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zhuǎn)眼間,我在西橋住了十年。西橋沒有橋,是南京鼓樓附近一條東西向的小巷。搬離西橋那天上午陽光很好,風(fēng)從南窗吹進(jìn)來,又從北窗溜出去。窗外是熱鬧的街市,汽車、電瓶車、自行車、行人匆匆而過。我也是其中之一,連背影都不會留下。
十年,對整個人生來說不能算短。十年前,我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工作,被安排租住到離單位不超過五百米的西橋宿舍。據(jù)說這幾棟公寓房,是當(dāng)初房改時留下專供建造單位新大樓的項(xiàng)目部人員住的。周末,我通常乘火車回蘇州。十年候鳥般的生活,西橋是我在南京的棲息地。
平日一有閑暇,我便以西橋?yàn)槠瘘c(diǎn),盲人摸象般探索南京城。探索方式有三種:步行、乘地鐵和騎電瓶車。最遠(yuǎn)一次步行到夫子廟,穿過寬闊馬路、狹窄小巷、繁華商圈、熱鬧食肆,耗時也不過一小時出頭,頓感南京與其他名城相似,古城被城墻包圍,范圍也不是太大。坐地鐵通常是去南京南站、南京站,沒有地鐵四號線之前,走到鼓樓轉(zhuǎn)盤邊乘地鐵,往往為了趕火車奔得滿頭是汗。四號線開通后,云南路站就在旁邊,大大方便延伸我漫游的足跡。去往河西、仙林、紫金山、江北新區(qū)等地,都從云南路站始發(fā)。在老城區(qū),最便捷不過電瓶車。春秋天,騎著電瓶車在南京古城里轉(zhuǎn),落英與落葉,朝陽與晚霞,喧鬧與安靜,都會在漫不經(jīng)心間體驗(yàn)到。別人只要提到某個南京地名,我便會很自然地想那地方離西橋有多遠(yuǎn)。地理目標(biāo)的測量,最終還是在心里:去那里,我是走路、騎車還是坐地鐵呢?不過,三種方式加起來,也沒有讓我真正熟悉南京,我只是這座城市的匆匆過客。
宿舍樓下有一家燒烤店,每天晚上油煙四散,氣味熏人,客人喧嘩,吵鬧不休。但是,一個甕聲甕氣的獨(dú)特的女人聲音,總會扼住其他聲音,直飄樓上。我便自以為是燒烤店老板娘的聲音了。二○二二年,是我在南京住得時間最長的一年。我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老板娘是一個坐在收銀臺后,臉永遠(yuǎn)涂得煞白,頭燙得爆炸的中年女人。甕聲甕氣的婦女只是傳菜的幫工。老板娘同她說話時,她也是一副激昂高調(diào)樣??磥?,在市井生活里想要突顯價值,還是要有特色和特點(diǎn)。對于作家來說,還要善于洞悉其中奧妙。西橋每一家小店都有奧妙,不少店在網(wǎng)上評分都很高。比如有一家鴨血粉絲湯店,我只去嘗過一兩次,可在“陽康”后的第二天,我卻固執(zhí)地非要吃一碗不可。那天,我戴著N95口罩,拿上玻璃飯盒,虛弱無力地走了三四百米,進(jìn)到店里。老板在向飯盒里舀湯的時候,問我要不要加辣加香菜。我基本上是聞不到味道的,但我腦子里出現(xiàn)的卻是濃烈的香味,刺激著口水分泌。飯盒遞過來時,老板說粉絲不能擱時間太長,我說十分鐘之內(nèi)吃掉。他笑著說那就好那就好。我的確很快就吃完了最后一根粉絲,盡管聞不到香味、吃不出味道,可那卻是我吃過最過癮的一次鴨血粉絲湯。
一個人的生活,到底應(yīng)該是什么樣的呢?每當(dāng)這個問題襲來,我都會想到村上春樹。最初閱讀村上春樹的《青春的舞步》《挪威的森林》《象的失蹤》等作品時,是在二十世紀(jì)九十年代初,那時我還是一個向報紙副刊投稿的文學(xué)青年。村上那些小說里的青年形象深深吸引著我。他們獨(dú)居、少言,自己做飯,穿名牌衣褲,有一份不用坐班的工作。我羨慕他們可以自由支配時間。不過實(shí)踐下來,小說里的東西畢竟難以走進(jìn)現(xiàn)實(shí)。就拿吃飯來說,村上常安排蔬菜沙拉、煎或者燉鱸魚、火腿意大利面等西式菜肴進(jìn)入小說。我也按章操作,還非常注意地配上了氣泡水,代替小說中無處不在的啤酒??墒?,做了幾次之后,我就放棄了。飯菜味道好不好倒是次要的,關(guān)鍵在于我似乎不怎么喜歡做菜的過程。村上有一樣愛好,我一直保持著,那就是跑步。不管跑多跑少,我都會在心里為自己加油。我喜歡腳步滑過分秒的感覺,很像在一個巨大的謎前面探索著,很快我就將成為解謎人。于是,在讓很多人覺得異常煎熬的跑步機(jī)上,有一階段我一跑就是十公里。
村上春樹作品里的人物是把自己內(nèi)心清空,而我們是把環(huán)境清空。當(dāng)然,也只有特殊時期才這樣,總體來說,西橋周邊是充滿煙火氣的。我習(xí)慣了在嘈雜環(huán)境下讀書、寫字和寫作。有一年春節(jié)剛過,樓上鄰居添置了卡拉OK設(shè)備,每晚十點(diǎn)一過,《紅梅贊》《洪湖水浪打浪》《妹妹找哥淚花流》等歌曲輪番上演,一個女高音反復(fù)練習(xí),接近零點(diǎn)才收兵。這么勤奮,似乎是在準(zhǔn)備重要演出,可從聲音悅耳度上看又不像。一個深夜,《草原之夜》她唱了幾十遍,再好聽的歌曲也禁不起這么唱。我?guī)状畏畔聲肱苌先ダ碚?,但是忍字?dāng)頭,我克制住了。過了零點(diǎn),我根本無法再看書,腦子里只有報警、敲門、敲樓板等念頭。無奈中,我先采用最經(jīng)濟(jì)實(shí)用的敲樓板方法,用拖把往天花板上戳,平時看著挺長的拖把,到派上用場時竟然短了一截。我只能墊個凳子。音樂聲似乎停了一會兒。我把拖把扔回陽臺角,回到臥室,望向白色天花板留下的幾個麻點(diǎn)時,“美麗的夜色多沉靜,草原上只留下我的琴聲”又飄下來。我披上棉襖,果斷地開門,半層樓梯僅跨了三步。到樓上我傻眼了,人家是老式防盜門加房門兩道門。我只能拍打防盜門鐵柵欄,但根本使不上勁,自己先泄了氣。下樓后,我決定采用另一種“抵抗”方法,雙耳塞高彈性海綿耳塞,從源頭上切斷一切聲音。終于,我找到了抵抗令人心煩意亂的噪音的最佳武器,世界盡管喧鬧,我反正聽不見。就這樣,在南京大媽大嗓門聊天、大爺高聲喝酒、社區(qū)喇叭反復(fù)通知提醒告誡等多重奏中,我讀了好多書。
有段時間,我的作息時間是這樣的:早晨八點(diǎn)起床。早餐一般是牛奶咖啡加堿水面包或者包子。從北窗望望人跡稀少的云南路,空蕩的公交車無聲駛過,紅綠燈疲倦地變幻著顏色。我拿起小楷筆抄經(jīng)。音響里放的是靜心樂曲,可內(nèi)心總會涌出無數(shù)纖毫念頭,像春天的野草,毫無規(guī)則地狂亂滋長。收筆后,我舒展身體,打兩遍八段錦。網(wǎng)上有人說,練八段錦幾個月后,身體有明顯改善,但這在我身上看不到。我把八段錦作為舒展練習(xí),伏案后放松,倒是很好。有了空氣炸鍋,飯菜質(zhì)量大為提高。午餐時,我做過脆皮五花肉、十三香雞翅、干炸帶魚、五香排骨等,口味都偏咸。我更喜歡自己炒的菜:筍絲炒肉絲、茭白炒蛋、蘆蒿炒香干等。我還做椒鹽花生、茶葉蛋,給同事們品嘗,得到好評。午飯后,我借倒垃圾,順帶著沿北京西路走一圈。遇到行人,自覺讓開一步距離。偶爾碰到不戴口罩的人,更是唯恐避之不及。午休后,我斜靠在床上看書。書和音樂是讓人脫離現(xiàn)實(shí)社會的最佳方式。那些優(yōu)美的文字、旋律背后不正是狼藉處境、雞犬相鳴嗎?超脫是困難的,也是必須的,學(xué)會順勢而為才是這個年紀(jì)體會到的最有用的哲學(xué)。傍晚時,我會在跑步機(jī)上跑上幾公里,陪伴我的是高分電影。胡金銓、吉賽貝·托納多雷、昆汀·塔倫蒂諾、小津安二郎的作品,我?guī)缀醵伎戳?。晚飯吃中午剩下的葷菜,再炒個青菜,或者芹菜,或者莧菜。上街散步回來,我開始寫作??峁芬魳纺甓葓蟾嫱扑徒o我時,是這樣評價的:“你總是喜歡在夜晚聽歌。22:00—23:00是你的私人專屬時段?!笔堑?,大數(shù)據(jù)總是精準(zhǔn)無誤。這個時段就是我寫小說的時間。大數(shù)據(jù)還告訴我,這個時段,我喜歡聽音樂而不是歌曲。我回想了一下,寫東西時,我偏愛聽輕音樂,其次是爵士樂,還有民樂。注意力不能太過分散。我主要創(chuàng)作中短篇小說,每年也不過寫十幾萬字?;剡^頭來看這些文字,字里行間竟然流淌著樂曲聲。
相比較而言,我更偏愛在傍晚時分散步。從人車混流的西橋走向典雅的頤和路,或者寬闊的北京西路,或者別有風(fēng)味的大方巷、二條巷、傅厚崗等小街巷,或者索性走到紫峰大廈邊享受猛烈的“落山風(fēng)”。頤和路小環(huán)島的先鋒書店幾乎是我每周必打卡之地。樊錦詩的《我心歸處是敦煌》、楊苡的《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汪曾祺的《人間草木》等都是從這里到了西橋。拎著裝書的塑料袋,我走到頤和路上。這條路最大的特點(diǎn)是沒有一家店鋪,夜里更加寂靜優(yōu)美。但是,西橋總是我心目中的最佳去處。“西橋是拍紫峰大廈的最佳地?!薄拔鳂虺闪司W(wǎng)紅打卡點(diǎn)。”“穿漢服在西橋拍照是時尚?!边@些都是單位里的年輕人告訴我的。稍加留意我就發(fā)現(xiàn),站在寧海中學(xué)北門口拍照的人特別多。我停下腳步由西往東看,四百五十米高的南京第一高樓鑲嵌在西橋街道正中。攝影師照片中的西橋建筑,雖然有點(diǎn)微黃陳舊,但都齊刷刷地“轉(zhuǎn)頭”向紫峰致敬。這就是我住了十年的地方:市井、鬧猛,卻又謙卑、詩意。
把宿舍鑰匙交給管理員時,我最后一次推開房門,從北到南把每個房間看了一遍,每個角落我都是那么熟悉。住在西橋的最后一星期,每天晚上我都提醒自己,必須要整理打包物品了??擅看挝叶紝ψ约赫f,明天還不搬,再等等。關(guān)門的時候,我對管理員說:“整修好,趁下一位房客還沒搬進(jìn)來,我再來看看?!彼B聲說好。其實(shí)我知道,我再也不會回來看了。即便以后走過路過,也不再是那十年間的西橋了。
半年后的一個傍晚,我產(chǎn)生了強(qiáng)烈沖動,想走回西橋看看。盡管單位就在幾百米處,但是行走線路一旦偏差,就會像兩條平行線永遠(yuǎn)無法相交。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我的心情像吃一粒果味夾心糖先把外層糖衣舔掉那般,繞了一個大圈子,走寧海路、江蘇路、山西路、傅佐路、五條巷,曾經(jīng)熟悉的街巷、菜場、書店、小吃店、水果店等,已變得陌生起來。我站在街對面,驚詫地看到房前鐵柵欄被拆,莫名其妙的地基像個巨大的窨井蓋,被雜亂的鋼筋圍繞著。我根本沒料到僅隔半年時間,曾經(jīng)最熟悉的地方就變得面目全非。仰頭看了一眼我曾經(jīng)每天開關(guān)的窗戶,現(xiàn)在正黑洞洞地開著,他們是在通風(fēng)吧。一瞬間,我的眼睛酸了,心里有個聲音說:唉!以后就不要再來了?;蛟S,任何人或物每天都在細(xì)微地變化,只是天天相見就失去了敏感。
趕在紅燈亮起前,我小跑著穿過人行橫道線。我的西橋,再見了!
(選自2024年第5期《雨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