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我有一把手電筒,裝了四節(jié)電池,可以照出去很遠。有了手電筒,我就可以在夜里出門玩耍。記憶中,我經(jīng)常在冬天的夜里舉著手電筒與村中的孩子在田野里瞎逛。野外到處都是麥地,腳踩上去軟軟的,像踩著一層絨被。
冬季天短夜長,麥苗長到一拃高時冬天就會到來。入冬之前,需要為小麥“澆凍水”,使整塊地結凍,凍得越實,來年的收成就越好。村莊的野外有一口小井,冬灌來臨時家家輪流使用。那一年,輪到我家使用小井時,已經(jīng)是后半夜了。我聽到父親起床后自己也醒了,他走進院子,打亮了自己的手電筒,在一堆農(nóng)具中翻找自己的鐵锨。他扛起鐵锨即將走出院子時,我也穿戴整齊,在他身后推亮了自己的手電筒。手電筒的光亮在院子里有了“體積”,像一根越來越粗的柱子。
走出村莊后,星星顯得更加稠密了。我和父親走到那口小井旁,父親簡單向我交代了幾句,合上了電閘,水泵轟隆隆地響了起來,水嘩嘩地從泵口噴涌而出。父親急忙走向遠處我家的麥地,我在小井附近的一塊石頭上坐了下來,那塊石頭已被幾代人磨圓了。我的任務很簡單,只要在電壓不穩(wěn)時將水泵的電閘拉掉即可,整夜只做這一件事情。
小井與我家麥田之間隔了很遠的一段距離,聲音無法傳過去。父親的手電筒偶爾會向著我頭上的天空長亮一下,我也馬上用手電筒長時間地照向他頭上的天空,這是我們約定好的暗語。其余大部分的時間,我們都處在同一片黑暗中。
遠處的村莊隱藏進了一片寂靜中,狗都懶得叫一聲。寒氣開始從地底鉆出,鉆過我的腳,想要侵入我還未長成的身體。我不能整夜坐在一塊石頭上一動不動,那樣寒冷會鉆進我身上的每一個骨縫,一直潛伏許多年。我急忙站起身,打亮手電筒,彎著腰使勁跺了幾下腳,沒有腳步聲——它被井口噴涌出來的水聲覆蓋了——我好像跺在了一團空氣上。
我開始在小井的周圍走動,借此獲取一些熱量。田野里的昆蟲都冬眠了,過了今晚,我和父親也不會再來這片麥地了,它將獨自冰封在一個冬天里,等待春天的來臨。
不知過了多久,霧氣突然漫天遍野地升了起來,手電筒的光柱再也到達不了遠處,我與父親的聯(lián)系中斷了。我的世界一下子縮小成光柱所及的范圍,層層疊疊的灰白色的霧氣在光柱內(nèi)緩緩散漫。整個田野只剩下嘩嘩的流水聲。我舉著手電筒,四處轉(zhuǎn)身,好像處在一個可怕的夢境中。
恐懼使我再也無法靜止,我便沿水流的方向,向著我家的麥田快步走去。從井口涌出的水聲在我的身后越來越小,迎面而來的霧氣在手電筒的光柱內(nèi)發(fā)出類似流沙一樣的沙沙聲。我沖開霧氣,霧氣又在我的身后迅速合圍,將我剛才所處的空間占據(jù)。
我似乎走了很遠,直到父親突然出現(xiàn)在我的光柱內(nèi),才一下子放緩了腳步。父親像雕塑一般抱著鐵锨蹲在那里,頭低低地沉著。他看到我以后馬上站了起來,胡亂在地上鏟了幾锨,將一整晚的事情潦草地收尾。天似乎就在那一刻亮了起來,霧氣一瞬間消失了,遠處村莊的輪廓慢慢地再一次顯現(xiàn)出來。我們一前一后,拖著沉重的腳步向村莊走去,逐漸走進了一片雞鳴中。村莊醒來了,我們卻需要一個好覺。在夜晚丟失的睡眠,將在白天的一個夢里找回。
那年冬天,一場大雪在一個夜晚悄無聲息地鋪滿了田野和村莊。一大早,我走出屋門,發(fā)現(xiàn)大雪已經(jīng)壓斷了樹枝,地面的積雪已經(jīng)高過了門檻。父親走進院子,揣著手,面露喜色。他已經(jīng)在田野里轉(zhuǎn)悠了一早上了,渾身散發(fā)著寒氣。
都說“冬天麥蓋三層被,來年枕著饅頭睡”,第二年,我家果然大豐收了,麥子曬滿了整個屋頂。微風一吹,整個院子成天飄著新麥的香味,那種味道一直在我的記憶里飄了許多年。
露比//摘自“ONE·一個”App,本刊有刪節(jié),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