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情敘事經(jīng)驗的流動與整合

張怡微的早期寫作基本上是以少女成長的情感經(jīng)驗為核心展開敘事?！逗?，愛》《我真的不想來》《嗜痂記》《最慢的是追憶》《豐年記》中的主人公們形象相仿：生長于單親家庭，與母親居住，親族關系涼薄，憂郁多思、性情敏感，有著創(chuàng)傷性心理體驗，對穩(wěn)定的情感關系有一份渴望卻似乎永遠無法企及……這些小說大多有著濃郁的“自敘傳”抒情氣息，以纖細哀婉的筆觸呈現(xiàn)逼仄處境中鮮活飽滿的生命痛楚體驗，已初步顯示出世情敘事、深描人性之自覺，“人性深處那眾多令人困窘的卑鄙齷齪之處更是逃不過她有時顯得過于犀利的目光”^①。2012年，張怡微赴中國臺灣攻讀博士學位，在此期間，她創(chuàng)作了大量散文隨筆，描繪臺灣世風民情，記述閱人、觀影及讀書經(jīng)驗，結集為《云物如故鄉(xiāng)》《都是遺風在醉人》《我自己的陌生人》等。與此同時，張怡微也繼續(xù)寫作小說，其作品多次在臺灣《印刻文學生活志》《聯(lián)合報》等發(fā)表，并獲得諸多文學獎。與赴臺前相比，張怡微的小說在情感結構、敘事方式上都發(fā)生了重要變化，轉向世情書寫一脈，其中可以清晰見出旅臺經(jīng)驗與上海記憶的碰撞交融，這為其日后進一步整合兩岸世情敘事經(jīng)驗、確立獨特的世情敘事路徑奠定了基礎。

一

旅臺經(jīng)驗對張怡微創(chuàng)作的影響主要體現(xiàn)為創(chuàng)作情感、敘事視角及敘事技巧的變化，是張怡微重新“發(fā)現(xiàn)上?！钡闹匾Y源。首先是對臺灣人文風景“溫情”特質(zhì)的深切感受。散文集《云物如故鄉(xiāng)》的封面題寫著“溫情的異鄉(xiāng)人手記”，逢甲夜市的手工吃食是“懷有人情味的制作”，是“帶有溫情的分享、傳承及懷念”^②臺北電影院氣質(zhì)散漫優(yōu)雅，“這種隨意，帶著小島的和煦溫情，是很動人的”^③。市風民情之外，文學亦然，“在臺灣這片溫潤的土壤之上，文字都浸潤著溫情”^④，“有時我發(fā)自內(nèi)心沉溺在這種溫情中不愿意走出來”^⑤。張英進曾指出臺灣新世代導演將“溫情”作為一種創(chuàng)意性敘事策略，以“超越悲情”的方式展示社會民生風景，從而淡化社會文化沖突，彰顯包容性、多元性美學追求^⑥，這在臺灣文藝界成為一股較為普遍的潮流。而張怡微所關注的溫情風格文學敘事，即與部分臺灣作家在歷史開闔中淡化沖突、追求和諧的文化審美取向有關。

此外，臺北市景及其懷舊敘事也使張怡微產(chǎn)生新的城市感知與思考，譬如，“站在萬華，我突然又想起了上?！?sup>⑦。萬華一帶曾經(jīng)是臺北的繁華地標，卻在后來的城市發(fā)展中漸趨沒落，與張怡微熟悉的上海街區(qū)極為相似?！澳抢铮ㄖ溉f華）很像早期的上海大自鳴鐘，非常熱鬧，有日本人的遺跡，又有上海根深蒂固的城市精神。最重要的是，只有這樣的地域才看得到藏污納垢的生活，看得到生存，也看得到平凡至極的溫暖與歡樂?！?sup>⑧張怡微提到的“大自鳴鐘”位于其出生地附近——普陀區(qū)長壽路一帶，曾經(jīng)是滬西著名的商業(yè)區(qū)地標。1996年后，長壽路拓寬改建，拆除房屋建筑，“大自鳴鐘”一詞也逐漸淡出人們的生活——正如臺北萬華的沒落。借由旅行風景與文學閱讀，她探尋上海與臺北息息相通的城市生活記憶，體會城市現(xiàn)代性進程中個體注定漂泊流離的命運，以及在漂泊中孕育出的生存智慧，“每一個移民城市最大的特點，便是它常年的漂泊無定內(nèi)化于人民內(nèi)心中的那份偏執(zhí)的清醒與溫情的妥協(xié)”^⑨。“在上海，沒有什么東西是不能拆除的?！?sup>⑩由于“家”的記憶不斷被時間篡改、吞沒，城市居民便不得不與外來者一樣，承受著“失鄉(xiāng)”之殤，“懷舊”由此成為現(xiàn)代城市人共通的精神密碼。

旅臺經(jīng)驗激活、煥新了張怡微的上海城市記憶及書寫視角，使她得以找到比較適切的位置來看上海?！皽厍椤迸c“懷舊”通向情感的內(nèi)省與節(jié)制，構成張怡微世情敘事的創(chuàng)作情感基調(diào)。對歷史變遷中普通人命運浮沉的關切以及新的城市認知視域，使她擺脫了早期寫作的哀婉傷感，進一步建立起私人生活敘事與城市變遷之間的關聯(lián)，探索“日常性”與“歷史性”融合的路徑。此外，張怡微在臺灣攻讀博士學位期間閱讀了大量明清小說，“這些長短篇，若我沒有到臺灣學習，恐怕永遠都不會有心接觸到”。明清世情小說中的日常敘事傳統(tǒng)也引發(fā)她關于世俗生活與文學書寫關系的思考，促其形成了對世情書寫本質(zhì)的基本看法——寫出市井生活中不讓人升華的真相。這些都為張怡微后來的世情書寫轉向奠定了重要基礎。

二

旅臺期間的《試驗》《奧客》《春麗的夏》是張怡微的世情敘事轉型之作。在這些小說中，主人公形象由青春少女轉為中年男女，情感結構由哀婉抒情轉為冷靜寫實，蔣曉云“悲喜劇”敘事技巧的引入則使作品情感層次更為豐富立體。

《試驗》的潛在參照是蔣曉云的《獨夢》，小說中依稀可見作家閱讀經(jīng)驗的痕跡，如人物名字相仿、人物去留之際的命運浮沉等。但與《獨夢》描繪渡海去臺者不同，《試驗》所寫的是留在大陸者。小說描寫春節(jié)之際的一場家庭聚會，卻以女主人公心萍的斷續(xù)回憶牽出往事糾葛，這場聚會因此滋味雜陳。但一些年輕朋友的到來，卻令她在年輕一代身上看到彌合家庭裂痕的可能，而有意味的是，年輕的下一代又即將赴臺灣游學。半個世紀后的遠行，是否能有效填補歷史亂離的裂痕？家庭的分合聚散，又將以怎樣的結局收場？《試驗》將歷史變動的豐富信息帶入日常生活敘事，體現(xiàn)出對蔣曉云文學主題的借鑒——在1949年前后背景下書寫普通人的命運故事。與早期寫作不同，小說中的主人公從青春少女轉向歷經(jīng)滄桑人事的中老年女性，同時又以第三人稱敘事及寫實筆法描摹人物日常生活，明顯拉開了敘事者與人物之間的距離，而張怡微自蔣曉云小說中習得的悲喜劇技巧更有充分體現(xiàn)。小說中，心萍與繼母之間的愛恨糾纏是悲，后者臨終前的懺悔則是“喜”；兒子對心萍的淡漠疏離是悲，嗣聰與貞依喪女也是悲，但嗣聰夫婦的悲痛與哀愁卻令心萍之子意外地變得溫順，主動幫母親做家務，這又是“喜”……就像小說中所寫，生活中充滿煩惱與憂傷，然而，瑣細的快樂又會令人“暫時忘記那些沉重的哀愁”。蔣曉云“民國素人志”系列小說中以悲喜并置傳遞復雜生活況味的敘事語法在張怡微《試驗》中得到了充分的“試驗”。

在《奧客》《春麗的夏》中，張怡微未再以百年來兩岸及香港、澳門地區(qū)時空變遷為背景進行敘事，轉而書寫當代上海普通小人物的日常生活，探索“我城”書寫路徑，同時亦繼續(xù)上演“悲”與“喜”的交織。王安憶曾指出蔣曉云的文學特點：“即便是棄之如敝屣的遭際，也還是有值得念想的珍愛。”也恰適用于張怡微此一時期的寫作——于人生的卑微煩惱中體味生命本真，寫出凡俗生活中的溫暖快樂?！笆狼樯钪?，必然有一些特別細瑣的安慰，可以療愈創(chuàng)傷?！币詼厍榀熡F(xiàn)代城市人的創(chuàng)傷，以懷舊對抗時間流逝，在“悲”與“喜”的調(diào)和中達至生命情感、敘事藝術的平衡，是張怡微熔鑄多種文學資源后所形成的世情書寫路徑。

但張怡微始終在尋找適合自己的文學“取景框”。蔣曉云“民國素人志”系列小說以《百年好合》《四季紅》書名隱喻“流散—歸來”的生命之圓滿，在“中國上?！袊_灣/香港—美國”的地理流動中呈現(xiàn)昔日滬上顯貴家族后代跌宕起伏的命運，背后包含的是基于資本邏輯洞察時局、運籌帷幄的自信。在同名小說《百年好合》中，金蘭熹百歲之際在上海開壽宴，濟濟一堂的風光尊榮背后則是夫婿陸永棠多年的財富布局——戰(zhàn)亂中早早在香港、美國等處投資產(chǎn)業(yè)以分散風險，內(nèi)地改革開放后又迅速了結獲利資產(chǎn)轉而投資上海樓市。對他們而言，往日的離難是“渡劫”，政治經(jīng)濟結構的劇變也不過是風水輪流轉，這是蔣曉云以“圓滿”結局續(xù)寫20世紀40年代海派都市傳奇的潛在歷史意識。但張怡微的世情書寫，恰恰起于蔣曉云之“圓滿”的陰影處。小說家成長于20世紀90年代的上海，目睹經(jīng)濟轉型之際的城市財富快速增長以及隨之而來的階層分化，社會變動悄無聲息卻迅猛劇烈。新貴崛起，“成功人士”形象及其所代表的中產(chǎn)階層文化使人趨之若鶩，重現(xiàn)老上海舊日繁華成為一種集體文化想象并引領城市懷舊風潮——這也是蔣曉云筆下金蘭熹們歸來的時代語境。在后者筆下，流落他鄉(xiāng)的豪族青年“半世紀后再回到本市，竟然不覺得改變太大不習慣。十年前他們在原來住的街上買了外銷樓，道旁梧桐青青郁郁，不是從前還勝似從前”。但在風起云涌的分流、淘汰浪潮中，依靠勞力、依賴集體的普通工人階層顯然處于劣勢，他們難以憑借技術優(yōu)勢或金融杠桿使自己的財富增值，在城市飛速前進的過程中，匯聚了大量產(chǎn)業(yè)工人的工人新村逐漸沒落——這才是張怡微所熟悉的“上?！??！皩ξ襾碚f，田林新村的意義，就仿佛是一個不斷演變、發(fā)展的故鄉(xiāng)?！遍L篇小說《細民盛宴》便是對這一故鄉(xiāng)的回望，其中包含的是對父輩零落生命的無盡哀傷。

這部小說以女孩喬喬的視角敘寫上海工人新村家庭的瑣碎人事。小說依舊是以青春少女成長經(jīng)驗為主要敘事內(nèi)容，卻在日常生活敘事畫卷中蘊含對時代整體性的感知與理解，體現(xiàn)了作家世情敘事藝術的進一步深化。同時，小說還昭示著某種世界觀的整合與確立，如封底所印作家的話：“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工人的后代們當然會有自己的世界觀、價值觀，自己對父輩的認識，自己的審美，自己見過的一生一世?！眻远ㄗ孕诺娜后w身份認同意識清晰可見?！都毭袷⒀纭分袑懗隽素S富、生動而具體的“工人性”：主人公喬喬聽父親講述往事，想象“工人階級最風光年代時的俊雅氣宇”；繼父是工廠工會的宣傳人員，擅長組織廠慶表演，有著“文藝青年的肥差”；喬喬對“三口之家”的懷戀與對工人階級黃金年代的想象緊密綰合彼此同構……張怡微嘗試從歷史的角度審視父輩的來路，不僅寫出頹敗的現(xiàn)實，也寫出工人階級曾經(jīng)意氣風發(fā)的過往，并帶出清晰明確的時代觀感：對20世紀90年代中期的許多普通工人而言，時代的變化“正在以一個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降臨”。社會總體結構變動引起社會深層價值觀念的轉型及人際關系的變化。人們對股票、財富的興趣取代了以往集體溫情主義時代的文藝氣質(zhì)，“僅僅十多年間，一切欣欣向榮的正氣都煙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復古的慵懶、奢靡，非道德意義上的敗壞、無常，在新時代里突起逆襲的種種反勞動的營生，開始逐漸占據(jù)我們的日常視野”。隨著自由市場經(jīng)濟的快速發(fā)展，集體逐利、人心浮動，喬喬父母的婚姻亦最終分崩離析。小說對上海工人新村居民日常生活世界的描繪綿密深情，但其敘事取向與蔣曉云判然有別：對世俗文化不是順服而是反抗，情感結構不是世故練達而是憂郁內(nèi)省，審美取向不是圓滿而是缺失。張怡微的寫作體現(xiàn)出與上海文學中城市批判書寫傳統(tǒng)的緊密關聯(lián)，也體現(xiàn)出對21世紀以來文化研究、文學書寫中“新工人”敘事的呼應。

三

陳思和指出海派文學有兩種傳統(tǒng)：“一種是以繁華與糜爛同體的文化模式描述出復雜的都市文化的現(xiàn)代性圖像，稱其為突出現(xiàn)代性的傳統(tǒng)；另一種是以左翼文化立場揭示出現(xiàn)代都市文化的階級分野及其人道主義的批判，稱其為突出批判性的傳統(tǒng)?！焙笳咭杂暨_夫《春風沉醉的晚上》為發(fā)端，以茅盾的《子夜》為代表。新中國成立后，周而復《上海的早晨》、艾明之《火種》、管新生與管燕草合寫的《工人》、李肇正《城市生活》等進一步將工人日常生活與上海文化風俗相結合，呈現(xiàn)富于上海城市文化特色的工人生活史。此外，王安憶對外來務工者以及由“舊人”轉型而來的城市新工人的描繪，也構成一種不無詩意的當代工人階級生活史想象。這些都進一步豐富了上海城市批判性文學敘事傳統(tǒng)。就敘事主題而言，張怡微的工人新村書寫與這一傳統(tǒng)是貼合的?！都毭袷⒀纭分幸曰貞浥c想象相交織的方式刻畫工人新村父輩經(jīng)歷過的黃金時代，緬懷集體主義的脈脈溫情，以批判性視角描繪普通小市民的平庸粗俗、中產(chǎn)階級市民的冷漠勢利，以敘事者身份批評自由經(jīng)濟時代城市生活的“敗壞、無?！?，都是海派傳統(tǒng)中城市文化批判性書寫傳統(tǒng)的延續(xù)。此外，21世紀以來，關于“新左翼文學”“底層文學”“新工人敘事”的文學書寫及相關研究層出不窮，體現(xiàn)出知識界對20世紀90年代市場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中產(chǎn)生的工人階級集體“失語”、貧富分化加劇等社會文化癥候的持續(xù)反思。年輕作家們以“群”的方式在對工人階級父輩生活的反觀中獲得歷史意識的覺醒，或也間接促成了張怡微關于“我們一起成長起來的工人的后代們”的確認與回應。但世情敘事的引入，使張怡微的工人新村書寫又與傳統(tǒng)的左翼文學敘事體現(xiàn)出明顯差異，在情感基調(diào)上偏于柔和憂郁、溫和節(jié)制，是一種具有內(nèi)傾性、懷舊性的城市文化反思寫作。

然而，基于“共同的生存狀態(tài)和對社會的感受形式”，普通的左翼文學（或者說批判性文學）體現(xiàn)的是“對社會現(xiàn)實矛盾的感受的強烈程度”，意在激發(fā)主體動能并使之參與到現(xiàn)實世界改造中來，而自傳統(tǒng)世情小說演變而來的海派世情敘事，重在對市民生活、市民文化的深描，是以接納與整合的方式觀照、表現(xiàn)市民群體的精神世界——這一“市民”涵蓋不同階層，所喚起的主要是對生命的洞察及人性的悲憫，而非指向抗爭行動意志。《細民盛宴》對工人意識的強調(diào)也在某種程度上造成了對“世情”的遮蔽，譬如，小茂父母這對中產(chǎn)階級夫妻的形象就被極大簡化甚至漫畫化了，其生活并未被有效展開。雖然“工人的后代們”的悲戚由此進一步彰顯，但伴隨著“我們”立場的，則是“他們”的失語，要調(diào)和城市文化批判書寫與世情敘事之間的抵牾，似乎并不那么容易。

這一矛盾在張怡微隨后推出的《櫻桃青衣》《四合如意》中有所淡化。兩部小說集中，父輩的工人階層身份被淡化，敘事者也不再強調(diào)“我們”，總體基調(diào)更偏重世情一脈。《櫻桃青衣》收入了張怡微2015—2017年間所寫的9篇小說，表現(xiàn)的是生命中無處不在的幻滅感。開篇《蕉鹿記》以“蕉葉覆鹿”隱喻造化弄人、彩云易散；老夏對舊情人及其女兒一往情深，生命盡頭卻心事終成空（《過房》）；《雙雙燕》《哀眠》洞察男女情感中的幽微曲折，細膩深刻地繪出人性的復雜；同名作品《櫻桃青衣》則以哀婉蒼涼的筆致描摹時間與記憶的緩慢流逝，個體生命的“幻滅”之感無處不在……進一步接續(xù)、深化此前的世情敘事脈絡，“張愛玲的流風遺韻，在新世紀的天空中得以傳承”。整部小說集拒斥“圓滿”，不再以“悲與喜”的結構化解生命苦痛，而是以直面生存真相的方式呈現(xiàn)時代中的個體心靈圖景，逼近生命核心問題，上溯海派世情流脈的另一面向——張愛玲在日常生活寫實中寄寓的幻滅與虛無?！端暮先缫狻分械?2篇小說雖細細描摹當代年輕人的生活百態(tài)，標題卻均為古典曲牌名：“端正好”“冉冉云”“縷縷金”“步步嬌”……古典情調(diào)與當下生活內(nèi)容形成參差對比，使人恍悟，這依然是關于時間、記憶的敘事，是關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辯證。張怡微所看重的，始終是“調(diào)和”而非“對立”，是廣大的“悲憫”而非階層與身份的“站隊”。她所關切、追求的，是將個體濃郁情感化入時代的蒼茫底色，以幽微曲折的日常生活敘事描摹現(xiàn)代都市人心靈圖景，以綿密悠長的敘事藝術呈現(xiàn)現(xiàn)世生命在更大的時空背景下“惘惘的不安”，顯示出另一種進入當代生活、進入歷史的探索路徑：承襲、轉化海派世情書寫敘事及古典藝術資源，在當代上海普通年輕人的生活與文化傳統(tǒng)之間建立關聯(lián)，以世情敘事深描而呈現(xiàn)城市文化精神癥候，在更為開闊、久遠的敘事時空中觀照當下，探索應對復雜社會現(xiàn)實的路徑。

張怡微的世情敘事體現(xiàn)了多種文學資源融合下的敘事語法，在將豐富的時代信息有機融入日常生活敘事的同時，以世情書寫與城市文化批判相結合的方式傳達對社會整體性結構變動的感受與理解，其創(chuàng)作體現(xiàn)了海派世情文學脈絡的當代價值，也體現(xiàn)了半個多世紀以來相關文學經(jīng)驗的流動與整合。

【注釋】

①王宏圖：《序：怎一個愁字了得》，載張怡微《細民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第1、3頁。

②③④⑤⑦⑧⑨⑩張怡微：《都是遺風在醉人》，山東畫報出版社，2013，第7、181、205、165、80、80、11、10頁。

⑥張英進：《超越悲情：文化創(chuàng)意產(chǎn)業(yè)視野中的臺灣電影》，《電影藝術》2012年第1期。

張怡微：《我自己的陌生人》，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4，第137、6、114、114、6、73頁。

張怡微：《后記：幽谷與過渡》，載《細民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第198頁。

張怡微：《家族試驗》，人民文學出版社，2020，第5頁。

王安憶：《歸去來》，載蔣曉云《百年好合》，文匯出版社，2020，第2頁。

王曉明：《從“淮海路”到“梅家橋”——從王安憶小說創(chuàng)作的轉變談起》，《文學評論》2002年第3期。

蔣曉云：《百年好合》，文匯出版社，2020，第25頁。

張怡微：《細民盛宴》，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第197、39頁。

陳思和：《論海派文學的傳統(tǒng)》，載《海派與當代上海文學》，復旦大學出版社，2021，第23頁。

參見曠新年《“新左翼文學”與歷史的可能性》、何言宏《當代中國的“新左翼文學”》、李云雷《底層寫作的誤區(qū)與新“左翼文藝”的可能性——以〈那兒〉為中心的思考》、張慧瑜《另一種文化書寫：新工人文學的意義》等文。

王富仁：《關于左翼文學的幾個問題》，《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叢刊》2002年第1期。

（王小平，上海師范大學對外漢語學院）