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書人的故事

我的讀書路徑，無非是按照兩條主線行走：一條是書，一條是人。書是一種靜態(tài)或曰固態(tài)的存在，它們的表現(xiàn)相對穩(wěn)定，比較容易把握；人卻是一種動態(tài)或曰液態(tài)的存在，研究起來比較復(fù)雜。進(jìn)一步解析，這里的人專指與書相關(guān)的人，或稱書人，既可能是讀書、愛書的人，也可能是毀書、禁書的人。在社會的各個階層中，都可以見到書人的身影。幾十年來，我以書人為視角，記錄了許多故事。直至花甲之年，不敢說耳順或從心所欲，與從前比較，我閱世的識見多有變化，但是那些難忘的古代書人，依然常駐心中，久久銘記。

先說最讓人喜愛的古代書人，首推漢代劉德。說明一下，這位劉德不是那位劉向的父親劉德，而是漢景帝的兒子河間獻(xiàn)王劉德，漢武帝的異母兄長。在那個時代，劉德藏書最多，版本極好，數(shù)量和質(zhì)量，都超過當(dāng)時的朝廷。漢武帝號召全民獻(xiàn)書時，劉德奉獻(xiàn)最多，民間有獻(xiàn)書王之譽(yù)。劉德不但藏書，還從事學(xué)術(shù)研究，建立起規(guī)模宏大的日華宮，請儒學(xué)名家前來講學(xué)，供儒生們居住。日華宮專用的磚石上，都刻著“君子”二字。據(jù)一九二四年魯迅日記記載，他曾購買過君子磚。鑒于劉德對儒學(xué)典籍整理的貢獻(xiàn)，劉向稱他為“一代儒宗”。我還敬佩劉德不慕權(quán)貴的品德，他的弟弟劉徹登基十年，他一直未曾入京面圣。但不知什么原因，第十一年劉德進(jìn)京了。他獻(xiàn)上一些好書，還與漢武帝對坐，討論治國之道。劉德主張復(fù)興儒學(xué)，仁義治國，言談滔滔不絕，沒有窮盡，聽得漢武帝面色漸變，轉(zhuǎn)而對劉德說：“商湯以七十里之地立國，周文王以百里之地立國，你也努力吧?！甭牭竭@樣的話，劉德明白了武帝的意思?；氐綄俚睾?，劉德開始飲酒作樂，不久就死去了。

漢代的讀書人，讓人難忘者還有幾位，他們都有絕世才華，結(jié)局卻如劉德，都不太好。

一是司馬遷，他的撰著《史記》為史家之絕唱，自己卻因言獲罪，遭受腐刑。

二是班固，他早年接續(xù)父業(yè)撰寫《漢書》，卻以私作國史罪名入獄，后來得以解脫；六十一歲又因竇憲案入獄身死，《漢書》也由妹妹班昭續(xù)完。

三是董仲舒，他是一代大儒，有《春秋繁露》名傳后世，以《天人三策》致儒學(xué)獨(dú)尊天下。他還化儒學(xué)為儒術(shù)，推陰陽，言災(zāi)異，知興衰，著有《災(zāi)異之記》。后來被人引用，皇帝稱書中有攻擊朝廷的內(nèi)容，而董的弟子呂步舒不知道是老師的著作，一路追究，致使董仲舒入獄，皇帝赦免才逃過一死，從此董仲舒再不敢妄言災(zāi)異。

四是劉安，他好讀書，善寫文章，撰著《淮南子書》滿篇珠璣，千古流傳。漢武帝給他寫信，也會讓司馬相如等人讀后再發(fā)。后來劉安因篡逆罪被抄家身亡，但《神仙傳》稱劉安沒有自殺，而是隨仙人八公白日飛升，家中雞犬也隨之而去。聞此事武帝不禁嘆息：“我要是能像劉安那樣成仙，天下在我的眼里也就是脫掉的靴子啊?！?/p>

五是劉向、劉歆父子，著書立說，都是大宗師級的人物。父子傳承，在天祿閣校書，成千古佳話。至今劉向后人自稱“黎閣劉氏”，源于一段傳說：夜晚一位黃衣老人拄青藜杖走進(jìn)天祿閣，看見劉向坐在暗處背書，老人吹燃手杖的頂端，借著光亮，向他傳授五行洪范的故事。再說父子二人的不幸，劉向早年見到家中有《枕中鴻寶苑秘書》，那是劉向的父親查抄劉安家時帶回來的。書中有記長生之法，劉向把它獻(xiàn)給漢宣帝，沒想到方法不靈，劉向險些被處死刑。劉歆的學(xué)問超過父親，有“漢朝智囊，筆墨淵?！敝u(yù)。但劉歆的人品卻有爭議，如晉傅玄言：“向才學(xué)俗而志忠，歆才學(xué)通而行邪?！焙髞硗趺Т蹪h，劉歆做了新朝的國師，不久又試圖謀反，失敗后自殺身亡。

再說最令人驚奇的書香人家，首推南北朝時蕭梁皇室一族：

一是開國皇帝梁武帝蕭衍，他布衣素食，不近酒色，“少而篤學(xué)，洞達(dá)儒玄。雖萬機(jī)多務(wù)，猶卷不輟手，燃燭側(cè)光，常至戊夜?！恐炼?，四更竟，即敕把燭看事，執(zhí)筆觸寒，手為968dc08fd3b67346ef59e335868c68a1皴裂?！?/p>

二是蕭衍的兒子昭明太子蕭統(tǒng)，編撰《昭明文選》流芳后世。史載蕭統(tǒng)“生而聰叡，三歲受《孝經(jīng)》、《論語》，五歲遍讀《五經(jīng)》，悉能諷誦?！用雷嗣?，善舉止。讀書數(shù)行并下，過目皆憶。每游宴祖道，賦詩至十?dāng)?shù)韻?；蛎鲃№嵸x之，皆屬思便成，無所點(diǎn)易。”

三是簡文帝蕭綱，“幼而敏睿，識悟過人，六歲便屬文，高祖驚其早就，弗之信也，乃于御前面試，辭采甚美。高祖嘆曰：此子，吾家之東阿。……讀書十行俱下。九流百氏，經(jīng)目必記；篇章辭賦，操筆立成。博綜儒書，善言玄理?！?/p>

四是蕭綱的兒子哀太子蕭大器，也是一位書癡。侯景廢黜太宗蕭綱，派人去殺太子，見到蕭大器還在讀《老子》。軍士想用衣帶勒死太子，太子面色不變，還告訴軍士說，衣帶勒不死我，還是用系帳桿的繩子吧。

五是蕭衍第七子梁元帝蕭繹，他“聰悟俊朗，天才英發(fā)。年五歲，高祖問：汝讀何書？對曰：能誦《曲禮》。高祖曰：汝試言之。即誦上篇，左右莫不驚嘆。”蕭繹初生時患眼病，盲一目，“性愛書籍，既患目，多不自執(zhí)卷，置讀書左右，番次上直，晝夜為常，略無休已，雖睡，卷猶不釋。五人各伺一更，恒致達(dá)曉。常眠熟大鼾，左右有睡，讀失次第，或偷卷度紙。帝必驚覺，更令追讀，加以槚楚。雖戎略殷湊，機(jī)務(wù)繁多，軍書羽檄，文章詔誥，點(diǎn)毫便就，殆不游手。常曰：我韜于文士，愧于武夫。論者以為得言。”后來蕭繹被北魏軍隊圍困城中，身邊眾臣勸他投降，蕭繹“乃聚圖書十余萬卷盡燒之”，成為人類焚書史上的一項世界紀(jì)錄?！赌鲜贰分S刺他“口誦六經(jīng)，心通百氏，有仲尼之學(xué)，有公旦之才，適足以益其驕矜，增其禍患，何補(bǔ)金陵之覆沒，何救江陵之滅亡哉！”

還有兩位讓人敬重的書人，一是宋代朱熹，他有一代大儒之稱。身為宋代人，卻被列在孔子文廟十二哲之中，其他十一位都是孔子的親傳弟子。朱熹又是一位偉大的教育家，循循善誘，為你建立讀書的方法與信心。錢穆《學(xué)籥》贊道：“朱子教人讀書法，其實(shí)人人盡能，真是平易，而其陳義之深美，卻可使人終身研玩不盡，即做人道理亦然，最美好處，亦總是最平易處也?！敝祆渥x書座右銘曰：“斂身正坐，緩視微吟，虛心涵泳，切己體察，寬著期限，緊著課程。研精覃思，以究其所難知；平心易氣，以聽其自得?！倍敲鞔T班，他與兄長馮舒才華出眾，有“海虞二馮”之稱。馮班學(xué)問未見登峰造極，但品評世事的眼光頗有見地。他說：“寧近小人，不近愚人，因為小人作惡可以預(yù)防，且無利而不為；愚人作惡出人意料，抑或損人而不利己，無法戒備?！彼€說：“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一技足以養(yǎng)生?！彼€說：“太平時做錯事有救，亂世一失足便送了性命?！彼€說：“不要教授子弟做刻薄之事，否則他一時無處發(fā)揮，就會對父母下手。”他還說：“習(xí)氣相染，師不如友。所以擇友要家風(fēng)淳厚、喜好讀書，市井輕薄之人最不可近。”他還說：“未有不自愛而能愛人者，君子有時損己以益人，只從自愛處推出?！瘪T班的兄長馮舒性情耿直，四十幾歲被人陷害死在獄中。馮班總結(jié)原因：“常人愛犬而畏虎，馮舒卻好虎而惡犬，臨難時無人相救?！?/p>

還有一位讓我愛慕之人，明代山人陳繼儒。《明史·隱逸傳》共收錄十二位隱逸之士，收錄標(biāo)準(zhǔn)為“至少拒絕國家征聘一次者”，如倪瓚、沈周等，其中只有兩位山人入選，即陳繼儒、孫一元。陳繼儒佳作、佳話最多，《四庫全書》收錄三十余種，《珍珠船》《銷夏錄》《讀書十六觀》等都不在話下。

最后想到幾位負(fù)面的古代書人，其實(shí)此類記載，多為紙上人物，未必是那位古人的真貌。名字只是符號，故事多為傳說，信史權(quán)作依托。但故事的編撰，人性的剖析，卻有后世鑒戒的意義。

一是秦相李斯，他整治與他同類的書人，逼他們把家中的書交出來燒毀，不然會施以黥刑，臉上刺字，去城門前掃地，再不然將他們坑殺。李斯身為書人，深知同類手無縛雞之力；他也深知書的力量，可以改變?nèi)松囊饬x。

二是阿諛逢迎之徒，宋代的秦檜、蔡京即是。他們不僅會三呼萬歲、感激涕零，還會講出愚弄權(quán)貴的道理。天上出現(xiàn)日食、彗星，飄雪、沙塵，秦檜都說是吉兆；他見到樹木上刻字“天下太平”，便授意太史上表慶賀。無獨(dú)有偶，蔡京見到紅魚游出，他也會乞付史館，拜表賀。見到河中撈出一只兩首龜，他立刻贊道：“此齊小白所謂象罔見之而霸者也?！比绱诵袕剑顬槿饴?，讓人不齒。

選自微信公眾號“俞曉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