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走過山間，我就成了森林

1

一個人只要有幸在山中度過一日，以后縱是勞累疲憊，也絕不會再倒在路旁。無論命運如何，無論長壽還是短命，坎坷還是平淡，他永遠富有。

溫暖、晴朗的一天，植物、動物和巖石都在興奮地震顫，樹液分泌旺盛，血流涌動加速，水晶般的山體中每一顆微粒都在震顫、旋轉(zhuǎn)，如星辰般歡快和諧地起舞。無論在何處，你都看不見沉悶，也絕不會想起它。永無停滯，永無消亡。一切都應(yīng)和著大自然心臟的搏動，敲打著喜悅而有韻律的節(jié)奏。

珍珠般的積雨云堆在高山之上。那些云沒有銀邊，因為它們通體銀白。那是最明亮、最清爽、最堅如磐石的云，形態(tài)變化最莫測，邊緣也最清晰，在我走過的所有地方、經(jīng)歷過的任何季節(jié)里，都絕無僅有。它們是世上最高的山脈，每天觀察這些雪白的云山聚起又消散，都能讓我驚奇贊嘆。那些巨大的白色圓頂山高達數(shù)英里，每次凝望都會有新生的愛慕涌上心頭。

同樣不能忘記的，還有這段山居歲月里的每一次黎明、日出和日落——玫瑰色的晨曦悄悄彌漫到星辰之間，將湛藍的夜空染上水仙花般的清透黃色；平直的光束倏地向遠方奔涌，掃過一道道山脊，輕撫一排排松樹，用柔和的光線喚醒這些威儀赫赫的群山之主，讓它們在暖意中醒來，在山間歡快地閃耀。陽光如金的正午，雪花石膏般的云朵壘起高山，大地?zé)òl(fā)著喜悅的光彩，恍若神祗的臉龐。日落時分，森林靜默肅立，等候著它們的晚安祝福。

2

夜里，我思念河流的歌聲。仲春時節(jié)，榛樹綠地里的小溪有著鳥兒般的歌喉。由于沒有下層樹葉翻飛的聲響，那些游蕩在樹梢的晚風(fēng)的聲音竟奇異得令人感動。很晚了，營地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已入睡，但將如此寶貴的時光浪費在睡眠上實在奢侈得過分。唉！在這永恒而美麗的時光流轉(zhuǎn)中酣眠是多么可惜，這雋永的景色值得人們化身星辰，永久地注視。

堂·吉訶德告訴我，天氣炎熱時，笨拙緩慢的熊喜歡在花叢中打滾，鹿踩著尖利的蹄子在里面來回穿梭、踱步覓食，卻絕不會危及一株百合。它們更像是園丁，精心培育著植物，該壓土?xí)r幫著壓土，該播種時幫著播種，在它們的呵護下，每一片葉子和花瓣都完好無損。

至于那些肆無忌憚的道氏紅松鼠，我們不用操心它的早餐，也不用擔(dān)心它挨餓、生病，甚至死亡。就算有時也能看到它們忙著收集堅果，為生活操勞，但這些家伙似乎是星辰般的、超越于偶然和變化之外的存在。

我盡情享受這偉大的一天，漫步、觀察，沉浸在山的感召下，畫素描、寫筆記、壓花卉標(biāo)本，暢飲新鮮氧氣和黑松溪水。我找到了潔白芬芳的華盛頓百合，那是山地百合中最精致的一種。也許是為了躲避熊爪的挖刨，它的鱗莖埋在雜亂的灌木密林下。被冬季的積雪壓得起伏不平的灌木叢之上，它華麗的圓錐花序迎風(fēng)搖曳，勇猛碩大的圓頭蜜蜂在滿是花粉的鐘形花朵中嗡嗡忙碌。多漂亮的花啊，值得我餓著肚子、長途跋涉去一睹芳容。在這宏偉的山水中，找到這樣一株植物，天地都變得豐富起來。

3

日暮時分，漫步草甸，遠離營地、羊群和一切人類蹤跡，我走進古老肅穆的樹林，沉浸在它深刻的寧靜之中，一切仿佛都在發(fā)光，一如上天那永不消減的熱忱。

我不禁覺得大自然中的每一粒晶體、每一個細胞都和我們一樣，擁有著不斷悸動的心臟。于是，我總是想要駐足，與動物、植物們對話，把它們當(dāng)作親密的登山伙伴。大自然是一位詩人，也是一名充滿熱情的匠人，走得越遠、登得越高，它的鬼斧神工就展現(xiàn)得越顯著。群山就像涌泉，它是萬物的起點，但普通人并不能理解眼前事物與群山這個源頭的關(guān)聯(lián)。

真希望我也能和它們一樣長壽，靠陽光和降雪滋養(yǎng)，在特納亞湖畔和它們并肩而立千百年。那樣的話，我將閱盡多少載風(fēng)光，那將會是何等的快樂！

秋水長天//摘自《夏日走過山間》，上海譯文出版社，本刊有刪節(jié)，孔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