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古代書畫作品承載著中華民族的文化與文明,但因各種復雜原因會造成不同程度的破損,即使歷史上在皇宮里保存良好的作品每200年也需要修復一次,民間受保存條件限制則時間更短。現(xiàn)在我們看到的精美的《五牛圖》、大量的古籍版本和馬王堆的T字形帛畫等都是經(jīng)過修復的。其實,有數(shù)量巨大的古代書畫需要搶救性修復,這是一項浩大的工程,然而修復是一件極難的工作,需要一大批專業(yè)人士。為了開展好這項工作,在這里我把數(shù)十年積累的一些修復經(jīng)驗與技藝簡單談談,與同行和愛好者分享。
裱碑帖本來不是我的專業(yè),但是之前在上海博物館工作期間,有幸在萬育仁老前輩的門下窺得一二,略得皮毛。之后又不忍心看著碑帖拓本被不當?shù)难b裱修復手法損壞,于是就借用修復古書畫的技巧,揭去舊托背,再用傳統(tǒng)裱碑帖的技法重新裝裱,搶救了一批碑帖。
這一偶然的機會讓我和裱碑帖結下了不解之緣,后來自購了一批墓志銘做練習,從中摸索到了既能保持文字凹凸的立體感,又能消除字內(nèi)褶皺的操作規(guī)范,并根據(jù)紙墨自然伸縮的原理,嘗試做復原修復工作。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驗,成功研究出把已被撐平的文字不同程度地復原了凹凸的技法。
我就是這么開始逐漸對碑帖產(chǎn)生了感情,從單純的裝裱碑帖拓本,到沙里淘金尋覓金石碑帖精品的購買收藏。最初收藏碑帖其實是為了學習修復技術和科學研究,自此也自然而然地進入金石版本學考據(jù)研究,這一研究過程也使我對碑帖拓本的品相和韻味的感受有了一定的提高。
2010年,我開始對《雪詠圖》展開修復工作?!堆┰亪D》全稱《匏庵雪詠圖》,由明朝著名詩人、散文家吳寬與畫家周臣(周東邨)聯(lián)袂完成。不僅出自名家之手,而且是名人舊藏,曾輾轉(zhuǎn)于光緒帝師翁同龢等人之手,畫上存有翁同龢所題的簽條“吳匏庵雪詠、周東邨畫。戊戌五月,王蓮生贈”。
該作修復前畫面脆化,紅色霉跡明顯,斑駁陸離。畫上風物書法只能被依稀辨識,像被污水浸泡過一般。
去除紅色霉斑是書畫修復界四大難題之一,紅霉繁殖迅速且易使紙質(zhì)糟朽。常規(guī)辦法一般采用氧化劑對霉菌的色斑進行脫色和殺菌,其局限是紅色的霉斑對氧化劑不敏感,并且具有一定的拒水性。藥劑通常會被沒有紅霉的部位吸收導致正常部位爛掉,而紅霉仍留存在畫上。這需要尋求新的修復方法。于是我擯棄了以往整體用藥的籠統(tǒng)方法,轉(zhuǎn)而各個擊破。經(jīng)過無數(shù)次試驗后,終于成功了。
對于前人書畫修復遇到的石綠走油、明礬脆化技術難題,我通過設計一種新型的加固材料解決了石綠走油問題。傳統(tǒng)修復法一般是采用洗掉油污的方法,這容易造成畫面上的顏料同污物一起被沖洗掉,嚴重時底下的畫紙、畫絹會腐如泥狀。我通過一種新的特殊材料解決了明礬脆化問題。我用新材料將畫面和背層吸附起來,再用適當?shù)姆椒ㄊ巩嫾?、畫絹與背面的數(shù)層加固紙分離,這樣被修復的畫作便能完整無傷,并基本恢復到柔軟如初的最佳狀態(tài)。
《雪詠圖》圖卷的修復讓我在修復技術與理念上獲得重要提升。一方面是從修復技術上成功去除了紅霉,另一方面是我所提出的修復理念在實踐中得到了驗證。這是我結合自己幾十年的從業(yè)經(jīng)驗,參考中國與日本的裝裱修復技術傳統(tǒng),并結合西方修復理論觀點,所提出的“部分復原”的修復原則。核心在于在對作品創(chuàng)作材料與保存狀況充分了解和對表現(xiàn)出的藝術氣韻充分解讀的基礎上,以嫻熟的修復技術為手段,挖掘“現(xiàn)時點上的最美”,來達到書畫藝術品的歷史與藝術的統(tǒng)一。具體可以概括為“古色”與“污色”、“可為”與“不可為”、“能為”與“不能為”幾個觀點的理解與區(qū)分。在《雪詠圖》圖卷的修復過程中,從修復方案的制定到修復計劃的實施,每一個細節(jié)的確定和操作都遵循這一理念,最終也取得了非常理想的效果,得到了社會的認可。
書畫修復每一次都要面對不同的情況和問題,需要視作品情況重新制定相應的修復方案。因為每件書畫藏品的自身狀況、保存環(huán)境、老化狀態(tài)不同,所以在修復的時候,需要面對的問題也會不同。修復技術只是實現(xiàn)修復目的的方法,具體如何去做,要制定怎樣的修復目標,怎么應對不同的病害,如何解決每一個困難,都是在每一次修復的時候需要重新考慮的問題。我強調(diào)修復要“吾隨物性”,也就是這個意思。
書畫修復沒有固定不變的模板,修復師每次都要根據(jù)不同作品的不同情況,結合自己的經(jīng)驗積累和知識儲備,來做出合適的應對。所以對我而言,從業(yè)這么多年,每一次的修復依然是新的挑戰(zhàn),我也始終享受著挑戰(zhàn)的過程并樂在其中。
這里所謂“吾隨物性”,指的是在修復每件作品時,要根據(jù)修復對象的實際保存狀況和具體需求,量身定做一個符合其藝術個性的修復方案,在兼顧物質(zhì)特性、藝術審美和歷史價值相統(tǒng)一的基礎上,對可復原的和不可復原的部分進行甄別處理,來實現(xiàn)畫面在當下時點上最和諧的美。既不能夠止步不前,任其材料繼續(xù)惡化;也不能夠僅追求現(xiàn)狀的保持為最終目的,而不顧畫意的完整與和諧;更不能夠一味為了復原而不擇手段,使其煥然一新,從而導致作品本身原真性和自然流傳痕跡的消失,甚至損傷原作、面目全非。要以對作品充分的藝術解讀為基礎,嫻熟的修復技術為手段,挖掘“現(xiàn)時點上的最美”——材料的完整、畫意的復原、古色的保留合為一體,這才能真正尋找到并重現(xiàn)出一件作品整體的自然之美。即根據(jù)作品的藝術審美與歷史遺存的特點設定一個適當保存古色和復原畫意的基準,來達到書畫藝術品歷史與藝術的統(tǒng)一。
在實際修復過程中,為了實現(xiàn)“吾隨物性”的修復原則,就要在“古色”與“污色”間作出區(qū)別和判斷,操作時在“可為”與“不可為”、“能為”與“不能為”的矛盾中尋求平衡。其中“古色”指的是材質(zhì)自然老化過程中產(chǎn)生的顏色變化,而“污色”則是指外部污染積累產(chǎn)生的病害。在修復過程,特別是在清洗環(huán)節(jié)上,應當對二者進行區(qū)分處理,尋找到合適的平衡點,既可以盡量清除對審美體驗的干擾,又可以適度保留作品歷史傳承的時代感。如果要進一步明確一下平衡點的客觀定義,我認為應該是以整幅作品中污染最少位置的背景色作為清洗基準,可以在保留作品古舊感的同時,盡可能去除污染,恢復藝術魅力。建議在修復時對作品的恢復程度控制在90%左右,調(diào)整基礎色調(diào)基本一致,以離開畫面20厘米之外肉眼不可區(qū)分為準。如此,既能夠保證不妨礙視覺審美上的和諧統(tǒng)一,也可以對修復前后部分加以區(qū)分,不會對科學研究造成干擾與誤讀。
“可為與不可為”及“能為與不能為”的界限把握非常重要,“可為”“不可為”是指在修復師個人技術水平允許的情況下,應該適當把握修復程度,不可以為了過度追求修復效果,使用不當修復材料,甚至損傷原件;或者為了實現(xiàn)完美修復效果,在原作品上直接進行畫意的增補甚至更改,破壞作品原真性?!澳転椤薄安荒転椤眲t是指在面對通過修復可以完整復原的作品時,如果因為修復師個人水平有限或者其他原因難以達到較好的修復效果,就不要勉強為之,以免適得其反。也就是說,修復師需要對自身的藝術素養(yǎng)和技術水平有清楚認知,條件不成熟時要理智地放棄或更改修復方案,在保證藏品安全的前提下,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實現(xiàn)最理想的修復效果。
古代書畫用紙有著超過一千年的時間跨度,我們把它分成唐朝以前、宋元、明清三個階段來認識。
唐朝以前的書畫主要使用以大麻、苧麻的韌皮為材料制成的麻紙,到晚唐時期出現(xiàn)了用楮樹韌皮纖維制作的楮皮紙,有些書上說唐朝以后不再使用麻紙了,其實只是退出了主流而并未停止生產(chǎn),因為直到現(xiàn)在麻紙作為書畫用紙還存在。
宋元時期主要用楮、構、三椏、藤、竹等,以及為改良紙性而應用兩種纖維混合制作書畫用紙,主要是在楮、構、竹纖維中加入少量的麻纖維來增加紙的密度和抗拉力。明朝在安徽地區(qū)出現(xiàn)了以青檀、沙田稻草混合造紙的方法。安徽古稱宣州,宣州生產(chǎn)的紙稱為宣紙。這些古代書畫用紙的材料特征,通過科學方法分析紙的原料特征,可以為書畫的年代鑒定與修復提供參考。
(作者為中國國家畫院書法篆刻專業(yè)委員會特聘研究員、中國藝術研究院碩士生導師、南京師范大學書畫保護與修復研究所所長兼碩士生導師、山東大學特聘教授、中國收藏家協(xié)會書畫分會副會長,本文為新時代美術高峰課題組、中國畫“兩創(chuàng)”課題組專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