對逝者的緬懷是可有可無的主題，葬禮成了伴有哭聲的慶典。后來的場合里，他扮演的便是這種冷漠的角色。

但眼下這回不同，時隔多年，命運的指針終于又指向他了。繼父不比生父，想要名正言順地繼承遺產(chǎn)，他就無法在這場熱鬧中置身事外，哭不哭得出都得哭，而且必須哭得感人肺腑、天衣無縫才行。

“你的座位能往前一點嗎？”后排的男人敲了敲他肩膀說，“我這邊有點擠?！?/p>

“好的好的……”他連聲應(yīng)著，四下尋覓可以調(diào)節(jié)座椅的機關(guān)。他明顯感覺到那是一張恪守法度的座椅，并未侵占后排空間，不過人家既然開口了，他還是盡量配合一下，哪怕委屈了自己。

他習(xí)慣小心翼翼地生活，幾乎不冒犯任何人，這是從母親那里學(xué)來的規(guī)矩。寄人籬下這些年，雖說母親沒有手把手、一字一句地教給他該如何如何，但他卻深刻領(lǐng)悟到這套生存法則，時時刻刻對外界感到抱歉，到了刻骨銘心的程度。

“先生，您的座椅是不能移動的。”乘務(wù)員前來提醒。

“為什么？”他問。

她指著艙壁上的警示符號，俯身解釋說 ：“您旁邊是應(yīng)急出口?！?/p>

“哦，那沒辦法了。”他頗為遺憾地回頭，對后面的人致意。對方卻撇了撇嘴，看起來并不領(lǐng)情。

乘務(wù)員又交代了他一些與應(yīng)急有關(guān)的事項，拿來一冊《安全須知》，表示希望他能仔細(xì)閱讀，如果發(fā)生意外的話還需要他的配合。

“好的?！彼c頭答應(yīng)，隨手翻了幾頁便擱置一旁。

出于父親的緣故，自幼他便熟悉各種消防設(shè)施的功能和用法。小時候他常跟隨父親去消防隊的訓(xùn)練場，一片環(huán)繞著樹林的山間平地，父親他們訓(xùn)練時，他就坐在那里的樹蔭底下，吃冰棍，喝橘子汽水，耳濡目染了不少知識，雖然后來它們也沒派上什么用場。

父親業(yè)余時間喜歡畫畫，尤其擅長素描和水彩，飛禽走獸，樹木山川，世間之物在他筆下無不栩栩如生，宛如眼前景色被拓印于紙上，而且相比于現(xiàn)實，更加清朗、艷麗。但人生的旅途千頭萬緒，因身世和境遇，父親最終并沒有從事與畫畫相關(guān)的職業(yè)，而是成了一名消防工作者，他也沒有因此憂悒，反倒時常寬慰自己說，畫畫是挽留轉(zhuǎn)瞬即逝的片刻，消防工作是拯救意外的衰亡，本質(zhì)上其實沒有什么差別。

他抽屜里有一本珍藏的小畫本，是父親為他畫的卡通畫。小時候電視上播各種各樣的動畫片，播完了就很難再看到，于是父親就會幫他把那些他喜歡的卡通形象畫下來，涂上水彩，靈動活潑，看起來絲毫不比電視上遜色，而臨摹那些卡通畫，也成了他童年生活里最喜歡做的事，父親總是伴其左右，指導(dǎo)他要怎樣布局、如何運筆，還常常贊揚他才思敏捷，天資穎慧，將來必定能成為一名出色的畫家。

或許會感到失望吧，他想，如果父親知道自己沒能如他所愿，肯定會失望的。

他今年 32 歲，在一間網(wǎng)絡(luò)公司做助理工作，同期實習(xí)生，沒得到晉升的都已另謀出路去了，只剩他披星戴月地堅持著，整理數(shù)據(jù)、做報表，每天樓上樓下地奔波，為同事們購買不同口味的午餐便當(dāng)和咖啡，更換各個辦公室的桶裝水，以及打印機里的墨粉盒。老板私下里對他說 ：“欲成大事者，必要忍他人所不能忍，你再堅持堅持，我很快就給你漲工資?！彼f ：“謝謝老板，其實我不是圖錢?！闭f完又有些悔恨交加之意，不圖錢圖什么呢？圖自己能在世上有個容身之所嗎？

母親三番五次勸他回家，到嘉南那里謀個差事，好歹是名義上的親兄弟。他不肯，說眼下這份工作挺好，自己很受器重，十天有八天要陪老板喝酒。

他倒是沒撒謊，但那些大多是與他無關(guān)的應(yīng)酬，老板需要人擋酒，別的同事不愿前往，輕而易舉就能推脫，身體不舒服，或者與朋友吃飯看電影，到他這里就顯得不可抗拒起來，人家用過的借口，他不好再用，而且生拉硬扯的謊言，他總是怕留下什么后患。因此，不得不被器重?！拔覜]什么事，可以去。”他竭力控制自己的表情、語調(diào)，看起來像是心甘情愿。老板拍拍他肩膀說 ：“好樣的，下個月就給你漲工資?！睂嶋H上他的工資數(shù)額一直未有增添，他又怯于開口討要，幾年來守著那點薄弱的積蓄過活，買一張回家奔喪的機票，就已經(jīng)讓他傷筋動骨了。

伴隨著加速器的嗡鳴聲和耳膜鼓脹的痛感，飛機擺脫了地面摩擦力，撕開氣流揳入夜空。他謹(jǐn)慎地將目光探出窗外，人間燈火慢慢跌落于無盡黑暗。周圍人沒有太多表情，閉著眼睛，或者注視虛無，仿佛流浪在一種看不見盡頭的、末日的喧囂之中。

乘務(wù)員推著餐車，開始為乘客們發(fā)放食物。主菜有兩種，雞肉和牛肉，配有一份米飯和青菜沙拉?！罢垎枺枰囊环N呢？”她對每名乘客問出相同的問題。

那些被問到的人，有的選了雞肉，有的選了牛肉，個別者會提出一些聽起來難以滿足的要求，比如能否幫我弄兩勺辣椒醬，或者兩種菜品各來一份吧，但幾乎都得到了滿足，而且是周到的、畢恭畢敬的。“好的，請稍等?！彼⑿χ饝?yīng)。

馬上就該輪到他了，餐車的距離越來越近。他變得焦灼起來。雞肉，或者牛肉，似乎都很讓他難以啟齒。

無關(guān)挑剔，他只是單純地不敢面對這個過程。

假如餐食只有一種，直接擺到面前，無論喜歡與否，他欣然接受就好了?，F(xiàn)在，規(guī)則卻迫使他必須在二者之間進行一種索取式的選擇，這將帶來足以令他窒息的厭煩和恐懼。他很少對別人要求什么，獲得僅僅是獲得，不能帶有任何主動性的前綴 ；否則，在他眼中，這是極為可恥的。

一直以來，母親喜歡把最好的東西留給嘉南，可能她覺得這樣會讓他們看起來更像一家人，西瓜瓤，魚尾肉，雞腿，哪怕一只雞有兩條腿，只要嘉南想吃，就依然輪不到他。李叔說 ：“不用這樣，一人一個多好，公平公正。”但母親似乎把這句話理解為李叔對她的認(rèn)可和鼓勵——她擁有了新身份，需要做些偏頗的事，使之固若金湯。因而在那之后，她變本加厲地克減屬于他的東西，拼命往嘉南身上堆砌，并一再重申，“沒關(guān)系的，春山少吃一點沒關(guān)系”?；蛘撸斑@是給嘉南買的，春山他不喜歡”。破洞牛仔褲、玩具激光筆、可以玩貪吃蛇和俄羅斯方塊的學(xué)習(xí)機，他做夢也想擁有的，她全都給了嘉南，并且圍繞著那些東西，他所做出的所有哭鬧和爭搶，均以徹頭徹尾的失敗告終。

起初他也曾對母親有過不滿，但為了彌補他的創(chuàng)傷，母親總是在刻意的偏愛之后，及時遞過來一個能夠證明他們依然是同盟的眼色，用以表明她并非不再愛他，反而是為了維護他們的共同利益，她不得不這么做?！澳惆职炙懒耍彼÷曢_導(dǎo)他，“死了你懂吧？就是沒有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彼竦攸c點頭，說 ：“我知道，沒有了，永遠(yuǎn)回不來了?！?/p>

原來有些東西的泯滅，從父親去世，化為焦炭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開始了，在他們母子二人，還有李叔和嘉南組成的這個奇怪的新家庭里，他永遠(yuǎn)不再有爭搶和索要的權(quán)利。所以他不得不為自己找一個對抗失敗的方法——在失敗到來之前，便以一種勝利者的姿態(tài)宣告 ：不用了，我不需要。

乘務(wù)員推著餐車來到他身邊，微微俯身，詢問他想吃什么，雞肉還是牛肉。他側(cè)過臉去，看了一眼那輛被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牟蛙嚒科抗薰薜娘嬃?，果汁、咖啡、白開水，還有鋁箔制的餐盒，整整齊齊地摞在一起，蓋子上沾滿了加熱時產(chǎn)生的水汽，看起來琳瑯滿目，富足豐盛。有那么一瞬間，他的選擇似乎已經(jīng)沖破牢籠，來到唇邊了，雞肉也好，牛肉也罷，他知道，只要他說出來，他的愿望便不會落空，但那些偽裝成理智的尊嚴(yán)，害怕失敗的怯懦，終究還是沒有輕易放過他。他緩慢地?fù)u了搖頭，說 ：“不用了，謝謝你?！比缓筝p輕舒了口氣，謙遜，且體面。雖然肚子里有點空落落的感覺，但也并非不可忍耐。

凌晨三點半，飛機平穩(wěn)落地，他把空蕩蕩的背包攥在手里，隨著人流走下舷梯。“慢走，下次再見?！背藙?wù)員一視同仁地與眾人道別。

應(yīng)該沒有下次了，他心想，倘若不是李叔死得倉促，他決計不可能選擇這樣昂貴的交通方式。綠皮火車的價格僅需十分之一不到，省下來的錢能填補好幾個生活費的窟窿?？梢韵劝研庞每ㄟ€了，下禮拜同事結(jié)婚要出份子錢，房東太太那邊至今還欠著兩個月房租，近來她多番催促，好在她人比較善良，能體諒他這種外鄉(xiāng)人在上海過活有多么不易，每回他厚著臉皮請求她寬限幾日，她最終都能答應(yīng)，只說你趕緊一點吧，我們手頭也不寬裕，不太會講什么難聽的話。

離開機場，他打了輛出租，跟司機說去清泉路。司機嚼著似乎是西瓜味的口香糖，從后視鏡里詢問他要打表還是一口價。他猶豫片刻，說 ：“打表吧。”

車內(nèi)的廣播在播放一檔政治節(jié)目，主持人和嘉賓剖析著世界局勢，東歐邊境沖突，全球通貨膨脹，日本核輻射廢水，50 年前尼克松訪華等。車子轉(zhuǎn)了幾個彎駛上繞城高速，從星辰寥落的曠野，開始往家的方向飛馳。他打了個哈欠，靠在玻璃上想瞇一會兒，困頓卻毫無睡意。外面山巒起伏，黑暗像一頭猛獸圈禁著此刻的萬物。

其實即將抵達的那個終點，已經(jīng)算不上是他的家了，由內(nèi)而外，與他都無甚關(guān)聯(lián)？從讀大學(xué)開始，他就很少回來，逢節(jié)慶之日就推說車票難買，或者以留在上海兼職打工為借口，母親嘆惋幾句也就不多強求。前兩年她常給他打電話，聊些生活瑣事和苦悶，告訴他李叔酗酒的毛病改不掉，以及嘉南有多不聽勸，整日和來路不明的人交往，花了家里多少錢等，他聽得不仔細(xì)，隨口答應(yīng)著，好像看電視新聞一樣，喜怒哀樂，悲歡無常，都是別人家的事。

這兩年李叔因為心臟問題，喝酒喝得少了，除了應(yīng)酬一般不怎么沾酒。嘉南跟朋友合伙開了一家小公司，在視頻網(wǎng)站上直播賣貨，賺得不少，吃穿用度也不虧待他們，可就一點，雖然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他幾乎不怎么回家，他們有什么頭疼腦熱，三災(zāi)六病的，一概不管不問。母親總跟他訴苦，說嘉南不夠孝順，到底不是親生的，把心都掏給他了也不念半點恩情。聞聽此言，他嘴上多半是安慰她別太往心里去，嘉南還算不錯了，心里反而有點難以言表的、夾雜著罪惡感的快意。

車子開進市區(qū)，濃重的夜色里摻進白光，變成黎明的前奏。他看到計價器上的數(shù)額，趕緊拍拍司機的座椅喊了聲停。司機急剎，詫異地問這不是還沒到嗎？他說 ：“就這里吧，我想下車走走?！避囐M七十七塊五毛，他把身上所有的零錢都遞了過去，勉強夠數(shù)。司機嚼著氣味已經(jīng)很淡的口香糖，一張一張清點，頗有抱怨地說 ：“轉(zhuǎn)賬多方便啊?！薄笆謾C沒電了?！彼f。事實上他手機有電，但里面沒錢。他習(xí)慣撒這種信手拈來的謊，遮掩、粉飾，或者達到別的什么目的。

周遭沒人的時候，老板總喜歡跟他抱怨自己婚姻不幸，妻子出軌，揮霍無度，為了兒子他才不得不忍讓退步。有一回飯局散場的路上，兩人喝得東倒西歪，老板又講起這個話題，動情之處，涕淚交加，告誡他將來絕對要擦亮眼睛，找個忠誠勤懇的另一半。他默默聽著，點頭嘆息，不知該如何安慰，想了半天像煞有介事地說 ：“其實我那個東西不太中用，將來不會找另一半的。”“天啊，是嗎？”老板顯然被這個謊噎住了，“怎么會這樣？”“誰知道呢？”他說，“反正我早就想開了?！敝胁恢杏玫模偛荒苊摰粞澴咏o他檢查一下吧，想想這是多么醍醐灌頂?shù)囊粋€謊啊，撫平了老板心頭的皸裂，也讓自己日后能好過一點，他都這么慘了，老板總不至于還為難他吧，少帶他出去擋酒，多發(fā)幾張票子才是人之常情。

母親安排了家里親戚過來接他，還把之前囑咐過的事又強調(diào)一遍，無外乎一舉一動注意禮節(jié)，萬不可讓人挑出毛病。他說 ：“知道了，我有分寸?！蹦赣H便沒多啰唆，只說那見機行事吧。說實話他心里也沒底得很，他初中開始住校，這么多年和李叔相處的時間實在有限，而且即便在家里的時候，他們也甚少交談，互相之間好像刻意躲避著似的，連眼神都沒對上過幾回，頂多算是同一屋檐下共同生活的陌生人，現(xiàn)在要他在那么多人面前，大張旗鼓地為李叔哭喪守靈，自己的確沒有做好的把握。

他到家的時候天已經(jīng)放亮，剛一進門，屋里嘈雜的聲音即刻安靜了下來，目光紛紛向他匯集。“回來啦？”嘉南上前招呼?！班牛彼c點頭，“都怪航班晚點，不然昨天夜里就能趕回來。”嘉南說 ：“要不是等你，我們昨天就發(fā)喪了?！彼麤]作聲，解釋或歉疚都會顯得刻意。

葬禮已經(jīng)進入了一個秩序井然的階段。粗重的香燭燃至根底，瓦盆里蓄滿燒過的紙灰，母親身披縞素，紅著眼坐在靈床左側(cè)，嘉南站到她身后，身旁是一名陌生女子，穿著同樣隆重的喪服。

出于當(dāng)?shù)亓?xí)俗，屋內(nèi)的裝飾和擺設(shè)，與當(dāng)年父親去世時別無二致，稍有不同的是，李叔死于日前突發(fā)的心肌梗死，聽母親說并未受苦，算得善終，尸布下的遺體豐滿齊整。有那么一瞬間，他隱隱替父親感到妒忌，如果當(dāng)年父親也能走得這樣幸運就好了。

屋內(nèi)賓客不少，都是李叔那邊的親眷，母親剛嫁過來時他見了幾回，至今印象已經(jīng)模糊了，只有李叔的一個妹妹，他要跟嘉南一樣喚她小姑，因為小姑患有坐骨神經(jīng)相關(guān)的疾病，牽連了梨狀肌，走起路來半邊臀部一跳一跳的，像在表演某種非?；奈?，所以他記得格外深刻。

“呀！這是春山吧？”小姑扭著屁股走過來，抓著他的兩只手感慨，“多少年不見，都長這么大了！”他小聲地喊了聲小姑，笑也不是，寒暄也不是，往母親的方向瞟了一眼，略顯無措。母親下巴頦一抬，用眼神示意他別誤了正事。他點了下頭，心領(lǐng)神會。旁邊賓客們各司其位，都小聲議論著，打量著他，同心同德地期待他接下來有所展現(xiàn)，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感，很有得看。

他卸下背包，調(diào)整了呼吸，轉(zhuǎn)身面向靈床，根據(jù)之前為自己制訂的方案，開始祭奠李叔。

先顫巍巍地捧起桌上的三炷香，雙手握扶，靠近燭焰點燃，而后中指與食指夾住香尾三寸之處，拇指護持，平端胸前，舉香齊眉，一拜，二拜，三拜，向前半步，按照從右到左的順序把它們插進香爐，再后退幾步，跪到黃色的圓墊子上開始磕頭，連磕三下，鏗鏘有聲，節(jié)奏順序分毫不亂。

再接下來就該哭了，這是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作為繼子，他的孝道和禮節(jié)都要在這里集中演繹，眾人皆凝神屏氣，時刻準(zhǔn)備著點評這出戲的好與壞?！翱薨?！”母親灼灼地瞪著他，未發(fā)出聲音，用口型催促。

哭啊，他自己也著急得很，但怎奈愁腸百結(jié)，思緒萬千，失意頹喪，怨恨糾葛，唯獨少了李叔故去的這一份傷感，無論他如何強迫自己，就是哭不出淚來。連把眼前的遺體想象成七零八落的父親都于事無補，哭不出來就是哭不出來。

香案上煙火繚繞，整整齊齊地碼放著李叔生前愛吃的瓜果和點心，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兩聲，難免回憶起昨夜飛機上發(fā)放的餐食，隔壁乘客用餐時他仔細(xì)看過，雞肉是用黃瓜丁和胡蘿卜丁配著木耳炒過的，牛肉被切成了小塊，再與土豆共同燉煮，最后淋上濃濃的咖喱醬，看著就感覺很美味，所有人都就著香甜的米飯大快朵頤，有滋有味，他卻只能把脖子歪向窗外，與黑暗中的浮云相顧憐惜，這世間的事不都是咎由自取嗎？

母親見他實在木訥，便驟然撲過來，死死地將他攬入懷中，隨即開始悲聲大慟 ：“苦命的孩子啊，你總算回來了?！绷馓螅U些被撞倒?！澳阍趺椿貋淼眠@么晚，讓你爸爸好等?。　彼穆曇羯硢《怃J，宛若一塊破布被迅速撕開。

他立刻明白了母親的用意——既然他哭不出來，那她就替他哭。這主意絕妙。母親失去兩次丈夫，他死過兩次爹，抱成團既能惹人同情，又能掩人耳目、混淆視聽，她好好哭就行了，她哭就等于他也在哭。母親一貫這樣眼疾手快，善于從紛亂繁雜的事物中抓住要害，進而選擇出最有利的因果，這些年，她就是憑借著自己這份果斷，在本來已有定論的宿命中找尋漏洞，步步為營，并未讓自己受太多苦楚。

父親去世后，他們?nèi)匀蛔≡诩w宿舍，房屋面積不大，但因為少了父親這個人而顯得空曠不少。按規(guī)定，本來他們應(yīng)該搬出去的，但因為實在沒有去處，母親只好上下打點，前后奔忙，硬是為他們孤兒寡母求來了一條撫恤政策——只要房子在，他們就可以一直住下去。舒坦與否暫且不論，至少能遮風(fēng)擋雨。

母親辭掉了原先在食品廠的臨時工作，用父親的撫恤金在地下商場開了一間服裝店，生意不算好，也不算差，全憑她巧舌如簧?！鞍眩氵€胖?。磕阋闩帜俏覀冞@種人還活不活啦？”“老天爺真是偏心啊，這顏色也就你能穿，襯膚色又顯氣質(zhì)。”他時常聽見母親這樣一驚一乍地夸獎顧客，當(dāng)然，多數(shù)是假話。商場位于市郊的城鄉(xiāng)接合處，來這里買衣服的人要么是村婦，要么是周邊工地上的女工，言談間聽得出她們靠賣力氣謀生，以繁衍生息為己任，幾乎不看重生活品質(zhì)與身材膚色，所以，他和母親就指望著從這些人手中賺一點蠅頭小利，有一搭沒一搭地活著。

李叔是別人介紹過來的。他第一次來的時候局促又謹(jǐn)慎，這兒扯扯，那兒拽拽，母親前去招呼 ：“大哥買衣服啊，給媳婦買的？”他不吭聲，搖搖頭走了。第二次來還跟之前一樣，不過臨走前鼓著腮幫子問了句 ：“你能相中我不？”母親細(xì)問才知道，原來是有人要撮合他們。

李叔在一家國有工廠做技術(shù)工作，穩(wěn)定，錢財無憂，母親相貌優(yōu)異，精明利落，在外人看是鰥寡相宜，天作之合。李叔對母親也比較滿意，隔三岔五就給她送點東西，小靈通、洗面奶、玫瑰花、馬鮫魚之類的，母親也照單全收了，但關(guān)于兩人的事，她卻遲遲不肯點頭。她嫌他個子矮，酒糟鼻，笨嘴拙舌，面相也不好。

“挺不錯啦，能將就著過日子就行啊?！贝蠹逸喎?guī)勸。

“不急，回頭再說吧。”母親這樣推辭。這種懸而未決的狀態(tài)持續(xù)了大概有一年之久，李叔來店里的次數(shù)日漸變少，到最后眼看無望，幾乎就不來了。聽人說他著急給兒子找個后媽，另外相了親，已經(jīng)開始談婚論嫁。與此同時，上面出了新的市政規(guī)劃，集體宿舍這塊地皮要征遷，他和母親沒有產(chǎn)權(quán)，拿不到額外賠償，突然面臨著流落街頭的境地。

“怎么辦？”他問母親，“我們不會真的無家可歸了吧？”

母親撫摸著他的腦袋，不慌不忙地笑笑，說 ：“怎么會呢？”

隔天清晨她起得很早，精心把自己裝扮一番，留了 5 塊錢，告訴他自己有重要的事出去一趟。他揉著眼睛問母親出去做什么，她也不答，只囑咐他別亂跑，在家趕緊寫功課，然后便搖曳生姿地走了。直到晚上，他準(zhǔn)備上床睡覺了，母親才滿面春風(fēng)地回家來，提著幾個高檔紙盒，里面是些高跟鞋、圍巾和新衣服，腕上還戴了一個金手鐲。

“媽，你看起來很開心?！彼f。

“是啊，很開心?！蹦赣H答道。沒多少時日，母親便和李叔登記結(jié)婚了，他們在拆遷到來的前一個星期搬出了集體宿舍，去李叔家里開始了新的生活。

婉轉(zhuǎn)悲涼，凄神寒骨，母親哭了大約 5分鐘了，還沒有要停的意思。

他蜷在母親身下不敢動彈，腿都麻了。小姑與幾個親戚上前來勸她 ：“行了嫂子，差不多可以了?！蹦赣H這才慢慢斂起哭聲，猶如寶劍回鞘，鋒芒漸隱，哭喊化為嘆息和抽泣，過渡得極其自然。他們把母親攙回座位上，母親擤了把鼻涕，開始喋喋不休地向眾人講述李叔的死亡過程。大概意思是他病發(fā)突然，毫無征兆，她還說原打算第二天燉只雞給他吃，李叔最喜歡吃燉雞，其間也順帶穿插了一些家庭和睦融洽的小故事，繪聲繪色，惹得旁聽眾人頻頻垂淚。

此時有親戚上前來扶他，但他腿還麻著，沒站穩(wěn)，難看地踉蹌了一下。他趕緊低頭做擦拭眼淚狀?！按荷?，你也別太傷心了?！贝蠹蚁嗬^轉(zhuǎn)頭來安慰他。他抬手答應(yīng)，舒了口氣，心里明白這一關(guān)總算過去了。

整個葬禮進行中沒再節(jié)外生枝，遺產(chǎn)分割過程也非常順利。

次日去殯儀館的路上，是小姑首先提到了分家產(chǎn)的問題，她說趁著大家都在，索性直接講清楚了好，免得日后添些麻煩。她這樣說完之后，現(xiàn)場出現(xiàn)了一小段尷尬的靜默。他看了看坐在旁邊的母親，心里有點緊張，仿佛隱藏已久的計謀被拆穿，之前轟轟隆隆一場大戲，都是為了今時今日瓜分錢財?shù)倪@一刻。

“沒事?！蹦赣H輕輕攥住他的手，兩人并肩攏膝，胳膊上佩戴的黑紗互相映襯，時隔多年，他們終于又站到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母親小聲跟他解釋，她已未雨綢繆，提前咨詢過律師了，再婚配偶和繼子都享有相應(yīng)的繼承權(quán)，協(xié)商不成的話就去走法律程序，何況他們的要求本來也不過分，家里的存款分文不動，全給嘉南帶走，他們只要房子，于情于理，萬無一失。

不料嘉南答應(yīng)得很痛快，說 ：“隨便，我沒什么意見，你們看著分就行?！?/p>

眾人見氣氛并不緊張，便又各自說話去了，只有小姑陰陽怪氣地說了一句 ：“房子保值，以后可是越來越值錢啦。”聽著既像是提醒嘉南，又像是賣他們?nèi)饲?。小姑是個當(dāng)了十幾年會計的家庭主婦，會精打細(xì)算，也會左右逢源。但嘉南似乎沒當(dāng)回事，近年來他事業(yè)做得很興旺，不缺這點錢，硬要跟他們母子爭一棟老房子，估計他臉面上也過不去。

“你在外面還好吧？”等待火化的間隙，嘉南主動過來找他攀談。

“挺好的?！彼蛞箾]睡，現(xiàn)下正在犯困，哈欠打到一半已經(jīng)咽不回去了，所以“挺好的”三個字濃墨重彩。

“這是我女朋友?！奔文蠐е赃叺呐訛樗榻B，“本來下個月準(zhǔn)備結(jié)婚，看來結(jié)不成了?！?/p>

煙囪里冒出滾滾濃煙，空氣里彌散著焚燒李叔的焦煳味。

女子莞爾一笑，算是打了招呼。他略微點點頭，對嘉南說 ：“結(jié)婚的時候別忘了喊我喝喜酒?！?/p>

“少不了你的?！奔文洗蛄藗€響指，任何事都無法擊垮他的樣子。

嘉南有鮮明的個性，勇敢、灑脫、不屈不撓，重組家庭的生活經(jīng)歷并未導(dǎo)致他心靈有絲毫受損。他一直都很羨慕。

歷來兩人相比，嘉南成績差，更調(diào)皮，愛闖禍，且對母親和李叔的話置若罔聞，但在家里仍享有無可辯駁的優(yōu)先權(quán)和話語權(quán)，好東西緊著他先挑選，他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愿望從來不會遭受干擾和破壞。大學(xué)時嘉南想學(xué)表演，一年十幾萬元的花銷，母親和李叔當(dāng)即點頭同意，母親連聲贊許，說學(xué)表演有前途，將來當(dāng)個大明星能光宗耀祖。等輪到他的時候，他說想報考美術(shù)學(xué)院，李叔不置一詞，轉(zhuǎn)身去了洗手間，留母親在那里百般挑剔，她嫌學(xué)費貴，投入太大，學(xué)這種東西有什么用呢，倒不如讀個中文系，將來考公務(wù)員有前途。

他解釋說 ：“這是當(dāng)初父親的愿望，你忘了嗎？他也喜歡畫畫。”說著便掏出父親留給他的那個冊子展示給母親，里面的云朵、花鳥和各色卡通人物都纖巧靈動，鮮艷依舊，這些年，他時不時地就會拿出來看幾眼，他甚至都忘了父親長什么樣子了，但他知道，這些畫肯定記得?！袄咸鞝敯?！”母親望著他手里那本已經(jīng)發(fā)黃的，邊角卷翹的小畫本，驚呼了一聲，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的樣子，并趕忙將它塞回了他的口袋，好像生怕被誰發(fā)現(xiàn)一樣，也好像他還記得那個被大火燒掉的父親，是一件極其匪夷所思的事。

6 月的下午，空調(diào)里流下的水吧嗒吧嗒地落在窗臺上，淡粉色的月季因陽光炙烤而垂頭喪氣，他和母親面對面站在那里，良久無言。廁所里響起轟隆隆的沖水聲，李叔一邊系腰帶一邊走了出來?！斑€是報中文系吧，”母親說，“你根本不適合畫畫?！薄昂谩！彼v地點點頭。

有時候他覺得人間諸事艱難煩瑣，每個人都很身不由己，所以他并不曾刻意去責(zé)怪母親，她是個懂得往前看的人，往事不可追，昨日之日不可留，父親死了，那他們理所應(yīng)當(dāng)要過上沒有父親的生活。但有時候他又會覺得怪異、驚奇，她如同一只活潑伶俐的猛獸游走于山海間，在各種難以名狀的風(fēng)浪到來時，她都能用自己的方法，得心應(yīng)手地將其摧毀、化解，她從不抱怨父親在某個命運交錯的路口與她走失走散，甚至在那之后，在她的言語、思想和眼神清波的倒影中，都再也找不見父親曾存在過的痕跡。

李叔入土后，墓園里起了風(fēng)，天氣陰沉起來。他、母親、嘉南，還有嘉南的女友站在門口，分立兩側(cè)，共同送別賓客。小姑走到嘉南跟前耳語了幾句，連說帶比畫，似乎說了些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嘉南聽得不太認(rèn)真，只不過接連點頭應(yīng)和著。小姑又轉(zhuǎn)過身來，笑盈盈地與他們道別 ：“嫂子，這幾天累得不輕吧，忙完了就先休息一陣吧?！比缓笥謱λf ：“春山啊，以后咱們還是一家人，常來常往，小姑家的門一直為你開著。”他點點頭，說 ：“好的小姑?！蹦赣H熱絡(luò)地與她說了幾句聽起來很貼心的場面話，她便揮揮手，與其他幾人一起走了。

所有賓客道別完畢后，嘉南和女友也過來向母親告辭，說到年下了，要趕著回公司去，為過幾天的購物節(jié)直播做準(zhǔn)備?！懊κ裁窗?？”母親一臉急切地挽留他，“今天就先回家去住吧，床鋪我都給你收拾好了。”嘉南說 ：“不麻煩了，公司那邊實在走不開，等忙完這段時間我再回去看你?！薄澳呛冒桑　蹦赣H點點頭，眼里淚涔涔的，“你們在外面可千萬照顧好自己?！彪S后又叮囑了幾句家長里短，目送他們上了一輛灰色的商務(wù)車，離開了墓園。

他和母親是步行回家的。天空中開始下起了雪，等他們回到家時，身上已落了密密麻麻的一層白色。推開門，屋子里暖氣很足，一股早已存在但卻讓人覺得來之不易的溫?zé)釟庀⑺麄儑饋?。從今往后，這里就將徹底屬于他們了。母親脫下外套，抖落掉上面的碎雪，把它掛進衣櫥，然后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深呼了一口氣，舒展著自己，臉上露出輕松自在的笑意。

“可算是折騰完了。”她說。

“你先歇著，”他答道，“我去收拾收拾。”

“回頭再收拾吧，”母親擺手，“我準(zhǔn)備了很多你愛吃的菜，今晚咱倆好好吃上一頓?！?/p>

緊接著她從沙發(fā)上站起身，往廚房去了，身量纖纖，步態(tài)輕盈，她一邊拿取冰箱里的食材，一邊跟他規(guī)劃、討論著未來的生活，說這臺冰箱有年頭了，過幾天去換個大一點的，還有次臥的面積浪費太多，等著找人再隔出間書房來?！皩α恕彼Ｏ率掷锏膭幼?，想起什么似的瞪著他，神神秘秘道，“這些年我可存下不少錢，以后咱們怎么也能寬裕點了?！?/p>

他笑了笑，不知道應(yīng)該說點什么才會讓她覺得，他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為她高興。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已經(jīng)隱隱能聽到一些纖細(xì)的樹枝，噼里啪啦折斷的聲音。他說 ：“如果沒什么事的話，那我就先出去走走?！薄叭グ桑蹦赣H說，“飯很快就好，你別走太遠(yuǎn)。”

歲末紅運漸至，吉事初生。他出了門，心間充斥著一種復(fù)雜的、無法言說的情緒。對于母親，眼下這種狀況似乎是自由的、值得慶賀的，在那么多年里，在那些不為人知的念頭驅(qū)使下，她通過純粹的付出和苦心經(jīng)營才得到了如今這一切。但這令人欣喜振奮的局面，好像跟他又不太相干，無法推算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游離在一條名為親情的紐帶邊緣，不想掙脫，也不想被捆綁，成了一個進退兩難的局外人。

他沿著風(fēng)雪的方向，穿過兩條街道，來到他們很多年前居住過的集體宿舍，前前后后，這里的面貌已與當(dāng)初大不相同。土地被征收之后，政府在這里建了一個文化館，文化館運營了將近 20 年的時間，另擇新址搬走了，這塊地又被賣給開發(fā)商，開發(fā)了一棟超高寫字樓和一個大型商場，現(xiàn)在，這里幾乎成為這座城市最繁華熱鬧的地方。行人進進出出、來來往往，他拍了拍身上的雪花，也隨著人流走進了商場大門。

商場里面燈火琉璃，萬物鼎盛，輕柔的音樂聲和嘈雜的喧鬧聲交織在耳邊，忽然讓他有恍若隔世之感。他尋著殘存的記憶，找到自己與父親母親曾居住過的家的方位，那里是商場的家電區(qū)，剛好母親說要買個大點的冰箱，既然來了，他想就順便先看看吧。但他所在的這個位置不太合適，目光所及之處，懸掛的都是各個品牌、各個尺寸的電視機，畫質(zhì)過分清晰，站在近前會讓人覺得暈眩。不遠(yuǎn)處的一臺電視上，正播放著他小時候最喜歡的動畫片?！叭缫馊缫?，按我心意……”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屏幕上的臺詞，輕聲念了出來?！?/p>

先生，請問您是要購買電視嗎？”售貨員熱情地迎面而來。

他吃力地笑笑，說 ：“不用，我只是隨便看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