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丁小龍,西安市文學藝術(shù)創(chuàng)作研究室專業(yè)作家,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作品發(fā)表在《中國作家》《大家》《青年文學》等雜志,總計百萬余字,被多種文學選本與選刊轉(zhuǎn)載。文學評論發(fā)表在《中國當代文學研究》《中國詩歌》《四川文學》等刊物。另有譯作三十萬字。著有小說集《世界之夜》《渡海記》《空相》。榮獲陜西青年文學獎等多種獎項。
一
也許你們不太相信,我們孟莊有一個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人,而且我們擁有同樣的名字:我叫春生,他也叫春生。我住在村東頭的泥瓦房里,房前有兩棵泡桐樹;他住在村西頭的二層樓房中,院子里種著薔薇、芍藥與鳳仙。從我家到他家需要走八百六十五步,這是我在小學四年級上半學期某個下午所測量的結(jié)果。對于當時的我而言,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就是春生的家,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也是春生的家。
我和春生同年同月同日生,而那天剛好又是立春。不同的是,他誕生在縣醫(yī)院的暖房中,而我則出生在家里的土炕上,負責接生我的是我的姑媽和兩個伯母。當然,這些都是母親后來時不時會給我講的事情:她總說我那天差點把她送上了黃泉路,說她在鬼門關(guān)走了一圈,看見了死神的模樣。在后來的某些日子里,我總是試圖勾勒出當時出生的場景,仿佛我是自己命運的見證者與引路人。
在我出生那天,大雪囚禁了整個村子,也囚禁了他們的心。大地裂了好幾道口子,而雪是撒在傷口上的鹽。母親在炕上折騰了很久,也沒有順利生產(chǎn)。父親借來了鄰家的手扶四輪車,準備把母親送到縣醫(yī)院。祖父擋住了他,罵道,你現(xiàn)在送醫(yī)院,就是送死。父親仰起了頭,卻不敢直視祖父的眼睛,說,就算死,也不能死在屋里啊。就在他們僵持不下的時候,孩子的哭聲打破了這種可怕的僵局。姑媽沖出了房間,喊道,是個男娃,男娃啊。姐姐跑到母親的跟前,拉了拉她的手,擦掉了她眼角的淚水,然后剝了一顆橘子味的糖果給母親吃。除了姐姐之外,沒有人真正關(guān)心母親。祖父看著院子里的雪,隨后在鋪好的紅紙上寫下兩個工整的楷體字——春生。旁邊的人都點頭稱贊,說這是一個如意吉祥的名字,說這個孩子以后肯定會有大福氣。有了名字,我便有了活在這個世間的理由。名字,是我們命運的最初居所。
在上學前班以前,我可能不知道另外一個春生的存在,但我對他家的二層樓房印象深刻。那也是當年村子里唯一的樓房。那時候,我們家只有兩個房間,祖父、祖母住一間,而父親、母親、姐姐和我擠在另外一間。夜晚,我們四個人擠在炕上睡覺。我們的夢也由此互相糾纏與照應(yīng)。剛開始,我并沒有什么不適,甚至喜歡母親在臨睡前講給我們的那些奇異故事。然而,自從見了那棟樓房之后,我的心變了,開始意識到這個世界上有更好的地方,但我不敢把自己的想法說給母親。我害怕母親。母親是一個看起來堅強,其實非常脆弱的女人。每隔一段時間,她就把自己關(guān)在房子里生悶氣、喝白酒,有時候甚至會號啕大哭。有一次,我問祖父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祖父搖搖頭,說,你媽腦子不對勁,有時候會發(fā)瘋,你以后可不要惹她。我沒有再問下去,而是暗地里發(fā)愿做一個不惹母親生氣的好孩子。因此,我沒有給她提起過那棟樓房的事情,更沒有和她分享過我自己的夢想。在她面前,我總是扮演著順從又懂事的好孩子角色。在我的記憶里,母親從來沒有抱過我,更沒有親過我。偶爾惹到了母親,她便會對我吼道:你再不聽話,我就不要你了。于是,我便垂下頭,向她道歉,向她保證自己再也不犯錯誤了。
事情的轉(zhuǎn)機發(fā)生在夏天的一個傍晚。天西邊突然一聲巨響,我和姐姐跑到了家門口,看著閃電撕開了天空,而黑云也張開了嘴,仿佛野獸那般吞掉了整個村莊。我聽到了村子里很多小孩的尖叫聲,于是拉著姐姐的手,一起跑在路上,隨后仰起頭,對著天空的野獸喊叫。沒過多久,又是一聲巨響,而姐姐拉著我的手,邊呼喊邊跑回家。天降大雨,雨滴像碎石子一樣砸到地上,發(fā)出咚咚響聲。那是我見過的最大的一場暴雨。剛開始我還有點喜悅,隨后變成焦慮,最后轉(zhuǎn)為恐懼。雨水越漲越高,漫過了我們的家門,沖進了我們家。父親出門去喝酒,于是母親開始指揮我們來應(yīng)對這場戰(zhàn)斗。母親出門去鑿開地道,試圖把雨水引走,而祖母領(lǐng)著我們,用臉盆把家里積的雨水舀出去。在整個戰(zhàn)斗的過程中,我聽到了祖父的呻吟聲和咒罵聲。自從上次摔倒后,他再也沒有起來過,躺在炕上也有將近半年的時間了,而他的大部分時間都是用來等死。在暴雨面前,我們所做的反抗顯得如此微不足道。所幸的是,在快要沖垮這個家之前,大雨突然停了下來,而黑云也融進了黑暗,成為天空的守護者。面對著灌滿了雨水的房子,母親說,不管了,這些雨水會自動退掉的,你們睡覺去吧??粗矍暗膱鼍?,我有點害怕,于是問道,這么多的雨水,要是房子塌了咋辦啊?沉默了半晌后,母親說,塌了就要認命,人的命,天注定。那時候,我并不明白母親的話,又不敢多問,怕惹她煩惱。那個夜晚,我生平第一次失眠,第一次思考關(guān)于死亡的問題。于是,我在黑暗中向心中的神靈祈禱。不知為何,神靈和我母親有著同樣的面容。
第二天睜開眼,房子沒有塌掉,而我還好好地活著,身心完整。不知為何,開心之余,我居然有種失落感:要是早日見到死神,或許就不用在這人間遭罪了。洪水從我家退走了,同時也帶走了祖父體內(nèi)的最后一口氣。祖父在黎明時分離開了這個世界。我走到他的面前,握住他冰冷的手,看著他恐怖的臉色,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些什么事情。那是我第一次面對死亡,而我還沒有學會如何去正確地直視死亡。旁邊有人罵道,你這娃真是個白眼狼啊,你爺以前最愛你了,沒想到你這么冷漠。這句話喊醒了我體內(nèi)的悲痛,淚水沿著臉流進了我的嘴里。我嘗到了其中的咸澀,而這種咸澀終于引發(fā)了我的哭泣。我拉著他的手,哭喊著不讓他離開這個家,不讓他離開我。父親把我抱到了家門外,讓我先去找鄰家小孩玩耍。我站在原地,抹著眼淚,看著父親離開的背影。在他的背影中,我看到了祖父往日的神態(tài),也看到了我未來的樣子。
送葬的那天清晨,我第一次見到了春生。當然,那時候我并不知道他也叫春生。他站在他家門口,好奇地打量著眼前的送葬隊伍,時不時地會拉著他母親的手,和她有說有笑。有一瞬間,我看到了他用手指了指我,而他母親則順勢抱起了他,說了一些話,嘴角是神秘的笑。我看到了他眼神中的迷惑,也看到了他家樓房上空徘徊的白鴿們。
葬禮結(jié)束的那個夜晚,我終于鼓起了勇氣,向母親問道,咱家啥時候才能蓋樓房呢?母親半晌沒有說話,而這沉默就是對我的懲罰。過了一會兒,她終于開口了:靠你爸是靠不住了,我自己也沒本事,你要是能上了大學,這個家以后就靠你了。我沒有再說話,而是盯著眼前的黑暗,突然間想起了那個在樓房前指著我的男孩。
二
上學前班的第一堂課,我第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男孩。老師讓我們上臺做自我介紹。她并沒有點名,而是走到教室的過道里,拍拍誰的頭,誰就上臺介紹自己。我是第七個上臺的,原本想好的話突然間從腦中消失了。我的臉發(fā)燙,雙腿快要站不住了,但我瞥見了那個男孩眼神中的微光。那瞬間,我又找到了被嚇走的魂魄,向他們簡單地介紹了自己。在我下臺后不久,那個男孩登上了臺,他看起來是如此自信明媚。等教室里安靜下來后,他說,大家好,我也叫春生,和另外一個春生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都是立春那天生的,那天下了大雪。隨后,他又補充道,我們家有樓房,歡迎大家來我家玩。說完后,他下了臺,向我做了一個勝利的手勢。我再也沒有什么心思去聽其他人的話了。不知為何,當?shù)弥@個世上有另一個春生時,我的心便不再寂寞了。是的,寂寞經(jīng)常在夜晚獨自歌唱。寂寞,是所有人的家。
放學后,姐姐帶我回家。在路上,她問我今天有沒有什么收獲。我說今天認識了另外一個春生,他還和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呢。姐姐笑道,我還以為你早都知道了啊,那個春生的姐姐和我還是同學呢。我怪她為什么不早點告訴我,但她說自己以前提過,只是我當時沒有留意。我不再說話,而是悶頭走路。拐彎的時候,我聽到了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轉(zhuǎn)過頭,原來是另外一個春生。還沒等我說話,他便說,春生,我很早就想認識你了,咱們?nèi)ノ壹彝姘?。我點了點頭,和姐姐說了再見。
那是我第一次去春生的家。剛進大門便看到了一座花園,比我們教室前的花園還要大呢。花園里的秋菊開了很多,有白色的、黃色的、橙色的,還有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紫色秋菊。剛剛進入院子,便聽到了一個女人的喊聲:春生,你回家了啊。也許是因為有點緊張,我也跟著春生一起喊道,是啊,我回來了。隨后,春生望了望我,笑出了聲。他的母親從廚房里走了出來,看見了我,笑道,原來是村東頭的春生啊,你倆現(xiàn)在是同學了啊,以后可要互幫互助,共闖天涯啊。她摸了摸我的頭,又摸了摸春生的頭,說,好孩子,今天就留下來吃飯吧,嬸嬸今天給你們做的是芹菜大肉水餃。我點了點頭,跟著春生去了里面的屋子。
我們坐在沙發(fā)上,春生打開了電視,找到了動畫片。我們家是一臺用了好多年的黑白電視機,而春生家里的是一臺彩色電視機。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彩色動畫片,整個人都被那色彩王國吸了進去,仿佛掉入另一個奇幻世界。看完動畫片后,春生帶我去他家的房間。房間里有個小書架,上面放了很多的書。不過,大部分書我都看不懂,但我特別羨慕有書的房間。除了姐姐的課本,我們家里沒有一本書。我們坐在床上后,春生開始給我講其中的一本漫畫書。我們是同齡人,他已經(jīng)認識了那么多的字,而我則像是一個睜眼瞎,除了自己的名字,什么字都不知道??粗肷竦哪樱叶嗝纯释蔀樗嗝纯释J識更多的字,多么渴望見識更大的世界。
過了一會兒,我們離開了房間,上了他家的二樓。站在樓上,聽著風中的歌聲,看著眼前的村落,我感覺自己的世界也變大了。也許是看到了我驚奇的神情,春生突然問道,我家樓下有四個房間,樓上有兩個房間,你們家一共有幾個房間呢?他的問題狠狠地扇了我兩個耳光,火辣辣地疼痛,而我又不想在他的面前撒謊,于是吞吐道,只有兩個房間,我沒有自己的房間。他沒有嘲笑我,而是非常同情地說,春生,你以后可以住我家,咱倆可以一起去上學。我點了點頭。也就是那個瞬間,我便把他當成自己的朋友了,也是我上學后結(jié)交的第一個朋友。
回家后,我把春生的提議告訴了母親。母親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說話也嚴厲起來。她沖我喊道,你有家不回,住別人家里是啥意思啊,你要是不想認我這個媽,現(xiàn)在就可以滾了。聽到母親的斥責,我沒有頂回半句話,而是走出了家門,走進了秋風中。眼淚流進了嘴里,依舊是咸澀的味道。我早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味道。姐姐說眼淚是海的味道,但姐姐和我一樣都沒有見過海。晚上睡覺時,我聽到了母親在黑暗中對父親說的話。她說,給誰顯擺呢,蓋了樓房就了不起了啊,也不知道他家的那些臟錢從哪里來的,還想收買咱的娃。父親糊弄了幾句,而母親依舊在嘮嘮叨叨,仿佛這是她體驗活著的唯一方式。那個夜晚,我夢見自己和春生交換了身體,交換了家庭,夢見自己睡在二樓的房間里,抬頭就能看到遙遠的星辰。
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小學生活,也基本上適應(yīng)了同班有個同名同姓的同學。只不過,偶爾出現(xiàn)的差錯,也成了我平日生活里的插曲。比如,老師上課點我們名字的時候,就會鬧出很多笑話。有時候,我倆一同站起來,有時候又都坐在板凳上,等著對方去回答。后來,老師也掌握其中的奧義,會刻意避過我們的名字。更奇妙的事情是,我和春生高低胖瘦幾乎差不多,模樣也有七八分相像。有段時間,班上甚至有人傳我和他是雙胞胎兄弟,而春生則是我母親給出去的孩子。關(guān)于這件事情,我從來沒有向母親求證,但心里有種隱蔽的黑暗想法:要是我們真的是雙胞胎,那該有多好啊,因為我在這個家里太寂寞了。有一次,大黑和春生不知為何事情吵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塞滿了整個教室。大黑指著春生罵道,王春生,你就不是你媽生的,你就是個野種。這句話觸怒到了我,我和春生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給他嘴里塞廢紙,往他臉上吐唾沫,還一起踢打這個渾蛋。要不是老師及時趕到,也許我們會殺掉這個仇敵。也就是從這件事情開始,春生成了我最好的朋友。當我喊他的名字的時候,也仿佛是在喊我的名字;當我和他說話的時候,也仿佛是說給我自己聽。有時候,我覺得他就是我的影子,也是我的鏡子。
當然,他不僅僅是我的朋友,也是我最主要的競爭對手。在小學時代,只有班上的前三名才能拿到三好學生的獎狀,而獎狀則意味著成功,也意味著榮耀。有好幾次,我和春生排在了第三、四名,而這也意味著我倆中間只有一個人能拿到獎狀。只要有一個人拿了另外一個沒拿,我們的關(guān)系就會進入短暫的冰封期。在冰封期,我不再去他家做作業(yè),更不會和他一起去后坡上玩耍。過了冰封期,我們的關(guān)系又會恢復正常,不會變好,也不會變壞,就像不遠處緩緩流動的渭河。
有一天,我和春生一起去坡上撿麥穗。累的時候,我們坐在麥地里,聽著風聲,聞著麥香,看著天邊的云彩。當一只野兔從我們面前跑過后,春生突然對我說,告訴你一個秘密啊,我喜歡上了一個人。我怔住了,不知道該做何種反應(yīng)。他笑了笑,說,我喜歡咱班的采薇,你可不能把這個秘密告訴其他人啊,我只給你一個人說了。我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其實,我當時最想告訴他的秘密,也是同一件事情。在他說出那個秘密后,我突然覺得自己失去了喜歡采薇的資格。也就是自那天后,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關(guān)系中的某種堅固的部分也隨風消散了。
小學時代,關(guān)于我和春生的故事還有很多很多,其中最讓我留戀的還是每年的生日。生日的早餐,母親都會給我做兩個荷包蛋。我不喜歡吃荷包蛋,但為了討母親開心,我會表現(xiàn)出滿足又感恩的神情。早餐結(jié)束后,我就等待著晚餐的到來。并不是因為饑餓,而是因為有驚喜。生日那天,我從父母那里討來了一個特權(quán),那就是可以去春生家吃晚餐,甚至可以在他家留宿。在我們生日的當天,春生的父親都會從縣城帶回來蛋糕,而且每一年的味道都不一樣。之所以記得如此清晰,是因為我從小就養(yǎng)成了寫日記的習慣,而生日當天的事情是其中濃墨重彩的篇章。每次吹蠟燭前,他們都讓春生和我閉著眼睛許愿。我每次許的愿望都一樣,那就是能擁有像春生這樣的父母,能住進像春生這樣的家。只不過,我的愿望每一次都會落空。吃完蛋糕后,他的父親每次都會送我們禮物,而每一次的禮物都是書。他的母親會說,你倆是最好的朋友,要一起考上名牌大學,要一起走出這個村子。我和春生都不說話,而是點點頭。大學對于當時的我們而言,是太過于遙遠而無法想象的世界。其實,孟莊在我們心里就是樂園,我們不理解大人們?yōu)楹味枷腚x開這個村子,卻又被囚禁在這個村子。晚上,我們睡在一張床上,天馬行空地聊天,一直到夢神降夢于我們。他曾經(jīng)告訴我,他也夢見過與我交換了身體,交換了心靈。我們做過同樣的夢,但我們沒有想到未來卻走向了完全不同的道路。
小學畢業(yè)那天,春生、采薇和我一起去后坡上玩耍。到了一片荒草處,春生停了下來,說,從今天起,咱們就算真正長大了,咱們要舉辦一個儀式,來好好慶祝一下。不知為何,我覺得春生此刻的神情特別像我們小學校長。我想笑,又把笑吞進了肚子。采薇問他是什么儀式。春生沒有說話,而是把書包里的書本全部倒在了荒草上,隨后從褲兜里取出打火機,蹲在地上,點燃了書本。采薇搖搖頭,說,我不敢啊,我爸會打我的,他說書是神賜給人類的禮物。而我呢,從書包里掏出書本,一本接一本地扔進了火海。大火點燃了荒草,而火勢隨著風快速地蔓延??吹窖矍暗膱鼍?,春生喊道,不好,咱們快跑吧,要不沒命了。我們跑著離開了后坡。等我們回望的時候,只看到了黑壓壓的煙霧在不斷膨脹,仿佛要吃掉半個天空。后來,大人們撲滅了那場大火。除了我們仨,也許沒有人知道那場大火來自何處。我對此沒有任何竊喜,有的只是長久的愧疚。
后來,每次想到春生,我就會想到那場大火。在好幾個夢里,我夢見自己被團團大火所圍困,而當我要放棄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長出了翅膀,飛出了火海,飛向了星空。每次在飛升的過程中,我便從夢中醒來,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失去了某種珍貴的寶藏。除了春生以外,我沒有把這個夢告訴過其他人。
三
鎮(zhèn)子離我們村子大概有十里路。像其他學生一樣,我和春生也是騎自行車去鎮(zhèn)子上中學。剛開始,我們還有點興奮,畢竟是離開了村子,不再受父母的管束了。后來,我們才逐漸意識到離開了村子那個小籠子,我們卻來到了鎮(zhèn)子這個大籠子。
我被分到了初一四班,春生則被分到了初一三班。我們兩個教室只有一墻之隔,而給我們代課的都是同樣的老師。與此同時,我們兩個人的宿舍也是只有一墻之隔。也許是因為同一個名字,我們的命運被某種無形的東西所捆縛,兩個人都無法真正得到掙脫。在我們四班,數(shù)學老師會經(jīng)常把王春生的名字掛在嘴邊,說王春生的數(shù)學是如何優(yōu)秀,說王春生的反應(yīng)是如何靈敏,說王春生在課堂上是如何認真又積極。數(shù)學老師在夸獎春生的時候,好多同學都會看我,而我嗅到了他們眼中的譏諷與嘲弄。每次夸完春生之后,數(shù)學老師都會補充道,我說的是三班的王春生,咱班的王春生還得繼續(xù)努力啊。也許老師并沒有意識到,他的這些看似鼓勵的話,其實就像匕首一樣插進我的心臟。我感受到了真切的疼痛,也感受到了真實的嫉妒。對于數(shù)學,我并沒有什么天賦,只能靠埋頭苦學。我從來不向別人請教問題,因為我不想讓別人看到我的笨拙。
有一次放學后,春生來我們班找我,而我當時正在為一道數(shù)學題而苦惱發(fā)愁。春生看出了我的困惑,于是坐在我旁邊,開始給我仔細解說這道題。原本復雜深奧的數(shù)學題,經(jīng)過他的精彩演繹后,顯得簡單又清晰。說完后,他問我聽明白了沒有,我點點頭,以示感謝。他笑道,笨蛋,以后有不會的題就來問我啊,不要一個人在這里死磕呀。我知道他這句話是在開玩笑,但“笨蛋”二字還是揭開了我的傷疤,由此觸怒了我。我喊道,你他媽的才是笨蛋才是蠢貨才是傻lt;\\dtp-server\制作文件存儲\期刊\當代\2023年當代\造字\×.epsgt;,會做個題就了不起了啊,以后不要在我面前瞎顯擺了。他被我的話嚇到了,臉上是可怕的震驚。罵完他之后,我背著書包離開了教室,把他撂在了原地。出了教室后,我有點后悔,有些釋然,甚至還有些復仇般的快樂。
我們有兩天沒有說話,也避免看到彼此,而我以為自己會永遠失去這個朋友。第三天放學時,春生又來教室里找我,說今天是集市,問我有沒有空出去逛一會。我說,我沒錢,也沒心情去逛。他說,你跟著我,我?guī)闳コ院贸缘摹.敃r的我已經(jīng)厭倦了從家里帶來的饅頭和咸菜,于是跟著春生出了校門,去了鎮(zhèn)子上的集市。集市里有好看的衣服和玩具,可惜沒有一個屬于我。母親每星期只給我十塊錢,而這些錢只夠兩三天的伙食費,剩下的時間我都要啃從家里背來的饅頭咸菜。走了大概十分鐘后,春生把我領(lǐng)進了一家小餐館,叫了兩個肉夾饃和兩份麻辣米粉。如今回想起來,那是在整個初中時期,我吃過的最美味的一頓飯。填飽肚子后,我們之間的誤會也隨著食物一同被消化了。
雖然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又有著同樣的姓名,但我們的性格卻相當不同。我膽小如鼠,除了小學的那次打架之外,再也沒有和別人發(fā)生過肢體沖突,甚至連普通的吵架也盡量避免。也許,這種性格的形成與母親偶爾的歇斯底里有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每當母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號啕大哭時,我生怕她走極端,生怕她永遠地拋棄我們。另外一方面,我又希望她離開這個家,把她籠罩在這個家的恐懼統(tǒng)統(tǒng)帶走。為了討她的歡心,我始終扮演著好孩子的角色,從不拌嘴,絕對服從。與我不同的是,春生可以直接表達自己的好惡,敢說敢做,從來不委屈自己的心愿。有一次,數(shù)學老師在課堂上解答一道題的時候,他突然站了起來,告訴老師中間有個步驟是錯誤的。老師愣在了原地,沒有理會他,繼續(xù)講解問題。春生又站了起來,說出了錯誤的緣由。老師轉(zhuǎn)過身,瞪著眼,把他趕出了教室,讓他站在門口反省。春生離開了教室,離開了教學樓,直接回了宿舍。后來證明,數(shù)學老師確實做錯了那道題,而春生是正確的。當我知道這個事情后,對他又多了一分敬意,也多了一些妒忌。
為了滿足自己僅存的虛榮心,我只能在學習方面拼盡全力。除了數(shù)學之外,我其他的課程還算不錯,尤其是英語,每次考試都近乎滿分。我的總成績基本上也維持在全年級的前十名,甚至進過前三名。與我不同的是,春生的成績忽高忽低,有一次得了全年級第一名,接下來又落到了五十多名。雖然我們兩個人經(jīng)常一起寫作業(yè),一起討論問題,但我在心底還是把他看作自己的競爭對手。他的英語比較弱,每次向我請教問題時,我都是挑著給他講緣由,把他繞得云里霧里,就是不把最核心的道理告訴他。相反,他給我補數(shù)學的時候,卻相當?shù)恼J真耐心,一直給我把問題講清講透為止。只要他的成績不超過我,我就可以把他看作最好的朋友。有好多次,我都向神靈懺悔,希望他可以原諒我的幽暗與可怕的心。
學校的冬天是最難熬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很難熬。教室里沒有暖氣,食堂里沒有暖氣,而宿舍里更沒有暖氣。學校里禁止使用電褥子,只有暖水瓶才能短暫地緩解這種冰冷到骨頭里的痛苦。冬天似乎永遠沒有盡頭。冬天的根扎進了我們的體內(nèi),開出了寒冷的花朵。冬天的夜里,我經(jīng)常會做關(guān)于夏天的夢。最冷的時候,我甚至可以聽到死神在戶外的呼喊與細語。有好幾次,死亡夢見了我。
那是初三最煎熬的時期,我們的生活已經(jīng)被寒冷與學習快要掏空了。三模結(jié)束的那個下午,春生問我要不要一起回家,他說他快要堅持不下去了,再這樣學下去就會發(fā)瘋就會死。我說我不能回家,因為父母不讓我周內(nèi)回家。春生說,憨憨,你就住我家唄,他們又不知道的,回去了我媽給咱倆做好吃的,美美地睡一覺。我搖了搖頭。他說:我讓我爸給咱倆零花錢,多好的事情啊,我可只有你這一個朋友呀。我點了點頭,說,可千萬別讓我媽知道了,要不她又讓我別念書了。春生笑道,那當然了,咱倆的秘密又多了一個。
路上,雖然天依舊很冷,但我們的心卻很熱乎。我肚子里的饑餓野獸在咆哮著,似乎已經(jīng)嗅到了熱乎乎的飯菜??煲拷遄拥臅r候,春生突然喊道,咱倆比賽吧,看誰先騎到家。說完后,他迎著冷風,吹了一聲口哨,便從我的眼前沖了出去,把我甩到了后面。我也不甘落后,盯著他的背影,緊緊地跟著他。沒過多久,他騎下了坡,從我的眼前消失。我已經(jīng)沒有多少力氣了,于是推著車上坡,好不容易才熬完了這段艱難的路。當我站在坡上準備往下騎的時候,卻聽見了風中摻雜著求救的響聲。我有種不祥的預兆,于是推著車子慢慢地下坡。我一邊下坡,一邊喊著他的名字。等下坡后,我在路旁的溝里看到了春生,而自行車壓住了他的身體。那個瞬間,我居然沒有多少恐慌,而是做好了他已經(jīng)死去的心理準備。我已經(jīng)不害怕看見死亡了。
四
春生并沒有死去,而是摔斷了左胳膊。在醫(yī)院住了整整半個月之后,他的父母把他接回了家。在那半個月里,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理應(yīng)去醫(yī)院看看他,陪陪他。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理應(yīng)陪他說說話,給他寬寬心。作為他最好的朋友,我理應(yīng)在艱難的日子里給他溫暖與關(guān)心。然而,即便我在心里無數(shù)次想到了他,我終究沒有去醫(yī)院看他:我討厭醫(yī)院的味道,我也害怕看見生病的他。
在他回家后,我依然不敢面對春生,也沒有去他家陪伴過他。我總覺得他出事,和我多多少少有些關(guān)系:如果當初我勸他不要回家,如果當初我不和他騎車比賽,如果當初我給他好好補英語,也許就不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對此,我充滿了愧疚,不知該如何面對他。于是,我選擇了回避這件事,選擇了避免看見他。在他缺席的這段日子,我和其他人的交流也越來越少了,而是把所有的心思都投進了學習。我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人的戰(zhàn)爭,而我沒有任何輸?shù)舻馁Y本。如果考不上高中,那么,我又得重新回到農(nóng)村,重新被打回原形。很小的時候,我就知道自己是沒有后路可以退的人。
兩個月后,春生再次回到了學校。經(jīng)歷一場病痛后,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在學校碰見我的時候,不說話,臉上也沒有多余表情。我知道自己曾經(jīng)的冷漠傷害了他,在他之前需要我陪伴的時候,而我卻選擇了逃避,甚至連溫暖的問候都沒有。我想要給他道歉,想要給他講明自己的心路歷程,但我還是怯懦了,還是無法面對他。在那段灰暗日子里,他和我都仿佛失去了影子。或者說,他和我站在河流的兩岸,而河上沒有一座浮橋。
中考結(jié)束后,我生了一場病,整日躺在家里的炕上,而春生也沒有來看過我。我終于理解了春生當時的失落與難過。我不怪他,因為我已經(jīng)沒有資格要求他為我做任何事了。我們已經(jīng)不再是朋友了。在這牢籠般的村莊里,我又感到了深深的寂寞。這里沒有可以說話的人。過了一段時間后,中考成績出來了,我以全年級第二名的成績考上了縣上的重點高中鹿鳴中學,而春生考得并不理想,只能去上縣里的普通高中。那一年,我們初中只有三個學生考上了重點高中。在之后的表彰會上,學校給我們?nèi)齻€人每人獎勵了一千元,并且把我們的照片掛在學校的光榮榜上,下面配上了個人簡介。母親比我還要興奮,她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所熟悉的每一個人。
那個夏天,我沒有見過母親掉過一滴眼淚。那個夏天,渭河的水位也沒有越過水平線。那個夏天,父母承包了二十多畝瓜地,西瓜價格也比前兩年翻倍,于是我們家趕上了好運氣,賺了很大一筆錢。父親雇人推掉了家里的泥瓦房,在廢墟上蓋起了二層樓房。那個夏天,我終于擁有了只屬于自己的房間。也就是那個夏天,我的身體野蠻生長,體內(nèi)的野獸常常在夜里獨自嚎叫。在鏡子中,我看見了陌生的自己。
在臨近開學的前兩天,春生再次出現(xiàn)在我的世界。在我的印象里,那是他第一次來我的家。剛開始,我們沒怎么說話,只是簡單地打了招呼。他坐在沙發(fā)上,和我一起看完了一部香港警匪片。關(guān)掉電視后,我們出了門,步行去了后坡。一路上,我們時不時會說上兩三句話,大多數(shù)的時間都是在聆聽彼此的沉默。不知道走了多久,我們終于站在了后坡最高的位置,而這里也是我們小時候最喜歡的地方。在這里,我們可以看見整個村莊的外貌,我們可以瞥見整條渭河的孤獨。我們站在風中,聆聽風的歌唱。半晌沉默后,春生說,以后,咱們都要考上大學,咱們都要去外面的大世界闖蕩。我沒有說話,而是看著遠處的風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開學的時候,我爸開面包車送我,把你也捎上吧。我點了點頭,感謝了他。
上了高中后,我很快就適應(yīng)了學校的節(jié)奏,而眼前的世界也越來越開闊了。在學習方面,我從來沒有松過一口氣,因為我明白這是改變我命運的唯一方式。家里的經(jīng)濟條件好了一些,而我也不用再背饅頭咸菜來學校了。與我不同的是,春生并沒有完全適應(yīng)高中生活,學業(yè)上也越發(fā)吃力。第一次全縣高中統(tǒng)考,我排名二十六名,而他則排在了五百名之后。每次周末回家,我倆經(jīng)常聚在一起寫作業(yè)、看電視、下象棋,也時常去后坡的原野上漫游。也許是自尊心作祟,他從來沒有向我請教過一個問題。我在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他在學習上遇到了很多問題。為了避免誤會,我也從來不主動去挑明這件事。有一次,我甚至看到了他因為解不出一道數(shù)學題而默默流淚。我給他講解這道題,但從他的反應(yīng)中,我明白他并沒有完全聽懂我的意思。也許是從那個瞬間開始,我終于松了一口氣,不再把他看作自己的競爭對手。
事情的轉(zhuǎn)折點發(fā)生在高二下半學期的某一天。那天,春生的父親在鎮(zhèn)子上的超市采購日用品,突然因為心梗而倒在了地上。等救護車把他拉到醫(yī)院后,人就沒有了氣。等春生從學校跑到醫(yī)院,握住他父親的手之后,他母親才合住了他父親的雙眼。他的父親沒有留下半句話,便離開了這個世界。葬禮結(jié)束后,春生去了學校,辦了退學手續(xù)。之后,他來到我的學校,和我道別。那個中午,我第一次在校外的羊肉泡饃館請他吃飯。我問他接下來有什么打算。他說,過幾天就去南方,我堂叔給我找的活,是在鞋廠打工。我原本想勸他留下來上學,勸他以后上大學。然而,話到了嘴邊,我又咽了回去。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建議是如此的幼稚可笑。我說,你去了那邊,記得給我寫信啊,也可以給我家里打電話。他點了點頭,沒有再說話。不知為何,我從他的神情中看到了自己曾經(jīng)的落寞。
看著他越來越遠的背影,我突然意識到我們兩個人的距離也越來越遠了。當他消失在街角以后,我突然意識到我們不再是彼此的影子了,而我在以后的夢里很少見到他了。但是,他留在我心中的那個空位置,沒有任何別的人可以替代。
五
離開孟莊后,他沒有給我寫過信,也沒有給我打過電話。連著好幾年,他都沒有回過這個村子。雖然我時不時會想到他,但我沒有主動去他家,也沒有去要他的聯(lián)系方式。我也知道,即便是給他打了電話,我們也沒有什么話可以去說。于是,我們以這種不聯(lián)系的方式產(chǎn)生了某種微妙聯(lián)系。在心里,我始終為他祝福。
我的高中生活順風順水,即使偶遇風暴,最后也有驚無險,平穩(wěn)度過。我依舊是老師眼中的好學生,父母眼中的好孩子。我從來沒有所謂的青春叛逆期——在我的童年時代,我的心就已經(jīng)蒼老了。我按照他們的期待不斷地重塑自己,我早已經(jīng)看不清自己的心了。后來,我考上了省上的一所重點大學的計算機系。雖然沒有達到自己的期待,但父母卻相當滿意。尤其是父親,他專門為我擺了升學宴,親戚朋友們也專程來為我慶賀。在宴席上,父親領(lǐng)著我,給到場的每個人敬酒。到后來,我和父親都喝多了酒,而那也是我第一次醉酒。也許是酒的緣故,我突然理解了曾經(jīng)的父親,我也越來越像我的父親了,而父親越來越像我的祖父了。但是,我不想再重復他們的命運了。
雖然報的是計算機系,但上了大學后,我才第一次觸碰計算機。之所以選擇這個專業(yè),僅僅是因為我聽說這是個熱門專業(yè),以后好就業(yè),也好賺錢。后來在學習的過程中,我發(fā)現(xiàn)自己并不排斥這個專業(yè),當然,也沒有足夠的喜歡。從小到大,我也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或者說,我根本沒有喜歡的事情。我只是按照某種所謂的正確觀念去塑造自己:我是大人的牽線木偶,我是自己的假面傀儡。有時候,我會想到春生,想到我們共同的過去。我想象著他在南方的生活。有時候,我會夢見他,夢見了我們交換彼此的皮囊,夢見了我們交換了彼此的人生。在虛妄的日子里,我可以感應(yīng)到他的存在。
大三上半學期末尾的某一天,我正在圖書館復習備考,突然接到了一個陌生號碼打來的電話。猶豫了片刻后,我掛斷了電話。臨考前的幾天是復習的黃金時段,我可不想被任何無關(guān)的事情所干擾。幾分鐘后,我收到了對方發(fā)來的短信,問道,春生,你知道我是誰嗎?盡管是文字,但我立即辨別出了文字后面的聲音。對著手機,我看了幾分鐘,回復道,你也是春生,我現(xiàn)在有事,等會回你電話。放下手機后,我已經(jīng)無心看書了,不知道如今的春生成了怎樣的人。隨后,我整理好書本,帶著書包離開了圖書館。走到學校的花園處,我撥打了那個電話號碼,而對方也立即接聽了電話,說,春生,算你夠哥們,沒有忘記我啊。還沒等我開口說話,他又補充道,我臘月二十六結(jié)婚,你到時候回來了給我當伴郎啊。我沒有任何猶豫,說,好啊,這是我的榮幸。沉默了半晌后,我們在同一時間掛斷了電話。
放了寒假后,我在學校又待了六天,白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泡在圖書館,翻閱各種各樣的雜志,釋放一下前段時間備考所帶來的精神壓力。上了大學后,我并沒有什么朋友,而圖書館是讓我感到最舒適的地方。第七天,我倒了四五趟車,花費了四個多小時才回到了孟莊?;氐郊液笊宰鲂菹?,吃了晚飯后便去村西頭找春生。
看到我之后,春生先是一愣,然后走上前,握住我的手說,我們的大學生終于回來了,我的伴郎終于出現(xiàn)了啊。說完后,春生把我領(lǐng)到了座位上,他則坐在我的旁邊。閑聊了幾句后,春生從茶幾上的煙盒中取出一根煙遞給我。我搖了搖頭,表示自己從來沒抽過煙,也不會抽煙。春生的臉色有點難堪,笑道,兄弟啊,你不抽煙,以后沒法在社會上混啊。說完后,他旁邊的幾個伙計紛紛點頭稱是,而所有人的目光都鎖住了我。有那么一瞬間,我想轉(zhuǎn)身離開這個烏煙瘴氣的地方,然而所謂的理性之手又拽住了我。我笑了笑,把接過來的煙放進了嘴里,春生則幫我點燃了煙。我猛吸了一口,嗆得自己的眼淚都流了出來,同時惹得他們笑出了聲。接下來,我很快便掌握了吸煙的訣竅。當我想要努力融入他們幾個人的談話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是不折不扣的局外人。
一直到他們的婚禮,我才知道春生的新娘居然是我們的小學同學林采薇。小學畢業(yè)后,采薇跟著父母去了更北的地方,因為她的父親在礦場上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盡管很多年沒有見過面,雖然采薇的眼睛不再那么清澈,但我一眼就從人群中認出了她,就像小時候一樣。只不過,我早已經(jīng)沒有了心動的感覺。盡管自己是伴郎,但在整個婚禮的過程,我的心魂已經(jīng)飛出了這個村莊,飛向了更遠的地方。
六
大學畢業(yè)后,我并沒有直接去工作,而是繼續(xù)留在本校讀研究生。并不是因為有多么喜愛這個專業(yè),只是因為出于現(xiàn)實的考慮,因為學歷高一點,競爭力也就大一點。我早已經(jīng)從天真的浪漫主義者進化成精明的現(xiàn)實主義者。為了能夠在這個城市扎下根,為了過上有尊嚴的生活,我不能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掉以輕心,因為我沒有背景,沒有后路,所有的事情只能依靠我自己。我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母親,等在城市里買了房,就把她接過來一起生活。從小到大,母親去過最遠的地方可能就是鹿鳴縣。我一直記得自己的誓言。我不會讓她失望,也不會讓自己失望。
結(jié)婚以后,春生每隔一段時間就會給我打個電話,談?wù)勊约旱慕鼪r,而我只是個聆聽者,也幾乎不提及自己的事情。其實,他也并不關(guān)心我的近況,他只需要一個可以去說話的樹洞。結(jié)婚后的第二年,他們就有了自己的兒子,還是我?guī)兔o孩子取的名字,并且做了孩子的干爸。春生再也沒有去南方的工廠了,對當年的經(jīng)歷也絕口不談,只說那里不適合自己。和村里很多人一樣,他承包了二十幾畝地,開始種起了西瓜,過上了所謂的正常生活。有一次喝醉酒,他給我打電話,罵道,為啥你去上大學了,我卻在這里過著狗一樣的日子,為啥老天爺對我這么不公平。我并沒有聽完他后面的話,而是直接掛斷了電話,關(guān)閉了手機。之后,我凝視著戶外的夜色,似乎聽到了遠處渭河的淺吟低唱,似乎看到了渭河邊的祭神場景。
年齡越大,心理時間也越迅疾。三年的碩士生涯很快便畫上了句號,迎接我的將是未知的人生。不知為何,離開校園的庇護,我覺得自己更像是一個隱身人。畢業(yè)后,我去了一家知名的大型民營企業(yè)做軟件工程師。對于計算機系畢業(yè)的學生而言,這是一份相當不錯的工作——待遇不錯,福利還行,也有一定的上升空間。當然,就像同行業(yè)很多人一樣,加班對我而言已成為生活的常態(tài)。項目緊迫的時候,我會加班到午夜,甚至會超過凌晨一兩點。那個時候,我覺得自己的靈魂已經(jīng)脫離了肉身,飛向了黑暗的高空,有時候會飛回到孟莊。剛開始的幾年,我經(jīng)常會住在公司,夜里醒來的時候甚至可以聽見城市的哀鳴。躺在黑夜里,我常?;叵肫鹦r候躺在院子里乘涼,數(shù)著天上的星星的場景。那時候的時間也如此漫長,那時候的自己還擁有著幻想的力量。如今的我,心里全是物質(zhì)上的計較,眼神中早已經(jīng)沒有了星辰。我偶爾會想起春生,但我從來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他。有時候,我甚至羨慕他,羨慕他住在鄉(xiāng)村,羨慕他組建了自己的家庭,羨慕他并沒有失去自己的本心,而我呢,是一棵失去了根系的飄浪之樹。
有一天晚上,坐在我隔壁的同事周清河突然摔倒在地,還沒等救護車趕到公司,他已經(jīng)斷了氣,離開了這個世界。前一個小時,我們還一起吃了晚餐,此刻他卻去了另外一個國度。清河與我關(guān)系還不錯,此前一直說自己受不了這份工作,說自己已經(jīng)做好了離職的準備。如今,他真的離開了,不用再抱怨了,不用再苦熬了。在這個行業(yè),因為過勞而猝死的事情時有發(fā)生,而更可怕的是,我已經(jīng)在心底也做好了類似的準備,甚至買好了相關(guān)的保險,只為給父母提供最后的物質(zhì)保障。其實,我也想要離開,想要開始新生活,但某種無形的東西將我緊緊捆縛在原地,動彈不得。我偷偷參加了兩次公務(wù)員考試與一次事業(yè)單位考試,最后都在面試中被淘汰。我甚至參加了一次博士生入學考試,因為沒有復習,最終連初試也沒有通過。我想到了春生,想到了那個村莊,然而我不可能再次返回去生活,因為那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但這座城市也不是我靈魂的棲息之地。有時候,我甚至懷疑自己只是沒有靈魂的空皮囊。在清河去世后的第三天,新招來的同事就坐上了他的位置,干上了他以前留下的活。
工作后的第五年,我在城東郊區(qū)首付了一套九十多平方米的精裝房,并沒有給父母要一分錢,也沒有征求他們的任何意見。等我住進新房之后,便給父母打了電話,邀請他們一起來生活。一周后,母親住進了我的新房,而父親堅持住在村子里,說自己還有農(nóng)活要干,說自己的身體已經(jīng)長在土里了,挪不動了。母親對我說,你不用管了,你爸就沒有享福的命。說完后,母親下了樓,去小區(qū)附近的廣場跳廣場舞。
自從和我一起生活以后,母親常常嘮叨著讓我結(jié)婚,而我常常以工作太忙為托詞。其實,我并不是不想結(jié)婚,而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進一步說,之所以沒有遇見合適的人,是因為我對人已經(jīng)沒有了多大的興趣,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了計算機上。更抽象地說,我是一個被工作掏空了靈魂的人。當然,我不能把這些話講給母親聽,因為我們之間始終存在著一堵高墻。我偶爾會在夜里聽見母親的哭泣聲,但我從來沒有過問其中的緣由。有一次晚飯時,母親說,只有你結(jié)婚了生孩子了,我的人生才算圓滿。我說,媽,你有你的生活,我有我的人生,你放心,我會給你好好養(yǎng)老的。母親并沒有接我的話,繼續(xù)說,你看看村西頭那個春生,人家和你一樣大,人家娃都上小學了。我說,那個春生好,那你就把他當兒子吧。說完后,我沒有再吃飯,而是走進了自己的臥室,關(guān)上了房門。第二天,母親離開了城市,回了老家。
春節(jié)假那兩天,我收拾好了行李,開車回到了孟莊。在路上,我看到了身材發(fā)福的春生。我和他打了聲招呼。他走了過來,遞了一根煙給我,說,咱們的研究生終于回來了啊。我點了點頭,問他臉上的傷疤是怎么回事。他笑道,前幾天和人打了一架,沒啥事的。也許是看到了我臉上的倦意,他又補充道,明天是咱倆的生日,你來我家吧,咱們已經(jīng)好久沒有一起過生日了。我點了點頭,又和他說了些閑話,直到我們無話可說。我一直盯著他離開的背影,直到視線變得模糊。我已經(jīng)好多年沒有過生日了,要不是他的提醒,我已經(jīng)忘記了這個特殊日子。
第二天下午,我開車去縣城,專程去買了蛋糕,又在隔壁的書店買了五本書,打算送給春生的孩子。春生的父親以前送給我的書,雖然快要被翻爛了,但我一直都珍藏在家里,作為記憶博物館的一部分。我把車停到了春生的家門口,看著眼前的衰頹景象。以前那么闊氣的二層樓房如今看起來卻很低矮,甚至泛著陰潮的腐朽味。春生的母親站在家門口,看見我后先是一臉遲疑,隨后擠出了笑容,說,你是春生吧,你都買車了啊,你都好幾年沒來我家了,現(xiàn)在外面干大事哩,把你嬸嬸都忘記了呢。說完后,她領(lǐng)我走進了他們的家。
院內(nèi)的花園已經(jīng)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種西瓜用的竹竿。以前那群鴿子也早消失了,陰沉的天空只剩下了幾只麻雀。我?guī)е案夂投Y物來到了他們家的客廳,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過了片刻,春生從臥室里走了出來,精神渙散,眼神游離。他的身上還殘留著昨夜的酒味。我覺得這個家有點不對勁,于是問他,快過年了,咋不見采薇和孩子呢?春生苦笑了一聲,說,前段時間和我打了一架,她把娃帶回娘家了,估計年上也不回來了。我沒有再說話,而是打量著眼前的春生,但春生避開了我的眼神。我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看著沒有生趣的港匪片,就像小時候一樣。這些年來,他說自己只喜歡這類型的電影,從小到大也沒有什么變化,就像這個村子一樣。
半個多小時后,嬸嬸把做好的飯菜端到了桌子上,同時給我和春生各準備了一碗荷包蛋。她也坐了下來,說,你們小時候一起過生日,你叔都會給你們準備蛋糕,今年嬸嬸給你們準備了荷包蛋,你們趁熱吃。我感謝了她,默默地吃完了荷包蛋。我把蛋糕放在了桌子上,點燃了蠟燭,接著和春生兩個人都閉上了眼睛,各自許愿,隨后吹滅了蠟燭。春生問我許了什么愿望,我搖搖頭說,說出來就不靈了。其實,我已經(jīng)沒有什么愿望了,因為我已經(jīng)瞥見了生活的本來面目。
過了一會兒,春生說,你看,外面下雪了。我和他站了起來,走出了門外。雪從空中落了下來,我站在院子中間,仰起頭,讓雪融化在意識深處的森林。有那么一瞬間,我覺得我們回到了童年,回到了那個沒有憂慮的年代。我似乎聽到了從時間盡頭傳來的回響——你是春生,我也是春生,我們都是春天的孩子。
故事講到了這里,也許你們依舊不相信另一個春生的存在,你們會覺得這個故事有太多的巧合,或者你們會覺得春生只不過是我的另外一個化身罷了。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故事講完了,而兩個春生也因此獲得了某種形式的新生。
責任編輯: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