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好大衛(wèi)早上九點到酒店大堂門外接我們,他準(zhǔn)時到了。昨晚我們到達巴厘島天已黑透,機場出口有一大溜的出租車,司機們席地而坐,顯然打車的人不是太多。有一位像是負(fù)責(zé)人的,主動上前問我們要到哪兒,邢教授說出酒店的名字,負(fù)責(zé)人指了司機中的一位,那人就是大衛(wèi)。大衛(wèi)長得很帥氣,五官立體,他高高興興跑過來替我們拿行李。來之前我做過攻略,說這兒出租車是不打表的,要談價錢,我問大衛(wèi)怎么收費,他說四十萬印尼盾,我剛想說三十萬。我家淳樸的邢教授已經(jīng)說出三十五萬的價格,大衛(wèi)馬上說OK。按現(xiàn)在的匯率,十萬印尼盾大約等于六點四美金。從機場到我們的酒店十幾公里,按當(dāng)?shù)氐奈飪r三十五萬肯定是貴了。
一路堵車,十來公里我們走了四十多分鐘。早有朋友預(yù)告巴厘島堵車嚴(yán)重,我后來才知道像這樣的都不能稱之為堵。我們和大衛(wèi)在車上一直聊天,他肯定認(rèn)真學(xué)過英文,能用單詞湊出想表達的內(nèi)容,大衛(wèi)這名字就是他自己取的。他給我們推薦第二天的旅游路線,說如果包他的車他負(fù)責(zé)做導(dǎo)游,最后敲定的價錢是七十萬印尼盾包一天。從機場運我們到酒店三十五萬,包一天才七十萬,這怎么說呢?大衛(wèi)給我們提供了兩條旅游路線,我們選有火山的那一條。來之前我就嘀咕我們旅行期間不會有火山爆發(fā)吧。印尼境內(nèi)五百多座火山,其中近一百三十座都是隨時可能噴發(fā)的,前往這個國度的旅程注定就是冒險之旅。
從酒店所在的區(qū)域拐上跨海大橋,再走十來公里就進入巴厘島的腹地。這條貫穿整個島嶼的公路狹窄又筆直,幾十里也碰不上一個岔路口,再走半個小時好不容易看到一條岔路橫亙過來,沒有紅綠燈,通過的車輛很默契地交叉行駛。公路沿途有很多商店,木雕工藝品、蠟染布、燈具的店面較多,餐館和咖啡廳也不少。當(dāng)?shù)氐拿窬雍苡刑厣?,一層層地往高里走,門頭上有人形和動物的雕像,圍欄就像兩扇打開的門,涂成金色,聽大衛(wèi)介紹這都是居民建的家廟。印尼的穆斯林占絕大多數(shù),但巴厘島的老百姓卻基本上都是信奉印度教的。各家各戶門前放有一只棕櫚樹葉編的小花籃,里面盛放著鮮花和一些食物,一看就知道是供奉神靈的。大衛(wèi)說他們早中晚各祭拜一次,相當(dāng)?shù)尿\了。民居的正門特別窄,感覺就六七十厘米寬,胖人能堵住進不去,就不像是讓人走的。求知欲極強的邢教授向大衛(wèi)請教。問了好幾次,大衛(wèi)才明白整個問題,他告訴我們,每家每戶都在后邊或側(cè)面另外開有門,一般都不走正門。為什么不走正門?大衛(wèi)答不上來了。
一個半小時后,大衛(wèi)把我們載到一個小農(nóng)莊跟前,說有免費的咖啡喝,讓我們休息一會兒。當(dāng)即有幾個當(dāng)?shù)嘏佑鰜?,熱情地邀請我們往里走??催@陣仗,免費品嘗就是個噱頭,大衛(wèi)把我們撿到這肯定是他的一項業(yè)務(wù)。不過,印尼的咖啡有它獨特的名聲,試試無妨,我們領(lǐng)著孩子進了園子。這是個小小的植物園,種的幾乎全是咖啡樹??Х葮涓甙顒e挺大,矮的和我差不多一般高,高的我得仰頭看,青綠的葉子中間有一串串紅色和綠色的漿果。園子邊上搭了一排木屋,有一間是制作咖啡豆的小工坊,有燒柴火的灶,灶上架著一口鍋,里邊是棕色的咖啡豆,一個老婦人用木柄不停翻炒。屋子中間還有一個類似于石臼的東西,炒好的咖啡豆應(yīng)該就在里邊舂打,展示的是很原始的工藝流程。與制作工坊相鄰的是兩間麝香貓舍,有十幾只麝香貓待在里邊。麝香貓就是著名的貓屎咖啡的生產(chǎn)者。我覺得它們長得更像狐貍,身上毛的顏色并不一樣,有的偏黃色,有的偏棕色。我給大寶二寶解釋,這種動物吃咖啡豆后拉出便便,再把便便里的咖啡豆拿來烘焙加工,就可以制成名貴的貓屎咖啡。二寶一臉懷疑,他說:“為什么人要喝這么惡心的東西。”邢教授說:“這種咖啡的味道和別的咖啡不一樣,人們喜歡不一樣的東西。”二寶說:“我以后長大不會喝咖啡的。”我笑著說:“別說那么早,說不定你比別人都要愛喝呢?!?/p>
一個穿紫衣的婦女手上托著托盤,上邊有各種顏色的飲料,她熱情地招呼我們品嘗。二寶想拿一杯,讓我阻止了。紫衣婦女急忙解釋是免費的。這不是我關(guān)心的,我主要是擔(dān)心不衛(wèi)生。半年前我們?nèi)胰ヱR來西亞的蘭卡威度假,我們帶孩子們趕附近鄉(xiāng)村的集市,買了一些吃的,第二天兩個孩子上吐下瀉,發(fā)高燒,連續(xù)幾天在酒店躺著,假期白白浪費了。
紫衣婦女領(lǐng)我們到一張長桌前,上面有兩排透明的玻璃罐子,分別貼有檸檬、姜、杧果、桂皮等標(biāo)簽。她說,她托盤里的飲料就是用這些植物的粉末來沖兌的。我試了試姜茶,味道果然好,就是甜度高了些。我剛提出意見,她馬上說他們有不加糖的姜粉,如果我想試,她馬上給我泡一杯。我看桌上有貓屎咖啡的缸子,說算了,要喝就喝一杯貓屎咖啡。她說一般的咖啡是免費的,但貓屎咖啡收五萬一杯。我說:“如果是真的貓屎咖啡五萬一杯不貴?!弊弦屡煤缥降闹谱鞣椒?,幾分鐘后將一杯香氣濃郁的咖啡放在我面前。二寶在一旁皺眉頭,“媽媽,你真的要喝那些貓拉出來的咖啡?”我說:“是的呀,以前媽媽喝過的貓屎咖啡可能都是假的,這一回十有八九是真的?!蔽艺J(rèn)真品嘗,香且澀,澀里又有一點酸,我沒什么專業(yè)知識,單憑口感來判斷是否能接受,如果讓我說出貓屎咖啡和其他咖啡有什么不同,我還真說不上。
聽我夸咖啡好,紫衣女就開始推銷商品。我們到他們的小商鋪轉(zhuǎn)了轉(zhuǎn),一袋五十克的貓屎咖啡要二百二十萬,一百克的要四百萬。說心里話,如果是百分之百的真貨,這價格也還說得過去。我揣測讓我品嘗的樣品一定是最好的貨色,這能讓我們決定是否掏錢購買,但裝在袋子里的就不確定了,當(dāng)然,也可能是好東西。我后來選了兩包無糖姜粉,花了三十萬,算是對園子招待的一點兒回報了。我們出來看到大衛(wèi)蹲在他的車子跟前,看到我們出來馬上站起來。他問我們感覺如何,邢教授連連夸好,大衛(wèi)笑得很開心。天上烏云密布,大衛(wèi)建議先前往路途最遙遠(yuǎn)的火山,回來有時間再看別的,我們沒有意見。
很快天降瓢潑大雨,沿街水流成溪,地勢矮的門戶水直接流進院子里去。雨水模糊了前方的路,天也暗得像入了夜。要在以往我會讓車子停下來,可這公路就一條直線,沒有岔路,更沒有停車場。像穿越火線一樣,我們在雨中穿行,也在烏黑的云層底下穿行。我自我安慰,雨越大停得越快。但雨并沒有停,兩個小時后我們進入一個群山環(huán)抱的小鎮(zhèn),大衛(wèi)說到了。街上全是車子,兩輛大巴士把路堵住了。二男一女突然站到我們車子跟前,一男的敲叩車窗,大衛(wèi)把車窗搖下,男的大腦袋探進來說:“買票,一人五萬,共二十萬?!边@地方?jīng)]有設(shè)大門,一看就是亂收費,看我們坐出租車就知道是外地人。我問大衛(wèi),真的需要買票嗎?大衛(wèi)一聲不吭,不敢看對方,也不敢看我們。我對那個伸手等錢的人說:“你們有收據(jù)嗎?”他說沒有,然后好像有點心虛,又說,小孩不用買票,你們給十五萬就行。我沒有再理論,把錢交了。
交完錢后,沒人攔我們了,車子一拐,一派旖旎風(fēng)光立現(xiàn),遠(yuǎn)方是高大的巴杜爾火山,它被白色的霧氣籠罩,青灰色的山體若隱若現(xiàn),風(fēng)吹過,能撕開一道口子,再一陣風(fēng)過來,霧氣又把山體蓋住。剛剛經(jīng)歷的那一場大雨并沒有離去,零星的小雨還在下。 大衛(wèi)說前方有很好的觀景點,我們可以一邊吃飯一邊觀景。車子繼續(xù)往前開,路邊全是餐館,餐館又都修有觀景臺,很明顯,必須進餐館吃飯才能觀山。大衛(wèi)把我們撿到一家餐館門前放下,說這家菜非常好。孩子們歡呼雀躍,已經(jīng)是下午一點半,大家都餓了。這家餐館吃的是自助餐,我們轉(zhuǎn)了一圈,不是太滿意,葷菜就三個,分別是咖喱雞,炸雞塊、土豆雞塊,蔬菜就是炒包菜炒豆角等,顏色還弄得很奇怪。一個服務(wù)員拿著一個小本子寫價錢,一人是三十萬,我們四個人一百二十萬。這個價錢我們一家能在我們住的五星級酒店吃一頓大餐了。我拉著孩子的手,做出馬上要離開的樣子。服務(wù)員馬上在計算器上打了一個七折,我還是搖搖頭。服務(wù)員指著二寶說:“小孩子半價。”這時候我們面前的巴杜爾火山突然霧霾盡散,整個真身現(xiàn)出來。我們在觀景臺坐下看風(fēng)景,也將就在這兒吃飯了。
高大威嚴(yán)的巴杜爾火山山頂頂部有凹陷,估計那就是火山口。它的周圍都是山,但它仍然顯得很孤獨,仿佛是被排擠出來的。山上植被不多,只有山腳下有青綠的顏色。東南側(cè)的巴杜爾湖是火山湖,如藍(lán)天一樣的碧藍(lán),遠(yuǎn)看著就很開闊。不知道是不是天氣的原因,總覺得巴杜爾散發(fā)著一種悲傷的氣息。巴杜爾是一座活火山,最近一次爆發(fā)發(fā)生在二○○○年??茖W(xué)解釋火山爆發(fā)是地殼運動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也是地球內(nèi)部熱能在地表的一種最強烈的顯示,是巖漿等噴出物在短時間內(nèi)從火山口向地表的釋放。而我一直認(rèn)為沉默的大地是有生命的,它有快樂也有悲傷,有憤怒也有忍耐。江河湖海就如同它的血液,高山峻嶺就如同它的筋骨。某個時候,它那些積壓很久的情緒會從一個脆弱的點被宣泄出來,它的表現(xiàn)形式是火山噴發(fā),或是大地震動,這是自我的平衡,沒有誰可以幫助它,它只有自救。就如同我們在遭受巨大痛苦之時,我們會狂號哭捶胸頓足,所有外在的表現(xiàn)都是內(nèi)在的宣發(fā)。我們接受大地賜予我們的鳥語花香,五谷豐登,也不得不接受無法抗拒的天災(zāi)。
在巴杜爾火山的東南側(cè)邊緣上還有一座更著名的火山,它叫阿貢火山,它是巴厘島的最高峰,被當(dāng)?shù)厝朔Q之為神山。我們來時在飛機上能看到它,那火山口又圓又大。阿貢火山近年來多次爆發(fā),最近一次是在二○一九年五月二十四日夜間,火山灰柱高達五千米,一千多人喪命,我想象不出那樣的場景,但我知道如果我親臨現(xiàn)場,一定會戰(zhàn)栗。阿貢火山附近有不少廟宇都是為了祭祀它而建。其實所有的火山在印尼人民心中都有著神圣的地位,他們認(rèn)為火山有神,不同的火山有不同秉性的神。為此,每一座火山都有守山人。守山人是神與人的媒介。守山人會在一個固定的周期里,三天或七天,將五色米以及活禽等投入火山口進行祭祀,他們通過祭祀和禱告來與火山神溝通。在普通人眼里守山人就如半神。
巴杜爾火山只讓游客們飽了十分鐘的眼福,濃重的霧氣再次彌漫,把山色鎖得一點不剩。我們吃完飯,又喝了兩杯熱茶,霧還是沒有半分要散開的樣子??刺焐€會有雨,估計是很難再看到巴杜爾火山的全貌了,我們決定返程。上了大衛(wèi)的車,我跟他抱怨飯一點兒也不好吃,他有些尷尬,我想他一定拿了回扣,剛才就見服務(wù)員將他從餐廳的下一層送出來。前邊那個咖啡植物園他多少也能拿些好處。旅游業(yè)拿回扣很普遍,能理解,但前提應(yīng)該是讓客人滿意。
回去路上依然風(fēng)雨兼程,趕到烏布皇宮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游覽完皇宮我們回酒店遭遇了嚴(yán)重的堵車,正常不到兩小時路程,我們花了五小時。路上一半是摩托車,一半是汽車,大家像螞蟻一樣挪動。真是堵出了心理陰影,以至于后來在巴厘島的幾天我們都待在酒店不再外出。我最后付大衛(wèi)八十萬,多加的十萬算是小費。他從早上九點接到我們,忙活了一個對時,這不是一份輕松的工作。大衛(wèi)有意外的驚喜,說了一串祝福的話。彼此都是生命中的過客,他高興,我們也高興。
早上起來天氣晴朗。海邊的陽光似乎能將海面當(dāng)成折射鏡,整個空間都被照得透亮無比,看哪兒眼睛都會情不自禁瞇成一條線。我牽著二寶的手走在海邊,海水漫過我們的腳踝。天和水一樣藍(lán),白云在天上,也在海里。遠(yuǎn)處有人乘熱氣球飛在半空中,也有人乘快艇水花飛濺馳騁在海上。這兩天一直有人向我們推介熱氣球,我問孩子們有沒有興趣,二寶直搖頭,說有人坐熱氣球從天上掉下來了。這孩子一如既往地拒絕任何他覺得有危險的活動,比如坐纜車,走空中橋廊,坐過山車,可他的膽子明明大得很,在學(xué)校破壞紀(jì)律是第一名。我想,這是人本能對死亡的怯怕,我們大人也有,但大人經(jīng)歷了很多世事,會覺得活著苦樂參半,煩惱不斷,好死不如賴活著,有宿命感,對死亡也就不那么敏感了。跟孩子說這些,他們自然無法理解。我給他們提供的是另外的思路,我說每一個人來到世上是要完成一件任務(wù),完成以后就能離開了,形式就是死亡?;氐侥膬喝ツ??那兒是個比地球更高級的地方,是個無始無終快樂得有點無聊的地方,正因為無聊,我們才愿意跑出來執(zhí)行任務(wù)。二寶說,要是完不成任務(wù)呢?我說,終歸是能完成的,多當(dāng)幾回人就有經(jīng)驗了。二寶嘟嘟囔囔的,大概是說他寧可做一只貓,做貓就不用上學(xué)了。
五天后我們離開巴厘島前往日惹,日惹有我向往多年的婆羅浮屠。最早對婆羅浮屠感興趣是在一本畫冊上看到一組照片,血紅色的朝陽,高高的灰黑色的佛塔,破碎的浮雕墻,一座座沒有佛頭的坐佛,那一份備受摧殘卻依然佇立的崇高擊中了我的心,我想我一定要到這個地方走一趟。那時我還不知道婆羅浮屠曾經(jīng)被火山灰掩埋了將近千年。
第二天我們前往普南班南,經(jīng)過的默拉皮火山是重點。默拉皮火山曾經(jīng)有一個非常著名的守山人名叫瑪里詹。二○○六年默拉皮火山爆發(fā),火山碎屑流沖擊周圍的村莊,老百姓都撤離了,唯有瑪里詹巋然不動,他一直在禱告。巖漿熱流摧毀了附近的村落,他所在的小屋卻安然無恙。瑪里詹因此成了神一般的存在,人們把他的肖像印在T恤衫上,他還如明星一樣代言廣告。二○一○年默拉皮火山大爆發(fā)前,政府發(fā)布警告,要求當(dāng)?shù)厝巳砍冯x危險區(qū)域?,斃镎踩匀蝗邕^去一樣堅守在自己的小屋里。這次噴發(fā)持續(xù)時間長達十幾天,一個月后,幾百攝氏度的巖漿才慢慢冷卻下來?,斃镎驳姆课荼换鹕綗崛蹘r漿摧毀,人們找到他的遺體時,他還保持著祈禱的姿勢。
沒看出默拉皮火山有什么特別的地方,錐形的山頂讓它顯得有些頹廢和陰暗,它比不上阿貢火山壯美,也比不上巴拉爾火山威嚴(yán),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山。山腳下成片碧綠的田野,山頂附近涌動的云霧為它增添了一點魅力,也僅此而已。很難相信它是全世界最活躍,也是最危險的火山之一。
村落邊上一大片快要熟透的稻米,發(fā)出香甜的氣息。玉米地相對較為破碎,這一塊那一塊的。菜地里醒目的是黃瓜,架子下邊掛了不少。辣椒在我們來的路上就看到一大片一大片,在這里也是,紅辣椒青辣椒都有種,是那種細(xì)小如小指頭的品種。幾個婦女在采摘煙葉,她們看到我們都沖著我們笑。二寶很有禮貌地沖對方打招呼。一個婦女大聲沖著一個方向大聲嚷了幾句,沒多會兒,兩三個孩子抱著椰子沖出來。孩子們奔到我們面前,嘰嘰喳喳地說,雖聽不懂他們說什么,但也猜得出是想讓我們買他們的椰子。二寶看這幾個孩子年紀(jì)和他差不多,馬上說,我要喝椰子。我說沒刀怎么開呀。二寶就問人家怎么開椰子,他說的是英文,抱椰子的孩子自然聽不懂。他做了一個砍的動作,對方馬上心領(lǐng)神會。從背后抽出一把小彎刀,一手拿椰子,一手拿刀,刀在椰子的厚皮飛快地斬了幾下,我還沒看清,椰子頂上已經(jīng)被開出一個口子。那孩子遞給二寶,二寶接過來仰頭喝了一口,看臉上表情,不是太享受。我接過來喝一口,與我們往常喝的椰子味道不太一樣,我們往常喝的椰子一般是泰國或越南的,清甜,椰肉厚厚的,可以挖出來吃。這椰子個頭大,里邊的肉卻很薄,汁水很多,有一種咸澀的味道,也許和這里的土質(zhì)有關(guān)系。我讓孩子再開兩只,他說一只收三萬,我給了他十萬。
這一帶土地富饒,讓人窒息的火山灰冷卻之后,大量的礦物質(zhì)會進入土壤,火山周邊的土地?zé)o需肥料就能種出高經(jīng)濟價值的水果、咖啡和煙草,水稻一年三收,甚至四收。聯(lián)合國曾經(jīng)發(fā)表過這樣的文字,“火山周圍的土壤非常富饒,因此阻止人們住在火山附近的想法往往是不切實際的?!本幼≡诨鹕街車睦习傩詹辉敢獍徇w主要就是這個原因,這里有他們獲得收成的肥沃土壤,他們還因此感謝火山神的賜予?;鹕絿姲l(fā)帶來的超強殺傷力首先來自火山碎屑流,其溫度達700℃—900℃,時速可達240公里,如此高溫高速的氣體一旦噴發(fā)出來,附近的人根本來不及跑,人會在瞬間窒息、休克乃至死亡。默拉皮火山附近的村莊,無論是房屋還是樹木莊稼,隔得一段時間會被巖漿推毀變成焦土。再過得一些日子,焦土之下會生發(fā)出綠芽,人們在焦土之上又重建自己的家園。生命的輪回和循環(huán)往復(fù)在這樣的地方有最清晰地呈現(xiàn)。與火山共生的人們必然是樂觀的,這個國度的人民喜歡唱歌,很多歌謠的旋律優(yōu)美異常,流傳很廣,像《哎喲媽媽》《寶貝》《星星索》《船歌》《甜蜜蜜》都是我們熟悉的。哼唱這些曲子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嘴角是上揚的。
我小時候回老家,坐客車吐得翻江倒海,下車后還要靠兩條腿走上五六個小時的山路。老家缺水,衛(wèi)生條件不好,回老家根本不敢洗澡,人喝的水都困難。我問過老爸,老祖?zhèn)儺?dāng)初安家為什么不找有水源的地方。老爸告訴我,我BIARiSBx7NTA1gyiuTfuIA==們原本不是廣西土著,從外省遷徙來的,有水源的好地方早就有人占了,只能住到山溝里。祖輩們生活在大山腳下,在貧瘠的土地上勞作,一代又一代,沒見過誰家遷走。只有走出大山的孩子才在外邊安了家。我想,這就叫故土難離,只要那片土地還能生產(chǎn)出糧食,還能讓人有安睡之地,就有人堅守著。
我們隨后去往普蘭巴南。普蘭巴南大約建造于公元八五○年,它建成后很快就被遺棄并開始破敗。一九一八年它開始被重建。普蘭巴南是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處世界文化遺產(chǎn),也是東南亞最大的印度教廟宇。我們在那兒看到了一大片廢墟,那是地震的后果。大地震動,可以震落一切附在它身上的東西,也許再來一次強震,我們今天看到的都將不復(fù)存在。
去看婆羅浮屠是我們在印尼的最后一天。心中最向往之地放在最后,有壓軸的莊重感。早上起來,天降大雨,過了中午雨小了些,但還在下。我們撐著傘到達景點,都擔(dān)心這樣的行頭如何爬上高高的佛塔,又如何能好好觀mr71rMH+rm70fNrClPQwFg==景。真是多慮了,景區(qū)早給每個人準(zhǔn)備了雨衣和一雙很好看的草編拖鞋,游客只允許穿著干凈鞋子上佛塔,以示尊敬。整個婆羅浮屠公園很大,佛塔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景觀。我們在入口處集結(jié)出發(fā),走得一公里左右步入一條通往佛塔的石板路,走在石板路上人的感覺就不一樣了,因為從這兒能看到高高聳立的佛塔,佛塔掩映在白色的雨霧中,如天上樓閣,人一步一步往前,就有了朝圣的感覺。熱帶樹木綠得滋潤恬然,兩邊都是花壇,我的心思只在佛塔,心無旁騖,一直向上。
佛塔占據(jù)了一座山的山頂,整個呈現(xiàn)灰黑色,本以為這是佛塔被火山灰掩埋多年浸染出來的顏色,可聽導(dǎo)游介紹建塔的石頭原本就是火山巖石。塔基呈正方形,邊長大約一百多米,有四個入口,入口中間有一條窄路可以直通到最頂端,有石獅子守著。沒有人選擇這條路,游客們迂回著,一層層往上走。塔共九層,下面的六層是正方形,上面三層是圓形。頂層的中心是一座圓形佛塔,被七十二座鐘形舍利塔團團包圍。每座舍利塔是鏤空的,里面端坐著佛陀的雕像。多年前,一些貪婪的人偷竊了佛頭,還有人因為宗教的原因投擲了多枚炸彈要炸毀這里。殘缺卻依然挺立的婆羅浮屠,將自己變成一個示現(xiàn)天地人間的道場,天災(zāi)或是人禍,它一并接受了。也只有擁有這份經(jīng)歷,它才顯得如此悠然淡定,我沒有從那些無頭的佛像看到憂傷,相反的,它們以這種狀態(tài)破除相,非相非非相,無明無無明。天地間,凡執(zhí)著的,都敗了。
天晴了,站在高高的塔上,看得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天很藍(lán),群山重疊,白色的云霧纏繞在山間,還有陽光試圖從云層里透出來。突然發(fā)現(xiàn),遠(yuǎn)方那一座最突出的山竟然是默拉皮火山。從這個角度看,它美如仙山,和我們昨天看的判若兩山。與婆羅浮屠隔著這么遠(yuǎn),千年前它竟然能一舉將之覆沒,那山崩地裂一定如世界末日。在絕對強大的力量面前,除了臣服人類沒有別的選擇。人努力通過信與膜拜企圖與這種力量的溝通,這里面有自欺欺人的因素,火山在該爆發(fā)的時候還是要爆發(fā)的,它不以誰的意志為轉(zhuǎn)移??茖W(xué)家用預(yù)測手段判斷火山爆發(fā),但按照目前的科技水平,并不敢保證每一次火山爆發(fā)都能夠提前預(yù)測,就像未能預(yù)測到的地震也不少見。我的一本童書寫到印尼的火山,在那些即將爆發(fā)的火山附近,會有一種叫作天堂鳥的鳥兒成群結(jié)隊地在空中盤旋,它們等待的就是火山噴發(fā),它們將在烈焰中實現(xiàn)涅槃重生,當(dāng)?shù)氐娜藗兙鸵赃@種鳥兒的出現(xiàn)來判斷火山爆發(fā)。這是虛構(gòu)的故事,但我希望它是真的。
我們離開印尼不出一個星期,那邊就有一座火山爆發(fā)了。我感嘆好在回來了,這種慶幸顯得很無聊。人的生與死都如此虛無,正因為無法把握的虛無人們才愿意相信神。其實,當(dāng)我面對那一座座的火山時,我祈愿它有神,愿那神愛人。對了,巴厘島還有一個名字叫諸神之島(Island of Gods),當(dāng)?shù)氐娜藗兿嘈虐屠鍗u位于天堂與人間的交會處。
(選自2024年第5期《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