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邊假期（劇本）

人物 ：

中年人，40 歲出頭。

年輕人，將近 30 歲。

引子

或許，你并不需要我，

夜晚 ；從宇宙的深淵，

像只不帶珍珠的貝殼，

我被拋上了你的海岸。

你淡漠地讓波浪泛起泡沫，

你不容分說固執(zhí)地歌唱，

但是你會愛的，你會評說

這只無用的貝殼所撒的謊。

你會和它一起躺在沙灘上，

你會穿上你自己的衣裙，

你會把水浪洪鐘般的聲響

和它連結在一起，牢不可分。

于是，一只外壁松脆的貝殼

恰似一間空蕩的心的小屋，

你會讓它充滿喃喃的泡沫，

充滿輕風、細雨，充滿迷霧……

——曼德爾施塔姆《貝殼》

布朗肖說，寫作是為了永生。也許，甚至，

說話也是為了永生。

——米歇爾·?？隆锻ㄍ鶡o限的語言》

一

【舞臺分為兩個區(qū)域，分別代表故事內和故事外的世界。故事外，年輕人獨自坐在書桌前，自言自語地讀著新構思的劇本開頭。桌面上亮著一盞臺燈。他專注、嚴肅、面容疲憊，臉頰上汗津津的。他的衣著很涼快，也顯得邋遢、落魄。

這是個安靜的夏夜?！?/p>

年輕人 ：你會覺得這是一個伍迪·艾倫式的開頭，說實話，我本人談不上很喜歡這種似曾相識的感覺。誰不想找到屬于自己的語言呢？尤其是每個嘗試寫作的人。

我努力過。我嘗試過讓故事以別的方式開啟，很多次，但是都失敗了。它們都顯得更無聊、更裝腔作勢，只是在擺弄姿態(tài)?？傊环嫌嘘P我的事實。

所以這次，我可能就是要這樣一開始就絮絮叨叨地倒出一大堆廢話來才痛快，才能平息我內心的波瀾，讓我的表達欲恢復理智。（小聲地）恢復理智。

呃……等一下。這是我劇本的開頭嗎？還是只是我下意識敲進電腦里的牢騷話呢？

不知道。

只是……傾訴的沖動真的很強烈，尤其在這樣一個晚上。我身邊一個人也沒有，我沒有朋友，沒有親人，沒有同事，也沒有女人——早就沒有了。只有這張桌子和我的稿子。這是我構思了很久、很久、很久的故事。在過去的兩個月里，我對它寄予厚望，它幾乎是我唯一的精神支柱。

但這究竟是怎樣一個故事？

我現在其實也說不太清楚。

但我清楚的是，我已經失業(yè) 53 天了，再過一會兒，就是我失業(yè)的第 54 天。就我一個人，坐在這個地方，很久了。很快，窗外的天空就會再次發(fā)亮，泛白。太陽將照常升起。一個像我一樣虛弱的凡人是拿這種事沒有辦法的。因為等熱氣重新浮上地表時，我一定已經抵擋不住困意，睡著了。

就是在失業(yè)的這段時間里，氣溫開始變得出奇地高。40 攝氏度的高溫在每個午后都能持續(xù)數小時以上?？崾铍y耐，人人自危。前幾天新聞里還登出一個中年導游因為熱射病猝然去世的事。

這可能也是種失業(yè)吧。老天看他煎熬，索性革了他的職。也說不定是他自己交上了醞釀已久的辭呈，誰知道呢？逝者安息，生者自生。天氣太熱，市面上什么營生都難以正常進行。

我每天最清醒的時間只有現在。夜深人靜了，再多看幾眼手機也不會收到什么改變命運的好消息。

是我自己辭的職。上份工作快拖沒了我半條命。大概有一年半？快兩年以前？最近的作息日夜顛倒，時間意識相當薄弱?？傊婚_始和我說有個電影可以來試試，院線片，喜劇，我可以署編劇的名。還是第一次得到聽起來這么靠譜的機會，況且又是之前合作過的大公司。嗯。

一開始……一個月換一次大綱……兩個月換一次……再后來，年底、春節(jié)、再開春，就原地不動了。一點動靜也沒有。不說同意，也不說不同意……是不是后來又拖了一年？我記得這一套又原封不動地上演過一遍 ：重新慫恿我的希望，幾次小改，幾次大改，接著就被判無期徒刑…… 是不是這樣來著？

到底拖了幾年？

根本就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哪兒出了問題。這樣的事兒已經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按理說應該習慣。

（突然地）可我就是連這個權利都沒有——到底是什么原因，從哪個情節(jié)、哪個時間點、哪個人的哪句話開始，這事就已經黃了，我連想都不該再想了呢！

到底有幾年的時間？

（已經平復）就是期待過頭了。（哀嘆地）動了心，熬了夜。熬太多了。不應該這么過頭。

希望一直都不太充分。我是在等待中長到現在這么大的。等待從來不讓人覺得幸福。

在我們這行，這種失落是家常便飯。日子又回到了等待中。

我現在在很積極地準備著，第 54 天。隨時準備著進入下一份工作。什么題材都可以，什么文體都可以，真的。只要發(fā)出去的簡歷能有個回復。

（笑）已讀不回。

天氣開始越來越熱。入睡的時間跟著變晚 ：不是坐在桌子前等消息，就是躺在床上干瞪著天花板……直到天亮，困意才來解救我——我總是在下午滿身是汗地醒來。

我就是在這樣的情形下遇見教授的。他才是這個劇本中的主角。

【故事內的世界 ：一個悶熱的假日午后，教授獨自在湖邊踱步，身影落寞?！?/p>

年輕人 ：那天晚上，離天亮還有好幾個小時，我照例趴在桌子前，一邊試圖將這個劇本繼續(xù)下去，一邊等待著困意。肌肉很疲乏，但我依然絞盡腦汁……

突然，教授出現了。他是一個微縮小人，正在從桌子邊緣吃力地爬到桌面上來。身高大概有一只水杯那么高，（觀察著）瘦長，戴眼鏡，輕微駝背。和我有點像，不過年紀要大得多。他穿著一件休閑襯衫、一條夏季短褲，一邊走，一邊四處張望，還有幾次抬起頭看向巨大的我，眼睛里一片茫然。他的嘴在動，但是聽不見說了什么。

他是教授？

這個小人在我心中驚起的愕然，旋即就被這個念頭所喚起的愉悅與親切感取代。

原來他就是教授？就是他啊。

【年輕人從桌前站起來，身體湊上前盯著小人兒看，表情越來越專注?！?/p>

年輕人 ：（好奇、驚喜地）這是怎么回事？

【在他灼熱目光的注視下，教授突然原地站住，一動不動地看向年輕人的方向。接著，他眼睛一閉，臉收縮起來，五官用力擠成一團，身體也一并彎曲?！?/p>

教授 ：阿嚏?。?/p>

【年輕人書桌上的燈滅了。故事外一片黑暗。故事內，教授走進了屋內，房間里光線充足?！?/p>

年輕人 ：（吃驚地）誒？！

二

【年輕人進入了故事內的世界。教授并不認識他，他們兩個也從未料到彼此會見面。教授的家是間度假公寓，裝修現代而簡約，客廳內只有一張沙發(fā)、一個茶幾，以及孤零零站立著的一只拖把和一把掃帚。公寓外有一片湖水，湖面的遠處有一片睡蓮。教授正背對著房門站著，高大的背影顯得黯淡。

年輕人順著光源闖入房間，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這是他劇本中構思的場景。夢想照進現實的猛烈沖擊給年輕人帶來了一些應激反應，對于穿越的瞬間，他暫時性失憶了。他環(huán)顧四周，想躲起來，來時的通道已經完全消失了。無處藏身的他只得躡手躡腳地小心行動。教授不經意地轉過身來，和年輕人撞個正著。沉默只停留了一瞬間?！?/p>

教授與年輕人 ：啊——

教授 ：（驚恐）什么人！

【年輕人嚇得半死，嘴里喘著粗氣，含含糊糊地想辯解，卻一句話也沒說清。】

年輕人 ：嗯……我……啊……哎……

教授 ：你是誰？

年輕人 ：我……啊……（教授上下打量他）

我那個……

教授 ：你是怎么進來的？

年輕人 ：……嗯……外……外面……我……剛剛……突然——

教授 ：外面？外面沒人。外面從來就沒有過人。這么多天了，一個人也沒有過。

年輕人 ：我……剛剛是突然一瞬間——

教授 ：（警惕地）這是私人住宅。

【教授逼迫著邁步向前，年輕人感到危險?！?/p>

年輕人 ：喂，抱歉……真的打擾了。我……不是……故意……冒昧，我平時……很有分寸（陷入喃喃自語）那個……我不是壞人啊……真的……沒有惡意……絕對沒有……你看，你看我身上，什么都沒有，我一無所有……（自言自語地）我有點想不起來了，確實是個意外，就是一瞬間的事，什么都沒反應過來呢，突然就……

教授 ：（審視地）你到底是什么人？

年輕人 ：（尷尬、猶豫地）我……我是……（陷入思考，接著突然像失憶一樣）頭好疼……剛才想到一句臺詞……（小聲地）就在桌子前，一走神就（深度失憶，突然想到了什么，脫口而出）教授，我——

教授 ：（感到震驚）教授？?。ɡЩ蟮兀┠阍趺粗牢沂墙淌?？！

【沉默?！?/p>

年輕人 ：（無助地）我……我……

教授 ：誰告訴你的？（打量著）我們沒見過面吧？（停頓）你是什么人？

【沉默?！?/p>

教授 ：你是我的熟人？仇人？

【沉默?！?/p>

年輕人 ：……陌生人……我是個……陌生人。我不是這兒的。

教授 ：（冷笑）陌生人？知道我是誰的陌生人？

【沉默?！?/p>

教授 ：你說你是從外面來的？外面哪里？

【年輕人含糊地用手指著他進來的方向，竭力恢復著記憶。教授無可奈何地打量著他，點燃一支煙?！?/p>

教授 ：還挺會裝傻……這里就這么大。屋子外面只有一個野湖。周圍連路都沒通。難不成，你是條美人魚變的？（輕笑）（停頓，長久打量）

【年輕人欲言又止。教授陷入思考，在某一時刻，他以為自己有所領悟。】

教 授 ：（悄悄地） 誒， 這是劇情的一部分嗎？

年輕人 ：什么意思？劇本里沒有——

教授 ：（惱火）什么什么意思！（嘀咕著）總不可能是誤打誤撞、從天而降吧。（長停頓）是沒什么意思。（停頓）我一個人在這兒待了快兩個月了，總愛胡思亂想。

【教授陷入思考，年輕人開始細致地打量起房間里的陳設，他小心翼翼地觸摸著，感到不可思議。】

年輕人 ：（記憶被喚醒）你的假期……

教授 ：（敏感地）你怎么知道我在度假？

年 輕 人 ：（ 掩 飾 地 ） 嗯 …… 從 你 穿 的 衣服……嗯……還有，窗外的景色。

教授 ：（輕蔑地一笑）你見過這么度假的？兩個月過去了，我一個人被關在這兒，一點變化都沒有 ：屋里只有這幾件家具，外面持續(xù)高溫，熱得像酷刑。那片湖，根本沒辦法上去。周圍一個人影也不見。（彷徨地）虧你竟然能猜得對。（停頓）對，我確實是來這兒，度假的。（長停頓，注視年輕人）所以你是來干什么的？

年輕人 ：我……嗯……嗯……

教授 ：（沮喪泄氣）嗯？你來找我干什么？（焦灼地）你突然闖進來了，還知道我是誰……（思考）肯定有原因。（停頓）事情終于要有起色了……我有權利知道……（激動地）我已經被困住太久了……（兩眼放光）我需要轉機！

年輕人 ：?。∞D機……轉機……（長停頓，突然打了個噴嚏）阿嚏！（接著想起）轉機就是……阿嚏！我想起來了！前一秒我還坐在桌子前，然后看見你打了個噴嚏，阿嚏，我的臺燈就跳閘了，砰……等我再找到光的時候，就踏進你家門口了——（意識到自己說漏嘴）

【空氣瞬間凝固?！?/p>

教授 ：你看見我打了個噴嚏？

年 輕 人 ：啊 …… 不 是 …… 我 是 聽 見 ……嗯……（慌張地亂比畫）就是——

教授 ：有人看見我打噴嚏?。ㄓ煮@又喜）我在這里這么久……竟然有人……我就知道，除了我之外一定還有別人，太好了……還有別的事?。ㄍｎD，思考，轉而懷疑）不過，怎么可能？（突然望向年輕人，久久地，嚴肅又疑惑）你是怎么看見的？

【沉默。兩人陷入僵持中?！?/p>

教授 ：（環(huán)顧四周）這里……完全不太可能啊……（長停頓）

【已然清醒并逐漸適應這個環(huán)境的年輕人恢復了精力。他開始思考自己當下的處境，飛速在腦海中設計了一系列回應教授的臺詞，并構想著每種回答可能引發(fā)的結果。教授亦步亦趨地期待著，卻只等來一次次的欲言又止。年輕人在一次次斗爭中感到無計可施，最后放棄了所有策略，任由沖動驅使，突兀地開了口?！?/p>

年輕人 ：（一字一頓地）是你爬上了我的桌子。你自己出現的。

教授 ：（愣?。┳雷樱?/p>

年輕人 ：對。你爬上了我的桌子。在我又一次卡住的時候。就現在這副樣子，焦慮，冒汗……（陷入自言自語，又欣喜又尷尬）我也是第一次見到……太不可思議了……但我一下就認出來了，你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樣（看向教授）……啊，哈哈（憨笑）……（尷尬地比畫手勢）對，就是這樣的。

教授 ：（隱隱不安地）什么桌子？

【沉默。年輕人漸漸冷靜下來，變得從容。】

年輕人 ：一張小書桌。不大。（用手比畫出來。）

教授 ：我爬上了你的桌子？

【漫長的沉默?！?/p>

年輕人 ：（窘迫而害羞地）對……（用手比畫）你只有這么高。（尷尬地笑）我也沒想到我們會這樣見面。（停頓）嗯。就是你想的那樣。（怯懦小聲地）是我……把你……寫出來的。

教授 ：哦。（恍然大悟，苦笑）哦。

【教授在屋子里踱步，陷入一種頹敗的傷感，不自制地笑。漫長的沉默?！?/p>

教授 ：兩個月了，等來的竟然是你。

年輕人 ：嗯……完全在計劃之外。（停頓）太突然了。

【沉默?！?/p>

教授 ：不突然。不突然。你來得太晚了。兩個月了，我很痛苦。

【沉默。】

教授 ：原來這么年輕，還挺秀氣。你軟禁我兩個月了。

年輕人 ：（喃喃低語，像在模仿一個語義不明的外文詞）軟禁？（轉而傷感，苦笑）哈，軟禁。（輕聲）我還有這個權力呀？

教授 ：（漸漸惱怒）我在這里等什么呢？（停頓）到底在等什么呢？家人？附近的朋友？陌生人？寫作靈感？（停頓）這里到底有什么?。?/p>

年輕人 ：（神情黯淡）沒想到你也這么痛苦。

【教授拎起年輕人的領子，情緒激烈?！?/p>

教授 ：沒想到？這一切不是你安排的嗎？這個陷阱！無期徒刑！

年輕人 ：（毫不反抗，虛弱地）我……我手無寸鐵……你看我這副樣子，多善良，是吧。我才是真的被判了無期徒刑。

【沉默。教授松開了手?！?/p>

教授 ：你有什么毛病？

年輕人 ：我……我只是快兩個月沒工作了。（苦笑）不好意思啊，我每天無所事事……怠慢了。（思考）其實……我就是在睡不著的時候，老想起你。（停頓）每次都是這個場景 ：一片湖水和遠處的睡蓮。你一個人住在舒適的房子里，每天看著它們，卻沒法靠近。時間重復著，沒有任何進展。天氣很熱。

【沉默?！?/p>

教授 ：為什么是我？

【兩人對視?！?/p>

年輕人 ：（小聲地）你代表著什么東西，是我沒有的。（停頓）在你之前有過很多爛故事，它們都夭折了。

教授 ：一個教授的故事？（輕笑）三口之家的暑假？我都沒有見過她們倆！女孩兒跟媽媽比較親，是吧？兩個人每天都在外面玩，從來看不見人影。你是在出我的洋相？

年輕人 ：（小聲地）她們只是沒出現，又不是不存在。

【沉默?！?/p>

教授 ：這里很荒涼。這片湖，太荒涼了。什么都沒有。

年輕人 ：你可是教授啊。你……你有很多東西。

【沉默。】

教授 ：（目光異樣地）你想要我怎么樣？就是那件事，是吧？（停頓）我的麻煩很大，是不是？

年輕人 ：你是怎么想的？

教授 ：（反感地）那片睡蓮是你故意設計的吧？想吊著我。我坐在這個位置，每天除了看書，看得最多的方向就是睡蓮那兒了。從各種角度、用各種姿勢看，沒完沒了地看。太熱了，湖面上起霧……根本看不清。它們是什么意思？

年輕人 ：你想到什么了？

教授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停頓）是我自找的。事情嚴重極了。

年輕人 ：還沒那么嚴重。只是一件小事。

教授 ：別諷刺我了。（陷入回憶）到底是怎么開始的？我們兩個的關系慢慢就變近了。她經常能找到合適的時機跟我說話。很自然，完全是漫不經意地，她知道了我小時候在山里的生活，知道了我考上大學的好運氣。我暗自放棄了職業(yè)作家的理想，歪打正著地留校教書，開始按部就班地完成平庸的生活，直到今天。每年唯一的期待就是有兩段假期，能換個地方生活，這是當老師最大的便宜。我竟然什么都跟她說了……她知道我家住在什么地方、家里有誰……

【沉默?！?/p>

年輕人 ：（小聲地）可你們之間什么都沒發(fā)生，現在事情一點問題都沒有。

【沉默。教授冷笑。】

教授 ：但是你埋下了種子，不是嗎？她是我的學生。（停頓）我看你是想羞辱我?？纯次椰F在這副樣子——待在這兒，每天都控制不住自己的腦子亂想！

【空氣凝重?！?/p>

年輕人 ：（試圖友善地）開學要交的那篇文章你寫得怎么樣了？

教授 ：（直盯著睡蓮方向）它們，干擾思路，一寫東西就走神。（停頓）你還有心情關心這些？

【沉默?！?/p>

教授 ：所以你到底是來干什么的？

年輕人 ：我？

教授 ：你來這里。肯定是要發(fā)生點什么的吧？（自言自語地）解救我？處決我？肯定要有點意義。

年 輕 人 ：（ 慌 張 ） 我 …… 其 實 也 沒 想 清楚……我也在等答案出現……（無助地）我可以陪著你。

【沉默?！?/p>

教授 ：你才是作者！

【沉默。】

年輕人 ：（低聲委屈地）但這不是我的工作，我只是睡不著的時候才想一想你。

【沉默?！?/p>

教授 ：這里多安靜，你聽。又是一天。（長停頓）我受不了啦。怎么出去？

年輕人 ：出去？（無措地）這我真的不知道。

教授 ：（焦灼地）既然能進得來就能出得去吧?。ǖ吐暎┫胂朕k法，做點什么！喂?。ㄓ昧u晃著年輕人）你都進來了，總得做點什么吧！不然這里要怎么辦呢？難道要繼續(xù)這樣下去嗎？

年輕人 ：（慌張而難過）做點，做點什么好？我也想做點什么……我也想！我想！我！

（幾乎要哭出來地大喊）可做點什么好啊?。?/p>

【漫長的沉默。】

【屋外傳來清晰、連續(xù)、響亮的劃水聲。兩人驚異，急忙尋找聲音的來源。教授尤為驚喜。他激動得打翻了家具?！?/p>

教授 ：湖面上有聲音！從來沒出現過！你看，我就說，有轉機！

【兩人四目相對，立刻慌慌張張跑出屋去?！?/p>

三

【霧氣彌漫的湖面。天氣明顯轉涼。天空中有云在聚積。教授和年輕人正在用拖把和掃帚當船槳，劃著一只由沙發(fā)改造的破船，吃力地劃行在水面上。這片水域比在岸上看起來要遼闊得多。只是置身其上時，水汽始終彌漫在眼前，讓人看不清遠方。湖水讓他們放松了很多，仿佛大病初愈?！?/p>

教授 ：終于不那么曬了。

年輕人 ：挺涼快的。

教授 ：事情總算有變化了。

年輕人 ：心情有沒有好點？

教授 ：（示意沙發(fā)和掃把，笑）這個，我確實沒想到過。

【沉默。兩人用力劃船?！?/p>

年輕人 ：當個船夫挺不錯。也許這可以是我的新工作。

【教授嗤笑?！?/p>

教授 ：可這兒還是什么也看不清，這是在往哪兒去呢？

【沉默。】

年輕人 ：天氣都在變好。（微笑）可見你的日子還是比我的好過多了。

【沉默?！?/p>

教授 ：剛才你看清楚了嗎？

年輕人 ：（停頓，猶豫）嗯……有點不大好說。

教授 ：那是什么?。?/p>

年輕人 ：說不清楚是什么，速度太快了。

教授 ：（感到費解）一般的船不會那么快，是吧？

年輕人 ：還那樣……嘟嘟嘟嘟嘟嘟……（比畫著，嘴里發(fā)出怪音，感到神秘又有趣）地往前開。

教授 ：確實又像是船。太模糊了，有霧。

年輕人 ：也許是什么像我們一樣搞不清楚狀況的人……

教授 ：（停頓，認真地）我真的覺得上面有人。

年輕人 ：真的？

教授 ：你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嗎？

年輕人 ：（意外地）??？

教授 ：別裝傻。

年輕人 ：我怎么會知道？

教授 ：不是你安排的？水面上的那個東西？

年輕人 ：怎么可能！我剛才正跟你說著話呢！

【沉默。】

年輕人 ：（努力回憶）先是水聲，接著我們一起轉過頭去。遠處的湖面上多了一個東西，深色的一團，快速移動著，在水面上上下下……像是船，但造型又不太常規(guī)，很奇怪……在那上面確實還有另外一團，淺色的，動起來很靈活，明顯在控制方向……（困難地）快要記不清了……那樣子非常模糊，但是挺像人的。（停頓）它是怎么移動的來著？

教授 ：（用槳比畫著方向）先往這兒……再往那兒……然后飛快地打了個小圈，最后往那兒去……睡蓮那邊兒，然后就消失了。

年輕人 ：（努力控制方向）你劃得太快了！

【沉默。水面一陣起伏，沙發(fā)失去平衡?！?/p>

教授與年輕人 ：喂！小心！

【他們努力控制了一會兒才穩(wěn)住局面。】

教授 ：（煩躁不悅）什么也看不清楚！

年輕人 ：霧越來越濃了。

【沉默。】

教授 ：（沉思，推理著）年輕的小作家，屢經波瀾，內心坎坷，最近又丟了工作。丟了工作是因為你什么都沒寫出來，你沒寫出來的東西就是我——

年輕人 ：?。坎皇恰＃ㄍｎD）你之前的那個是個喜劇。沒人要它。我是先丟了工作，才寫不出來你的。

教授 ：（苦笑）喜劇？

年輕人 ：如果那部電影成了，現在差不多該要上映了。（微笑）我大概正在準備出席人生中的第一場主創(chuàng)見面會，面對一群觀眾侃侃而談，就像你給學生上課一樣，胸有成竹。

教授 ：你想和我換嗎？

【沉默?！?/p>

年輕人 ：我受夠失敗了。

【氣氛緊張?！?/p>

教授 ：（試圖耐心地）那你在我這兒安的又是什么心？我們不會失敗，對嗎？我不會敗給自己。

【沉默。】

年輕人 ：你自己是怎么想的？就那件事。問問你們成功人士的意見。

教授 ：不能有想法。我不想當罪人。

年 輕 人 ：（ 突 然 感 到 輕 松 ） 哈 哈， 哈 哈哈哈！

【年輕人肆意玩著水花，把沙發(fā)弄得搖晃?！?/p>

教授 ：（惱火）你到底什么意思？！這兒到底聽誰的？！

年輕人 ：別太激動，教授，我只是想了解

你。我想知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沉默?！?/p>

教授 ：我是打過她的主意，就一閃而過的念頭，最多 3 秒鐘！僅此而已，我發(fā)誓！我們是兩個平等獨立的人……這有什么可寫的？這是我的私事?。ㄍｎD，氣惱）你這個故事會讓我陷入麻煩的，真正的麻煩！本來我早就忘了，結果被你放在這個地方，整天沒事可做，你的故事逼著我——為什么是我？！

年輕人 ：別激動，教授。（停頓）我開了個頭，然后猶豫了。我想看看在你這樣一個典型人物身上，事情會不會有什么不同。（停頓）我不想再按套路出牌了。我受夠了。你知道我辭掉工作的那個瞬間，就像蜘蛛絲上的灰不經意地掉落——我的尊嚴，它只有幾克重。我接住了它。他們說，故事得往這兒走，得往那兒走。再繞回來。不行，再繞回來。還是不對，不合常理，缺乏邏輯，矛盾太弱、太平淡，沒有高潮。最后，一個故事就哪兒也沒去成。（停頓）隨便找個工作，讓自己有點事做。

【沉默?！?/p>

年輕人 ：這樣一個普通的難題，能不能有些不一樣的解法？畢竟，你有很多我沒有的東西啊。

教授 ：你也有很多我沒有的東西。你可是作者。

年輕人 ：我一直在等著，是不是能有什么不一樣的東西，只要不是那些最乏味的就行。（停頓）你比我年紀大，順利地活過了更多的時間。雖然我不知道你具體是怎么過來的，但是你有這個假期、這個沙發(fā)、那套房子，（停頓）生活至少不用太愁。還有那個女孩，（停頓）也許你們可以一起散散步。

教授 ：只是有可能。

年輕人 ：我就沒往下寫，就先停在這兒。

就像睡蓮一樣，那么美麗的東西，遠遠看著也不錯。

教授 ：這是什么“假期”啊。你是在挖苦我。（停頓）自己想吃酸葡萄吧？

年輕人 ：你的事有那么簡單嗎？（認真地）你愛她嗎？

教授 ：當然。我已經坦白過了。

年輕人 ：（停頓）哪種愛？

教授 ：總是想起她來，雖然離得很遠。

年輕人 ：就這樣？這可不夠。

教授 ：當然不是。（停頓）但我不能當罪人。

而且，有時候我弄不清她到底是不是……盡管她……但無所謂，我覺得挺幸運的，生活里有點不一樣的東西，讓人有所期待……

年輕人 ：我說的是“愛”的事……

教授 ：想空手套白狼，太便宜你了吧。你不是什么都想不清楚嗎。（停頓）真希望剛才那個身影是她。（停頓）有可能是她，對吧？

【天空下起小雨?！?/p>

年輕人 ：有可能。

教授 ：但你不能肯定？

年輕人 ：不能肯定。

教授 ：幾乎是可以肯定的吧？在這種情況下，都這種時候了。

年輕人 ：真的沒法肯定。（認真地）憑什么就能肯定呢？

教授 ：行。（停頓）那我要自己弄個清楚。

【教授奮力劃船。長久的沉默?！?/p>

教授 ：剛才我們是往哪個方向去來著？睡蓮那兒？

年輕人 ：對，但是大概早就偏航了。不知道現在是在哪兒。

【沉默?！?/p>

年輕人 ：也可能是你家人，對吧？完全有可能。

教授 ：對。有可能。他們一直都沒有回

來過。（停頓，陷入思考）這是突然要上節(jié)道德課？

年輕人 ：只是一種可能性。我還沒讓它發(fā)

生。（停頓）也可能我們看錯了。誰都沒來過，這里只有這片湖。

教授 ：不可能。剛才一定有人。

【教授奮力劃船。湖水泛起微小的波瀾。雨微微變大?！?/p>

教授 ：（對年輕人）這個假期總會結束的，不管你在這里耗多長時間。（停頓）我怎樣都會再見到她的。

【沉默?！?/p>

年輕人 ：見面的時候該怎么辦？

教授 ：我想了很多。（笑）

年輕人 ：庸俗的？

教授 ：（笑）庸俗只能堅持三秒鐘。剩下的時間，全是考驗。（停頓）難道一個人真的能對一件事有所把握嗎？

【雨勢漸大?！?/p>

年輕人 ：好天氣總是那么短！

教授 ：（停頓。像被雨提醒了一樣）剛才那個到底是誰？得趁現在，把事情弄清楚！趁你和我都還在這兒，還有時間！

年輕人 ：時間是很富裕的。我們還有大把的時間在這兒，不用急。

教授 ：（停頓）不是的，時間可不是這樣的。

關鍵時刻要做的選擇，都是一眨眼就過去了，根本不會給你反應的機會。 這次我不能再放過自己了，不再輕易放過在乎的東西，（停頓）我得有個決心。

【教授在大雨中更加用力地劃船，年輕人也被他觸動?！?/p>

教授 ：你沒讓我做什么也是對的。確實不應該著急做什么……（小聲地）她還是我的學生。（停頓）但這并不代表事情就一定是那樣的。不能這么想。不能這么輕易泄氣。如果那個是她，我追上去，我們見面……（陷入思考，停頓）畢竟現在還是在假期里！什么都還有可能，這是我的假期！

【一陣沉默。雨勢更大了。情況有些危急?！?/p>

年輕人 ：雨越來越大了！得找個地方躲起來了！

教授 ：這是怎么回事啊？

年輕人 ：（停頓）它在反抗！

教授 ：誰？

年輕人 ：這整個地方，因為我在拒絕合作、

拒絕情節(jié)、拒絕發(fā)展！

教授 ：那團東西剛才到底是朝什么方向去的？！

【沉默。雨勢難擋。】

年輕人 ：你的睡蓮那兒！

教授 ：那是哪個方向？那兒？

年輕人 ：不對，是那兒！

【二人猛力劃船。沙發(fā)船反復調轉著方向。兩個人在沙發(fā)上前仰后合，狼狽極了。】

教授 ：那兒？

年輕人 ：是那兒?。ㄍｎD）我覺得我們得先找個地方躲一下！

教授 ：情況不太妙??！

【雨勢毫不示弱。】

年輕人 ：要下到什么時候！太過頭了吧？！

（怨恨地）好天氣也太短了！

教授 ：水面已經要完全看不見了……（回頭環(huán)顧四周）房子呢？房子也找不到了……它在哪兒？睡蓮在哪兒呢？

【雨勢加大，情勢轉危。幾乎聽不見兩人的說話聲。教授體力消耗過度，精疲力竭?！?/p>

教授 ：怎么辦啊？我們哪兒也去不了啦！難道這個故事要要了我的命不成！

年輕人 ：太危險了！

【一陣浪猛地襲來，沙發(fā)船被原地打翻。兩人跌入水中，渾身濕透，狼狽地扒住沙發(fā)，幾番努力，也沒能把沙發(fā)再翻轉過來。兩人在滂沱大雨中掙扎著，不愿放手?！?/p>

年輕人與教授 ：啊——

年輕人 ：沙發(fā)……

教授 ：完了。

【沙發(fā)越來越重，露出在水面的部分開始下沉。兩人體力漸漸不支?！?/p>

年輕人 ：這樣下去……

教授 ：不行……

【暴雨傾瀉不止。兩人在水中奮力撲打，體力逐漸不支?！?/p>

教授 ：（掙扎著）不行！不能就這么結束！

【一個巨浪打來，將兩人推出很遠很遠，兩人在水面上飛速移動著，他們大喊大叫。】

年輕人與教授 ：啊——

【砰的一聲，他們撞上了什么東西。】

四

【巨型睡蓮的表面 ：莖脈伸展，葉面遼闊，鮮綠色濃烈而廣袤，讓人心曠神怡。葉面上，教授和年輕人變成了兩只白色蟲子。教授外形強壯、肥大 ；年輕人則稍顯矮小、干癟。他們是突然掉入這個世界，瞬間變形成蟲的。這實在是有點難以接受，他們吃驚地相對而視，接著被彼此的樣子逗樂，拍打肚皮，大笑不止。】

兩蟲 ：哇！?。。ㄍｎD）啊哈。（停頓）哈哈哈?。ㄍｎD）哈哈哈哈？！

【沉默?！?/p>

矮蟲 ：這是什么情況？！啊哈哈哈哈！

高蟲 ：（震驚中）我的天啊！

矮蟲 ：我們怎么會變成這樣……你看看你！

哈哈哈！我自己也是——哈哈哈哈哈！

高蟲 ：真的沒想到。

【高蟲仔細地撫摸、察看著自己的身體，琢磨著。兩只蟲環(huán)顧四周。這個陌生而美麗的地方讓他們大感欣喜、好奇。他們適應著新的身體，吃力地在原地打滾，伸伸腿，伸伸腳，嘗試著四處移動，好一陣才漸漸安靜下來。】

高蟲 ：這里……我的天哪……這個地方……

矮蟲 ：這上面是軟的……（在葉面上跳躍著）呼呼呼……是軟的！真舒服！

【高蟲被這朵蓮葉散發(fā)出來的神秘香氣吸引。

它的身體因此而有點失衡，搖搖晃晃的。】

高蟲 ：這里……（臉貼在葉面上KtKmHXwrrZf24m8cRiGKH1K2HTDWuS1Tw82md5MNZDM=）好香啊……真的太香了。（笑，幸福地）怎么會有這么奇異的味道……（搖搖晃晃地四處走動）這兒真大。竟然有這么大……不可思議。

【矮蟲也被葉面的香氣吸引，它身子蜷縮，貼在葉面上。忍不住誘惑，試探著咬了一口，接著就大嚼特嚼起來。高蟲吃驚地注視著它?！?/p>

矮蟲 ：（驚喜地）這可以吃誒?。ㄓ忠Я艘淮罂冢┖芎贸?！水很足，（咀嚼著）又嫩又脆。

（停頓）渴死我了！

高蟲 ：喂，你咬出洞來了！別吃了。

矮蟲 ：這下面是水。

高蟲 ：當然是水了。再吃小心掉下去。（停頓）這里真是太香了。

矮蟲 ：這里風平浪靜。

【沉默?！?/p>

矮蟲 ：天空也很干凈。

高蟲 ：是啊，這么多星星。

【兩蟲抬頭，看著遙遠的夜空。高蟲感覺鼻子很癢，他用力揉了揉。兩蟲沉默。矮蟲又開始偷偷扯葉子吃。】

矮蟲 ：（咕噥著）我們離星星好遠啊。原來天上有這么多顆星星（享受地咀嚼著，發(fā)笑），那上面的生物是不是很羨慕我們？高蟲 ：別吃了你。忍著點！

【沉默?！?/p>

高蟲 ：阿嚏！

矮蟲 ：（打嗝）這么大的地方，吃幾口還不行啊。

【沉默?！?/p>

高蟲 ：阿嚏！

矮蟲 ：你怎么了？

高蟲 ：可能有點過敏。（流鼻涕哈喇子地）太香了。阿嚏！

【矮蟲平躺下來，全身放松?！?/p>

矮 蟲 ：（ 不 可 置 信 ） 說 真 的， 我 完 全 沒想到……（隱隱自豪地）打破腦袋也想不出來，這里竟然這么美麗……我們竟然真的上來了……嗯？

高蟲 ：（仔細打量著葉面）這是世界上最可愛的地方。

【沉默?！?/p>

矮蟲 ：如愿以償了吧？

高蟲 ：嗯？

矮蟲 ：你是不是天天想著這兒來著？終于上來啦，高興不？這里要變成你的新家了。

高蟲 ：（意外，停頓）新家？阿嚏！

矮蟲 ：我看是這么個意思，這里很不一樣，我很喜歡這兒。

高蟲 ：可是我好像有點過敏。（停頓，又要打噴嚏但是憋住了）……這里可真香啊。（停頓）我喜歡這種味道。

【沉默。高蟲默默擦著鼻涕。環(huán)顧四周，他的表情凝重，心情有點復雜?！?/p>

高蟲 ：這算什么安排？（指著變形的身體）挺幼稚的。是誰的主意？

矮蟲 ：還不滿意？（略帶得意地）突發(fā)奇想嘛，還想要什么出路……差點都要淹死了。

【沉默。】

高蟲 ：（猶豫再三，艱難開口）但是……你不知道吧？（為難地）我們其實是害蟲。阿嚏！

矮蟲 ：?。?/p>

高蟲 ：啊，不行。（快要哭出來）我太難受了。阿嚏！

矮蟲 ：你說什么？

高蟲 ：有一種白色的蚜蟲，會寄生在這種睡蓮上，我還把它們寫進了那篇文章里。我們現在就是它們的樣子——（緊皺起整張臉，憋回了一個噴嚏）

矮蟲 ：（驚坐起）不會吧。（打量自己的身體，停頓）真的？

高蟲 ：嗯。

【沉默?！?/p>

矮蟲 ：（難過地）我們的危害很大嗎？

高蟲 ：嗯……沒那么致命。我們屬于慢性的，慢性傷害。（停頓）但是很難擺脫。我們和葉子，竟然以這樣的方式相遇……確實出乎意料。

矮蟲 ：它……（戳了戳葉面）會怎么樣？

高蟲 ：變丑，身上布滿我們的牙印，到處都是洞。然后不開花。（停頓）我們抑制了它的生命力。（停頓）阿嚏！

矮蟲 ：（呆呆地環(huán)顧著葉面）因為我們要靠吃它來活下去？

高蟲 ：對。雖然吃得并不多。

矮蟲 ：（失望，低聲地）原來是這種代價。

（打量周遭）來到這兒原來要靠這個……

高蟲 ：（鼻子因過敏而極度難受）好香……嗚啊……（痛苦地）

【沉默。】

矮蟲 ：這里只有我們兩個。

高蟲 ：對。

矮蟲 ：而且我們不會有后代。

高蟲 ：（哭喪著臉笑）對。

矮蟲 ：只要我們活著，它也不會開花。

高蟲 ：幾乎不太可能。

矮蟲 ：我們可能會死在這片葉子上，（環(huán)顧四周）即使是以毀滅它為代價。

高蟲 ：照目前的情況來看，最后，是有這個可能，（直直注視著矮蟲）如果這就是故事的結局。

矮蟲 ：（停頓）這樣好嗎？這樣的結局。

【沉默。】

矮蟲 ：我們現在，其實挺丑的，對吧？不過好在是待在這么美麗的一個地方。

【沉默?！?/p>

高蟲 ：（糾結地）我其實最近……不行（停頓）阿嚏！

矮蟲 ：?。?/p>

高蟲 ：我其實最近一直都會夢見這里。（示意睡蓮）白天，它老干擾我的思路，晚上我還睡不好覺。

矮蟲 ：在房間的時候？

高蟲 ：你知不知道它開的花是什么樣子？它是那種很特別的蓮花。你知道的吧？

矮蟲 ：什么蓮花？

高蟲 ：（對他的不知情感到意外）維多利亞啊。（停頓）阿嚏！

矮蟲 ：啊？

高蟲 ：維多利亞。（停頓）是一個英國人在亞馬孫河最先發(fā)現的它，把它帶進了皇家植物園。白天它睡覺，晚上才開花。

矮蟲 ：（環(huán)顧周圍）這個維多利亞，面積這么大啊。

高蟲 ：對。大得像女王一樣。

矮蟲 ：霸氣。

【沉默。矮蟲偷偷吃葉子?！?/p>

矮蟲 ：（咕噥著）你都夢見什么了？

高蟲 ：它開花了。（停頓）我醒著，它睡覺。

我睡覺，它開花了。（哀傷地）就這么vjHy/zlTQSrRIJCQj0oafl0zzzo3ovPS6qB90jwYR74=個節(jié)奏。

阿嚏！

矮蟲 ：這位維多利亞小姐，它的花是什么樣子??？

高蟲 ：第一個晚上，第一次綻放，它是白色

的，等到白天就合上。第二個晚上再開，變成玫紅色。第三天中午，枯萎，花沉進水里，葉子會浮在水面上。

矮蟲 ：（揶揄地咕噥著）要開這么多個晚上呢。

【沉默?！?/p>

高蟲 ：別吃了！你不覺得內疚嗎？！都啃出洞來了！

矮蟲 ：（暫時住嘴）那……只要我們在這兒，它就開不了花，是嗎？（看高蟲）除非我們死了。

高蟲 ：（因過敏而十分難受）是這么個關系。

矮蟲 ：你打算怎么辦？

高蟲 ：阿嚏?。◣缀跻蕹鰜恚┱娴奶懔?。

我的天啊，這里太香了。（帶著哭腔）阿嚏！

【沉默。矮蟲看見了什么，有些驚慌，身體迅速抽動著?！?/p>

矮蟲 ：（膽怯地）我看見剛剛咬開的那個洞。

它怎么變大了？

高蟲 ：你還在吃？！

矮蟲 ：（怯怯地）我沒覺得有那么大一個洞啊……（壯著膽子朝洞的方向看過去，意外而驚恐地）喂！洞里有人在劃船，在水面上！你快看哪！

【高蟲湊過身去看，他比較鎮(zhèn)定?！?/p>

高蟲 ：（突然笑了）那是我們吧？

矮蟲 ：（困惑地陷入思考）啊？

高蟲 ：（笑著）你看那狼狽的樣子，左劃右劃的，不知道是要去哪兒呢。（停頓，思考，疑問）他們……也會像我們一樣到這上面來嗎？

【沉默?！?/p>

矮蟲 ：我說不好……

【沉默。】

矮蟲 ：你要怎么等它開花？（思考，停頓）

節(jié)食？（歉疚地）我已經吃出這么大一個洞了，不好意思啊。

高蟲 ：（憋回一個噴嚏）沒事，我也可能會先因為過敏死掉。

矮蟲 ：（感嘆地）別折磨自己了。（停頓）如果最后什么都等不到呢？

【沉默。矮蟲依然沒有放棄手中的最后一截葉子，滿足地塞進了嘴里?！?/p>

矮蟲 ：（慢慢品味）我真不應該吃那么多，（感到困乏）已經飽了。

【高蟲無奈地看著矮蟲?！?/p>

矮蟲 ：（懶散而爛漫地）一只蟲子不可能永遠不吃東西。維多利亞也不可能永遠不開花。樂觀點。

高蟲 ：（喃喃地）你想說什么？

【沉默?！?/p>

矮蟲 ：我想說你和她的事啊。我們來到這個地方，都是因為這事，是吧？你想就這樣替換現實？（停頓）這里比現實更好，不是嗎？（停頓）這里美多了。

高蟲 ：我沒想過是以這種方式。（停頓）害蟲。（停頓）還這么丑。

矮蟲 ：（直視高蟲）這種關系是扭轉不了的。

這就是你們的關系。

高蟲 ：我不會做什么的。我什么都不會做。

【沉默?！?/p>

矮蟲 ：要避開小洞很容易。這里很大，你總能在目之所及的范圍內找到一片新的完整的地方。

高蟲 ：（微笑）我不。

【沉默。】

高蟲 ：也許我可以試試靠香氣活下去。它讓我很舒服。你看，我這會兒都沒再打噴嚏。矮蟲 ：已經不是那個女孩的事了。教授，你們之間根本就沒有什么。別忘了，你是個教授。（停頓）重要的難道不該是維多利亞？別想不開。

高蟲 ：她這么美。對吧。我都已經到這兒來了。（停頓）我要等待花開。

矮蟲 ：是維多利亞會一直留在你心里，而不是別的什么。這個世界是真正屬于你的。你和她之間，才有無限的可能。

【矮蟲躺下，沉入均勻的呼吸?！?/p>

高蟲 ：你就要睡了？這是你的故事啊。

矮蟲 ：我很滿足，這里已經完全超出了我的想象。（瞌睡地）剩下的部分你自己先享受吧。

（聲音減弱）喂，維多利亞，要不要說點什么？

你在想什么呢？

【沉默。矮蟲的鼾聲。高蟲搖動矮蟲?！?/p>

高蟲 ：（悄聲地，猶豫不決地）喂……我該留下嗎？你醒醒……（停頓。突然，猝不及防，響亮地）阿嚏！

【睡蓮表面開始發(fā)出聲響，像是某種歌聲，清甜而悠揚，樂音忽隱忽現。矮蟲剛剛咬出的洞隨著歌聲的節(jié)奏呼吸著，洞口邊緣一張一合，呈現出某種生命節(jié)律的跡象。歌聲越來越響亮，洞口也越來越大，越來越多新的洞出現了 ：睡蓮的下面，好像是一整條燦爛的銀河。高蟲還擁有著人類的知識和記憶，他愣在原地，驚呆了。】

五

【夏日清晨。一個南方城市的度假社區(qū)內。教授家住在一樓，客廳連接著室外的一片小花園。他的鄰居是一個熱情開朗的本地年輕人，在小區(qū)外的商業(yè)街上有一間自己的酒吧。教授不住在這里的時候，常拜托他照顧花園。今天是假期的最后一天。教授推開客廳的門，來到花園中，手里拿著一沓稿紙?！?/p>

教授 ：（念稿紙）一只蟲子待在葉面上，孤零零地，他不想離開。（停頓）不是因為餓，（停頓）而是因為愛上了自己的宿主。（停頓）她巨大的身體是他的家。（停頓）本來他的一生注定平淡無奇，無法被賦予任何意義。但自從知道了維多利亞的名字，一切都開始不一樣了。他不再是一只普通的蟲子，而是一只與眾不同的、幸福的蟲子……但是等待的日子并不好過，尤其是過敏，讓他的身體越來越虛弱……

這天晚上，身心俱疲的他感到一陣深刻的倦意，帶著一種刺痛感，阻礙著他像往常一樣等待花開。先是一陣歌聲，不知從蓮葉的什么方位響起，忽強忽弱，甜美，像是一個人在呼吸。他被這歌聲迷惑住，在一個不起眼的時刻，意識放任自流了——繳械投降的他跌入了絕對的睡眠。正是在這種絕對狀態(tài)下，睡蓮開花了 ：一朵巨大的、向他敞開的花，一個絕對的擁抱。夜色中，有一顆純白色、蓬松的頭，正從水面上一寸一寸地抬起來，散發(fā)著柔和的光芒。那歌聲持續(xù)著。

長時間的饑餓讓他變得十分瘦小，只有強烈的眩暈感刺激著他反復確認著自己的存在。現在，花瓣離他這么近。在綻放的時刻，香氣前所未有地濃烈，歌聲也前所未有地響亮。它們像漣漪一樣一陣陣地傳來。別忘了過敏的事兒，他的呼吸系統(tǒng)要報廢了。（停頓）花蕊深處，是一個層層深陷的無底洞。他用盡最后一點力氣，向洞里面望去，竭力想看個清楚，里面到底在發(fā)生些什么。（長停頓）他所有的力氣都耗盡了。（長停頓）毫無疑問，這就是故事的結局。他永遠地被封印在睡蓮里，耗盡了所有力氣。這就是他們最終的相處方式，（抬頭環(huán)顧周圍的風景，長停頓，長呼一口氣）讓人感到滿意。

【年輕人經過教授的花園，駐足聽了一會兒。等教授讀完，他上前打招呼?！?/p>

年輕人 ：（熱情地）嘿，教授！早上好??！

教授 ：（思路被打斷）早啊，（停頓）好久不見。

年輕人 ：（打量教授，停頓）今天出屋了，看來心情很好啊，教授！

教授 ：（微笑著）還可以。

年輕人 ：今天天氣不熱，難得。哈哈！

教授 ：是的。

年輕人 ：（眼神示意著稿紙，微笑）你的小說？是幻想故事嗎？寫得怎么樣了？

教授 ：（微笑著）哈哈，差不多吧。還可以。

年輕人 ：聽起來挺不錯的，剛才那一段。（停頓）你這陣子都沒怎么出門？

教授 ：對?；径际窃诩?。

年輕人 ：真用心，（微笑）還有點擔心你來著。

教授 ：最近酒吧的生意應該不錯吧？假期人很多。

年輕人 ：對，每天中午開始就坐滿了。一撥一撥地換，天天喝到夜里。哈哈，都是來放松的。

教授 ：（微笑）那可太好了。

年輕人 ：我也不為賺多少錢，就是高興嘛，能認識很多新朋友。有空出來坐坐啊教授，給我們講講你寫了什么，我們都很感興趣。

教授 ：（笑）好，這陣子人太多了，白天這條主路上老是水泄不通的。沒想到今年人這么多啊，都沒太敢出門。

年輕人 ：假期嘛，都是拖家?guī)Э诘貋?。不過快結束了。天氣都開始涼快了。

教授 ：（微笑著）是的。

年輕人 ：你是不是又快要回去了？

教授 ：對，明天就走。時間差不多了，馬上要開學了。

年輕人 ：那晚上要不要去我那里喝一杯？最后放松一下。哈哈！

教授 ：（停頓，微笑）好啊。

年輕人 ：今年夏天真的太熱了，空氣不好，天也老是灰的。去湖上劃船的游客都少了，不知道明年會不會好點。

教授 ：好。（停頓）之后還要麻煩你照顧我的花了。

年輕人 ：放心吧，它們挺好養(yǎng)的。（停頓）你冬天再回來？

教授 ：對，冬天再回來。

【沉默?！?/p>

年輕人 ：你的妹妹今年還過來嗎？

教授 ：（感到意外）嗯？

年輕人 ：如果她來，可以提前告訴我，我去接一下。上次她自己來，找路找了好一通，還拿著挺多行李。

教授 ：（停頓）哦。（長停頓）她什么時候來的？

年輕人 ：春天啊。（長停頓）您不知道？

教授 ：哦。哦。（長停頓）好。來我這里住的朋友太多，有時候記不太清了。

年輕人 ：哦，沒事。我就是問一下。

教授 ：她住的時間長嗎？

年輕人 ：還好。大概不到一個月吧，她常去我們那兒玩。

教授 ：（停頓，微笑）哦，哦。（停頓）她和你們玩得好嗎？

年輕人 ：很不錯??！她人很不錯！

【沉默?！?/p>

年輕人 ：我看一會兒可能要下雨，開始要降溫了。

教授 ：真的有點涼了。

【沉默。】

年輕人 ：那晚上見啊，教授！

教授 ：晚上見。

【沉默?！?/p>

教授 ：阿嚏！

【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