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高德地圖,起點輸入我的家鄉(xiāng)河北省邢臺市平鄉(xiāng)縣甄營村,選擇最近的路線,終點輸入邯鄲市武安康二城煤礦,手機上幾厘米的長度,現(xiàn)實中一共104公里。不算遠的距離,卻像一條神奇的紐帶連接上了不同時空的我家的祖孫三代人,也見證了中國幾十年的世事變遷。
爺爺生于1929年,擁有初中學歷的他,在解放初期那個百廢待興的年代里,妥妥的是一個知識分子。20世紀50年代初,爺爺在縣里稅務部門工作,三年困難時期,因為家庭負擔重,家里勞動力少,工分不夠,無奈辭去公職回鄉(xiāng)務農(nóng)。勞作之余,爺爺還擔任了生產(chǎn)隊里的會計。
每年的初冬,萬物蕭索,農(nóng)人們都閑了下來,爺爺卻更忙碌了。他受村里指派,要帶隊到二百里之外的康二城煤礦拉煤,回來后分給鄉(xiāng)親們燒土炕取暖,溫暖那每一個遙遠的冬天。出行總是盡量選在晴朗的日子里,天剛蒙蒙亮,爺爺和他的伙伴們就上路了,每次都能去兩三輛馬車。喂得飽飽的兩頭騾子,駕上寬大的有著膠皮轱轆的馬車,帶上干糧和一包草料,爺爺圍著被子,揮舞著皮鞭坐在車上,一行人劈開寒氣,經(jīng)平鄉(xiāng)縣,斜穿過雞澤縣,橫穿永年縣,一路向西。
天漸漸亮起來,朝陽驅(qū)走寒氣,薄霧散去,荒野遼闊,爺爺心情好起來,總會吼上他僅會的半首《三套車》:“看三套車飛奔向前方,在寒冬伏爾加河岸上,趕車人低垂著他的頭,憂愁地輕聲歌唱……”用的是俄語。爺爺去世時我年紀尚幼,這些故事不記得他有沒有給我講過。根據(jù)后來父親的描述,我推算出,空車出行的馬車,走起來大概每小時十公里,抽一鞭子小跑起來,能到二十公里時速,平均速度在十五公里左右——因為爺爺早上六點出發(fā),下午一兩點鐘能到康二城煤礦裝車,裝完車休息一下,大概三點鐘往回趕。路遙知馬力,大約三千斤的煤炭裝上車,兩頭騾子沒有來時的歡快輕盈了。初冬天黑得早,爺爺一行人在返程的路上走二十公里左右,天就黑了。這時候一般就走到了永年縣大油村附近,先前是借宿到老鄉(xiāng)家,20世紀70年代后,大油村、小油村的路邊就有了馬車店。爺爺他們每次都在這里打尖,次日一早,喂好牲口,急急往回趕,天黑前能夠趕到家里。每年初冬,這樣的出行爺爺總要帶隊三五次。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即使準備得再充分,出行也免不了趕上大風雨雪和人困馬乏的時候,少不得摸爬滾打,也離不開路上好心人的幫助。這段路,爺爺從20世紀60年代末一直走到了80年代初,沿途結(jié)交朋友無數(shù)。
70年代中期,已經(jīng)成年的父親,加入了每年初冬爺爺帶隊的遠行。當然,多數(shù)時候,他是乘坐爺爺?shù)鸟R車,幫著車隊照料牲口和裝車卸車,偶爾才有機會臨時替換一下同行的長輩,過一把“駕車癮”。1978年的初冬,父親又一次跟隨爺爺去礦上拉煤,正逢爺爺?shù)睦吓笥?,在礦上工作的郗爺爺購置了一輛新自行車。在那個年代,憑票供應的自行車,其稀有程度堪比如今的寶馬奧迪,父親見了自然是愛不釋手,但新車郗爺爺是不可能出手的。郗爺爺家里原本有一輛半舊的自行車,父親一番軟磨硬泡,再加上爺爺“下次來多帶平鄉(xiāng)特產(chǎn)”的承諾和令人心動的價格,終于打動了郗爺爺,郗爺爺將舊自行車賣給了父親。父親欣喜若狂,拒絕了爺爺將自行車綁到馬車上拉回去的建議,當即決定騎回去。在大油村馬車店住了一宿后,父親迫不及待地騎上自行車,踏上了歸家的路程。我無法體會當時父親的興奮與愉悅,其開心程度大約跟如今的年輕人初次擁有一輛小汽車一樣吧?!拔覀冏咴诖舐飞?,意氣風發(fā)斗志昂揚,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革命隊伍,披荊斬棘奔向遠方,向前進!向前進!革命氣勢不可阻擋……”遇上寬闊的公路或平坦的土路,父親會高唱著革命歌曲,撒歡兒一樣地飛馳一陣子,遇到顛簸坑洼的小路,父親就會小心翼翼地推車過去,甚至將自行車扛到肩膀上。即便這樣,從永年大油村到平鄉(xiāng)甄營村的86公里的路程,血氣方剛的父親,只用了五個多小時就趕回了家。回家后的幾個月里,父親對自行車進行了多次的裝潢和美化,大梁和車架子纏上綠膠帶,車后座綁上紅綢子,生銹的輻條細細打磨了涂上銀粉,更換了新鈴鐺和新鞍座,舊自行車煥然一新,恢復了生機和活力。
1979年,父親相親時,這輛自行車成了家里最拿得出手的“大件兒”,晃花了外公的眼晴。1980年初,母親被迎娶進門。
我小時候?qū)W騎自行車,用的就是這輛。
我2005年大學畢業(yè)后求職,陰差陽錯,命運神奇地把我安排在永年縣大油村村南的海軍四七二三廠工作。馬車店早已沒有了,祖輩父輩當年走過的晴天一身土雨天一身泥的土路,早已修成了寬闊的馬路。
工作后不久,父親和母親來單位看我。因為母親暈車厲害,天也暖和,父親便沒有搭乘公交車,而是駕上他心愛的寶馬——“雅馬哈天劍”摩托車,馱著母親,輕車熟路,從家里來到單位,整整用了三小時。
回家的路,全程都變成了水泥馬路,但我回一趟家仍是頗費周折——先從單位坐班車到永年縣城,從縣城搭車坐到邢臺市,從邢臺汽車站坐到平鄉(xiāng)縣城,到縣城后父親再騎摩托車來接。短短的不到一百公里的路,有時竟需五小時才能到家。我結(jié)婚有了孩子后,一出門就得帶上奶粉奶瓶紙尿片,上車下車再等車,回老家更讓我視若畏途。
2011 年,我們有了一點兒積蓄,便買了一輛家用小轎車。從此,回家的路就成了一種享受。走20公里國道上京港澳高速,26公里后轉(zhuǎn)東呂高速,37公里后在平鄉(xiāng)常河鎮(zhèn)出口下高速,15 公里省道開回家,高速公路雖然繞了一點兒遠路,但一個半小時足夠到家了?;丶业穆飞?,我喜歡打開音響,聽那首歡快激昂的歌《通天大道寬又闊》“去你個山更險來水更惡,難也遇過,苦也吃過,走出個通天大道寬又闊——”速度快了,感覺上的距離便近了,回家就在須臾間,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的鄉(xiāng)愁,便淡如云煙了。
最近看新聞,未來兩年,我老家村邊將會修一條定州到魏縣的高速公路,到那時,我回老家的路途將會更順暢。人生如琴,歲月當歌。同一條離家回家的路是琴弓,幾十年的時空交錯是琴弦,演奏出一曲曲風格迥異的優(yōu)美旋律。趕著馬車的爺爺,騎著自行車和摩托車的爸爸以及開著小汽車的我,三代人的生活映射著數(shù)十年的變遷,見證著駛上快車道的中國,一路風塵一路歌。
(作者單位:解放軍第4723工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