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鍵詞:張恨水 姚蘇鳳 “鴛鴦蝴蝶派”
1934年9月1日,上?!冻繄蟆返碾娪案笨睹咳针娪啊芬浴兑环庑艁碜詮埡匏壬罚ㄏ挛暮喎Q《一封信》)為題刊登了張恨水給該刊編者姚蘇鳳的一封來函。此函未見《張恨水全集》收錄,《張恨水年譜》《張恨水研究資料》等均未著錄,《張恨水書信集》亦未收入,故過錄全文如下:
蘇鳳先生:
自那年冬在明星公司一會之后,這么久不見了,您好?弟半年浪游,由甘肅轉(zhuǎn)到了江西,現(xiàn)暫住南昌兩日。今天在×報看到宣傳《到西北去》的文字里,有幾句牽涉到了小弟:“
《狂流》以后,程步高卻來了一部鴛鴦蝴蝶派的《滿江紅》。這片子雖然也賣了錢,而且因此張恨水的小說在銀幕上,又多了幾條出路,進步的觀眾,不免對他失望?!?/p>
這讓我不能不向您報告兩句。聽說程先生拍《滿江紅》的時候,根本不愿意,因為不是拍《落霞孤鶩》的時代。那時,他成了名導(dǎo)演了。至于他到底拍了,那是他的環(huán)境要那么著,這個可以原諒他,也不必對他失望。而且那部片子,用火燒來點綴《滿江紅》這個戲名,也真是生吞活剝,笨得厲害,所以在影評上,先生對小弟曾指教過。可是,小弟很冤,原書并不是僅僅那么回事。這是過去的事,不用提了。要緊的一點兒,就是說小弟在銀幕上,多幾條出路。您是個對電影極有研究的人,您想,這年頭兒,文化那么樣進步,會許鴛鴦蝴蝶派在銀幕上找得著幾條出路嗎?對于電影界的情形,您當然很熟悉。張恨水的小說,如人家拉去拍電影,您總可以相信,不是張恨水主動的。有道是:人怕出名豬怕肥,這年頭,像我這樣思想落伍的人,樹葉子落下來,怕打破了頭,那兒會在本行以外,去亂找出路?老實說一句,就是鴛鴦蝴蝶派的小說,還能夠賣幾年稿子,那真沒準兒。關(guān)于我和電影界合作的事,本來惹過不少的誤會。再要說我在電影界多幾條出路,這消息傳出去了,我敢斷言,那是找罵挨。我敢很坦白的向您說一句,別論什么時候,電影界不來找我,我決不找人。這并不是說,捧著肥豬頭,怕找不出廟門來,我根本是剃頭店里小司務(wù),不作外活,您啦!那么,“電影界找你,你不會拒絕嗎?”有人可以這樣問。可是,朋友不怕多,對頭冤家怕一個,若是可以幫幫人家忙的話,那就湊合湊合罷,那兒不交朋友?要說是圖報酬,您想,中國電影制片者,能給多少錢買劇本呢?為了這個找罵挨,您相信,那是不值的。我是盡挨罵不回嘴的,幾年來,在各刊物上,您可以用事實來證明。這回因怕惹出什么是非,所以向您報告一貼心眼兒里的話。太啰唆,這兒向你告罪,祝幸康健。
弟張恨水揮汗書(八月廿四日,于南昌)
《每日電影》創(chuàng)刊于1932年7月8日,由中國電影藝術(shù)研究會編行,實際主編為姚蘇鳳(1934年9月至1935年初由舒湮、姚氏合編)。1934年8月12日晚,程步高的新片《到西北去》在中央大戲院試映a。“今天在×報看到宣傳《到西北去》的文字里”中的這篇文字大約發(fā)表于1934年8月中旬,具體篇名和發(fā)表期刊待考。從信中摘錄的部分可知,文章的作者顯然是站在左翼的立場,斷定“進步的觀眾”對于改編自張恨水小說的《滿江紅》一片感到失望,同時諷刺張的小說在銀幕上“又多了幾條出路”。張恨水在江西南昌讀到此文后,對于文中提到自己的幾句不乏意見,因而特意致函姚蘇鳳,希望借此澄清一下。
首先,張恨水指出程步高導(dǎo)演的《滿江紅》對小說原著有生吞活剝的地方,如“用火燒來點綴《滿江紅》這個戲名”。因而影片被姚蘇鳳等人批評,張恨水未免感到有點冤枉。其次,張恨水在信中強調(diào)自己“和電影界合作的事”并非出于主動,“本行”工作仍是寫小說,不敢有其他奢望。如果電影界主動向他提出合作事宜,則采取不拒絕的態(tài)度。
張恨水與上?!冻繄蟆返年P(guān)系
身在南昌的張恨水為什么會關(guān)注《每日電影》副刊并且專門給編者姚蘇鳳寫信呢?這就不得不提張恨水與上?!冻繄蟆返拿芮嘘P(guān)系了。《晨報》創(chuàng)刊于1932年4月7日,“以民辦姿態(tài)出現(xiàn),實際即以CC系為政治背景”,社長是潘公展。1932年至1935年,張恨水的兩部長篇小說曾在《晨報》連載過,分別是《歡喜冤家》與《北雁南飛》?!稄埡匏曜V》譜文中說《歡喜冤家》1932年9月初至1933年9月23日在上?!冻繄蟆犯笨秼D女與家庭》連載,并注明:“因原報殘缺,開始連載的具體時間無法查到,待考。1933年11月由上海晨報社出三十二回單行本,約23萬字。1944年3月,作者增訂后,于同年由重慶禮華書店出版,1947年建中出版社第1版,均改名《天河配》,二冊,三十二回,約30萬字?!薄稄埡匏芯抠Y料》一書中《張恨水著作(單行本)目錄索引》對《歡喜冤家》的介紹是:“北平晨報社出版社1932年11月初版?!薄稄埡匏≌f圖志》則提供了另一種說法:“很快,《歡喜冤家》開始在上?!冻繄蟆犯笨畫D女與家庭’首發(fā),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十日又移至《晨報》晚刊《新夜報》連載,至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三日登畢?!睂嶋H上,上述三種關(guān)于《歡喜冤家》連載日期或單行本的說法都是不準確的,需加以厘清。
首先,《歡喜冤家》先后跨越了兩種報紙:1932年9月1日至本年12月31日先連載于《新夜報》,1933年1月8日開始轉(zhuǎn)換陣地,移《晨報》“婦女與家庭”欄逐日連載f,至本年9月23日結(jié)束?!缎乱箞蟆放c《晨報》屬于姊妹報,均由潘公展主持的上海晨報社股份有限公司出版發(fā)行?!缎乱箞蟆吩冻繄笸砜?,初隨次日《晨報》附送,1933年1月獨立。因此,《歡喜冤家》由《新夜報》轉(zhuǎn)到《晨報》連載,可能是由于《新夜報》版面有限,而《晨報》版面眾多。在1934年的《歡喜冤家·自序》中,張恨水回憶道:“猶憶二十一年之秋,世界書局徐蔚南先生,一函相告:上?!冻繄蟆放斯瓜壬栌拮餍≌f一篇,體裁以社會言情。而背景以取材于北平者為佳。愚正以家人多病,二女夭殤,困于金錢,更增稿費,足資補救。即報函曰可,而以此《歡喜冤家》寄之,書布局即畢,且亦開始發(fā)刊于報端,殊不容中止。于是南北奔波,病苦相乘之際,卒以完篇,此即全書得成之所由起也。”1935年9月27日,張恨水在其主編的上?!读蟆犯笨痘ü健飞习l(fā)表了一篇題為《歡喜冤家》的短文,開篇謂:“我作的一部《歡喜冤家》小說,曾在《晨報》上發(fā)表,上海人當然不都看見,但是看見的人,必然知道我的用意所在?!薄稄埡匏曜V》誤以為《歡喜冤家》僅在《晨報》連載,估計是受到此文的影響。其次,《歡喜冤家》單行本的出版時間比較復(fù)雜,是隨小說的連載陸續(xù)發(fā)行的。1932年11月8日,《歡喜冤家》刊至第八回,讀者因“定報參差不能得窺全豹,紛函要求補購”,《新夜報》“特將第一回至第八回印成單頁”,“凡在本年內(nèi)直接向本社定閱《晨報》者”,即奉贈一份(零售每份大洋二角)。所謂單頁,并不是裝訂成冊的單行本,故稱“份”而非“冊”。1933年3月,上海晨報社推出了《歡喜冤家》前八回的單行本,每冊大洋二角,并預(yù)告小說“業(yè)已編成彈詞,不日將在無線電話中彈唱播音”。4月初,晨報社決定在該報周年紀念日4月7日這天開始播音《歡喜冤家》彈詞,并在《申報》《新聞報》等刊載廣告。該彈詞由戚飯牛改編,周鳳文彈唱。4月下旬,“為應(yīng)一般無線電聽眾及《歡喜冤家》讀者要求”,晨報社又連忙趕印了第二集(第九至第十六回)。同年8月1日,《晨報》的《每日電影》中預(yù)告張恨水“生平第一杰作香艷長篇說部”《歡喜冤家》第一至三集單行本均已出版的消息:“本報逐日刊載之《歡喜冤家》小說,筆鋒犀利,筆法溫馨,布局則變幻新奇,結(jié)構(gòu)則曲折有致,非特恨水先生自認為生平代表之作,即讀者亦一致公認為說部中之鶴立雞群者?!蓖?1月2日《晨報》刊載的廣告稱《歡喜冤家》“第四集第廿五回至卅二回不日出版”。由此可見,《歡喜冤家》最初的單行本共分四集,初版時間分別是1933年3月、4月、7月和11月。1934年,《晨報》社又印行了《歡喜冤家》單行本,分上、下兩大冊,每冊十六回。
張恨水與姚蘇鳳的交往
“自那年冬在明星公司一會之后”,這里應(yīng)該指的是姚蘇鳳、張恨水初識于上海明星影片公司。姚蘇鳳早年在蘇州與趙眠云、范煙橋、鄭逸梅等成立了著名的鴛鴦蝴蝶派文藝社團——星社。1927年來滬,在管際安的介紹下加入上海影戲公司,至此步入電影界。不久,姚氏進入《民國日報》任編輯,并為《電影月報》等撰稿。姚蘇鳳1932年10月20日發(fā)表的《評〈蘭谷萍蹤〉》一文開篇言道:“兩個月前,我尚是天一影片公司的職員,雖然我始終不曾借了《每日電影》的地位自私自利地給天一公司做過任何的宣傳;(同時,對于天一公司的《一夜豪華》和《游藝大會》也惟恐因私誼的牽制,而或者不能絕對的公允,所以把批評的事托了洪深和魯思兩先生去擔任。)但,外間的猜疑的毒箭是紛紛地放射出來了;最有力的就是發(fā)表在《時報》上的菲菲先生等的一封公開信(其實,在此信發(fā)表時我已脫離天一。)幾乎以為我是一個替天一公司包蔽過失者?!边@就非常清楚地告訴讀者,《每日電影》創(chuàng)刊時,由于姚蘇鳳是天一影片公司的職員,有所顧慮的他特意請洪深與魯思對于天一公司的《一夜豪華》和《游藝大會》兩片進行批評。直至兩個月前(即8月份),仍服務(wù)于天一。等到“菲菲先生等的一封公開信”發(fā)表時,他已經(jīng)脫離天一。這里所謂的公開信應(yīng)是同年9月25日菲菲、來夫、塵無、聾人聯(lián)名發(fā)表的《我們希望著有力的批評一封公開信》,文中曰:“有人說‘洪先生是明星的顧問,姚先生又是天一的職員’?!笨梢?,姚蘇鳳向天一辭職的時間當在1932年9月上中旬,不過菲菲等寫公開信時尚未獲知這一消息。在次年的《付之一笑·宣傳員》中,姚蘇鳳再次談及自己離開天一的經(jīng)歷:“又有人說我寫影評的目的,為要做宣傳員,然而,沒有人注意到我在編輯《每日電影》前是天一公司的職員(宣傳亦是職務(wù)之一);而編輯《每日電影》后就向天一公司辭了職。”在一份寫于1968年11月的個人簡歷中,姚蘇鳳自述:“1930年—1934年,由周劍云介紹,兼任明星影片公司宣傳科長,又改任編劇?!睂W者張華采信了這一說法,其《姚蘇鳳與〈每日電影〉重要事件年表》顯示:“1929年經(jīng)李一鶴介紹,姚蘇鳳進入天一影片公司,編撰字幕,后又改任編劇,至1932年《每日電影》發(fā)刊時離去。1930年由周劍云介紹,姚蘇鳳兼任明星影片公司宣傳科長、又改任編劇至1935年初離去?!边@樣就出現(xiàn)了一種罕見的情況:1930年至1932年間姚蘇鳳同時供職于天一、明星兩家公司??紤]到天一、明星存在商業(yè)競爭關(guān)系,姚同時服務(wù)于兩家公司的可能性非常小。對此,還可以找到一些例證。如1934年的報刊在介紹姚蘇鳳時均說他先后加入天一、明星。有一篇題為《姚蘇鳳做導(dǎo)演》的文章云:“姚蘇鳳從前本是天一公司的宣傳員,后來改就明星后兼任《晨報》電影附刊編輯?!绷硪黄恼略唬骸耙μK鳳是《每日電影》的編輯,從前也在天一公司吃過邵家飯,后來轉(zhuǎn)入明星公司?!编嵳镌?932年6月的《提高與普及》中寫道:“現(xiàn)在有一線曙光了。張恨水先生、嚴獨鶴先生、姚蘇鳳先生,都肯替我們電影界盡一部份的力量了?!笨芍?,這時姚蘇鳳已同意加盟明星影片公司。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姚蘇鳳于1932年9月上中旬離開天一,隨即進入明星。
1930年,張恨水的《啼笑因緣》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一時洛陽紙貴。11月中旬,張恨水南下,23日偕錢芥塵赴滬,“其最大目的,蓋在遨游蘇杭,次則因滬地報館乞撰小說,有須面洽。明星攝《啼笑因緣》,亦請其指示。并有人以三五千金,擬購其《春明外史》版權(quán),待其面予然諾也”??梢?,張恨水的上海日程中包括與明星公司方面商討《啼笑因緣》改編事宜。周瘦鵑在1932年的《我念恨水》回憶:“恨水在滬約一月,曾屢往明星公司,商略攝制《啼笑因緣》影片的事。搜羅了許多北平名勝的照片,以供明星同人的參考。對于書中人物的個性與身份,又細為說明。臨行時特別鄭重,更將編制劇本的事重重委托了獨鶴?!泵枋龅恼菑埡匏?930年冬的上海之行。如前所述,因姚蘇鳳此時尚未正式加盟明星公司,兩人結(jié)識于1930年的可能性較小。
張恨水在《寫作生涯回憶》中云:“二十二年春,長城之戰(zhàn)起。我因為早已解除了《世界日報》的聘約,在北平無事(我在北平后十年來,除了《世界日報》的職務(wù)外,只作了《朝報》半年的總編輯,無關(guān)寫作,所以未提)。為了全家就食,把家眷送到故鄉(xiāng)安慶,我到上海去另找生活出路。而避開烽火,自然也是舉室南遷的原因之一?!敝x家順《張恨水年譜》認為張恨水于1933年農(nóng)歷春節(jié)后“攜周南、二水到上?!?。若干文獻表明,張恨水在春節(jié)(1月26日)前已經(jīng)抵達上海。1933年1月23日《晶報》上刊出錢芥塵署名“行云”的《張恨水滬濱小駐》率先公布了張氏到滬的消息:“小說大家張恨水以滬上文債日多,擔任長篇說部,除本晶外,如《新聞報》《晨報》《上海畫報》《旅行雜志》等,新舊不下十種。近周瘦鵑先生主編《申報》‘春秋’,復(fù)挽張擔任小說,故張乘寒假之便,來滬拂理一切。”張恨水當天就讀到此文,馬上寫下一篇短文《別來無恙》,發(fā)表在24日的《晶報》。由于本文為《張恨水年譜》所遺漏,亦未見《張恨水散文全集》收錄,不妨整理于此:
予嘗自況為文字界之徐狗子,徐狗子者,北方雜耍班中,以形容下里巴人之曲,唱雙簧得名者也。其為人殊不足道,而新聞紙上則常露其名。予以章回體小說為活,新興文藝家,錫以禮拜六派,或思想落伍之人,而一舉一動,同文喜為文以揚之,亦感受寵若驚。此次南來,有二義,一清理文債,二擬聯(lián)合同文集金慰勞前線將士(金錢概不過手),稍有成績,仍當北返。行云先生善善從長,首揭予之行蹤于本晶,感謝之余,適增慚悚。惟上海人之醉生夢死,與恨水毫無長進相同,亦可謂為別來無恙耳。
“新興文藝家,錫以禮拜六派,或思想落伍之人”中的“新興文藝家”明顯指左翼文藝人士。面對來自左翼的種種批評,“盡挨罵不回嘴”的張恨水不無自嘲地自命為“思想落伍的人”,通過“這年頭,像我這樣思想落伍的人,樹葉子落下來,怕打破了頭”竭力塑造出謹小慎微的自我形象。正是在1932年冬(或曰1933年春),張恨水認識了先前亦屬“鴛鴦蝴蝶派”文人的姚蘇鳳。
“關(guān)于我和電影界合作的事,本來惹過不少的誤會?!边@里雖然沒有明說,但不難讓人馬上聯(lián)想到1931年明星影片公司與大華電影社圍繞張恨水小說《啼笑因緣》改編權(quán)的官司。明星公司最終獲勝,《啼笑因緣》導(dǎo)演張石川率團隊遠赴北平取景?!八牡耐饩埃瑥垖?dǎo)演為尊重原書的真實起見,特請著作人張恨水先生通往?!蓖瑫r在北平拍攝的還有張石川導(dǎo)演的《舊時京華》和程步高導(dǎo)演的《落霞孤鶩》?!短湫σ蚓墶芬黄m然受到部分市民階級的追捧,但不久爆發(fā)的“一·二八事變”,使得社會各界愛國熱情高漲,觀眾對于電影藝術(shù)一味娛樂化的傾向日漸不滿。明星公司于是開始主動向田漢、夏衍等左翼文人謀求合作,推出了《狂流》《春蠶》等左翼影片。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對當時的背景有這樣的描述:“當時‘電影界’風氣很壞,名聲不好,當時的所謂國產(chǎn)電影又都是武俠、戀愛、倫理之類的東西”,“‘九一八’‘一·二八’之后,廣大群眾的愛國抗日情緒高漲,對老一套的武打片、倫理片失去了興趣,于是,作為張石川的智囊人物的洪深就向‘三巨頭’提出了‘轉(zhuǎn)變方向’,請幾個左翼作家來當編劇顧問的建議?!?933年1月《明星影片公司民國廿二年新貢獻》廣告中,編劇人員既有陳瑜(田漢)、丁謙平(夏衍)、洪深等左翼作家,也有張恨水、嚴獨鶴等通俗文人,從“鴛鴦蝴蝶派”陣營“毅然地轉(zhuǎn)變過來”的姚蘇鳳亦在其列?!稗D(zhuǎn)變方向”后的明星影片公司試圖在商業(yè)利益與社會責任之間尋求某種平衡,一方面努力制作反帝反封建的進步電影,一方面仍未放棄生產(chǎn)“鴛鴦蝴蝶影片”,如改編自張恨水小說、程步高導(dǎo)演的《滿江紅》。一位署名“茵弟”的影評人便將《滿江紅》的出現(xiàn)稱為“鴛鴦蝴蝶的復(fù)活”:“自‘轉(zhuǎn)變’之風侵入影壇,禮拜六派作家的鴛鴦蝴蝶,俠客劍仙等等,在銀幕上幾乎已經(jīng)絕跡。但從明星公司的《滿江紅》出映以后,因為生意興隆,賣座甚盛之故,最近張恨水的小說,又在電影界活躍起來了?!?/p>
姚蘇鳳評《啼笑因緣》與《滿江紅》
《啼笑因緣》影片共分六集,1932年6月至12月先后開映(第一集曾遭遇停映風波)。受左翼影壇的影響,姚蘇鳳陸續(xù)發(fā)表《論〈啼笑因緣〉》《〈啼笑因緣〉五集》《〈啼笑因緣〉總評》等,批評該片“只能為一種有閑者的娛樂物,而對于影片的必要的‘教育’意義上,可以說是‘等于零’”,然而承認導(dǎo)演“技術(shù)上的進步”和“演員的表演還不壞”。姚蘇鳳對《啼笑因緣》并沒有完全否定,同一時期卻嚴厲批評了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出品的《粉紅色的夢》(蔡楚生導(dǎo)演)與《火山情血》(孫瑜導(dǎo)演)。一位署名“玄郎”的左翼影評家表示對他的態(tài)度“不能不懷疑”,“希望他有更進一步的覺悟”。
程步高執(zhí)導(dǎo)的《滿江紅》于1933年8月30日午夜在上海中央大戲院試映,9月14日正式公映,隨即受到諸多影評人的關(guān)注?!稌r報·電影時報》《申報·電影專刊》等著名電影刊物均有文章發(fā)表。由“在影評上,先生對小弟曾指教過”一句可知,姚蘇鳳曾經(jīng)寫過本片的影評。經(jīng)查,《每日電影》圍繞電影《滿江紅》共登有三篇評論文章。1933年9月15日同時刊載署名“伊娜”的《〈滿江紅〉評》、署名“麥英”的《〈滿江紅〉又一評》兩文,9月17日刊出舒湮《〈滿江紅〉論故事劇本配音諸問題之分析的探討》。舒湮實有其人,原名冒舒湮,彼時是《每日電影》的長期撰稿人之一?!胞溣ⅰ憋@系筆名,目前沒有關(guān)于其真名的任何資料。伊娜亦應(yīng)是筆名,曾屢次露面于《每日電影》,諸多跡象說明他是姚蘇鳳的化身。首先,他在稍早發(fā)表的《喟然》中寫道:“竊愿本刊諸同人加倍努力。”并以近于編者的口吻向讀者征稿:“要怎樣來整理電影批評?——我現(xiàn)在誠意地向一般的關(guān)心影評者征求一個具體的答案?!?6儼然傳達出伊娜即姚蘇鳳的信息。其次,《〈滿江紅〉評》對《滿江紅》一片的總體評價不高,認為“一個無聊的故事,影響了影片的一切”,僅對導(dǎo)演“新穎的手法,圓熟的技巧”與演員“相當?shù)呐Α庇枰钥隙?。其基本觀點與姚蘇鳳對影片《啼笑因緣》的評語類似,進一步揭示出伊娜可能就是姚蘇鳳?!丁礉M江紅〉評》中有一句針對小說的批評曰:“甚至《滿江紅》這主題也一直到了最后的一回書中才生硬地把‘火燒輪船’來歸入本題,這真是拙劣的手法?!边@句話與張恨水信中的下列表述有呼應(yīng)關(guān)系:“而且那部片子,用火燒來點綴《滿江紅》這個戲名,也真是生吞活剝,笨得厲害,所以在影評上,先生對小弟曾指教過?!笨梢姡瑥埡匏J為片子以“火燒輪船”來點綴《滿江紅》戲名的做法十分笨拙,并不完全符合原著。張恨水對影片的此處不滿無疑是承襲了《〈滿江紅〉評》的看法,只是他將其誤記為針對電影的評價。綜合上述三點,筆者認為伊娜就是姚蘇鳳。以張恨水與《晨報》的關(guān)系,他在讀到《〈滿江紅〉評》后即獲悉伊娜的真實身份并不困難。張恨水從兩年前初次相逢開始寫起,又不忘提起一年前姚蘇鳳“指教”《滿江紅》一片的舊事,稱贊對方“是個對電影極有研究的人”,既表達出珍視自己與姚蘇鳳的交情,又顯示了他十分看重左翼影評人的意見。
結(jié)語
1938年初,張恨水抵達重慶,被重慶《新民報》聘為主筆兼副刊《最后關(guān)頭》主編,1944年春兼任渝社經(jīng)理。1943年,“應(yīng)重慶《新民報》主人陳銘德之邀”,姚蘇鳳由桂林赴渝任該報主筆,先后編過《西方夜譚》《戲劇與電影》《萬方》等副刊,由此與張恨水成為報社同事。1944年5月16日,值張恨水五十壽辰,姚蘇鳳撰《獻贈恨水先生——祝其寫作三十年紀念》一文以示祝賀。同年9月9日,重慶新民報社在中美文化協(xié)會舉行茶會,慶祝該報創(chuàng)刊十五周年,渝社經(jīng)理張恨水、主筆姚蘇鳳等人“報告報社創(chuàng)辦經(jīng)過及近況,并答致謝詞”。張、姚的友誼一直持續(xù)到晚年,但兩人的通信等文獻多有散失?!兑环庑拧纷鳛槟壳皟H存的一通張恨水致姚蘇鳳書信,顯得極其珍貴。
總之,這封佚信圍繞“鴛鴦蝴蝶派”小說在銀幕上的出路問題,涉及張恨水與姚蘇鳳的交往、張恨水與《晨報》的互相支持、姚蘇鳳化名批評《滿江紅》等話題,真實反映了左翼電影運動大浪潮下張恨水的復(fù)雜心態(tài)。一方面他以“思想落伍的人”自居,真切地感受到“文化那么樣進步”即左翼文化方興未艾的勢頭,對來自進步文壇的批評聲音極為敏感,希望保持自己小說家“本行”的尊嚴;另一方面,面對來自電影界的邀約,他秉持一種“不主動、不拒絕”的姿態(tài),并不放棄自己的小說搬上銀幕的機會。因此,繼《銀漢雙星》《落霞孤鶩》《滿江紅》《啼笑因緣》,張恨水后來的《秦淮世家》《夜深沉》《金粉世家》等小說也都陸續(xù)被搬上了銀幕。張恨水選擇給姚蘇鳳寫信,自然是希望借助《每日電影》在國內(nèi)電影刊物中的影響力,公開向讀者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發(fā)表這封公開信時,張恨水的長篇小說《北雁南飛》正在《晨報》連載。因此這封信很可能是隨《北雁南飛》文稿一同從南昌寄到《晨報》社的。姚蘇鳳選擇登載這封公開信,應(yīng)該出于多方面的考慮,不僅遵循該刊“凡關(guān)于電影之一切文字(除架空的宣傳,明星起居注,及其他無關(guān)宏詣之趣味文字外,均所歡迎)”的用稿標準,而且和張恨水既是《晨報》重要供稿人而又與自己同系明星公司編劇不無關(guān)系。
本文為江蘇省社科基金青年項目“綜合性報刊與現(xiàn)代作家佚文整理與研究”(22ZWC009)階段性成果作者:金傳勝,文學博士,揚州大學文學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神戶大學訪問學者,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料、語文教育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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