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街的鴿子

作者簡介：李云雷，1976年生，山東冠縣人，北京大學(xué)中文系博士。著有評論集《如何講述新的中國故事》《重申“新文學(xué)”的理想》《當(dāng)代中國文學(xué)的前沿問題》等，小說集《父親與果園》《再見，牛魔王》《到姐姐家去》等。曾獲2008年“年度青年批評家”、十月文學(xué)獎、馮牧文學(xué)獎等。

一

那時候我姐姐訂婚了，訂的是我們村后街的朱家，在后街那個大水坑的東北角，我曾經(jīng)到他們家里去過。那時候我還不懂事，不知道什么叫訂婚，我們院里的兩個大孩子猴子和黑糖惡作劇，跟我說，你到他家去，見到他就說，你是誰的弟弟，他們那家里人就會給你糖吃，等你拿了糖，我們再分著吃多好呀，黑五和三見哥也說好。那時我們飯都吃不飽，平常吃的就是紅薯和玉米，糖對我們來說太珍貴了。當(dāng)時我們正坐在代銷點(diǎn)前面的麥秸垛上，我聽了心里一動，猴子又跟我說，只有你去才能要來糖，我們?nèi)ザ疾恍校衣犃诵睦锔拥靡?，就跳下麥秸垛，跟著他們一起走。我們從前街走到后街，路過三奶奶家門口，我們隊的牲口棚，在后街村口那幾棵大棗樹下向北拐，繞過四喜家、月欽家、常老頭家，就來到那個大水坑邊。大水坑的東北角有三四排土坯房子，猴子指著最北面那座房子，跟我說：“就是那家，你快去吧，我們在這邊等著，你要了糖就趕緊回來呀?！蔽姨ь^看看，那家的院門掩映在一排榆樹中，院墻很高，木制的柵欄門敞開著。我向前走了幾步，心里突然有點(diǎn)害怕，又快步跑了回來。

那時候我們村前后街的界限很分明，前街住的是張、王兩姓，后街住的是朱、劉兩姓，我們姓李的主要住在中間，在我的感覺中，前街和后街似乎都很遙遠(yuǎn)，很神秘，走到后街，看到的都是陌生的人，陌生的樹，陌生的房子，心里感到有點(diǎn)畏懼。見我跑了回來，猴子和黑糖說：“怎么不去了？”我說：“我有點(diǎn)害怕?！焙镒诱f：“怕啥呀，你跟他們是親戚，你一去，他們高興都來不及，有啥可怕的?！蔽艺f：“我都不認(rèn)識他們，跟他們是什么親戚呀？”黑糖說：“現(xiàn)在還不是親戚，等你姐姐一嫁過去，不就是親戚了？你們還是親家，‘親家母，你坐下，咱倆來拉拉知心話’，就跟戲里唱的一樣，你想想親不親？”我抬起小腦袋想了想，感覺確實(shí)很親，又似乎覺得哪里有點(diǎn)不對勁，撓了撓后腦勺說：“為啥非得我去呀？”猴子說：“剛才不是跟你說了，只有你去人家才會給糖啊，我們?nèi)ト思也徽J(rèn)識，非把我們趕出來不可。”我聽了心里涌上了一股自豪感，便說：“那我去，你們在這里等我?！闭f著轉(zhuǎn)身向那個院子走去，快走到時，心里還是有一些膽怯，向后望了望，猴子和黑糖、黑五和三見哥躲在墻角后，沖我打手勢，給我鼓勁，我咬咬牙，就硬著頭皮走了進(jìn)去。

一進(jìn)院門是幾棵棗樹，棗樹南邊是一個很大的羊圈，養(yǎng)了好幾只羊。他家的房子很高，但看上去有點(diǎn)破舊，房頂上有一排鴿子籠，很多灰色的鴿子在里面咕咕咕鳴叫著，房檐下也掛著幾只鳥籠，里面有幾只色彩斑斕的小鳥在跳來跳去，有一只紅脖子的小鳥還會學(xué)人說話，我看了又興奮又好奇，就啾啾地逗著它玩。這時冷不防從后面躥出來一條大黑狗，汪汪沖我叫著，嚇了我一跳。大黑狗后面還跟著三四條不同花色的狗，看著很嚇人。這時后邊走來一個老頭說：“別怕，這狗不咬人。”又?jǐn)r住狗說：“小狗，你瞎叫喚什么！”——這個老頭就是我未來姐夫的爹，我認(rèn)得他，當(dāng)時給我姐姐提親的時候，他到我家里來過，我爹還陪他喝過酒。他也影影綽綽認(rèn)得我，但似乎認(rèn)不真切，更不知道我是干啥來了，好像也不好意思直接問，就引著我去看那些鳥，給我講各種鳥的習(xí)性，吃什么食，飲什么水，什么時候喂，又讓我看他的鴿籠，那一排鴿籠有七八個小隔間，每個隔間里有兩三只鴿子，他爬上房頂把那些鴿子放出來，那二三十只鴿子就飛上天空，在天上盤旋，排成各種圖形，還發(fā)出了清脆的鴿哨聲，他指著領(lǐng)頭的那對白鴿說：“這是一對信鴿，能跑好幾千里，當(dāng)時買它們可花了不少錢呢?！庇终f：“你聽到鴿哨的聲音了嗎？好聽吧？鴿哨可不容易做呢，要找一根粗的葦子，截下來，然后再切出幾個切口，綁在鴿子的腿上，它在天上飛的時候才能發(fā)出哨聲，跟人吹的口哨一樣?！蔽衣牭萌肓嗣裕煌｜c(diǎn)著頭。

從房頂上爬下來，他又帶我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東邊的院子，這個院子中間種著一棵蘋果樹，蘋果樹下是一口壓水井，井旁還有一張矮桌，一個水缸，一把竹制的藤椅。蘋果樹南邊是一片菜圃，有扎了架子的豆角、黃瓜，也有排列成行的青椒、茄子、西紅柿和胡蘿卜，靠墻還有一排狗窩，每條狗一個窩，一排七個。那幾條狗也跟著我們走進(jìn)來，回到它們的窩里，蹲著，眼睛卻望著我們。對面的東墻邊有兩個土坯壘成的小塔，大約一米高，我跑過去一看，一個里面是黑兔子，一個里面是白兔子。見我盯著它們看，白兔子的黑眼珠也瞪得圓圓的看我，黑兔子卻驚慌失措地躲了起來。他見我好奇，又耐心地跟我解釋：“兔子真正的窩在地底下，上面這個磚塔是為它們遮風(fēng)擋雨的，也防止它們逃跑。”說著他從兔子窩里撈起一只白兔子，兔子那雙明亮的大眼睛滴溜溜轉(zhuǎn)，兩條后腿不斷地踢蹬，他順著脊背摸兔子的毛，兔子很快安靜下來了，他笑了笑，對我說：“你也來摸摸。”

我猶豫著伸出手，摸了一下兔子，那只兔子身體一激靈，我又輕輕地摸了兩下，它的眼神變得柔和了，他將兔子放在地上，兔子便蹦蹦跳跳地向前走，我在后面追，它在草叢中停下，露出三瓣牙齒，快速地啃著草葉，我在它身后蹲下，用手去摸，兔子蹦了一下，跑遠(yuǎn)了。我站起來，要去追，轉(zhuǎn)頭看他又撈出了一只黑兔子，放在地上，那只黑兔也蹦蹦跶跶地跑過來，我想去抓，這只兔子看到我，轉(zhuǎn)身一蹦，向西北方向逃跑了，我在后面追，它突然鉆入草叢，怎么都找不到了，我說：“兩只兔子都跑了?！崩项^笑了笑說：“跑不了，讓它們在院子里透透風(fēng)吧?！闭f著他從樹上摘下來一個蘋果，朝我晃了晃，說，“來，嘗嘗這個蘋果熟了沒有？”我跑過去，從他手里接過蘋果，迫不及待地啃了一口，有一種又酸又甜的感覺，其實(shí)從一進(jìn)這個院子，我就盯上了樹上的蘋果，但是我感覺跟他還不熟，不好意思開口，現(xiàn)在我捧著蘋果啃著，心里油然生出了對他的親近感。他在藤椅上坐下，啜了一口茶，又指著旁邊一個小板凳說：“坐下好好吃吧。”

我剛坐下，聽到嘩啦一聲，像是水波跳動的聲音，忙站起來尋找，卻又沒有了聲息，我隱約感覺是從水缸那里傳來的，便啃著半個蘋果扒到水缸上去看，這才發(fā)現(xiàn)水缸里竟然還養(yǎng)著魚，不是我們村南小河里的那種竄條兒，而是紅色的、白色的、五彩斑斕的金魚，有五六條，有的鼓著大眼睛，有的拖曳著長尾巴，正在水缸中游來游去，我從來沒有見過金魚，不禁看呆了，這時正好有一條紅色的金魚游過來，向上一躍，撲騰起的水花濺到了我臉上，我啊呀叫了一聲，趕緊往后退，差點(diǎn)跌倒在地上。

我未來姐夫的爹哈哈大笑了起來，他起身進(jìn)屋拿了條毛巾，給我擦了擦臉，等我再回到桌前的時候，發(fā)現(xiàn)桌上多了一把糖和一把瓜子，他又坐到藤椅上，手里把弄著一個黑色的東西——后來我才知道是收音機(jī)，我們那里稱為“戲匣子”，他調(diào)出了聲音，放在桌子上，又指了指糖和瓜子對我說：“吃吧?！蹦菚r我深信猴子和黑糖的話，從一進(jìn)他家院子開始，我就等著他給我糖，現(xiàn)在看到糖，我的眼睛不禁亮了一下，趕緊抓了一塊糖緊緊攥在手里，想起猴子和黑糖，另一只手又抓了幾塊。這時我才想起他們還在等我，不知是不是等急了，我心里有點(diǎn)慌，便站起來說：“我走了?！闭f著轉(zhuǎn)身就往外跑。我未來姐夫的爹一愣，他可能沒想到我說走就走，連忙站起來說：“玩得好好的，怎么這么快就走啊?！蔽乙慌?，那些狗也汪汪叫著跑，他緊走幾步追上我，把那些狗趕開，又把桌上剩下的那些糖和瓜子塞到我兜里，帶我穿過那道月亮門，又走過院子里那幾棵棗樹，將我送到院門口，跟我說：“有空再來玩啊?！蔽尹c(diǎn)點(diǎn)頭，撒開腳丫子就向西跑。一口氣跑到墻角，我一看，猴子和黑糖已經(jīng)不在了，黑五和三見哥也不見了。

二

那天晚上回到家，我沒敢跟我娘和我姐姐說我去了后街，我娘跟我說過不能拿人家的東西，要是讓她知道了，非打我一頓不可，在回家之前，我琢磨了半天，將糖和瓜子用一塊破布包好，藏在了麥秸垛的洞里。到了第二天，在代銷點(diǎn)前的打麥場上，見到猴子和黑糖、黑五和三見哥，他們說：“昨天你咋進(jìn)去那么長時間？”我興奮地跟他們說起昨天見到的鴿子、兔子和金魚，又從麥秸垛洞里扒出糖和瓜子，他們邊吃邊聽我興致勃勃地說白鴿是怎么在天上飛的、兔子是怎么在地上跑的、金魚是怎么在水里游的，還有那一群大狗小狗，是怎么汪汪汪叫的，眼睛里都流露出羨慕的神色。那時候我是個“人來瘋”，越是引人注目就越是得意，尤其在猴子和黑糖這兩個大孩子面前，他們比我大五六歲，平常里都很少帶我玩，黑五和三見哥也比我大一兩歲，現(xiàn)在他們都向我投來了艷羨的目光，我愈發(fā)得意，最后說到那老頭將我送到門口，跟我說“有空再來玩啊”，還添了一句“啥時候來都行”。猴子沉吟著說：“啥時候來都行？那就今天再去吧?！焙谔且舱f：“我們跟你一起去，行不行?。俊?/p>

他們這么一說，可讓我犯了難，昨天我就是硬著頭皮進(jìn)去的，也能感受到跟那個老頭無話可說的尷尬，今天我要是再去，到了那里跟他說什么？而且不只我一個人去，還要帶上猴子和黑糖，到了他家里怎么說，他會不會歡迎？但是我的大話已經(jīng)說出去了，想往回收也收不回來了，——現(xiàn)在想想我就為當(dāng)時的自己尷尬，可那時我卻并沒有清晰地意識到這些，反而被一種自大的情緒鼓脹著，大大咧咧地說：“那就去唄，有啥不行的啊?！?/p>

我們跳下麥秸垛，從前街往后街走，走過我們隊的牲口棚，走過后街那幾棵大棗樹，很快就來到大水坑邊，遙遙看到東北角那個老頭家的門口，我不禁加快了腳步，猴子和黑糖卻停下來，我走了一會兒見他們沒跟上，便又跑回來，問他們：“你們怎么不走?。俊焙镒訐狭藫项^說：“我們還是不去了……”黑糖也說：“要不還是你一個人去吧，你到了那里問問他，能不能帶我們?nèi)?，你問?zhǔn)了我們再去?！焙谖搴腿姼缫部粗?，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想了想，說：“那好吧，我去問問?！闭f著轉(zhuǎn)身朝他們家走去。

我一進(jìn)院門，那條大黑狗就沖了上來，汪汪汪叫著，但卻不像昨天叫得那么兇，同時還不停地?fù)u著尾巴，它一叫，另外三四條小狗也圍了上來，籠子里那些色彩鮮艷的小鳥也不停地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叫著。這時我未來姐夫的爹從屋里走出來，看到我，他一下子愣住了，說：“怎么又是你??？”我歪著腦袋向上看他：“你不是說叫我有空再來玩嗎，今天我就有空啊?！彼笮ζ饋?，說：“好好好，真是個實(shí)在孩子啊。”說著他把那些狗趕開，領(lǐng)著我向院里走，隨口問我，“你知道你該叫我啥嗎？”這一句話可把我問住了，在我們那里，女婿一般稱呼岳父為大爺，新娘的兄弟也稱女婿的父親為大爺，但是我姐姐和我姐夫尚未成親，那我該怎么稱呼他呢？我正在心里盤算，他卻拍了拍我的小腦袋，呵呵笑著說：“你就喊我大爺吧?！蔽仪宕嗟睾傲艘宦暋按鬆敗?，他哈哈大笑起來。

我們來到東邊那個院子里，我跑到兔子窩那里去看兔子，又扒到水缸上看金魚游來游去的，他伸手從樹上摘下一個蘋果遞給我，說：“你跟大爺說說，你昨天是為啥來的？”我啃著蘋果，跟他說起昨天猴子和黑糖怎么說到這里可以給我糖，我們又是怎么從前街走到后街的，我又是怎么一個人走進(jìn)院門的，他聽得哈哈大笑，對我說：“難怪你小子昨天抓了糖就跑呢，”又說：“以后你想吃糖就到這兒來。”說著到屋里又抓了一把糖和瓜子，塞到我的兜里，弄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他沖我眨了眨眼，說：“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不要跟別人說啊?！蔽乙矊W(xué)著他眨了眨眼，說了聲：“好！”他的話正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我正擔(dān)心我爹、我娘和我姐姐知道呢，要是他們都不知道，而我又有一個隨時吃糖的地方，那該多好??！這時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問他：“猴子和黑糖說想跟我一起來，讓我問問你，我能帶他們來嗎？”他沉吟了一下，對我說：“他們想來就自己來，不用讓你帶，我們的小秘密只屬于我倆，你看行不行？”我高興地跳了起來，連連說好。他又問我：“今天你還想玩點(diǎn)什么？”我想了想說：“我想爬到房頂去放鴿子?！彼χf：“好啊，你跟我來?！?/p>

他帶我來到西院，堂屋門西邊的樹下放著一架梯子，斜搭在房檐上，昨天我就是看他從這架梯子爬上去的。來到梯子下，他扶著梯子讓我先上，那時鄉(xiāng)村的梯子都是農(nóng)家自己做的，找兩根細(xì)一點(diǎn)的檁條，再找一些可以做椽子的木棍，將木棍釘在兩根檁條中間，豎起來就是一架簡易的梯子。他家的梯子也是這樣，但他家梯子上的木棍與木棍之間的空隙很大，我攀著上面的木棍，向上蹬一級，要費(fèi)很大的勁兒，有時站在木棍上，甚至夠不到雙手要抓的上面的木棍，他看我爬得吃力，就從后面登上梯子，推著我的背助我一臂之力，有時見我實(shí)在夠不著，就一手抱起我，將我放在高一層的棍子上，我就在這更高的棍子上繼續(xù)攀爬?？纯吹搅朔块?，到這里梯子已是最高一級了，但是比房檐要低，向上沒有可以抓握的棍子，要跨一大步才能踏上房頂，這個動作對我來說太難了，很容易一步踏空摔下去，但是我卻并不怕，上半身趴在房檐上，腳底下用力一蹬，抬起腿，想將腿騙到房檐上，這時候我突然感覺身體一輕，像飛了起來，原來是我未來姐夫的爹一手將我提溜起來，放在房頂上，隨后他跨了一步，也踏上了房頂。

我們一上來，那些鴿籠里的鴿子就咕咕咕叫，還有的撲棱著翅膀向這邊飛，他嘴里咕咕叫著呼喚它們，走到鴿籠旁一一打開，那些鴿子便蜂擁而出，有的在屋頂上悠閑地踱步，有的挓挲著翅膀想要飛翔，他從兜里抓出一把小米，輕輕撒在屋頂上，那些鴿子便紛紛搶上來啄食，有一只白鴿只顧啄小米，不小心撞到了我的腿上，可它連頭也不抬，繼續(xù)在地上啄來啄去，我蹲下來想要捉住，它輕輕一跳就逃開了，仍然低頭不停地啄，我趁它不注意，從后面悄悄接近，突然伸手去捉，這只白鴿受到驚嚇，突然展翅飛了起來，它的翅膀擦著我的肩膀，扇起一陣微風(fēng)，在我右前方騰空而起，看著這只白鴿要在眼前飛走，我很不甘心，猛跑幾步，伸手想要去抓。正在這時，我的衣領(lǐng)卻從后面被緊緊抓住，我轉(zhuǎn)過身來，是我未來姐夫的爹，他說：“別在房頂上跑，你看看，這多危險！”我低頭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離房檐只有一步之遙，心里這時才有點(diǎn)害怕。

他把我拉到鴿籠旁，從兜里抓出一點(diǎn)小米放在我手心里，說：“你在這里喂，它們一會兒就跑過來了。”我蹲在地上，嘴里學(xué)他咕咕咕叫著，把小米撒在面前，不一會兒，那些鴿子就紛紛圍攏過來，在我眼前排成一片，那只小白鴿也飛了回來，在離我較遠(yuǎn)的地方低頭啄著，地上的小米越來越少，其他鴿子紛紛走遠(yuǎn)，小白鴿卻離我越來越近，我伸手想要去撫摸它的羽毛，沒想到它卻一歪頭，在我的掌心啄了一下，有點(diǎn)疼，我趕緊縮回手查看，原來我手心里還粘了一些小米粒，它不是要啄我，而是要啄小米，我搓了搓，將手里的小米搓在一起，攤開掌心伸到它面前，小白鴿小心翼翼地啄了一口，這次沒有啄疼，我對它笑了笑，小白鴿一邊啄食，一邊瞪著它的小眼睛看我，我用另一只手輕輕撫摸它的羽毛，它咕咕咕咕溫順地叫著，手心里的米粒啄完了，我把它抱起來，這次它沒有飛走，溫柔地躺在了我的懷里。

正在這時，一聲嘹亮的口哨吹響，剎那間，房頂上的鴿子紛紛展開翅膀，撲棱棱飛上天空，我懷中的小白鴿也騰空而起。這些鴿子剛開始還有些凌亂，小白鴿飛到前面，它們很快就排成了整齊的隊伍，一起在瓦藍(lán)的天空中盤旋飛舞，響亮的鴿哨聲綿延不絕，它們先是繞著房頂飛，后來繞的圈越來越大，我的眼睛緊緊地追隨著它們，隨著它們的盤旋在房頂上轉(zhuǎn)圈，不時地跳躍，鼓掌，歡呼，有時它們被旁邊的高樹擋住了，我正在著急，可是一晃，它們的身影就又出現(xiàn)了。

我的目光隨著它們看到了碧藍(lán)而遼遠(yuǎn)的天空，綠樹環(huán)繞的村莊，鱗次櫛比的黑色屋頂，以及西邊那個大水坑。大水坑的邊上長滿了蘆葦，中間盛開著紅紅的荷花，有兩三只大白鵝在水面上浮游著，還有兩個不知誰家的小姑娘，正在岸邊洗衣服。我從沒有在這個角度看過大水坑，一時覺得美極了，不由得凝神諦視起來，這才在東南角的蘆葦叢后發(fā)現(xiàn)了兩個小黑點(diǎn)——那是猴子和黑糖，他們一個拿著樹枝在地上不停地畫著，像是在寫字，另一個不時抬頭向這邊張望一下，像是在等我?？吹剿麄?，我異常興奮，高聲呼喚著他們的名字，但是相隔太遠(yuǎn)，他們根本就聽不到，只有一個瞬間，我覺得猴子像是聽到了什么，他一下跳起來，四處東張西望著，我繼續(xù)向他們高呼，揮手，但他們卻似乎再也沒聽到我的喊聲。過了一會兒，我看到猴子扔掉手中的樹枝，跟黑糖說了幾句什么，黑糖也站起來，他們又向這邊望了一眼，便轉(zhuǎn)身慢慢向回走了。站在房頂上，看著他們的背影消失在村里的巷陌中，想到他們也不等我，竟然先走了，我心里不禁有一點(diǎn)難過，轉(zhuǎn)過頭去看時，那群鴿子依然在天空中盤旋，嘹亮的鴿哨聲時斷時續(xù)。

三

等再次見到猴子和黑糖時，他們騎在代銷點(diǎn)東邊三奶奶家的墻頭上，正向南眺望我們隊的牲口棚，那些騾子牛馬剛下地歸來，飼養(yǎng)員正忙著飲水喂料。我跑過去，問猴子有沒有聽到我在房頂上喊，他說離得那么遠(yuǎn)，又有那些大榆樹擋著，他們什么也沒看見，我便興致勃勃地給他們描述我是怎么站在房頂上看鴿子飛翔的。猴子和黑糖聽我講得入神，也不忍心打斷，最后才問我：“我們讓你問的事，你問了沒有？”我聽得一頭霧水，忙說：“問什么呀？”猴子說：“不是說讓你問問，能不能帶我們一起去看鴿子嗎？”我“哦”了一聲，才想起有這么回事，連忙說：“我問了，他說你們想去就自己去，不用我?guī)?，你們?nèi)サ臅r候可要叫上我呀，到時候我們一起去?！焙镒雍秃谔腔ハ嗫戳艘谎?，我見他們眼神有點(diǎn)黯然，連忙問：“你們不愿意帶我去呀？”猴子說：“不是帶不帶你的事，人家這是不想讓我們?nèi)ァ！蔽艺f：“他不是說想去就去嗎？”黑糖說：“說是這么說，大人說話都喜歡拐彎兒，你跟他們家是親戚，想去就去，人家也拿你沒辦法，我們跟他遠(yuǎn)了一層，人家不想讓我們?nèi)?，就只好這么說唄?！蔽衣犃擞X得有點(diǎn)吃驚，說：“不可能吧？他不是這么說的呀，我再問問他去。”說著從墻頭上跳下來，就要往后街走。

猴子連忙攔住我說：“別去，你去了也沒用。”我說：“那咋辦呀？”猴子想了想，笑著說：“也沒事，你替我們?nèi)ゾ秃昧??！蔽覔狭藫虾竽X勺說：“我怎么替你們?nèi)グ?？”猴子說：“你每次到他家去了，就回來給我們講講，不就相當(dāng)于我們也去了？”我高興地說：“這很簡單呀?！焙镒优牧伺奈业募绨蛘f：“你三叔說，讓我們?nèi)ドa(chǎn)隊幫著干活，正好以后也沒空了，你就多去后街，回來講給我們聽。”我說：“你們?nèi)ジ苫?，是不是就能騎馬了？”黑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你倒想得挺美?！?/p>

從此之后，我隔三岔五就到后街我未來姐夫的家里去，有時候他們家里沒有人，有時候就只有我未來姐夫的爹在家，我一去，他就帶著我玩，到房頂上去看鴿子，到東邊院里去看兔子和金魚。有時他做木工活，我就靜靜地待在一旁，看著他做，偶爾問他幾句什么，他邊做活邊回答，時而抬起頭來看看我。那時候我并不知道這個老頭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也不知道為什么平時家里只有他一個人在，直到多年之后，我才知道那時他家里的人都去生產(chǎn)隊干活了，只有他一個人在家，在為蓋新房做手工細(xì)活，我也才知道他不是一個普通的莊稼人，而是一個鄉(xiāng)間奇人，他不僅會養(yǎng)狗養(yǎng)鴿子，還會養(yǎng)馬養(yǎng)牛養(yǎng)羊。我們那里的人都說，他能聽得懂鳥言獸語，能跟鳥獸說話，我曾跟他到村東的那片樹林里去玩，他一吹口哨，很多鳥都紛紛鳴叫起來，還有一只喜鵲飛過來，落在他的手心里，他對著喜鵲啾啾啾啾地說一會兒話，喜鵲好像聽懂了似的，沖他點(diǎn)點(diǎn)頭，一振翅膀又飛走了，我問他跟那只喜鵲說了什么，他神秘地笑了笑說：“小孩子別亂打聽。”那時我印象最深的是，不論什么，他總能玩出花樣來，一塊木頭，他拿小刀左旋旋，右旋旋，就能旋出一個陀螺來，他到草地里走一趟，就能捉到兩只蟈蟈，裝在麥秸編的青綠小籠子里提回來，再放到陶罐里讓它們斗，跟他在一起玩，總是能發(fā)現(xiàn)有新的樂趣。

那時候我最喜歡看他干木工活，他在院子南邊羊圈附近，搭了一個棚子，里面堆放著各種各樣的木頭、家具的半成品，地上滿是刨出來的刨花，飄蕩著木頭鋸開之后的清香。在一個小角落里，還有一個木箱，里面擺滿了木匠用的各種工具，刨子，鉆子，鑿子，錛子，各種大小不一的鋸條，以及曲尺和墨斗，等等。這些東西我都沒見過，走進(jìn)棚子，就好奇地這兒看看，那兒摸摸?？匆娢覕[弄他的工具，他就說：“別亂動我的東西啊，這些東西會咬手，咬著你了可別怪我?！蔽移婀值貑枺骸澳愕臇|西咋會咬手呀，它是怎么咬手的？”他拿過一個鉆子來，在自己手上比畫一下，說：“噌的一下，一股血就冒出來了，就是這么咬手的，你說疼不疼？”我嚇得往后縮一縮脖子，說：“疼，疼，真疼?！彼Σ[瞇地拍拍我的小腦袋，說：“知道疼就行，可別亂動。”我最喜歡玩墨斗，從里面拉出那條墨線，固定在一塊木板上，向上用力一拉，墨線彈回去，打在木板上，就是一條黑色的直線，他平常就是沿著這樣的黑線鋸、削、鑿的，但我不懂，也不管這些，趁他不注意，拉起那條墨線在木板上到處亂彈，等他回過頭來，看到木板上橫七豎八的黑線，鼻子都?xì)馔崃耍瑲夂吆叩卣f：“你這個小家伙，可真是亂彈琴呀！”

他干活很慢，很細(xì)致，嘴里叼著一根煙，蹲在地上，對著木板瞄來瞄去，才拿鋸子開始鋸，然后用刨子、鉆子、鑿子不停地鉆和刨，有時他也會吩咐我：“給我把錛子拿過來?！薄敖o我把曲尺拿過來?！蔽揖蜆奉嶎嵉嘏苓^去，把錛子和曲尺拿過來，遞給他。他接過去，也不看我，又開始不停地量和瞄。更多的時候，我就坐在木頭墩子上，看他怎么干活，我眼看著一塊塊木頭在他手中逐漸變得規(guī)整，最后變成了一個凳子、一扇門、一張桌子，他讓我站上去：“看看結(jié)實(shí)不結(jié)實(shí)？”我踩著凳子爬上桌子，在上面咚咚咚咚地蹦，這張桌子紋絲不動，他滿意地笑著說：“很結(jié)實(shí)啊，下來吧?！蔽覐淖雷由弦卉S而下，他坐下來，點(diǎn)著一根煙，笑瞇瞇地抽著。

有一次我去他家里，他正在將做好的一個門框和幾扇窗框裝上地排車，見我來了，對我說：“正好你來了，走，我們一起看看新房去。”我問：“什么新房?。俊彼麑ξ艺f：“就是你姐姐和你姐夫的新房啊，等他們結(jié)婚了，就住在那里?！蔽乙宦犘睦锱d奮起來，他們的新房是什么樣子的，我也很想看看，便說：“走啊，在哪里？”他笑著說：“你跟著我走就行。”他轉(zhuǎn)頭看看我，又說：“干脆你也坐在車上吧?！闭f著他把我抱起來，讓我坐在車幫上，緊緊扶住斜放在車廂里的門框和窗框，跟我說：“坐好了啊?！彪S后他便推著車子出了門，出門向南拐，來到后街村口的那幾棵棗樹下，從這里再向東，這正是我到他家來的那條路，我不禁有些疑惑，問：“這是去哪里呀？”他笑著說：“去新房啊，你坐穩(wěn)，很快就到了。”又走過兩條胡同，他向南一拐，進(jìn)了一條胡同。這條胡同我從沒來過，看上去很陌生，他推著車子，來到胡同盡頭倒數(shù)第二家，向東一拐，進(jìn)了院門，把車放下，說：“到了！”

我從車上跳下來，走來走去地看。這是一處全新的宅院，四圍是紅磚壘的院墻，院子里栽著幾棵小棗樹，正房是三間，西側(cè)有一間偏房，東邊靠墻是一排小榆樹，最南邊是廁所，也都是紅磚砌的。這在當(dāng)時是很好的新房。我去的時候，正房還未完工，現(xiàn)場有點(diǎn)雜亂，房子的外面擺著紅磚，里面堆著泥沙，四邊的墻壘到了半人多高，正是該安窗框的時候了。他帶我走到房間里面，我抬頭看了看，還沒有上梁，望出去是一片碧空。他說：“這房子還沒蓋好呢，等過幾天蓋好了你再來，就好看了！”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正說著，有一個人走了進(jìn)來，胖胖的，后來我才知道他是我姐夫院里的一個叔叔，綽號叫“二百七”，但當(dāng)時我不認(rèn)識他，他也不認(rèn)識我，看到我，他就問：“這是誰家的小孩呀？”我未來姐夫的爹說：“這是前街那誰她兄弟?！倍倨呔托呛堑馗艺f：“怎么著？你姐姐還沒嫁過來，你就先給她看新房來了？”我白了他一眼，說：“看看新房怎么了？”他們兩人就哈哈大笑起來。

四

有一個下雨天，在代銷點(diǎn)門前的打麥場上玩，我跟黑五和三見哥說起了我姐姐的新房，他們很好奇，問我這新房子在哪里，是什么樣子的，我就跟他們說：“離這里不遠(yuǎn)?！彼麄冋f：“那你帶我們?nèi)タ纯窗??！蔽艺f：“你們不帶我去你姐姐家看，我為啥要帶你們?nèi)タ次医憬愕男路垦?。”黑五和三見哥的大姐都結(jié)婚了，但都嫁在了外村，不在我們村。他們說：“我姐姐要是嫁在咱們村，我也帶你去看?！蔽蚁肓讼?，覺得他們說得有點(diǎn)道理，但又感覺自己帶他們?nèi)ズ孟裼悬c(diǎn)吃虧，心下有點(diǎn)猶豫，這時三見哥說：“你一定是瞎編的，是吹牛，你姐姐是要跟后街的人結(jié)婚，他們的新房子，怎么會離咱這兒近呢？”黑五也說：“我說呢，差點(diǎn)讓你騙了?！蔽乙宦牼图绷耍噶酥肝医憬阈路康奈恢谜f：“就在那里，不信我?guī)銈內(nèi)タ纯础！闭f著我從麥秸垛上跳了下來，在前面帶路，向我姐姐的新房走去。

我們冒著小雨踩著水洼，走過三奶奶家門口，走過我們隊的牲口棚，在下一個胡同口向南一拐，就進(jìn)了我姐姐家新房的胡同，路過東邊第一戶人家時，他們家的大狗沖我們汪汪地叫，再向前走，西邊第二戶人家蓋著高大的門樓，再向前走，東邊第三戶人家就是我姐姐家的新房了。我指指那座新房說：“你們看，就是這里?！闭f著就帶他們往里走。院子里飄著瀟瀟細(xì)雨，滋潤著剛栽下不久的小樹苗，不知誰家的一只山羊，跑到院子里啃嚙著地上的青草。進(jìn)了門我才看到，幾天沒來，三間堂屋都已蓋好了，上面的房頂剛蓋上沒有多久，葦箔都是新的，檁條和椽子還露著白茬兒。

我們?nèi)バ路康氖?，不知怎么讓我姐姐知道了，她回到家又氣又急，跟我說：“以后你別往那座房子里去玩了，還亂說，你亂說什么呀？”我理直氣壯地說：“我亂說啥了？那個房子不是給你蓋的嗎？”我姐姐都快氣哭了，對我娘說：“你也不管管你二小，看看他瞎說的都是啥？”我娘笑著數(shù)落我：“以后可不能這么說了，就像盼著你姐姐早點(diǎn)出門子似的。”我說：“我姐姐出門子不是好事嗎？”我娘瞥了我姐姐一眼，笑著說：“是好事，可也不能這么說?！蔽医憬阋慌つ槪叱龇块T，回她自己房間去了。我愣在那里，怎么也琢磨不明白大人的事。

我不聽我姐姐的勸告，仍到新房去玩，有時我一個人去，有時帶別人一起去，剛蓋好的房子空空蕩蕩的，沒有比這里更適合我們玩的地方了，再說這里是“我姐姐”的新房，帶他們到這里來，我感到分外驕傲和自豪，每次帶新的人來，我都帶他們參觀堂屋的每一個房間，西廂房，東邊的一排小榆樹和廁所，得意地跟他們說，等過些天，我姐姐結(jié)婚了，就住到這里來了?？粗麄兞w慕的眼神，我心里更加高興，就像這里是我的地盤一樣。

那天路過我姐姐家新房那個胡同，我拐了進(jìn)去，沒想到竟在這里遇到了我未來姐夫的爹。我一走進(jìn)院子，就看見那里堆了一大堆石灰，他正在用水?dāng)嚢琛Ｒ姷轿?，他高興地說：“嗨呀，你干啥來了？我正說好幾天沒見你了呢?！痹谒媲?，我不好意思說來看我姐姐的新房，只是看著他。他手里的活不停，用鐵锨攪拌著，將水和白灰混在一起，我說：“這是要干啥呀？”他說：“這是拌石灰，等拌好了把屋里的墻一刷，墻就變白了?！闭f著又用下巴朝東邊一棵小樹指指，說，“你看看那是啥?！蔽遗苓^去一看，見樹上掛著一個鴿籠，里面正是那對白鴿，小樹的枝條還很嫩，鴿籠掛上去墜得有點(diǎn)彎了，白鴿在籠里跳躍著，我驚喜地說：“你怎么把鴿子帶來了？我今天去找你了，想看看鴿子，沒想到你不在家?！彼χf：“以后我不在家，你就到這里找我呀，這幾天你沒來，也沒人做伴，我就把這對鴿子帶來了?！庇终f：“等干完了活，就把這對鴿子帶到小河南沿，在那里把它們放飛，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我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說：“好呀好呀，什么時候干完活??？”他笑著說：“還得好大一會兒呢，你耐心等著吧?！?/p>

于是我便坐在地上，時而看看鴿子，時而看著他干活。他在那里提水，攪拌白灰，又用舊報紙疊了頂帽子戴在頭上，提著一個小桶，蹬上梯子開始刷墻——他用一把黑色的刷子蘸了白灰，在墻上一下一下涂抹過去，那面墻就變白了，一開始只是白了一塊，隨后就白了一豎條，慢慢地，白的面積越來越大，遮住了原先墻上的紅磚和泥縫，整面墻就變得潔白漂亮了。刷完一面墻，累了，他就坐在兩塊磚上，擦擦汗，抽支煙，跟我說話。他跟我說打的那些家具，這張桌子放在哪里，那對沙發(fā)擺在哪里，五斗櫥和大立柜怎么擺放，我有點(diǎn)遲疑地問他：“哪里有五斗櫥和大立柜，我也沒見你打呀？”他哈哈笑著說：“我沒打不要緊，這是你姐姐要帶來的嫁妝呀。”見我還是不懂，他又笑著跟我解釋，現(xiàn)在小青年結(jié)婚，嫁妝一般都會有五斗櫥和大立柜。

總算干完活了，他把工具收拾好，洗洗手，跟我說：“走吧?！闭f著他走過去，從樹上摘下鴿籠，便帶我走出了院子，我們向南爬上河堤，此時太陽快要落山了，西邊的天空一片彩霞，紅彤彤的，照得河水也紅了。我們從河堤下面的小路向西走，跨過小橋，再從河的南沿向東走，來到了一大片草地。他把鴿籠放在草地上，打開鴿籠，那兩只白鴿蹦蹦跳跳地走了出來，在草地上踱步，低頭啄草籽，他跟我說：“你看報紙上，咱國家一有什么喜事大事，就在天安門廣場開會，放飛鴿子，你知道怎么放鴿子嗎？”我說不知道，他說：“你雙手捧著，用力向上一拋，鴿子就飛起來了。”說著他咕咕咕咕叫著，兩只白鴿走了過來，他捧起一只，讓我捧起另一只，一起用力向天空一拋，那兩只白鴿果然騰空飛了起來，越飛越高，在天空中不停盤旋，在晚霞的映照中姿態(tài)更加優(yōu)美。他吹了一聲口哨，白鴿便開始向北飛，越過小河、山巒、樹木，向我們的村莊飛去。他仰頭看看鴿子，提起鴿籠對我說：“咱也回家吧，鴿子到家比我們還要早呢?！弊叩叫蛏系臅r候，我突然抬起頭來，問他：“你說有喜事就能放鴿子，那我姐姐結(jié)婚是喜事，那天也能放鴿子嗎？”他愣了一下，接著哈哈大笑起來，拍拍我的頭說：“那有什么不行的，放飛一群鴿子，在天上飛，多喜慶多熱鬧??！”

五

猴子也喜歡養(yǎng)鴿子，他家有一對灰色的鴿子，他愛如珍寶，每天給它們飲水喂食，定時放出去飛，平常里我想靠近一下他的鴿籠，他都不讓，還總是嚇唬我：“別離得太近，小心鴿子叼了你的手?！笨伤诼犝f我未來姐夫的爹家里有二三十只鴿子，尤其是有一對白鴿之后，不僅讓我靠近鴿籠，還讓我撫摸他的鴿子，“瞧這身上的羽毛，多光滑?！彼€跟我說，“我要是有一對白鴿就好了，你能不能跟你那親戚說說，讓他給你一對白鴿子。”我為難地說：“我娘不讓我找人家要東西?！焙谔且矌臀艺f話：“人家好不容易養(yǎng)了一對白鴿子，肯定不愿意送人，那不跟讓人家拿刀子割自己的肉一樣？”猴子說：“別人要他不給，你去要他能不給嗎？他們家正求著你姐嫁過去呢，還舍不得一對鴿子？”聽他這么一說，我的自尊心受到刺激，別人要不來，難道我也要不來嗎？于是血?dú)馍嫌?，脫口而出：“我去要，他一定會給！”猴子和黑糖也附和我，一個說：“那是，那是！”另一個說：“你去要，他不給也得給呀?！蔽冶凰麄兇蹬醯糜悬c(diǎn)暈了，他們又說要幫我割草，又說要去代銷點(diǎn)給我買糖，我腦子一熱就答應(yīng)下來，但是向后街走的時候我就開始后悔了，倒不是怕我娘打，而是怕我未來姐夫的爹不給我，就像黑糖說的，人家好不容易養(yǎng)了一對白鴿，能給我嗎？走在路上，我心里越想越?jīng)]底。

到了他家，我跟平常感覺不一樣，心里總是惴惴的，像是要偷他們家的東西一樣，他在旁邊做木匠活，有一搭沒一搭地跟我說著話，而我則低著頭，有點(diǎn)神不守舍，只是偶爾抬頭看看那對小白鴿。他看我悶悶不樂的樣子，就走過來摸摸我的頭說：“今天這是怎么了？好像不高興的樣子，是感冒了嗎？”又說，“也沒發(fā)燒啊，你覺得哪里不舒服嗎？”我搖了搖頭，仍然低下頭去，聽著他嗤嗤嗤嗤鋸木頭的聲音，心里暗暗想，實(shí)在要不來就不要了，也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干了一會兒活，擦擦汗，坐下來跟我說：“要不要去東院里看兔子？”我搖了搖頭。他又說：“要不要去看小狗，那條大黑狗快生了，等小狗生下來，我給你一條最好看的。”我又搖了搖頭，他又說：“咱們還是爬上房頂去看鴿子吧，帶點(diǎn)小米，去給鴿子喂食，那天你不是很高興嗎？那些鴿子也很喜歡你，你看你一來，那些鴿子都看著你呢，你知道不？有好幾只鴿子都快下蛋了，下了蛋就能孵小鴿，你見過鴿子蛋沒有，鴿子蛋就跟雞蛋形狀一樣，就是小點(diǎn)，大約這么大。”他說著，用手比了一下鴿子蛋的大小，朝我晃了晃。

我從來沒見過鴿子蛋，聽他一說倒是很有興致，也比了個手勢問他：“是這么大嗎？”他點(diǎn)了點(diǎn)頭，我又問他，“那白鴿子下的蛋，是不是也是白色的？”他呵呵笑了起來，說：“那可不一定，有時是灰色的，有時是白色的。”我又說：“那是不是灰色的蛋孵出來的是灰鴿子，白色的蛋孵出來的是白鴿子？”他笑得咳嗽了起來，笑了一會兒才對我說：“這可不是按顏色分的，只要是那對白鴿子下的蛋，不管什么顏色，孵出來的就都是白鴿子?！庇终f：“你喜歡這對白鴿，我就把它拿下來給你看看。”說著他蹬著梯子爬上房頂，將那對白鴿連同鴿籠一起拎著，爬了下來。隨后他將鴿籠掛在樹上，嘴里啾啾地喚著鴿子，又對我說：“看看，多漂亮呀！”我抬起頭來看，那兩只白鴿咕咕咕咕叫著，在籠子里上下翻飛，他見我仰頭看得吃力，又將籠子摘下來，打開門，把這對白鴿放了出來，“正好讓它們出來透透氣。”這兩只白鴿爭先恐后地飛出籠子，落到院子的空地上，在夕陽溫暖的光線中，它們悠閑地踱著步，神態(tài)很優(yōu)雅，我的目光緊緊地跟隨著它們，忽然它們一振翅膀，迎風(fēng)飛了起來，我眼看著它們飛越院墻，飛越高樹，飛到了天空中，在藍(lán)天白云間翱翔，我看得有點(diǎn)呆了，忽聽一聲口哨，那兩只白鴿從天空中緩緩下降，又落到了院子里。

我未來姐夫的爹也和我一樣，看著它們踱步，起飛，翱翔，下落，現(xiàn)在鴿子又開始在地上踱步，他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把這對白鴿送給你吧，你想不想要？”我一時愣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嘴里說出來的卻是：“想……不想要……”他笑了，問我：“怎么又想要又不想要呀？”我急得簡直要哭了，情急之下脫口而出：“不是我想要的?！彼χ鴨栁遥骸安皇悄阆胍?，那是誰想要呀，別著急，慢慢跟大爺說?！庇谑俏冶銖脑谒依锟吹桨坐澴诱f起，說到我講給猴子和黑糖聽，又說到猴子的灰鴿，他對白鴿的喜愛，又說到他們怎么讓我來要鴿子，我答應(yīng)下來，怎么走在半路上又后悔了，說到最后我竟然真的抽抽搭搭地哭了。他一直笑著聽我講，聽到這里，拍了拍我的腦袋說：“別哭啊，別哭，沒啥大不了的，我想想怎么辦呀?！彼皖^看著在地上踱步的鴿子，想了一會兒，跟我說，“你看看這樣行不行？這一對白鴿很珍貴，是我費(fèi)了不少勁才買來的，我可以送給你，但是你不要送給他們，他們想看，可以到你家里去看呀，怎么看都行，他們要是問，你就說是我說的，等明年開春這對白鴿下了蛋，可以送給他們一對鴿子蛋，你覺得怎么樣？”又說，“也不是說不給他們，我是怕他們養(yǎng)不好，把這對白鴿養(yǎng)死了，給你呢有一個好處，就是你不懂了可以隨時來問我，我教你怎么養(yǎng)，你覺得這樣好不好？”我想了想說：“好是好，可我也沒養(yǎng)過鴿子，不知道怎么養(yǎng)呀?！彼f：“也沒啥難養(yǎng)的，按時給它們喂食飲水就行，一天兩次，早上七八點(diǎn)鐘一次，下午三四點(diǎn)鐘一次，可以喂人吃的饃饃和窩頭，也可以喂麥子、豆子和小米，一次別喂太多，水要給它飲清水……”

我們正說著，我未來姐夫的娘突然回來了，看到我，她覺得有點(diǎn)奇怪，說：“這不是前街那誰她兄弟嗎？你怎么來啦？”說著趕緊放下鋤頭，把我讓進(jìn)屋里，讓我坐下，又給我沏了一碗紅糖水讓我喝，又問我：“你娘挺好的？你爹挺好的？你姐姐也挺好的？”我不停地點(diǎn)著頭，我雖然認(rèn)識她，但跟她不熟，她這么嚴(yán)肅的問話讓我有點(diǎn)不自在，便起身要走。她又說：“這就到吃飯的時候了，咋能走呀，咋著也得吃了飯再走呀，你先坐著，大娘給你做飯去?！闭f著，便走出了屋門。

我獨(dú)自坐了一會兒，看看這屋里，雖然才下午四五點(diǎn)鐘，卻顯得有點(diǎn)昏暗，我在屋里坐不住，便偷偷溜了出來，正好聽到我未來姐夫的爹和娘在廚房里說話：“她兄弟這是做啥來了？”“我也不知道啊，就是來玩吧？我給他講了半天鴿子，他聽得倒很入迷，也沒說有啥事?！薄澳氵@個人也真是，他沒說你不會問問呀?！薄皢柹堆剑粋€小孩能有啥事？”“你說有啥事？不會是咱親家反悔了吧？”“反悔啥呀，不是早就定好了？再說要是反悔，能讓一個小孩來說？你別老是疑神疑鬼的?！?/p>

我從門口溜出來，偷偷溜到院子里，想再偷偷溜到院門口，跑出去找猴子和黑糖。哪想到，我剛走了幾步，那條大黑狗就汪汪地大叫起來，我未來姐夫的爹和娘趕緊跑出來，他娘說：“她兄弟，你往哪里去啊？別走呀，吃了飯再走?！蔽疫B忙說：“不吃了，不吃了?！闭f著腳步不停地向外走，那條大黑狗叫得更響了，另外三四條狗也圍了上來，我未來姐夫的爹叱責(zé)著它們，趕忙跑到我身邊，拉著我的手說：“別怕，別怕?！闭f著走到那棵棗樹下，他抬頭看了看掛在籠子里的那對白鴿說，“你把這對白鴿帶走吧，記住我說的話啊。”我看看那對白鴿，點(diǎn)了點(diǎn)頭。他呵呵笑著，將那只鳥籠摘下來，讓我拎著鳥籠上面那個鉤子，說：“你就拎回去吧，千萬別給別人啊，回去給它們喂點(diǎn)小米就行，可別喂多了，渴了就給它們飲點(diǎn)清水，有啥不懂的，你來問我就行?！蔽尹c(diǎn)點(diǎn)頭，拎著鳥籠子，興高采烈地出了院門，順著那個大坑的東沿向南走，我未來姐夫的爹和娘站在門口送我，嘴里還在不停地說著：“慢點(diǎn)走啊，有空再來玩！”

六

我提著鴿籠，一路邊走邊看，正好迎面碰上我三叔。我三叔是返村知青，是村里的大隊干部，此時他正騎著自行車匆忙趕路，看到我說：“你咋跑到這兒玩來了，手里拿的是什么？”我說：“人家給我的鴿子?！蔽胰蹇戳锁B籠一眼，摸了摸我的頭，說：“快回家吧，別到處亂跑了啊?！蔽尹c(diǎn)點(diǎn)頭，我三叔又騎上自行車匆匆走了。

我來到代銷點(diǎn)門前的打麥場上，猴子、黑糖正帶著黑五、三見哥等一幫小孩在那里玩，看到我拎著一個鴿籠往回走，他們一下圍了過來，都嘖嘖稱羨，紛紛說：“這對白鴿真是太漂亮了，讓我們玩玩好不好？”我說：“你們只能看啊，可不能亂摸?！闭f著我爬上三奶奶家的墻頭，將鳥籠掛在那棵榆樹的樹枝上，他們都湊過來，圍著看，那對白鴿見這么多人看，在籠子中不停地往上飛。

這時猴子和黑糖把我拉到墻角，說：“我說得怎么樣，你一去就要來了吧？”“你是怎么說的，他怎么就給了你？”我就跟他們說了要鴿子的過程，最后我說：“他跟我說這對白鴿只能給我，不能給別人，他還說等明年春天鴿子下了蛋，可以送給你們?！焙谔钦f：“我就說吧，你去一定能要來，他再不舍得也得給你呀。”猴子看了看黑糖，又看看我說：“要不是我倆叫你去要，他也不會把這對鴿子送給你吧？你說，是不是該讓我倆先看兩天？這可不是說要你的鴿子，就是先拿回去看兩天，我保證一根毛也少不了，再說你也沒養(yǎng)過鴿子，這兩天你到我家去，正好我教教你怎么養(yǎng)，你覺得行不行？”

他這一說，我火熱的心情像被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一時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黑糖說：“看你把人家嚇的，人家剛拿回了這對鴿子，新鮮勁兒還沒過去，你就想給人家拿走，還講不講理了？”猴子看了看那對白鴿，說：“怎么不講理了，我說的是不是理??？你想想?！焙谔钦f：“你說的也不是沒理，但是你也得照顧一下人家的情緒啊，是不是？不管怎么說，鴿子是他要來的，你不能搶呀。”他這一說，猴子有點(diǎn)著惱了，突然提高了聲音，說：“我就跟他搶了，你能把我怎么著？”說著他一個箭步跳上墻頭，一把抓住鳥籠，從樹枝上摘下來，拎著鴿籠就跑。黑糖和我在后面趕緊追，我邊跑邊喊：“我的鴿子，我的鴿子，快還給我，快還給我！”喊著喊著就哭了起來。黑五和三見哥只看到鴿籠被猴子搶走了，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也在后面緊緊追趕著。

猴子的家在學(xué)校后面，他從代銷點(diǎn)向西跑，跑到電線桿那里再向北轉(zhuǎn)，在大路上一直向?qū)W校跑去，這時正是黃昏時分，村里的人都下晌回來了，有的牽著牛，有的拉著車，有的扛著鋤，說說笑笑的，遇到熟悉的人就打一聲招呼，夕陽的光照在他們身上像鍍了一層金邊，顯得很安詳，這時他們看到幾個孩子在街上瘋跑，只覺得是在鬧著玩。猴子在前面飛跑著，黑糖在后面緊緊追趕，我和黑五、三見哥被落在后面，我一邊哭一邊跑，突然踩到了一個小坑，一下跌倒在地上，黑五和三見哥連忙將我扶起來，我想再去追猴子，但是腳崴了，一動就疼，只能坐在地上，黑五和三見哥問我：“怎么啦，怎么啦，你沒事吧？”我用手指著猴子喊：“我的鴿子，我的鴿子?！?/p>

猴子還在向前飛奔，但是黑糖已經(jīng)接近了他，但在這時，我看到猴子突然停了下來，黑糖幾步追上猴子，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而他的動作也突然停了下來，我順著他們的目光向前看，遠(yuǎn)處出現(xiàn)了一個騎自行車的身影，我擦了擦眼睛，認(rèn)清了，那就是我爹，我爹平常里很少回家，這次回來得正是時候?？吹轿业?，我的身上鼓足了不知哪里來的勇氣，腳也不疼了，一口氣跑到猴子和黑糖身邊，只聽黑糖說：“你搶什么搶，你看人家都哭了，快還給人家！”猴子嘻嘻笑著說：“我是跟他鬧著玩呢?！焙谔菑乃掷锱謯Z過鳥籠，遞給我說：“別哭了，快拿著鴿籠回家吧?！蔽铱纯椿\子里，那對白鴿受到一番驚嚇，緊緊扒住底部的橫桿不敢動了。

這時我爹也騎到了，他跨下自行車，笑瞇瞇地問：“你們在這兒玩啥呢，看這跑得渾身是汗?！蔽抑钢镒诱f：“他搶……”我想說“他搶我的鴿子”還沒說完呢，黑糖連忙攔住我，說：“沒事，二叔，我們跑著玩呢。”猴子狡黠地沖我一笑，也對我爹說：“是啊，我們鬧著玩呢?！蔽业f：“別玩了，快回家吧?！闭f著他從自行車前把上掛的黑皮包里掏出幾個核桃，塞給猴子和黑糖他們，猴子接過核桃，轉(zhuǎn)身飛快地跑了，黑糖愣了一下，也去追他了，黑五和三見哥也跟他們一起走了。我爹對我說：“咱也回家吧?！庇謴奈沂掷锝舆^鴿籠，問我，“這是誰的鴿子??？”我說：“這是后街我大爺給我的。”我爹問：“后街哪個大爺？”我說：“就是我姐姐要嫁的那家的那個大爺。”我爹聽了一愣，哈哈笑起來：“你咋認(rèn)識他呀？他咋想起來給你鴿子了？”我一時說不出話來，只是笑著。

我娘和我姐姐都不在家，我爹把鴿籠掛在院子西側(cè)那棵大榆樹的樹枝上，洗了洗手臉，搬了兩個小板凳，跟我一起坐下，看那兩只白鴿。這對鴿子剛才受了驚嚇，這會兒才慢慢安靜下來，我爹舀了一勺清水，讓我倒給它們，又抓了一把小米，撒在它們面前的小碗里。他對我說：“鴿子可不好養(yǎng)，得細(xì)心，這東西最愛干凈了，吃的喝的都要干凈才行，還得經(jīng)常洗澡，不過你整天瘋馬野跑的，學(xué)學(xué)養(yǎng)鴿子，收收心也行?！蔽覇枺骸霸趺唇o鴿子洗澡呀？”我爹說：“就是拿個盆，在盆里洗呀?！蔽艺f：“那鴿子的毛濕了，還能飛嗎？”我爹說：“洗的時候不能飛，等身上的羽毛晾干，就能飛了，”又說，“等明天我教教你怎么給鴿子洗澡?！蔽艺f：“爹，你怎么對鴿子這么熟呢，你是不是也養(yǎng)過鴿子呀?！蔽业ζ饋?，說：“當(dāng)然啦?！苯又抑v起他養(yǎng)鴿子的故事。

他說他年輕的時候在地主家“扛活”，那個地主喜歡養(yǎng)鳥養(yǎng)鴿子，整天什么活也不干，就是提著鳥籠在街上遛鳥，他喜歡養(yǎng)鳥遛鳥，就專門雇了一個長工幫他養(yǎng)鳥，“這個長工就是后街你那個大爺，那時候我跟他住在一起，他忙的時候我就幫他喂，他養(yǎng)鴿子馴鴿子有絕招，別人學(xué)也學(xué)不來，偶爾他也教我?guī)渍小Ｓ幸淮嗡依镉惺?，回去幾天，等他回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我養(yǎng)的鴿子一只只羽毛锃光瓦亮，他就問我是怎么養(yǎng)的，我說我別的不會，就是會給鴿子洗澡，哈哈哈哈……”我爹說著大笑起來，我問他：“后來呢？”我爹說：“后來他也常給鴿子洗澡，鴿子就養(yǎng)得越來越好了，再后來地主被打倒了，分土地，分浮財，這么多鴿子沒人要，后街你大爺說他要，就分給他了，當(dāng)時還有人說他養(yǎng)鴿子是地主階級的生活作風(fēng)，他說地主能養(yǎng)鴿子，咱貧下中農(nóng)也能養(yǎng)，不僅要養(yǎng)，而且要比地主養(yǎng)得更好，還有人問他養(yǎng)鴿子有啥用啊，鴿子不像雞鴨鵝那樣下蛋能吃，不像狗那樣能看家，也不像牛馬那樣能耕田拉車，一個窮人養(yǎng)鴿子干啥？他說窮人為啥不能養(yǎng)鴿子，鴿子雖然不實(shí)用，但是美觀大方又好看，干一天活回來，躺在草垛上，口哨一吹，鴿子一飛，啥煩心事也沒了，看著鴿子在天上飛呀飛，就像自己也飛起來一樣，他說得倒好，可是沒有生產(chǎn)隊愿意要他，只好當(dāng)后街的飼養(yǎng)員，他去買賣個鴿子，人家都說他是投機(jī)倒把……”

我爹談起鴿子來也是滔滔不絕，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平常里我爹就是愛喝酒，坐在飯桌前一個人吱溜吱溜默默地喝，很少說話，現(xiàn)在他和我坐在院子里的大樹下，看著鴿子，竟然說了這么多話，雖然他的話我也不全懂，但我卻覺得他不像以前那樣嚴(yán)厲了，甚至還有點(diǎn)可愛，這是我們父子兩人之間很少有的談心時刻，現(xiàn)在我還記得，天色一點(diǎn)點(diǎn)黑下來，院子里有微風(fēng)輕拂，我爹背靠在大樹上，他的身影漸漸與夜色相融，可他說的話卻是那么溫和，那么親切。

七

這時候，我娘和我姐姐從地里回來了，我姐姐拉著一輛地排車，車上是在地里割的草，我娘背著柳條筐，里面裝著從菜地里摘的菜?？吹轿业貋砹耍夷镉指吲d又抱怨：“你回來，也不說到地里去接接我們，”一會兒又說：“也不說坐上鍋，還得現(xiàn)燒水做飯?！蔽业χf：“這不剛回來，還沒來得及呢嗎？”說笑著，我娘把菜拿到小廚房，準(zhǔn)備做飯去了。我爹站起來說：“我得到你奶奶家去一趟，二小，你跟我去不？”我爹每次回來，都要到我奶奶家去坐一會兒，說說話，這是舊時的禮節(jié)，每次去他都愿意帶上我活躍氣氛，但今天我有了這對白鴿，哪里還愿意跟他去，只是說：“我不去，我不去?！蔽业謫柫艘痪洌骸罢娌蝗グ?，那我可就走了？”我說：“真不去啊。”我爹看了我一眼，轉(zhuǎn)頭走了，這時我娘在小廚房里喊：“到那里坐坐就回來啊，一會兒飯就好了?！蔽业谠鹤娱T口說：“知道了?！?/p>

我姐停下車子，抱了一捆青草給羊，又扔到豬圈里一捆青草，我跑過去幫她，她笑著說：“你就別添亂了?！笔Ｏ碌那嗖菟龔能嚿闲断聛恚逊e到小廚房南邊的墻角，這些青草第二天要攤開在院子里曬，等曬干后堆起來，留著冬天喂羊。忙完這些，我姐姐回到屋里，端出來一個洗臉盆，招呼我說：“二小，快過來，給我壓點(diǎn)水?！蔽冶谋奶嘏艿綁核?，抓起壓水井上的木桿，不停地用力向下壓著，不一會兒，一股清水從出水口汩汩流出，嘩啦啦流到洗臉盆里，我姐姐先掬了一捧水洗了把臉，說：“真涼快呀！”等水滿了半盆之后，我姐姐說：“好了，夠了?！倍似鹉樑瑁瑏淼綎|廂房窗口那棵香椿樹下，放在臉盆架上，細(xì)細(xì)地洗了手，洗了臉。

等她擦完臉之后，才看到樹枝上掛的鴿籠，夜色中她看得不是很清楚，就問：“這是從哪里弄來的小鳥呀，還挺漂亮的?！蔽译S口回答她說：“這是我姐夫他爹給我的一對白鴿，他家還有好多鴿子呢?！蔽医憬懵牶蟪粤艘惑@，連忙問：“你亂說什么？誰是你姐夫，誰是他爹？”——那時候我們鄉(xiāng)村里青年男女訂了婚，互相都會避諱著，不提對方的名字，不見對方的面，別人一提到就會臉紅，就趕緊躲，生怕別人拿這個開玩笑，但我不懂這些，還跟她認(rèn)真地解釋：“就是后街那個誰家呀，你不是跟他定親了嗎，我不是該喊他姐夫嗎？”我姐姐一聽又羞又急，撲上來就要打我，我趕緊跑開，躲到了我娘的身后，我姐姐氣得直跺腳，說：“娘，你聽聽他說的是什么話，現(xiàn)在就開始喊什么姐夫了！還要人家的鴿子，你要人家這些干什么，你說你該不該打？快把這些給人家還回去，這些東西不能要！”說著她一轉(zhuǎn)身，回到西屋她的房間，趴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了。

我娘問我是怎么回事，我把去我未來姐夫家的過程一五一十地跟她說了，我娘說：“也不怨你姐姐要打你，你往他家去干啥？更不能要人家的東西，現(xiàn)在后街那誰還不是你姐夫呢，你也不能亂喊，讓人家聽了笑話?！蔽宜贫嵌攸c(diǎn)點(diǎn)頭，我娘又到我姐姐那屋里，安慰她說：“別哭了，他還不懂事呢，你跟他學(xué)著干啥，一會兒等你爹回來，就讓他領(lǐng)著二小，把鴿子還給人家去啊，別哭了，快起來吧。”我姐姐還是將頭伏在枕頭上，嗚嗚地哭。我想上去拉我姐姐，我娘瞪了我一眼，說：“去去去，你就別在這兒添亂了?！彼盐依介T外，又問我，“你爹知道這鴿子是誰給你的嗎？”我說：“知道啊，我都給他說了。”我娘又問：“你爹說什么了？”我說：“我爹說了很多，怎么給鴿子洗澡，怎么給鴿子喂小米，還說讓我養(yǎng)鴿子好，可以收收心?！蔽夷镎f：“你爹也是個沒心沒肺的，也不想想鴿子哪里來的？還喂小米，人都不夠吃的，哪有東西喂鳥?。俊蔽覇栁夷铮骸斑@對白鴿非要送回去嗎？這可是人家送給我的啊?！蔽夷镎f：“不送回去哪行？你看看你姐姐都哭成啥樣了？你這孩子也真是的，人家給你就要啊，也不看看是誰給的？”我囁嚅著說：“人家對我挺好的呀?！蔽夷镎f：“好什么呀好，你懂什么?。恳惶焯靸艚o我找事！”說著我娘又回到小廚屋，做飯去了。我一個人來到院子里，站在鴿籠下面看那兩只白鴿，夜色中這兩只鴿子安安靜靜的，是兩團(tuán)模模糊糊的白影，看著鴿子，想到它們下午才拿來，一會兒就得送走，我感到很舍不得，也很委屈，明明是人家送給我的鴿子，為啥我姐姐不愿意，就得還給人家？越想我心里越難受，不由得默默抹起了眼淚。

我爹從我奶奶家回來，見我一個人站在院子里，就問我：“你站在院子里干啥，你娘和你姐姐呢？”我沒吭聲，我爹走到我面前，才發(fā)現(xiàn)我在流淚，他說：“你哭了？為啥哭呀？咋啦？”這時我娘從小廚屋里走出來，沒好氣地說：“你哭啥哭，你還好意思哭？”又對我爹說：“小的也哭，大的也哭，還不都是因為你？”我爹莫名其妙地說：“因為我，我咋了？”我娘指了指掛在樹枝上的鴿籠，說：“這鴿子是從哪兒來的？”我爹說：“從哪兒來的？不是后街他大爺給的嗎？”我娘說：“什么后街他大爺，你這個榆木腦瓜，也不想想你閨女還沒結(jié)婚，就要人家的東西，你不怕別人說閑話呀？”我爹這才明白過來，笑著說：“就因為這呀？那咱不要了，給他送回去不就行了，有啥大不了的?！蔽夷镎f：“你問問你兒子，愿意送回去不？”說著，轉(zhuǎn)身又回小廚屋了。

我爹這才重新注意到我，說：“我說你哭啥呢，原來是為這呀。”他拉我又坐在小板凳上，耐心地跟我說：“我跟你說呀，這鴿子咱可不能要，咱要是要了，人家就會笑話咱，就會笑話你姐姐?！蔽艺f：“這是送給我的，又不是送給我姐姐的?！蔽业f：“是送給你的不假，可你想想，人家為啥送給你呀？還不是因為你姐姐，你想想是不是？”我低頭想了想，隱約覺得我爹說得有道理，但口頭上卻不想承認(rèn)，硬著頭皮說：“人家就是送給我的呀。”說著又去看那對白鴿，它們剛剛成了我的，還沒暖熱呢，一轉(zhuǎn)眼就又不是我的了，這擱誰誰受得了，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還不如不要呢，想到這里，我又感到莫名的委屈。我爹摸了摸我的頭，說：“別哭了啊，你是大小伙子了，這點(diǎn)事還值得哭，明天我?guī)闳ペs集，給你買好吃的啊?！甭犝f我爹要帶我去趕集，我的心里才好受了些，抹了一把眼淚，抬頭默默地看著鴿籠，我爹又摸了一下我的頭，從樹枝上摘下鴿籠，對我說：“走吧，咱給人家送回去?！庇痔岣呗曇?，對在廚房里忙活的我娘說，“我們走了啊，去后街一趟?！蔽夷镎f：“快去吧，快去快回啊，飯馬上就好了！”

這時我覺得把鴿子送回去是我做出了巨大的犧牲，似乎應(yīng)該讓我姐姐知道，就跑到我姐姐的門口，敲敲門，對她說：“姐姐，你別哭了，我和咱爹把鴿子送回去了?！蔽医憬阍诜块g里仍然是默不作聲，我邀功不成，心里有點(diǎn)懊惱，嘴里嘀嘀咕咕地說：“還不如早點(diǎn)嫁過去呢，鴿子就不用還了。”我姐姐在屋里說：“你說什么？還不快滾?！蔽衣犓穆曇粲悬c(diǎn)生氣了，趕緊從她門口跑開，追上了我爹。我爹一手拎著鴿籠，一手拉著我，走出了院門。

八

夜色漸濃，天上的月亮在云層中穿行。我爹和我走出胡同，向東走，在幾棵棗樹那里向北轉(zhuǎn)，黑暗中四喜家、常老頭家、月欽家的大門都黑洞洞的，看不清楚，但這條路我早走熟了，很快就來到了大水坑?xùn)|邊，前面就是我未來姐夫的家了。我爹整一整衣領(lǐng)，咳嗽一聲，走進(jìn)院門。幾只狗汪汪叫著，圍了上來，那條大黑狗跑在最前面，見到我它搖了搖尾巴，接著又沖我爹叫。我未來姐夫的爹喊了一聲：“誰呀？”說著從屋里走了出來。我爹在院子里站下，說：“是我。”他走近了，才看清了是我爹，趕忙緊跑幾步迎上來，連聲說：“是二哥來啦？快，快屋里坐?！蔽业χf：“不坐了，這小孩子也不懂事，說你給了他一對鴿子，你給他這做啥？他又不會養(yǎng)，養(yǎng)不了幾天就得養(yǎng)死，我給你送回來了?！闭f著將鴿籠遞給他。我未來姐夫的爹說：“怎么不會養(yǎng)呀？鴿子還不好養(yǎng)，再說就是個玩意兒，讓他養(yǎng)著玩吧?！蔽业χf：“那可不行，你養(yǎng)得好好的，可不能讓他禍害了。”說著拍拍手說：“行了，那我們走了?！?/p>

我未來姐夫的爹拉住他的手說：“二哥，你好不容易來一趟，哪能就這么走呢，怎么也得到屋里坐會兒?！彼麄冋f著話，我未來姐夫的娘也出來了，也說：“快到屋里坐會兒吧?！蔽业鶇s不過情面，只好跟他們走進(jìn)了屋，在椅子上坐下。我未來姐夫的娘點(diǎn)著煤油燈，端到桌上，又忙著找茶葉、茶杯、茶壺，我爹擺擺手，說：“他大娘你不用忙活，我一會兒就走?！蔽椅磥斫惴虻牡f：“別管她，來了怎么也得坐一會兒呀?！币粫翰杵闵蟻砹耍椅磥斫惴虻牡秃臀业奶?。雖然我姐姐和他家的兒子訂了婚，但中間都是媒人在傳話，像這樣面對面說話的機(jī)會很少，他們兩人先談了一會兒養(yǎng)鳥，又談了一會兒莊稼，接著又談到了兩個孩子的婚事。

我未來姐夫的娘見我一個人坐在邊上聽，顯得很無聊，就抓了一把瓜子，一把糖，放在桌上讓我吃。他們兩個越說越投機(jī)，這時我未來姐夫的娘早擺上了四盤菜，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準(zhǔn)備的。在她往桌上端盤子的時候，我爹站了起來，說：“他大娘你不用忙活，我們走了啊。”說著就要往外走，我未來姐夫的爹用力一把拉住我爹坐下，從椅子背后抓出一瓶酒說：“二哥你好不容易來了，今兒個咱哥倆好好喝點(diǎn)?！蔽业终酒饋碚f：“不行不行，我得回去了，家里還在等著呢?！蔽椅磥斫惴虻牡鶖r住他說：“咱哥兒倆聊得投機(jī)，越說越高興，平常里請你還請不來哩，來了咋能走呢。家里等著怕啥哩，待會兒叫人給家里說一聲就行?！闭f著又拉我爹坐下，擰開酒瓶蓋兒，嘩——倒了一杯酒，放在我爹面前，又嘩的一聲給自己倒上，端起杯來，說：“二哥，今天也沒別人，就咱哥兒倆，咱倆好好喝一盅?！蔽业恢绾问呛茫缓脤擂蔚刈?，也端起杯，跟他碰了一下，說：“你說這事弄的，按說今天不該在這兒喝?！蔽椅磥斫惴虻牡f：“啥該不該的，碰巧了，這就是緣分，來，咱先干一個。”說著他倆就喝起酒來，喝著酒，話也多了起來，他們談起了以前經(jīng)過的事，認(rèn)識的人，談到有的地方已經(jīng)搞起了包產(chǎn)到戶，我們這里也快了，兩人顯得都很興奮，我未來姐夫的爹說：“等包產(chǎn)到戶了，各家管各家，我就專門養(yǎng)鴿子，也當(dāng)個專業(yè)戶?！蔽业χf：“到時也沒人說你投機(jī)倒把了?！彼麄兙凸α似饋怼?/p>

正喝著酒，突然聽到院子里自行車響，過了一會兒，一個小伙子推門走了進(jìn)來，我一看，原來就是我姐姐的對象，他進(jìn)門一看到我爹坐在那里，愣了愣，臉唰一下紅了。他爹說：“你來得正好，今天你大爺來了，你快過來敬杯酒?！庇终f：“他剛下班，天天都回來這么晚。”我姐姐的對象含混地跟我爹打了聲招呼，便出門去院里的水龍頭上洗手洗臉，外面?zhèn)鱽砹藝W嘩的沖水聲。一會兒他走進(jìn)來，在我旁邊坐下，給自己的酒杯倒?jié)M酒，就向我爹敬酒，一連敬了三杯，也不說什么話，舉起杯就干，他的臉始終紅著。他爹說：“就是一個悶葫蘆，也不知道說句話?！蔽业χf：“這樣的孩子才好，穩(wěn)當(dāng)?！蔽彝低荡蛄恐?，這是一個很精神，也很靦腆的小伙子，眉清目秀，身上穿著磷肥廠的制服，顯得很挺拔。那時他在我們公社的磷肥廠上班，磷肥廠在我們村東北，每次我們路過那里，都會看到大門緊閉，從里面飄出很濃的氨水味，對我們來說很神秘。看到我在觀察他，他轉(zhuǎn)過頭來沖我笑了笑，說：“你多吃點(diǎn)啊?！闭f著又給我夾菜?？墒俏乙呀?jīng)吃了不少了，在屋里坐著也覺得悶，我就把筷子放下，偷偷溜出了屋門，一個人來到院子里。

院子里一片月光，剛才我未來姐夫的爹接過鴿籠，隨手掛在了樹枝上，我來到那棵棗樹下，看著籠中的那一對白鴿。它們咕咕咕咕地輕聲叫著，回到了熟悉的環(huán)境中，似乎很愜意，原來它們不愿意在我家待著呀，想到這我心里有點(diǎn)懊喪，我圍著鴿籠轉(zhuǎn)了兩圈，突然想到，它們會不會是餓了？我要給它們喂點(diǎn)東西，可是喂什么呢，正當(dāng)我躊躇之時，我未來姐夫的娘從屋里走了出來，見我在樹下站著，就說：“你在院里站著干啥呢，咋不去屋里吃東西呢？”我說：“我都吃飽了，你看這鴿子咕咕叫，給它們喂點(diǎn)食吧。”她呵呵笑著說：“你想喂呀，我去給你抓點(diǎn)小米，讓你喂?！睆乃掷锝舆^小米，我又來到了那棵棗樹下，將小米放在鴿籠中的小碗里，兩只鴿子圍過來，低頭不停地啄著，我又去舀了點(diǎn)清水，放在另一個小碗里，趁著月光看這對白鴿，它們潔白的羽毛在夜色中像是發(fā)著光。

這時我的手上感覺到一陣溫?zé)?，我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那條大黑狗在舔我的手，我摸了摸它的頭，它搖晃著尾巴輕輕地叫著，我突然想，不知道東院的那兩只兔子這時睡著沒有，還有金魚，不知道它們是不是還在水里游，我還從未見過它們在夜里的樣子呢，想到這里，我?guī)е蠛诠罚┻^那道月亮門，來到東院里。

月光如水，院子里的蘋果樹、水井、水缸和藤椅都隱隱約約泛著光，只有遠(yuǎn)處的菜園和兔子窩躲在暗影里。我先來到水缸邊，從水面上看不到一條金魚，可能它們都睡著了，我用手輕輕攪動里面的水草，一會兒好幾條金魚游了上來，還是那條紅色金魚最活潑，一直在追逐著水草跑，突然它向上一躍，飛出水面，在空中停留了幾秒，又啪的一聲鉆入了水面，大黑狗沖著水缸汪汪叫著，我拍了拍它的頭，向東邊那兩個小塔形狀的兔子窩走去，大黑狗也跟在我后面，我掀開上面蓋著的土坯，向兔子窩底看，那里面一團(tuán)漆黑，但在黑暗中，卻有兩點(diǎn)光盯著我，猛一看嚇了我一跳，再一細(xì)看，原來是黑兔子的眼睛，我摘了一片菜葉在上面晃了晃，丟進(jìn)去，那兩點(diǎn)光暗了下去，里面?zhèn)鱽砜惺扇~子的急促聲音，原來兔子晚上也吃東西啊，我心里想著，來到另一座小塔面前，掀開土坯往里看，卻只見一個團(tuán)團(tuán)的白影臥在那里，難道這只白兔子睡著了？我又摘了一片菜葉扔進(jìn)去，那團(tuán)白影晃了晃，仍沒有什么動靜，我找了一根棍子，想拿它捅一下那團(tuán)白影。正在這時，我眼前突然亮光一閃，一只小蟲飛過去了，“螢火蟲！”我驚叫一聲，拋開棍子，朝它追了過去，螢火蟲忽左忽右、忽高忽低地飛著，我在后面跟著跑，大黑狗也跟著我跑，突然我腳下一滑，一下跌倒在田埂上，等我爬起來，那只螢火蟲已經(jīng)不見了蹤影，我四處望望，月光下的院子很安靜。

這時我聽到了我未來姐夫的娘的聲音：“他兄弟，他兄弟，這孩子，跑哪兒去了?！贝蠛诠仿牭搅?，汪汪叫著朝西院飛跑過去，我也跟在它后面，穿過那道月亮門，來到西院，她看到我，笑著說：“以為一個人你回家了呢，原來是跑著玩去了，看看這身上的土，摔倒了？摔痛了沒有？”我說：“沒事兒，沒事兒?！彼拇蛑业囊律眩拇蚋蓛袅?，又說：“快進(jìn)去吧，都等著你呢。”說著就要領(lǐng)我進(jìn)屋。

正在這時，院子門口走進(jìn)來一個人，一進(jìn)門咳嗽了一聲，高聲喊道：“家里有人嗎？”我未來姐夫的娘遲疑著，迎了上去，“誰呀？”我卻從聲音聽出是我三叔，連忙跑過去說：“三叔，你咋來啦？”我三叔笑著說：“我來找你和你爹啊?！蔽椅磥斫惴虻哪镆残χf：“是他三叔啊，快進(jìn)屋，快進(jìn)屋！”趕緊把他迎進(jìn)屋。

我三叔一進(jìn)來看到我爹，就笑著說：“二哥，原來你在這里喝酒呢，我嫂子都找到大隊里去了，讓我來這里看看。說你就出去一下，怎么就不回來了？快回家吧?！蔽业s忙站起來，說：“那咱走吧。”我未來姐夫的爹和娘說：“哪能剛來就走呀，兄弟你坐下，也喝一杯！”我三叔笑著說：“改天咱再喝吧，家里都急壞了?！闭f著就往外走，我爹也站起來往外走。我未來的姐夫和他的爹娘說著熱情的話，送我們走出屋，一直送到院子門口。

回去的路上，天依然很黑，月亮卻沖出了云圍，漫天灑著清輝，我三叔說：“二哥，我給你說個事兒，你先別往外說，心里有數(shù)就行。”我爹說：“啥事??？”我三叔說：“村里剛開會定下來，我們村也要包產(chǎn)到戶。”我爹一聽來了精神：“真的？”我三叔點(diǎn)點(diǎn)頭說：“真的。我跟他們吵了一晚上，還拍了桌子?！蔽业f：“好啊，那小隊的隊長怎么安排，隊里的牲口怎么辦？”我三叔說：“地分了，牲口也得分啊，一步步來吧?！闭f著話來到我們家胡同口那棵樹下，我三叔停下腳步，說：“二哥你快回家吧，我不送你了?！蔽业f：“好，你也快回去歇著吧?！蔽胰妩c(diǎn)點(diǎn)頭，轉(zhuǎn)身向西走去，走到電線桿那里再向北。我和我爹佇立在樹下看著他，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那天晚上，他們說的什么我聽不懂，我跟在他們身旁，只記住了幾個詞，直到多年之后，我才明白這個夜晚是我們村有史以來最重要的時刻之一。

九

我姐姐結(jié)婚那一天，熱鬧極了。清晨，天還蒙蒙亮，嫁妝車就從我家出發(fā)了，我高高坐在第一輛嫁妝車上，看著清晨薄霧中的大路、樹林和房屋，有一種威風(fēng)凜凜的感覺。車子從后街繞過，很快就到了我姐姐家，那里早已放起了鞭炮。停下車，胖胖的二百七要來抱我下車，我不下，他拿出一個紅包，遞給我，我還是不下，他又塞給我一個，說：“快下來吧。”我還是不下，這時我未來姐夫的爹走過來了，他塞給了我一個紅包，沖我笑著說：“快進(jìn)屋吧?！蔽艺f：“好吧?！彼蛯⑽覐奈宥窓缓痛罅⒐裆媳聛恚f：“快去玩吧?！倍倨咭娢疫@么痛快就答應(yīng)了，顯得大出意外，趕緊將手里拿的另外幾個紅包塞回兜里，笑著說：“好呀，還是咱們自己村里人爽快?！焙竺婧谖?、三見哥等人還在等著，見我這么快就下車了，他們也只能下來，晃著手里的紅包說：“怎么只給了三個就下來了，二小，你怎么下來得這么快？”我只好說：“我要撒尿，快憋不住了?！闭f著向廁所跑去。等我回來，嫁妝已經(jīng)快卸完了，黑五和三見哥正跟后街的小孩一起，在地上撿小炮呢。

我正要跑過去跟他們一起撿小炮，有人在后面拍拍我的肩膀，我轉(zhuǎn)頭一看，原來是我未來姐夫的爹，他沖我眨眨眼，神秘一笑：“跟我來。”我跟著他穿過熱鬧的人群，繞過臨時搭起來做飯的那個大帳篷，來到東墻邊那一排小樹旁，他用手一指說：“你看，那是什么?！蔽业难劬σ涣?，每棵小樹的樹枝上都掛著一個鴿籠，他指著最前面那一對白鴿說：“你不是說你姐姐結(jié)婚是大喜事，我們也要放鴿子嗎？我把鴿子帶來了。”停了一下，他又說：“我今天事太多，沒空跟你一起放，你找?guī)讉€人，等那邊一宣布典禮結(jié)束，你們就一起放，鴿子呼啦啦飛上天，多喜慶?。　蔽蚁驳妹奸_眼笑，連連點(diǎn)頭。他拍拍我的肩膀就走了，我趕緊在人群里找到黑五和三見哥，跟他們說了這個消息，他們一聽都很興奮，也顧不得撿小炮了，跟我跑到東墻邊看鴿子，我們數(shù)了數(shù)，鴿籠一共有七只，要一起放，還得再找?guī)讉€人。三見哥說：“叫上猴子和黑糖吧?！蔽蚁肓讼胝f：“叫黑糖可以，別叫猴子了，他上次還搶我的鴿子呢?！焙谖逡舱f：“這個猴子，凈欺負(fù)人?！比姼缯f：“別跟猴子記仇呀，他就是調(diào)皮搗蛋，也護(hù)著咱啊，上回帶咱一起去偷梨，人家放狗出來咬，他還讓咱先跑，他的褲腿都叫狗給扯爛了。”我想了想也是，勉強(qiáng)點(diǎn)了點(diǎn)頭。

客人越來越多，我家的客人我都認(rèn)識，我未來姐夫家的客人我不認(rèn)識，他們相互之間寒暄著，說笑著，院子里人頭攢動，到處都是人。我在人群中找到猴子和黑糖，他們也像大人一樣，站在墻根，在跟后街的幾個半大孩子說話呢。我走過去，把黑糖拉到墻角，跟他說要放鴿子，他眼前一亮，跟猴子耳語了幾句，他們倆便跟我向東墻邊走去，猴子還拍了拍我的頭。繞過帳篷，看到樹枝上那一排鴿籠，猴子不禁跳了起來：“哇，太好了，這么多鴿子！”他從頭至尾一一看過去，又從那頭走回到這對白鴿面前，嘴里不停地嘖嘖稱贊著，我們和黑糖緊緊跟在他后面。猴子轉(zhuǎn)過頭來對我說：“待會兒放鴿子的時候，你放這對白鴿啊。”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他對這兩只白鴿這么上心，我以為他要放呢，白鴿是領(lǐng)頭的，誰不愿意放呢，聽他這么說我才放心下來，甚至開始對他有點(diǎn)親近了。他又對黑五和三見哥說：“你倆放挨著白鴿的這兩籠，”又對黑糖說：“咱倆放南邊這四籠，一人負(fù)責(zé)兩籠?！彼麄兌键c(diǎn)點(diǎn)頭，猴子又說：“到時咱們都看著，婚禮一結(jié)束，我一喊‘放！’，咱們就一起放?！蔽覀兌颊f好，猴子仰頭看了看天上的太陽，說：“現(xiàn)在時候還早，你們先到別的地方玩會兒去吧，不過咱們得輪班在這兒看著，別讓其他小孩發(fā)現(xiàn)了搞破壞，要是提前把鴿子放了，鴿子弄傷了，不就麻煩了？咱們就這樣分吧，我和黑糖一班，你仨一班，過一個小時你們到這兒來換班，記住，該你們輪班的時候，上廁所也不能仨人一塊去，得留一個人在這兒守著，記住了嗎？”我們紛紛點(diǎn)頭稱是，隨后留下猴子和黑糖，我和黑五、三見哥便跑了出去，找到個僻靜地方，噼噼啪啪放起了小炮。

這天我家的客人很多，走在院子里，這個摸摸我的頭，那個捏捏我的臉，還來了幾個小表弟小表妹，好久沒見了，他們看到我都很親熱，很興奮，跟著我到處亂跑，很快我就和黑五、三見哥走散了，但在新一群小孩中我成了頭兒，心中更加得意，帶著他們東跑西竄，爬高上低的，我還帶他們到河堤上去轉(zhuǎn)了一圈，看了看河邊的楊柳、小橋、荷花和小魚，等我滿頭大汗地跑回院子，黑五和三見哥正在著急地找我，三見哥把我拉到水龍頭邊上，給我抹了一把臉，說：“你跑哪兒去了，婚禮馬上就要開始了，猴子都急壞了?！闭f著拉著我就往東墻那邊走。猴子還在對著那兩只白鴿看，見我來了，說：“你小子跑哪兒去了？我們都換了兩回班了，也沒見著你?！蔽也缓靡馑嫉?fù)蠐虾竽X勺說：“我表弟表妹來了，我?guī)麄內(nèi)ズ舆呁媪艘粫??！焙镒诱f：“別再亂跑了，一會兒典禮一結(jié)束我們就放?！蔽尹c(diǎn)點(diǎn)頭。

這時堂屋門口那里圍了一大圈人，在等待儀式開始，我在人頭攢動中看到了二百七胖胖的身軀，還有媒婆那張笑成一朵花的臉，我三叔不知什么時候也來了，他站在西偏房門口抽煙，幾個人圍著他說話，村里人見到他很熱情地打招呼，他就微笑著點(diǎn)頭。堂屋門口熱鬧起來了，紅毯子上擺著四張椅子，執(zhí)事人請我爹和我娘、我未來姐夫的爹和娘坐在上面，他們都穿著一身新衣裳，我未來的姐夫也被人拉到紅毯子上，他穿著一套嶄新的西裝，胸前還別著一朵小紅花，映得臉更紅了，他一直站在那里靦腆地笑著。這時伴娘攙著我姐姐出來了，我姐姐穿著一身紅色的長裙子，頭上蓋著紅蓋頭，胸前也戴著一朵小紅花，一步步走到我未來姐夫身邊，她的樣子又美麗又溫柔，看上去像是換了一個人，全然不像跟我吵架時那么兇?？吹轿医憬阕叱鰜?，我實(shí)在忍不住了，便跑過去從人群外面往里擠，等我終于鉆到最前面時，儀式已經(jīng)開始了，只聽執(zhí)事人說：“一拜天地——”我姐姐和姐夫便跪下來叩拜，“二拜高堂——”他們便再拜我爹娘和我姐夫的爹娘，“夫妻對拜——”他們兩人便在兩邊站好，跪下來叩拜，拜的時候他們離得太近了，我姐姐的頭和我姐夫的頭輕輕碰了一下，周圍的人都哈哈笑了起來，我笑的聲音更大，這時我爹在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我，瞪了我一眼?！八腿攵捶俊眱蓚€伴娘便攙起我姐姐向新房走去，這時我姐夫的爹也發(fā)現(xiàn)了我，他笑著沖我眨了眨眼。

我突然想起放鴿子的事，便開始轉(zhuǎn)身往回擠，這時執(zhí)事人說：“典禮儀式到此結(jié)束，請各位親朋好友盡快落座，馬上開席，大伙都吃好喝好??！”我一聽更著急了，用力往外鉆，這時只聽一聲口哨吹響，一群鴿子呼啦啦飛上了天。他們竟然不等我，就把鴿子放了，我心里又氣又急，擠倒了身邊一個小孩也顧不得了，好不容易擠到外面，黑五和三見哥一見我，拉住我的手就跑，說：“快點(diǎn)，快點(diǎn)！”我生氣地說：“你們不是把鴿子放了嗎？還叫我干啥？”三見哥低聲說：“你的還沒放呢?！迸艿綎|墻邊，我看到其他鴿子都已放飛了，只有那對白鴿還在籠子里，猴子和黑糖已把鴿籠從樹枝上摘了下來，他們兩個抬著，嘴里催促著：“快點(diǎn)，快點(diǎn)！”我跑到他們身邊，匆忙把鴿籠打開，那一對白鴿鉆出來，雙翅一振，呼啦啦飛上了天空。猴子這時才對我說：“我們怕趕不及，先把別的鴿子放了，這對白鴿留著給你放呢?！蔽掖謿庹f：“沒事沒事?！毙睦飬s感到氣順了。又忙去看鴿子，那群灰色的鴿子剛才還在天上群龍無首地亂飛，這對白鴿加入之后，它們漸漸找到了秩序，開始順著一個方向飛，它們飛得越來越高，轉(zhuǎn)的圈子越來越大，在碧藍(lán)的天空上盡情盤旋著，翱翔著，身姿是那么優(yōu)美動人！

凝望了許久，我的眼睛才從天上回到地上，黑五和三見哥拉著我去坐席，我們在亂哄哄的人群中找到一張桌子，跟猴子、黑糖坐在一起，這一桌都是小孩。小孩坐席有一個特點(diǎn)，那就是只吃菜，不喝酒，上來一個菜就風(fēng)卷殘云地?fù)屚炅?，吃酒肴就吃飽了，等到后面的八大碗上來時，早就不知道跑哪兒玩去了。那天就是這樣，端上來一個菜，我們七八個小孩就開始搶，這些平常吃不到的菜肴讓我們眼饞，互相爭搶著吃也更有趣，我們搶得是不亦樂乎。我們爭搶著吃菜，還聽到旁邊桌上的大人在議論：“誰想到放鴿子這個主意的？簡直是絕了！神了！蓋了帽了！”“鴿子呼啦啦一飛，這個婚禮立馬上了一個檔次！”“那可不是？很有點(diǎn)普天同慶的感覺啊。”他們說著就哈哈大笑起來，我聽了心里很得意，很想跑過去告訴他們，這個主意是我出的，鴿子也是我放的，你們看我厲害吧？但我想想還是忍住了。

猴子不知道從哪里偷來一瓶酒，他擠眉弄眼地說：“我們也喝點(diǎn)吧?！蔽覀冞@些孩子都沒喝過酒，但是見過大人喝，覺得那是大人才能做的事，很好奇，現(xiàn)在偷著喝則更加興奮，便你一口我一口地喝了起來。有的小孩嫌辣，喝了一口就不喝了，有的小孩咋咋呼呼的，但喝了幾口就暈了。我嘗了一口，也覺得很辣，但是黑五和三見哥都在喝，我也就跟他們一起舉杯相碰，猴子又不停地勸酒，說：“今天是你姐姐結(jié)婚，你可要多喝一點(diǎn)啊?！庇终f：“你能想出來放鴿子這一招，簡直太絕了！”又說：“來，為我們的白鴿干杯！”我被吹捧得暈暈乎乎，不知不覺又亢奮起來，也不停地跟他碰杯。很快我就趴在桌上不省人事了，連我姐姐和我姐夫來敬酒都不知道了。

等我醒來的時候，是躺在我姐姐的新房里。我睜開眼睛，看到我姐姐換了一身素色衣服，正坐在床頭，一個人靜靜發(fā)呆，白色紗簾在風(fēng)中輕輕搖擺著，像在夢境中一樣。我姐姐轉(zhuǎn)過頭，見我醒了，摸摸我的額頭說：“你今天怎么喝酒了，現(xiàn)在還難受不難受？”我看看四周，四周的東西都是新的，墻壁，桌子，家具，被褥，新得有點(diǎn)不像是真的，我說：“這是哪里呀？姐姐，咱回家吧?！甭牭轿业脑?，我姐姐不知怎么突然哭了，先是低聲啜泣，后來竟哭出了聲，我說：“姐姐，你怎么哭了？”我姐姐也不作聲，仍是哭，我見我姐姐哭，也忍不住哭了起來。外屋聽到我們的哭聲，一下?lián)磉M(jìn)了好多人，我爹和我娘，我姐夫，我姐夫的爹和娘，媒婆，他們有的勸我姐姐，有的勸我，有的說：“大喜的日子可不興哭啊，不吉利?！庇械恼f：“別哭了，別哭了，咱這兒離家近，啥時候想家了就回去啊?！眲窳艘魂?，我們才止住哭聲。

這時我爹說：“天也不早了，咱就早點(diǎn)回去吧?！蔽依∥医憬愕氖?，說：“姐姐，咱回家吧?！泵狡炮s緊上去拉開我的手，笑著說：“你姐姐嫁過來了，是新娘子，今天可不能回去啊?！蔽疫€要伸手去拉我姐姐，我爹一把抱起我，快步走出了門外，屋里傳來了我姐姐的哭聲和我娘的勸慰聲。過了一會兒，我娘也走出來了。我姐夫，我姐夫的爹和娘等人，都走到院子里來送我們，一直送到院門口。我爹擺擺手說：“你們回去吧，快回去吧?！?/p>

回去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坐在我爹自行車的大梁上，出了胡同，走過我們隊的牲口棚，三奶奶家門口，代銷點(diǎn)前的打麥場，一路上我還在想：我姐姐為什么不能跟我們一起回去呢？這時候我突然感覺哪里不對勁，那排大榆樹下空蕩蕩的，像是缺了一塊，我問我爹：“那個牲口棚怎么不見了？”我爹說：“你還不知道呀，明天村里就要分牲口了，你是想要小牛還是小馬??？”一想到可以擁有一匹自己的小馬，我立刻興奮起來，就像已經(jīng)騎在一匹雄偉的駿馬上，正在穿越茫茫夜色，向著明天飛奔而去。

責(zé)任編輯：石一楓 徐晨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